狀元的克星(2 / 3)

鄭守富那個時候是《都市報》群工部主任,主要工作是接待群眾來信來訪。群工部的工作雖然拉拉雜雜甚至婆婆媽媽,卻是一竿子從上通到下,上通政要下達民情。鄭守富的辦公室內,因此掛著一溜感謝的錦旗,一年到頭都坐一圈上訪告狀的人。鄭守富早就嘴皮磨薄了,耳繭聽厚了,也練得一副嗯嗯哈哈的好脾性好耐性。縱是這樣,當年遇上寶貝女兒早戀的事情,鄭守富像被人挖掉心頭寶一樣,一跳三丈高。後來呂方成真得了狀元,鄭雨晴假裝不經意將《都市報》扔在家裏茶幾上,吧嗒吧嗒走出門。鄭守富追問:“去哪兒?”

鄭雨晴答:“去找狀元。”鄭守富回頭一看茶幾上的報紙,呂方成正在頭版頭條上昂著頭,少年得誌,意氣風發。

鄭雨晴和呂方成的愛情,拿呂方成的話來講,叫“五初俱全”:初牽、初摟、初抱、初吻、初夜,水到渠成一氣嗬成。基本上大學一年級就把今生應該幹的事全幹完了。他們奉獻並享受了彼此所有的第一次—那是在大學體育館的儲藏室裏。在布滿鞋印的跳高棉墊上,鄭雨晴一麵擔心沒掛窗簾的小窗戶外有人偷窺,一麵緊張刺激到忘記流血的疼痛。到這個時候才恍然大悟,那天晚上,當和呂方成一同被鎖在學校的樓道裏,她從呂方成身上聞到的那股好聞的熏得人醉的味道,究竟是什麼。

而高飛也上了同一所學校。不過他是大專。沒人對他不滿意,他自己也覺得蠻好:“本來嘛,我反正又沒怎麼用功,能上大專已經足夠好了。”這三個人牢牢地焊在一起,從同一所高中又到了同一所大學,關係越發親密。

鄭雨晴大學畢了業,仗著報社元老的身份,鄭守富將女兒安排進報社做實習生。他拉著鄭雨晴的手,去領導老師那裏,認門子拜山頭。連鄭雨晴的入門師傅劉素英,也是鄭守富親自挑選的。

報社這樣文人成堆的單位,認的是能力和才氣,你會寫新聞,你能出稿子,你能得大獎,大家就尊重你服氣你。一輩子不謀官的名編名記,靠著自己的一支筆,有時活得比總編主編要瀟灑自在,且名利雙收。在業務上幹不出啥名堂的,沒指望當名記者名編輯的,都低人一頭。在報社裏,基本上你看不出來誰是官誰是兵,大家平等和氣,彼此稱呼也是老鄭老傅。

鄭守富去找總編傅雲鵬,因為傅雲鵬年紀小自己幾歲,鄭守富便大言不慚地喊他:“小傅!我把丫頭拜托給你了。你以後讓劉素英帶她。”

小傅笑答:“老鄭,劉素英是你一手帶出來的,與其跟著徒弟,不如直接讓雨晴跟著你這個師爺了!”

鄭守富直擺手:“自家的菩薩,不靈的!她哪把我放在眼裏?”

鄭守富是吃過丫頭虧的。

去報社報到前一夜,鄭守富伏案寫了一封長長的工作交代信,對上要怎樣,對下要怎樣,對工作要怎樣,對采訪對象要怎樣,那是字字珠璣,傳女秘籍。

他殷切地將其放在鄭雨晴書桌上,期望半夜鄭雨晴該約會約會完了,該戀愛戀愛累了,回家以後能瞅兩眼。豈料這嘔心瀝血的崗前培訓,就換來鄭雨晴一個“噢”。

老婆許大雯還氣他:“就你自作多情。我看那紙,都沒動過。”

等鄭雨晴一出門,鄭守富就發怒:“她以後要是給我丟人,我把她的腿打斷!”

許大雯嘲笑鄭守富:“你這就叫關門狠。你這些話,怎麼不當她麵講?她丟你人也不是一次兩次了,看她的腿,跑得還挺快。”

好在鄭雨晴爭氣,讓她爹沒小辮子可抓。她的表現和成績,也閃亮得讓所有人表示服氣。因此,鄭雨晴從學校到單位的過度,非常順暢,當年就拿了“最佳新人獎”。

從學校畢業後,高飛經常感歎換了人間。這個上課就打瞌睡的人,腳一踏上社會就活泛起來。耳聽六路眼觀八方,酒桌上一圈的人,誰要好好服侍,誰心甘情願認小服低,明明不認識,進門一搭眼,高飛基本能摸個八九分。一場酒下來,所有人都能被高飛碼得整整齊齊、舒舒服服。該敬酒的敬酒,該奉茶的奉茶,該夾菜的夾菜。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從來不會失誤。他進了當地著名的冰箱廠跑廣告,負責與各大媒體的廣告科對接。噢,那個給黃科長從門縫裏塞紙的業務員,就是高飛。能及時地送上擦屁股紙,那是因為他提前把廁紙從衛生間裏拿走了。機會總是留給有準備的人。

遇到那些手握實權的中年婦女,高飛更適時扮個萌賣個傻犯個賤耍個嗲,哄得她們開開心心。中年婦女,基本淪落到性別不那麼明朗的境遇,家裏家外都走更年期綜合征的戲路,看誰都很礙眼,少有心寬氣順的時候。趕上手裏攥有點小權,更有過期作廢的緊迫感。你找她們辦事,不折磨你已經算阿彌陀佛了。突然有個幹淨高大的青春好少年,願意哄著自己,開個無傷大雅的小玩笑,大姐阿姨們被高飛的俏皮話逗得咯咯直笑,荷爾蒙突然回來了,大有重返青春的幻覺—反正生意都是要做的,不如照顧這個大男孩啦!所以高飛這一路的策馬揚鞭,財運亨通,全仰仗一係列“資深美女”的青睞。高飛失去不多,得到不少,冰箱廠廠內廠外,城市從南到北,被他耍得上下通吃。

與鄭雨晴的水到渠成和高飛的一馬平川相比,呂方成顯然有些命運多舛。這個當年的狀元一度覺得自己像被擰錯地方的螺絲釘,哪哪都不那麼對勁。按說學的專業是經濟,進的單位是銀行,應該算學以致用了;他在大學裏連年拿獎學金,畢業成績是係裏第一名,進銀行時的考試,他也考了第一名,可是,書本和實踐之間的距離,就好像唐僧與西天之間的距離,隔著十萬八千裏。單獨上櫃第一天,他就出狀況了。不過是普普通通的存錢取錢,生生在結算時少了五百塊!!

領導劈頭蓋臉毫不留情地當眾訓了呂方成一頓。長這麼大,呂方成第一次體會“沒臉沒皮”的感覺。想高飛這麼多年被老師揪著呼來喝去地罵,當年自己常起哄訕笑他,現在才知道得多強的心理素質才能活到那個份兒上。

那五百塊錢,是呂方成用第一個月工資賠的。也就是說,第一個月,呂方成就得了個下馬威。

銀行這個行當,雖然講究做業務,卻有著相當深遠的裙帶關係和血緣傳承,往往上一輩有一人做銀行,能帶著小半個家族都進金融係統。半年之後,呂方成總算搞清楚狀況:這人和那人,是姑舅,這家和那家,上一代結親。加上同學會老鄉幫,撥拉來撥拉去,好像整個營業部,隻他一個是外人。

他還覺得自己喪失了部分語言功能。

“大媽您好!請問您這筆錢,想怎麼存呢?要不要買個理財產品?”點鈔機嘩嘩點了兩萬塊,呂方成端著職業性微笑,坐在櫃台裏,問那個大媽。

大媽皺著眉頭反問:“啥?”

“我是問您啊,這兩萬塊錢,您打算存活期還是定期?”呂方成盡量用平時的口頭用語。

大媽懷疑地看著他,還是一頭霧水。

營業部姚主任終於看不下去,他手撐櫃台,頭伸到外麵,衝大媽用方言吼道:“俺問你,要死要活?”

大媽這回懂了,眼睛一亮:“俺要死的!”

姚主任吩咐呂方成給大媽存了定期。

呂方成這才發現,學校和社會,運用的是兩種語係。

姚主任說:“呂方成,你別幹櫃員了,先學學怎麼跟人說話吧,去幹大堂助理。”

所謂大堂助理,其實就是個接待。客人進來,呂方成一拉門,滿臉堆笑:“歡迎光臨,請問,您辦理什麼業務?”客人辦完事,呂方成再一拉門:“謝謝光臨,您走好!”不會寫字的老人,呂方成要代填單子。年輕媽媽清點鈔票,呂方成立即接過她懷裏的孩子,噢噢地哄著逗著。有個帶小狗來存款的女士,盡管呂方成厭惡那狗,因為它把自己的左腿當成母狗,不停地騎跨著來回蹭,卻不得不愛憐地假笑:“您的小狗好可愛噢!”然後在用戶等候的時候把狗牽到門外站著。

社會的階梯,不按學業成績排名。

他沒有高飛察言觀色的本領,也不像鄭雨晴有爸爸的人脈可以依賴。那段苦到黃膽水倒流進胃的日子,呂方成都不敢跟鄭雨晴講實話。隻有媽媽端上一碗清湯麵,跟他講:“從前做徒弟,都要吃三年蘿卜幹飯,要給師傅師娘端湯送水倒痰盂洗尿布的!進社會,就像坐班房一樣,頭三天都要睡馬桶邊上,殺殺你的傲氣。”

呂方成的傲氣,一夜之間,不剩毫分。

呂方成的轉運,要從那個老頭踏進銀行大門的那天起。

那天還下著雨,為保持營業大廳幹爽,呂方成攜保潔員一起每三分鍾就要拖一次地上的水。給傘套上塑料袋的業務,呂方成比點鈔還嫻熟。

營業部趕巧不巧來了一個衣衫不整的幹癟老頭,帶著兩腿豪邁的泥漿,一步一個腳印走進來。他頭發結成疙瘩,身上散發著常年不洗澡的酸臭氣,像個移動的生化武器,所到之處,三米之內,人不能近身。

老頭拎著兩袋零鈔要存。若是買理財產品,櫃員也就接了,可他偏偏是往外地賬號打款,真沒啥油水。當班的職員都退避三舍,保安直往外轟。隻有呂方成主動接了這筆業務。他蹲在大廳的一隅,忍受著老頭發出的陣陣酸腐,整整數了四個小時,才幫他清點出又髒又臭的七千多塊。站起來的時候,呂方成因饑餓加熏天的臭氣,差點暈厥,他被老頭身手矯健地一把抓住。呂方成稍微能自主呼吸,開口講的第一句話是:“大爺,你不要把所有錢都彙回家,擱家裏,錢都死了。你應該在這裏買個理財,讓錢生錢。”這個老頭是個職業乞丐,髒是髒,但收入卻不低。之後隔三岔五,要飯老頭便會扛一麻袋零鈔,點名找呂方成理財。銀行人驚訝地發現,他們的收入遠低於一個要飯的。

老頭是跑慣江湖的人了,人的眉高眼低向來看得很清楚,之前不知道在多少家銀行門店都吃了閉門羹,隻有呂方成耐心接待了他。老頭認定呂方成這人心眼不壞,不僅自己在這裏開了戶,還號召江州市裏大大小小的同行,都到呂方成這裏來辦業務。毫無背景和人脈的新手呂方成,居然就成了吸儲能手。

營業部姚主任雖然嫌這些人髒,不入流,但那些零零整整的錢源源不斷地進來,也抵得上幾個小微企業,他自是喜笑逐顏開。業務會上,姚主任還對那些有意見的員工說:“聚沙成塔,集腋成裘嘛!”

與呂方成同期入行的徐文君在會上酸溜溜地說:“咱們以後都得帶眼識人!小呂到底是狀元郎,有水平啊!小呂啊,你現在算得上江州的丐幫首領了吧!哈哈哈哈……”

徐文君訕笑呂方成的時候,雙胸跳如脫兔。

呂方成曾經對自己的職業,有過萬千美好的設想,但卻怎麼也想象不到,自己入職之後,第一位固定的吸儲大戶,居然是一個討飯花子。

銀行的業務就是一手錢進一手錢出,進是吸儲,出是放貸。“呂方成同誌在咱營業部進步很快,善於和基層群眾溝通交流,當大堂助理屈才了,去跑貸款業務吧!”營業部姚主任說,“今後江心島那一片,就歸你了。”

江心島上都是養殖戶,像永剛家一樣。這塊業務可不是啥肥差,否則也輪不上呂方成。

在銀行裏,好收好貸的大客戶,自有與之相關的爺爺奶奶占位。比方說本市新華係統的賬款,自有新華係統的孩子們把守,本市交通係統的賬款,自有交通係統的老婆們看護。你想憑空橫插一杠,肯定水潑不進。江心島,誰都不願意去。這裏位置遠不必說,既髒且累,蒼蠅嗡嗡叫,蚊子轟不走。貸出的款子和鐵路公路這樣的大戶比,簡直是雞零狗碎,但責任卻不小。姚主任對呂方成說:“到期要是還不上來,你要負九成的責任。”呂方成很想問問主任:“貸款績效是不是和責任也掛鉤呢?”一個老業務員像是看穿他的心思似的,笑著說:“去年我貸出去164筆,績效不到500塊。”

呂方成接班換崗之時,正是年底還貸之日。一場百年不遇的特大暴雨,衝走了網箱,飛走了雞鴨,讓鄭雨晴事業騰飛起步,卻直接讓呂方成抓瞎。他先去那個養雞專業戶,踏著雞屎一步一步向前,一不留神,頭頂上還落鴿糞。養雞戶連本帶利,一分錢都沒有。再催逼,就給200隻小雞雛讓呂方成養倆月,成雞子以後算利息。

再轉到永剛家,站在門口想了又想,呂方成最終還是硬著頭皮進門。永剛老婆當然知道呂方成的來意,她隻流淚,不說話。快過年了,患肺癌的婆婆也從醫院接回家來,窩在床上的被窩裏。屋裏寒氣逼人,兩個半大的男孩,光著腳趿著踩平後跟的單薄布鞋,含著口水,圍著堂屋裏的桌子團團轉。那上麵有幾包慰問品,看樣子是有人剛剛送來的溫暖。除此之外,這個家裏沒有一點過年的氣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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