在這個時代,談社會責任感,是不是荒謬又可笑?像強行挽尊的阿Q,像被人恥笑的傻子。
然而每一個時代都會有人默默地犧牲。
王汀微微歎了口氣,人真是複雜到不可思議的生物。即使一天二十四小時生活在監視器下,屏幕前的人就能篤定自己認識了被觀察對象的全部嗎?不,也許三分之一都不到。
強大廣袤的內心世界,隱藏在所有的喜怒哀樂之後。
診所大廳門口,杜主任夫妻跟另一位主管領導親自到場祝賀了,還當著記者的麵表揚了沈青主動進入基層醫療。
杜主任的愛人葛處長笑著調侃了一句雷震東:“小雷啊,這回真是賢內助了啊。”
沈青連忙解釋:“診所都是他在跑,從選址到盯裝修,我就是掛個名字好看。”
葛局長笑得愈發歡暢:“看看,這就是典型的護老公,生怕人家說她老公有丁點兒不好。”
杜主任逗著雪□□嫩的小寶寶,心中十分滿意,真好,幸虧沒遺傳雷震東的皮膚。像小雪,從小就是個美人胚子。小姑娘還是要長好看點兒,以後發展更好。
她白了眼丈夫:“我們家小雪哪兒不好啊!頂尖的好,小雷這是有福氣。”
旁邊人都笑了,紛紛調侃這是丈母娘教育女婿呢。
小蔣出了看守所之後還跟著雷震東,現在身份是診所的保安隊長。他趕緊過來邀請領導們往後麵去,稍事休息,開業典禮馬上開始了。
沈青站在講台上侃侃而談,她歡迎來賓,述說了診所的未來規劃,熱情邀請誌同道合者加入。
下台以後,旁邊一個穿著西裝的中年男人過來跟她搭話:“沈,你真的不考慮接手你舅爺爺的醫院嗎?”
“醫院現在運行的很好啊。”沈青笑著搖搖頭,“管理上我沒有經驗,還是交給專業的團隊打理就好。我不能貿然毀了舅爺爺的心血。”
她之所以離開醫院,主動給自己找麻煩創業,是因為她想擁有一家符合她理想模式的診所。盡管理想與現實永遠差距甚遠,但隻要距離理想近一步,那也是自己人生的一大進步。為理性而奮鬥,人會充滿了勇氣。
杜主任上台發了言,宣揚了相關政策支持。
現在國家鼓勵符合條件要求的醫生在基層社區衛生服務機構進行多點執業,於社區開辦私人診所。國家鼓勵社會辦醫療機構作為一個重要組成部分,參與進社區衛生服務。切實推行小病不出社區,醫療服務上門到家的政策,從根本上解決老百姓看病難的問題。
記者們分成兩個陣營。
一撥人圍著杜主任詢問政策的細化具體化細節。政策的不確定性是醫生多點執業跟私人開業最大的隱患,很多有誌向個人創業的醫生都是在這上麵栽了跟頭。
另一撥人爭先恐後地采訪沈青,三兩句關於診所的泛泛而談之後,就切入肉戲:“關於昨天下午的審判結果,沈醫生您有什麼看法嗎?付強被判了死緩。”
昨天下午審判結果一出來,沈青就被她那位孔武有力的丈夫護著走了,隻撂下一句話。今天診所開業,他們夫妻都很忙,暫時沒空接受采訪。
簡直就是□□裸地打廣告,逼著大家夥兒來給她的診所捧場。
沈青神情嚴肅:“無論如何,我都感謝他在最後關頭自首,主動承認了殺害我母親的事實。真相大白,我想母親在九泉之下也能夠獲得些許安慰。我尊重法庭的判決,但我永遠不會原諒他的罪行。”
一個人的死亡意味著什麼?人不是孤立的個體,個人的死亡也許影響的是整個家庭的命運。凶手沒有被抓到的十八年中,時光已經對剩餘的家庭成員進行了殘酷的審判。
所有人的人生軌道都發生了偏轉。
“沈醫生,您十八歲改用母親的名字是為了紀念母親。那麼現在,您母親已經沉冤得雪,您是否重新改回自己的名字呢?”
王汀靜靜地看著被記者圍在中間的女醫生。這個問題,同樣藏在她心中。林雪死了,沈青的生命被延續了下來。今時今日,站在鎂光燈下的人又是誰?
身穿職業套裝的女人微微地笑了:“不,我已經是沈青了,我不會再改名。母親永遠活在我心中。”
診所的門開著,十月的陽光伴隨著清風而至,打出了暖暖的黃。
王汀在心中微微歎了口氣。
昨天下午審判中途休息的時候,她跟沈青並排坐著聊天。雷震東非常具有紳士風度地和周錫兵去旁邊說話了,留給兩位女士足夠私密的空間。
她述說了自己的推理全過程,她知道自己沒有任何證據,而且沈青的確沒有動手做任何事。但是她想讓這位聰明過人的女醫生知道,風過必留痕,她的視線不會遠離沈青的。
生了孩子還處於哺乳期的女醫生身材豐滿了些許,點頭時下頜的角度也圓潤了兩分:“很精彩,這是我近期聽過最精彩的故事。”
“既然如此,那麼作為聽故事的報酬,您能夠給我個解答?我想知道,為什麼小三被女婿利用女兒害死之後,醫生沒有第一時間揭穿這個殺人布局,而是放任自己先是以醫療事故罪被告上法庭,然後又被大眾當做凶手審判?”
這是王汀百思不得其解的地方。
所有的證據,沈青都盡在掌握中。
腎上腺素水平檢測結果,她隨時可以從電子病曆係統中調到。
病人家屬偷偷藏在電視機裏的攝像頭,她完全能夠以病人抱怨電視機不能看為理由,主動聯係維修工人,然後讓攝像頭暴露在眾人麵前。
實驗室研究生拍下的細菌紀錄片,那更不成問題了。論文需要相關圖片或者單純地想看看現在研究生都折騰出了什麼好玩的東西,這些隨口說的借口,都能讓原本就跟她關係相當融洽的研究生輕易借出拍攝素材。
她隻要拿出來這些證據,警方便立刻可以抓到凶手。
即使她一開始誤以為關珊是真凶,那也該先拿出前兩樣證據,逼迫關珊交代當年的命案。
為什麼,她始終旁觀,任由自己的生活變得一團糟,被醫院掃地出門,甚至被警察被輿論當成凶手審訊?她在拉鋸戰中獲勝了,也是慘烈的勝利。
這不合邏輯,她完全沒有必要殺敵一千自損八百。
王汀相信隻要願意,沈青完全有能力將自己徹底從這場漫長的戰爭中摘出去,隱身幕後運籌帷幄。最起碼的,她根本沒有必要上法庭接受審問。
“為什麼呢,你能否給我個答案,醫生何必讓自己如此難堪?”
與她並肩相坐的女人捧著熱茶,一小口小口慢慢地喝著。白霧嫋嫋,沈青始終什麼都沒說。
彼時白霧後麵的臉與此刻診所大廳中被濃烈的陽光模糊了輪廓的臉,發生了重疊。短發的女人像是置身於迷霧中又像經過了曝光過度,所以反而看不真切。
王汀伸手摸了摸口袋中的手機,人的內心世界,哪兒是外人能夠看清的呢。
她想她從來沒有看懂過沈青。
宋明哲過來跟沈青告辭,他帶著交往半年的女友同來道賀,臨走前難得開起了玩笑:“你這兒要是發展快,需要輸血科的話,一定記得通知我啊。”
辛子墨在邊上捶他的肩膀:“我覺得你懸,我這兒說不定還有希望。要不,你去問問老盧?看他那兒缺不缺人。腦外科的跟著走了三位主治,一年五十萬,我有點兒心動。”
仁安醫院的盧院長放出來之後自然不可能再當院長了。他也光棍,索性辭職去幹醫生集團,呼啦啦從仁安拉走了一整個醫療團隊,氣得代理院長差點兒沒掀桌子。叫南省醫學界看了小兩個月仁安的笑話。
相形之下,省人醫的寧院長就謙謙君子多了。既然醫院沒有他立足的地方,索性退回學校教書育人,同時兼職在私人高端診所打工,也算是理想掙錢兩不誤了。
辛子墨臉上笑出了一朵花兒,朝雷震東懷裏的小姑娘擠眉弄眼,“妹妹啊,瞅瞅你公公就知道,將來你老公肯定帥。別猶豫了,就到我們家吧。你老公敢欺負你,我跟你婆婆一塊兒揍他。”
辛夫人看著自家兒子已經瘋了一頭汗的樣子,冷冷地笑:“辛子墨,我想先揍你一頓。”
人走得差不多時,一直沉默不吭聲的顧釗過來了,直接問沈青:“沈主任,你這兒還招人嗎?”
消化內科的新主任帶著自己的班子上任之後,原本的老人都被逼退了一射之地。
公認是新院長心腹的孫茂才鬧出紅包門事件後,根本沒有獲得院長的支持。眾人甚至覺得院長在趁機打壓他,居然直接把他打包丟到分院去了。
所謂的分院,原本是個縣醫院,同掛著仁安的名頭,卻是中央軍嫡係與雜牌軍的區別。
現在韓教授援疆任務結束,回歸仁安,新一輪的血雨腥風爭鬥又要掀起。
被發放到急診科的小字輩顧釗無人提及,他基本上已經沒了回歸消化內科的可能,他也不想再等下去了,他想出來看一看,是不是還有另一種可能。
“招,我這邊還缺全科醫生。顧釗,我覺得你有條件當全科醫生。不過你要考慮清楚了,你在仁安熬幾年的話,升了主治,會有更多的發展機會。我這邊立足基層,你搞科研發文章什麼的,會受很大影響。”
顧釗搖搖頭:“我現在不想考慮那些。”
“你要來,我肯定歡迎。不過我希望你慎重,急診科也有急診科的樂趣。我想你現在首先要做的是調整心情,然後明確目標。如果你覺得目前的工作與你的目標相去甚遠,而且認為在這邊診所能夠實現你的工作理想,我隨時歡迎你過來。不過我建議你先想辦法跟韓教授聊聊。”
顧釗滿心猶豫地走了。
從省城的三甲教學醫院辭職,需要很大的勇氣。在大醫院工作,意味著更高的平台更廣闊的人脈。他的社會地位也會隨著他的工作提升。這都是隱性福利。何況,他在仁安,留在老家的父母也倍兒有麵子。
他不同於已經有一定基礎的主治以上職稱的醫生,他擁有的資本太少。
所有的情況,他必須得考慮清楚。
下了夜班的醫生神情恍惚,差點兒撞上一位老人,還是對方扶住了他,微微一笑:“小夥子,不能熬夜啊。”
沈青趕緊過去打招呼。
老人對她點點頭,開門見山:“我是魏武安,之前給你打過電話。”
老人從外地趕來,為的就是親自見她一麵,跟她說兩句話。
“你爸爸最早是跟著我的。”頭發花白稀疏的老人看著沈青,恍恍惚惚似乎又回到了十八年前。
那個眉眼銳利的小姑娘直勾勾的注視著他,隻反複問:“你到底什麼時候抓殺我媽媽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