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雨晴愣了一下,回答:“你好意思說我,奔三十去的人了,也沒見你成家。都沒問你有對象了嗎?”
“老板,服務你這麼久,第一次說人話!”
鄭雨晴突然笑了:“我這幾個月就這麼討厭嗎?”眼瞅著話題奔著私生活而去,鄭雨晴趕緊刹車:“你私人問題,我改天找時間特地關心,我先要把公家問題給解決了。財務的老錢……”
“錢總監得十點後才能來彙報工作。領導你還是先解決右右的問題吧。”右右才幹一天保潔,樓上樓下就得罪不少人,陳思雲一早上接到好幾個投訴。
右右像個小賊一樣地哧溜進了社長辦公室。沒等鄭雨晴發問,右右開始投訴,啊呀呀,真是,如果不是親眼得見,永遠不敢相信,一個個表麵上人五人六的,居然如此不講公德和衛生。見微知著見廁識人,她建議鄭雨晴在提拔幹部之前,務必去看看他們用過的廁所,一個隨地便溺的人,是無法擔當重任的。
鄭雨晴說:“嗯,你的鏡子啊,已經照到別人了,就是呢,還沒照到自己。本來是想把你掃廁所的時間縮短一點,看你現在這情形啊,你還是應該繼續體驗生活。”
右右也不急也不惱,看不出生氣還是啥,褲兜裏掏出一張紙說,要請幾天假。鄭雨晴問她理由,回答說,她的球隊要打皇馬,不盯著不放心。然後像演宮廷戲一樣,雙手舉過頭頂,遞過假條。
鄭雨晴展開假條掃一眼:“想逃避勞動也請編個像樣點兒的理由!三大娘的表姑嬸子寡婦再嫁,舅老爺他外侄的嶽母添大頭孫子,你好歹編個像點兒的!不掃完廁所,就想度假?”
右右很輕蔑的口氣:“你看不懂就說我編?!報紙讓你們這些老同誌掌著,難怪要倒了,真是我等的悲哀啊!”她一把從桌上抽走假條,用一種很憐憫的表情:“這個世界的變化,已經與你無關。唉,真的老了。”
“誰老了?”
“你。你都沒有好奇心了!好奇心和刨根問底的能力,這是當記者的基本素養。”
鄭雨晴這下好奇了:“你坐下,你給我好好解釋解釋,滿足一下我的好奇心。”
右右認真地說:“我沒騙你!我今年三月入股了一支西班牙球隊,他們當時經營狀況不好,需要在短時間內籌集到170萬歐元,否則開除聯賽資格。老板急得要跳樓,在網上向全世界的球迷呼籲。50歐一股,我買了10股。”
“然後呢?”
“然後這球隊不負重望啊,馬上要踢皇馬了!皇馬,你懂不懂?”
鄭雨晴:“球星C羅,長得特別帥的那個!”
右右一拍大腿:“對!我這次不光看比賽,還要參加股東大會。球隊這幾個月戰績輝煌,經營改善,我們要分紅了。所以呢,無論掃不掃廁所,這場球我都要看的。不行你按事假扣我工資。”
鄭雨晴眼睛眨巴得像星星:“這這這,這算什麼?”
右右一臉看不起:“這個叫,眾籌!”
“那,這次分紅,能保你的本嗎?能支付你來回飛機票錢嗎?”得知右右總共才得到35塊人民幣的分紅,鄭雨晴說,“這不是虧大了嗎?”
右右說:“老板!有錢難買我樂意!我隻花5000塊就買了我喜歡的十一個大帥哥!我坐看台上,一想到他們都是我的,我賺老大便宜了我!”
鄭雨晴若有所思,靈魂出竅:“要說起來,要飯花子是這眾籌的鼻祖啊!你給他錢,你也不求回報,你還落一天好心情!看樣子,啥啥都要包裝啊!說要飯,就很難聽,說股東,怎麼突然就有主人翁責任感了呢?”
右右一臉期待:“鄭社長,這個假條請您批一下?”
鄭雨晴回過神來:“我這裏也有個眾籌,你感興趣牽頭嗎?”
錢總監急急進來,張國輝的賬目確實不清,前幾天剛轉出一筆73萬塊,對方公司是吉保利,那個叫王仁義的法人,居然正是張國輝的老丈人。
鄭雨晴火了:“沒我的準許你怎麼擅自轉錢?!”
“你簽過字了呀!”錢總監委屈地展開單據,鄭雨晴定睛一看,果然是自己簽的,落款的時間,正是方成媽住院那天。張國輝這個賊竟然趁火打劫,居然敢偷單據!
錢總監問她:“現在怎麼辦?”
鄭雨晴緩緩吐出幾個字:“不著急,慢慢來。”
劉素英坐在全國報紙年會的會場裏,寒從腳下起,悲由心底生。來之前以為能從同行這裏,汲取點正能量,打幾管雞血,或者能從他們的成績裏,借鑒點兒經驗,弄兩勺心靈雞湯滋補滋補,要不幹脆大家能抱團取暖也好啊!可是她沒想到,雞血木有,狗血倒有幾大碗。
這是一場訴苦的大會,比慘的大會。是一場麵對新媒體,全國報紙—不對,是全世界的報紙,都黔驢技窮的大會。
麵對新媒體的強大攻勢,傳統媒體無招架之力,無還手之功。劉素英有點接受不了,心靈隨時接受七級以上強烈地震,而且餘震綿綿不絕,災後重建工作遲遲無法進行。她在本子上寫下六個大字:震動!震驚!震撼!
茶歇室幾個報社的老總端著紙杯在議論:“骨幹都走了,主編大逃亡。我們這些留下的,倒讓人覺得是無用的,沒出路的了。”
“紙媒現在沒有活路。從前說,報紙是黨宣傳戰線的主戰場。現在又說,互聯網是宣傳戰線的主陣地!好嘛,我們一覺睡醒,主戰場上沒陣地,主陣地上沒戰場!”
黨報黨刊日子好過,《日報》老總不以為然:“形勢沒你們說得那麼不堪吧,我們家廣告,三年翻一番。”
走市場的報刊心裏不平衡:“你們是黨產!除了攤派下去,誰看呢?有一份是自主訂閱的嗎?都是自娛,沒有娛人的功效了。”
“就是,你們做得也太不像話了,人家《都市報》這樣的,也就各單位攤派一份,你們直接給人家攤35份!你們這是增加企業運營成本你們知道嗎?”
《日報》老總得意:“你們有出息,你們去娛人好了!我們無能,隻好求包養抱大腿了。哎呀,為黨在主戰場工作那麼多年,總不能說扔就扔,說甩就甩吧!”
會後劉素英沉思著回到房間,同屋的小趙正收拾行李:“劉總,這是我的新名片,今後請多多關照。”小趙回去就辭職,和父母一起搞水產養殖。
劉素英吃驚:“你這麼年輕已經是副總,辭職太可惜了吧……”
小趙笑:“不可惜!紙媒反正也沒幾天活頭。不如早早尋個其他的路子。”
劉素英更不解了:“你這麼年輕,幹嗎不去新媒體啊?”
“新媒體的廟,也容不下這麼多羅漢。我思來想去,這個世道,千變萬變,三產不變!移動互聯網再發達,燒飯理發打掃衛生這些事,總得在線下進行,總得有人去幹吧?我們都還嚷嚷著要去新媒體,人家真正搞互聯網的老人,都去種地喂豬養羊去了。我不能再跟別人屁股後麵走了,直接奔水產去了。以後您要是想吃螃蟹大蝦,就告訴我,別客氣!”
劉素英喃喃道:“養螃蟹?你不覺得……”
“丟人?大姐,我跟你說啊,以後啊,掙不著錢的,才丟人。我又不偷又不搶又不貪,何必拘泥於白領這個帽子呢?其實上麵都是破洞。”
這趟差出的,信息量太大了,劉素英一時半會兒消化不了。坐在回家的公交車上她還在若有所思。
有個老人為了爭座和年輕人生氣,另一個老人勸道:“老兄弟,他們尊老,咱們愛幼!咱們不要給老年人丟臉,稍微有點兒人樣。”
劉素英突然動心了。
鄭雨晴在濕地健步如飛,高飛還以為她擔心自己轉正的事情,其實她在為改革心慌。
“開幾次會都開不下去。扒誰的皮抽誰的筋都不願意。連我最親的戰鬥夥伴,一起出生入死的劉大姐,都不支持我。我都滿頭烏包。這種情況啊,我巴不得他們都不投我票,選不上才好。”鄭雨晴一臉頹喪。
高飛笑了:“這些個選舉啊,都是過場,又不是差額,又沒有競爭對手,就你一個,隻是好看難看。”
“丟的,不是我的臉,丟的是集團所有人的臉,馬上都要全盤失業了,還打自己小算盤。你給我指條活路啊!”
高飛:“你那,沒活路,調動不起來。它不符合市場規律,卻要走市場。你知道我們民營企業,都倒三角管理了,員工自己去找飯碗,找陣地,他們貼著市場走,他們最知道消費者需要什麼,他們問老總我要資源,要支持。我現在是被我的下屬推著走,我不走,他們比我還急,是他們考核我。我幹得不好,他們就炒我了。你那個體製,哪能搞好呢?”
鄭雨晴堅定地說:“我改。你怎麼說,我怎麼改。破釜沉舟,搏死拉倒。我今天,已經把報社的小年輕自己放出去眾籌了,他們比我們有活力多了!”
高飛:“你的腫瘤,在那些老人身上。”
“所以我才頭大,心慌。”
“這又不是你自己的企業,幹好幹壞跟你又沒啥關係,尤其是你在這個位子上,報社就是倒了,你都不會倒,你操那麼多心幹什麼?”
鄭雨晴又傷感又堅定地說:“雖然是奶媽,但喂一天,就得當一天親生孩子帶。”
高飛意外地看著鄭雨晴,沒想到這麼一個瘦瘦小小的女人,蘊藏著這樣的能量和使命感,他對她刮目相看。高飛笑了:“好吧!我得教你上樹的功夫了。你呀,給他們開個鴻門宴。”
鴻門宴的地點,就在高飛的公司裏。食堂的小包廂,設在相當雅致的畫室裏。畫室名為抱樸齋。
抱樸齋除了吃飯的大圓桌,還有一張巨大的畫案,文房四寶都是現成的。鄭雨晴帶來的一幫人,都是一個集團的同事,供職於新聞單位,怎麼著都沾著點文氣,一個個揎袖攘臂,哄笑打鬧,喧嚷著讓鄭雨晴先亮墨寶。
鄭雨晴嚇壞了:“我哪行啊!我字那麼難看!我不寫我不寫!”有人馬屁兮兮地說:“也對!我們拋磚,引領導的玉,我們畫龍,領導點睛。你們誰先上?”
張國輝上來就寫:八方來財。
錢總監也寫:不做假賬。
HR是個女同誌,字體清秀:以人為本。
發行主任:以量取勝。
出版社:刪繁就簡。
網站跟著來了下一句:標新立異。
晨報:起得早不如來得巧。
文摘報:抱團。
周末報:取暖。
輪到劉素英,她沉思了半天:夕陽紅!
林林總總,五花八門。連最不濟的印刷廠長,也跟著附庸風雅,在宣紙上寫:出菲林—這是印刷廠的術語,就是版樣出膠片即將上機開印的意思。大家看了哈哈一笑。
鄭雨晴點評:“不錯不錯,各抒心聲。”又推推小粟,“你也寫一個!”
粟海峰是鄭雨晴今天特意叫上的,按他的年資和身份,還不夠格摸上這桌飯的碗筷。
小粟推讓幾下,於是寫:內容為王。
大家最後公推鄭社長代表集團給畫室留下墨寶。鄭雨晴微微一笑:“我這小學生的字,就不寫了吧,露醜。”眾人皆不答應。於是鄭雨晴勉為其難,看一眼牆上掛著的抱樸齋三個字,就畫著畫著,畫出:守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