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0.開業的診所(完)(3 / 3)

十八年前,他以為孩子是怪他們為什麼遲遲找不到凶手。

十八年後,他想當時的自己錯了,孩子明明是在指責他們包庇林誌遠。

“小林的腦子非常靈光,天生就是幹警察的料。當年走私非常嚴重,裏外勾結,很多事情三兩句話說不清楚。小林被抽調參與省裏頭督辦的一個大案,發現了軍備品走私這條線。”

一條犯罪線路的摸查理順是非常艱難的。犯罪分子狡猾又警覺,根本不會輕易露臉。

林誌遠為了搞清楚情況,主動接觸外圍人員,並積極培養自己的線人。

這話聽上去不稀奇,幾乎每位警察都有自己的線人。可當年,林誌遠在新市。新市是什麼地方?三不管,關係錯綜複雜,新市是家族政治盤根錯節,市委開會跟家族聚會差不多的地方。

新市的公安局長是方慈明,新市是方家的地盤。林誌遠想要避開方家的耳目,就必須得絞盡腦汁。

“關美雲就是這個時候出現的。”老人歎了口氣,“這件事,我不會替你爸爸說好話。他的確錯了,錯的離譜。不過案發當日,你爸爸回家拿錢真不是為了關美雲。”

沈青握緊了茶杯,微笑著邀請老人:“您喝茶,這是我公婆從老家帶過來的野茶,外頭不賣的。”

老人看著沈青,笑容愈發苦澀:“你父親沒有辦法替自己辯白,因為當天中午他是接到了線人電話出去的。線人感覺到了危險,他上頭的人已經懷疑他了。他要求盡快離開新市,他需要一筆錢去外地躲一躲。”

“當時的情況很不好,各方麵都不規範。你爸爸幾乎是孤立無援。他甚至不能動家裏的存折,不然一旦有取款記錄就會引起別人的警覺。”

沈青突兀地打斷了老人的話:“家裏也沒有存款。”

如果不是母親工作之外還拚命地接翻譯活,她連一萬塊錢的轉校費都拿不出來。

“因為你爸爸自己拿出了錢去貼補線人。”

嗬,離了婚的男人一聲不吭拿走了她的轉校費,居然還推諉說女兒成績好,上什麼學校都無所謂。真的嗎?不過是他覺得女兒不重要,念那麼多書沒有任何意義罷了。

“他是不是將我母親的犧牲看得太理所當然了。”沈青平靜地直視老人,“所以連出軌有私生子都肆無忌憚。”

從發現丈夫在外頭有人,小三還懷孕了到決定離婚,沈青不敢想象母親是怎樣煎熬地度過的。

摧毀母親對那個男人感情的不是他工作忙碌收入低微,不是鼠目寸光的婆婆的百般責難,甚至不是他的酒後出軌;而是他一再出軌,最終還決定留下那個孩子。

對,未出世的兒子是無辜的。那麼,十五歲的女兒是多餘的嗎?

母親的堅持與掙紮荒謬又可笑。

老人啞口無言。

半晌過後,他才歎了口氣,神情蕭索:“於私德,你父親的確有虧。可於公,你父親卻是位兢兢業業的好警察。那位線人拿到錢之後剛出新市,就在城郊跌進了河裏頭,淹死了。最後的調查結果是酒後失足。可那天中午,你父親與他,根本一滴酒都沒碰。”

沈青姿態疲憊,甚至連追問都沒追問一句。

老人暗自歎息,隻能自顧自地說下去:“此後三年,你父親一直被打壓卻始終沒有放棄。他私底下還在調查你母親的死跟線人的死。他始終懷疑凶手是追著他到你家,報複殺死了你母親;然後又一路滅了線人的口。對方的目的是警告他,不要再插手這件事了。”

沈青平靜地看著茶杯,熱水中綠葉浮浮沉沉,開出了一朵朵人間花。

他是想告訴自己,父親此後對她的疏離冷淡是怕人報複到她頭上嗎?

她想告訴老人,他猜錯了。

父親是用他的冷暴力來懲罰她的罪孽。她殺了他的兒子。父親恨她,是真正意義上的恨。他可以為了兒子選擇背棄自己跟母親,他又為什麼不能為了兒子痛恨她這個心狠手辣的女兒呢?

是不是母親常年的自我犧牲讓他產生了錯覺,他的妻女就應該為了他犧牲一切?身為大女兒,她為什麼不能包容還未出生的小弟弟?

他做夢!

“魏先生,你真的認為我父親於公問心無愧嗎?”沈青搖搖頭,苦笑,“還是你覺得幫關美雲弄了個鐵飯碗的方慈明僅僅是樂善好施?”

利益都是要交換的啊。省城事業單位的鐵飯碗,多少人擠破了腦袋。幹了幾十年都沒能轉正的臨時工比比皆是,憑什麼一位無知識無能力無學曆的女人可以在單位裏頭晃蕩這麼多年?

她甚至連班都不上啊!

林誌遠死了這麼多年,方慈明憑什麼還要給她這個麵子?

老人驚訝地看著年輕的女人:“你是說?”

“我什麼都不知道,我母親去世後,我住校,鮮少回家。”沈青平靜地回望對方,“我隻是單純地從邏輯上考慮不合理的地方。當然,也有可能是這家單位怕麻煩,懶得開除員工。”

老人久久地沉默著,始終沒能再說什麼。那三年當中,兩起命案的調查遲遲沒有結果。前者是因為意外,後者又是為什麼呢?

“你們每個人都跟我強調,私德有虧,公心無損。我就問一句,如果他不是公安局副局長,私德會虧嗎?人家衝著什麼來的,你們難道都不知道?他既然是公認的刑偵人才,他會意識不到這件事到底意味著什麼?”

他真不懂得話,為什麼又強行運用自己手上的權力,非法將目擊了他回家行蹤的收廢品男人遣送回鄉?

他懂,他一直都懂。他不過是心存僥幸罷了。

“謝謝您告訴我這些。”沈青站起身,衝老人微微欠身,“辛苦您還特意跑這一趟。”

老人無奈地朝她點點頭:“你忙吧。看到你現在這樣,你爸爸在地底下,一定會很高興。”

她微笑著招呼助理送老人出門,轉過頭的時候,一顆眼淚滑出了她的眼眶。眼淚變成了水晶球,折射出父親死亡的那晚,他艱難地夠著電話機,然而電話線沒插上。

抓著話筒的手鬆了,長長的電話線搖搖晃晃,紅色的話筒懸吊在半空,一如懸掛於懸崖藤蔓上的人生。

雷震東抱著女兒炫耀了全場,總算下了決心要幫他家寶貝兒收收性子,又抱著女兒來找媽媽。

看到妻子的腮邊淚時,他愣了愣,立刻讓女兒親親媽媽。

女兒柔軟的小嘴碰上了媽媽的麵頰,似乎覺得淚珠的味道很特別,咯咯直笑,手舞足蹈個不停。

“怎麼了?”雷震東跟著在妻子的額頭上啄了一下。

沈青笑了笑:“沒什麼,有人給我講了個故事。”

“噢。”雷震東不以為意地應聲,“故事啊,聽聽就算了。”

沈青點點頭:“你說的對。”

“那你可不能口頭支票,來,獎勵個。”雷震東撅起了嘴巴,要求親親。

結果他閨女直起了身子,吧唧一口,口水糊了雷震東小半張臉。

沈青樂不可支。

雷震東也笑開了懷,跟著在女兒的小臉蛋上親了好幾口。到底是他的親閨女啊,跟他可真是貼心。

一家三口其樂融融地出了辦公室。

開業第一天,晚上大家圍坐一堂,痛痛快快地吃了頓飯。王汀懷著孕卻堅持到了最後,美名其曰要身體力行地表達對沈青的支持。

周警官笑著揶揄妻子:“她就是覺得你們診所的飯怪好吃的。能蹭一頓是一頓。”

飯桌上的人都笑了。診所開業前三年,沈青都沒指望從醫療上盈利,說不定還能靠著食堂實現自負盈虧。

大家熱鬧吃完了飯,一個個告辭。

周錫兵跟雷震東搭伴去停車場開車,兩家人客客氣氣地分手道別,十分有愛和氣。雷家的小公主還特別在王法醫臉上糊了一口,以小乳牙滋出的口水,表達自己慢慢溢出的愛意。

沈青頭痛不已,她得糾正姑娘愛親人的壞毛病。容易感染細菌,太不講究了。都怪雷震東給慣出來的。

雷震東哈哈笑,插上鑰匙試圖狡辯:“我們寶寶是將陽光友愛播灑向人間。”

“你就瞎掰扯吧,等女兒生病了,我看你怎麼辦。”

被媽媽抱在懷裏的小姑娘似乎感受到了母親對父親的責難,小腿蹬著企圖站起來幫她爹壯聲勢,嘴裏頭咿咿呀呀了半天,突然間喊了一聲“爸爸”,驚得開車的雷震東差點兒沒把車子開進綠化帶裏頭去!

“哎喲,親閨女,不愧是你爸我的小情人。”

沈青愣了一下,淚水慢慢盈滿了眼眶。

模模糊糊間,她看到了十多歲的自己趴在母親身邊說爸爸不好。性情溫柔的母親笑她:“你小時候,最容不得人說你爸爸不好,誰敢說,你還說不周全呢,就要跟人吵架。”

車身一暗,周錫兵開著車從他們身邊經過。

坐在副駕駛座上的王汀恍然大悟:“因為她要殺死仁安醫院的副主任醫生沈青。”

她的父親無辜蒙受了殺人的輿論審判,所以她要經曆同樣的過程。

她目睹了父母的死亡,所以林雪死了。

她知道付強會對關美雲下手。身為醫生,她的良知無法容忍自己冷眼旁觀,所以她任憑輿論殺死了仁安醫院的副主任醫師沈青。

人生而種種苦。

周錫兵被妻子的話嚇了一跳:“誰要殺她?我現在該聯係誰?”

王汀搖搖頭,無聲地苦笑。她經受的一切,都是她給自己的懲罰。法律定不了她的罪,她給自己判了刑。

車子中,不知道從哪兒冒出了電子音:“這一切,真的都是她策劃的嗎?”

王汀閉上了眼睛,清楚地聽到了自己的回答:“不,這一切僅僅是我的推測而已。”

沒有任何證據支持的猜測。

前麵的車子開上了另一條道路,兩輛車漸行漸遠。

強烈的路燈照射下,得意過後的雷震東才後知後覺地意識到妻子落淚了。他慌得不行,趕緊哄人:“哎,不哭不哭,我們家姑娘這麼聰明,肯定今天晚上就會叫媽媽了。”

沈青低頭在滿臉無邪的女兒臉上親了一口,嬌嗔了句:“小沒良心的。”她抬起頭,“沒事,你好好開你的車。”

她開了半小截窗戶,夜風帶著木樨花的香氣撲鼻而來。涼爽的秋風立刻吹幹了她的眼淚。窗外光影斑駁,落在她的臉上,如同走過的歲月,有情又無情。

前路漫漫,但終究是往家的方向。

她有她自己的家。

溫暖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