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東華手上那個傷來得十分蹊蹺,說是緲落在自己掉下來時已將他傷成那樣她是不信的,因回憶中他右手握住自己和陶鑄劍刺向緲落時很穩很疾,感覺不出什麼異樣。第二,東華前前後後對自己的態度也令人頗摸不著頭腦,但彼時忙著應付他不容細想。其實,倘若說帝君因注定要被困在那處十二個時辰化解緲落的妖氣,因感覺很是無聊於是無論如何要將她留下來解解悶子,為此不惜自傷右臂以作挽留,她覺得這個推理是目前最穩妥靠譜的。但是,帝君是這樣無聊且離譜的人麼?她一番深想以及細想,覺得帝君無論從何種層麵來說其實的確算得上一個很無聊很離譜的人,但是,他是無聊到這種程度離譜到這種程度的人麼?她覺得不能這樣低看帝君,糊塗了一陣便就此作罷。事實上,她推斷得完全沒有什麼問題……

第三個疑惑,鳳九腦中昏然地望定疾風院中熟悉的床榻和熟悉的軟被,被角上前幾日被她練習繡牡丹時誤繡了朵雛菊還在眼前栩栩如生。她記得臨睡前聽得殘雨數聲伴著東華均勻綿長的呼吸,雨中仍有璀璨星光,自己被迫握著東華的手感到十分暖和,他的身上也有陣陣暖意,然後她伺候著他頭一低一低就睡著了。她清晰地記得自己是扶著東華那盞長榻入眠的,剛開始似乎有些冷,但睡著睡著就很暖和,因此她睡得很好,甜黑一覺不知到什麼時辰。但,此刻醒來她怎會躺在自己的房中?

她坐在一卷被子當中木木呆呆地思索,或許其實一切隻是黃粱一夢,今日十五,她同萌少小燕去醉裏仙吃酒看姑娘,看得開心吃得高興就醺然地一覺至今,因為她的想象力比較豐富,所以昏睡中做一個這麼跌宕起伏又細節周全的夢也不是全無可能。她鎮定地琢磨了一會兒,覺得要不然就認為是這麼回事吧,正準備借著日頭照進來的半扇薄光下床洗漱,忽瞄見窗格子前一黑,抬眼正看到小燕挑起門簾。

鳳九的眼皮控製不住地跳了跳。小燕他今日穿得很有特色,上身一領大紅的交領綢衣,下裳一派油麥綠,肩上垮了碩大一個與下裳同色的油綠油綠的包袱皮,活脫脫一個剛從雪地裏拔出來的鮮蘿卜棒子。

鮮蘿卜棒子表情略帶憂鬱和惆悵地看著鳳九:“這座院子另有人看上了,需老子搬出去,老子收拾清楚過來同你告個別,山高水長,老子有空會回來坐坐。”

鳳九表情茫然了一會兒:“是你沒有睡醒還是我沒有睡醒?”

鮮蘿卜棒子一個箭步跨過來近得鳳九三步遠,想要再近一步卻生生頓住地隱忍道:“我不能離你更近,事情乃是這般,”聲音突然吊高急切道:“你別倒下去繼續睡先起來聽我說啊!”

事情乃是哪一般,鳳九半夢半醒地聽明白,原來這一切並不是發夢,據小燕回憶他前夜探路時半道迷了路,兜兜轉轉找回來時鳳九已不知所蹤,他著急地尋了她一夜又一日未果,頹然地回到疾風院時卻見一頭紅狐大喇喇躺在她的床上昏睡,他的死對頭東華帝君則坐在旁邊望著這頭昏睡的紅狐狸出神,出神到他靠近都沒有發現的程度。他隱隱地感覺這樁事很是離奇,於是趁著東華中途不知為何離開的當兒鑽了進去。說到此處小燕含蓄地表示,他當時並不曉得床上躺的紅狐狸原來就是鳳九,以為是東華獵回的什麼靈寵珍獸,他湊過去一看,感覺這頭珍獸長得十分的可愛俏皮,忍不住將她抱起來抱在手中掂了掂,然後,悲劇就發生了。

鳳九打眼瞟過鮮蘿卜棒子顫巍巍伸過來的包得像線捆豬蹄一樣的手,笑了:“然後夢中的我噴了個火球出來將你的手點燃了?我挺厲害的麼。”

鮮蘿卜棒子道:“哦,這倒沒有。”突然恨恨道:“冰塊臉不曉得什麼時候從哪裏冒出來倚在門口,沒等老子反應過來老子的手就變成這樣了,因為老子的手變成這樣了自然沒有辦法再抱著你你就順勢摔到了床上,但是這樣居然都沒有將你摔醒老子實在是很疑惑。接著老子就痛苦地發現以你的床為中心三步以內老子都過不去了。老子正要以眼還眼以牙還牙回去冰塊臉卻突然問老子是不是跟你住在一起,住在一起多久了。”

鳳九撓著頭向鮮蘿卜棒子解惑:“哦,我睡得沉時如果突然天冷是會無意識變回原身,我變回原身入睡時沒有什麼別的優點就是不怕冷以及睡得沉。”又撓著頭同小燕一起疑惑:“不過帝君他……他這個是什麼路數?”

小燕表示不能明白,續道:“是什麼路數老子也不曉得,但是具體我們一起住了多久老子也記不得了,含糊地回他說也有半年了。老子因為回憶了一下我們一起住的時間就失去了回攻他的先機,不留神被他使定身術困住。他皺眉端詳了老子很久然後突然說看上了老子,”

鳳九砰一聲腦袋撞上床框,小燕在這砰的一聲響動中艱難地換了一口氣:“就突然說看上了老子住的那間房子,”話罷驚訝地隔著三步遠望向鳳九:“你怎麼把腦袋撞了,痛不痛啊?啊!好大一個包!”

鳳九擺了擺手示意他繼續講下去,小燕關切道:“你伸手揉一揉,這麼大一個包,要揉散以免有淤血,啊,對,他看上了老子的那間房子。沒了。”

鳳九呆呆道:“沒了?”

鮮蘿卜棒子突然很扭捏:“他說我們這處離宗學近,他那處太遠,我們這裏有個魚塘,他那裏沒有,我們這裏還有你廚藝高超能做飯,所以他要跟老子換。老子本著一種與人方便的無私精神,就舍己為人地答應了,於是收拾完東西過來同你打一聲招呼,雖然老子也很舍不得你,但是,我們為魔為仙,不就是講究一個助人為樂麼?”

鳳九傻了一陣,誠實地道:“我是聽說為仙的確講究一個助人為樂沒有聽說為魔也講究這個,”頓了頓道:“你這麼爽快地和帝君換寢居,因為知道自他來梵音穀,比翼鳥的女君就特地差了姬蘅住到他的寢殿服侍他吧,你打的其實是這個主意罷。”

鮮蘿卜棒子驚歎地望住鳳九,揉了揉鼻子:“這個麼,啊呀,你竟猜著了,事成了請你吃喜酒,坐上座。”想了想又補充道:“還不收你禮錢!”

鳳九突然覺得有點頭痛,揮手道:“好罷,來龍去脈我都曉得了,此次我們的行動告吹,下月十五我再約你,你跪安吧。”

小燕點了點頭走到門口,突然又回過身,正色嚴肅地道:“對了,還有一事,此前我不是抱過你的原身麼?占了你的便宜,十二萬分對不住。兄弟之間豈能占這種便宜,你什麼時候方便同我講一聲,我讓你占回去。”

鳳九揉著額頭上的包:“……不用了。”

小燕肅然地忽然斯文道:“你同我客氣什麼,叫你占你就占回去。或者我這個人記性不好,三兩天後就把這件事忘了反叫你吃虧,來來,我們先來立個文書約好哪一天占用什麼方式占,哦,對,要不然你占我兩次罷,中間隔這麼長時間是要有個利息。”

鳳九:“……滾。”

軒窗外晨光朦朦,鳳九摸著下巴抱定被子兩眼空空地又坐了一陣,她看到窗外一株天竺桂在雪地中綠得爽朗乖張,不禁將目光往外投得深些。

梵音穀中四季飄雪,偶爾的晴空也是昏昏日光倒映雪原,這種景致看了半年多,她也有點想念紅塵滾滾中一騎飛來塵土揚。聽萌少說兩百多年前,梵音穀中其實也有春華秋實夏種冬藏的區分,變成一派雪域也就是近兩百餘年的事情。而此事論起來要溯及比翼鳥一族傳聞中隱世多年的神官長沉曄。據說這位神官長當年不知什麼原因隱世入神官邸時,將春夏秋三季以一枚長劍斬入袖中,齊帶走了,許多年他未再出過神官邸,梵音穀中也就再沒有什麼春秋之分。

萌少依稀地提到,沉曄此舉乃是為了紀念阿蘭若的離開,因自她離去後當年的女君即下了禁令,禁令中將阿蘭若三個字從此列為闔族的禁語。據說阿蘭若在時很喜愛春夏秋三季的勃勃生氣,沉曄將這三季帶走,是提醒他們一族即便永不能再言出阿蘭若的名字,卻時刻不能將她忘記。席麵上萌少勉強道了這麼幾句後突然住口像是說了什麼不該說的諱言,鳳九彼時喝著小酒聽得正高興,雖然十分疑惑阿蘭若到底是個什麼人物,但無論如何萌少不肯再多言,她也就沒有再多問。

此時鳳九的眼中驀然紮入這一幅孤寂的雪景,一個受凍的噴嚏後,腦中恍然就浮現出這一段已拋在腦後半年餘的舊聞。其實如今,沉曄同阿蘭若之間有什麼跌宕起伏的恩怨劇情她已經沒有多大興致,心中隻是有些悵然地感歎,倘阿蘭若當年喜愛的是冷冰冰的冬季多好,剩下春夏秋三個季節留給梵音穀,大家如今也不至於這麼難挨。想到此處又打了一個噴嚏,抬眼時,就見原本很孤寂的雪景中,闖進了一片紫色的衣角。

鳳九愣了片刻,仰著脖子將視線繞過窗外的天竺桂,果然瞧見東華正一派安閑地坐在一個馬紮上臨著池塘釣魚。坐在一個破棗木馬紮上也能坐出這等風姿氣度,鳳九佩服地覺得這個人不愧是帝君。但她記得他從前釣魚,一向愛躺著曬曬太陽或者挑兩本佛經修注聊當做消遣,今次卻這麼專注地瞧著池塘的水麵,似乎全副心神都貫注在了兩丈餘的魚竿上。鳳九遠遠地瞧了他一會兒,覺得他這個模樣或許其實在思量什麼事情,他想事情的樣子客觀來說一直很好看。

帝君為什麼突然要同小燕換寢居,鳳九此時也有一些思考。小燕方才說什麼來著?說帝君他似乎是覺得疾風院離宗學近又配了魚塘兼有她做飯技藝高超?若是她前陣子沒受小燕的點撥,今日說不定就信了他這一番飄渺說辭。但她有幸受了小燕的點撥,於風月事的婉轉崎嶇處有了深入淺出的了解,她悟到,帝君做這個舉動一定有更深層次的道理。她皺著眉頭前前後後冥思苦想好一陣,恍然大悟,帝君他此舉難道是為了進一步地刺激姬蘅?

雖然答應姬蘅同小燕相交的也是東華,但姬蘅果真同小燕往來大約還是令他生氣。當初東華將自己救回來躺在他的床上是對姬蘅的第一次報複,結果被她給毀了沒有報複成;調伏緲落那一段時姬蘅也在現場,說不準是東華借著這個機會再次試探姬蘅,最後姬蘅吃醋跑了這個反應大約還是令東華滿意,因她記得姬蘅走後她留下來助陣直到她伺候著東華入睡,他的心情似乎一直很愉快。那麼,帝君他此刻非要住在自己這一畝二分地,還將小燕遣去了他的寢居,必定是指望拿自己再刺激一回姬蘅罷?刺激得她主動意識到從此後不應再與小燕相交,並眼巴巴地前來認錯將他求回去,到時他假意拿一拿喬,逼得姬蘅以淚洗麵同他訴衷情表心意按手印,他再同她言歸於好,從此後即便司命將姬蘅和小燕的姻緣譜子用刀子刻成,他二人必定也再無可能了。

鳳九悟到這一步,頓時覺得帝君的心思果然縝密精深,不過這樣婉轉的情懷居然也被她參透了,近日她看事情真是心似明鏡。她忍不住為自己喝了一聲彩。但喝完後心中卻突然湧現出不知為何的麻木情緒,而後又生出一種濃濃的空虛。她覺得,東華對姬蘅,其實很用心。

窗格子處一股涼風飄來,鳳九結實地又打一個噴嚏,終於記起床邊搭著一件長襦。提起來披在肩上一撩被子下床,斜對麵一個聲音突然響起,自言自語道:“重霖在的話,茶早就泡好了。”

鳳九一驚,抬眼向出聲處一望,果然是東華正掀開茶蓋瞧著空空如也的茶壺。他什麼時候進了這個屋她竟完全不曉得,但寄居他人處也敢這麼不客氣也是一種精神。

鳳九看他半天,經曆緲落之事後,即便想同他生分一時半刻也找不到生分的感覺,話不過腦子地就嗆回去:“那你入穀的時候為什麼不把重霖帶過來?”

東華放下手中空空的茶壺,理所當然地道:“你在這裏我為什麼還要帶他來?”

鳳九擯住腦門上冒起的青筋:“為什麼我在這裏你就不能帶他來?”

帝君回答得很是自然:“他來了我就不好意思使喚你了。”

鳳九卡了一卡,試圖用一個反問激發他的羞恥心,原本要說“他不來你就好意思使喚我麼”,急中卻脫口而出道:“為什麼他來了你就不好意思使喚我了?”

東華看她一陣,突然點了點頭:“說得也是,他來了我照樣可以使喚你,”將桌上的一個魚簍順手遞給她:“去做飯吧。”

鳳九愣怔中明白剛才自己說了什麼,東華又回了什麼,頓覺頭上的包隱隱作痛,抬手揉著淤血瞧著眼前的魚簍:“我覺得,有時候帝君你臉皮略有些厚。”

東華無動於衷地道:“你的感覺很敏銳。”將魚簍往她麵前又遞了一遞,補充道:“這個做成清蒸的。”

他這樣的坦誠令鳳九半晌接不上話,她感覺可能剛才腦子被撞了轉不過來,一時不曉得還有什麼言語能夠打擊他、拒絕他,糾結一陣,頹廢地想著實無可奈何,那就幫他做一頓吧也不妨礙什麼。她探頭往魚簍中一瞧,迎頭撞上一尾湘雲鯽猛地躍到竹簍口又摔回去,鳳九退後一步:“這是……要殺生?”

端立身前的東華覷了眼竹簍中活蹦亂跳的湘雲鯽:“你覺得我像是讓你去放生?”

鳳九大為感歎:“我以為九重天的神仙一向都不殺生的。”

東華緩緩地將魚簍成功遞進她的手裏:“你對我們的誤會太深了。”垂眼中瞧見魚簍在她懷中似乎擱得十分勉強,凝目遠望中突然道:“我依稀記得,你前夜似乎說下月十五……”

鳳九一個激靈瞌睡全醒靈台瞬間無比清明,掐斷帝君的回憶趕緊道:“哪裏哪裏,你睡糊塗了一準做夢來著,我沒有說過什麼,你也沒有聽見什麼。”眼風中捕捉到東華別有深意的眼神,低頭瞧見他方才放進自己懷中的竹簍,趕緊抱定道:“能為帝君做一頓清蒸鮮魚乃是鳳九的榮幸,從前一直想做給你嚐一嚐但是沒有什麼機會。帝君想要吃什麼口味,須知清蒸也分許多種,看是我在魚身上開牡丹花刀,將切片的玉蘭香菇排入刀口中來蒸,還是帝君更愛將香菇嫩筍直接切丁塞進魚肚子裏來蒸?”她這一番話說得情真意切一氣嗬成,其實連自己都沒有注意,雖然是臨陣編出來奉承東華的應付之言,卻是句句屬實。她從前在太晨宮時,同姬蘅比沒有什麼多餘的可顯擺,的確一心想向東華展示自己的廚藝,但也的確是沒有得著這種機會。

湘雲鯽在簍中又打了個挺帶得鳳九手一滑,幸好半途被東華伸手穩住,她覺得手指一陣涼意浸骨,原來是被東華貼著,聽見頭上帝君道:“抱穩當了麼?”頓了頓又道:“今天先做第一種,明天再做第二種,後天可以換成蒜蓉或者澆汁。”

鳳九心道你考慮得倒長遠,垂眼中目光落在東華右手的袖子上,驀然卻見紫色的長袖貼服手臂處微現了一道血痕,抱定簍子抬了抬下巴:“你的手怎麼了?”

帝君眼中神色微動,似乎沒有想到她會注意到此,良久,和緩道:“抱你回來的時候,傷口裂開了。”凝目望著她。

鳳九一愣:“胡說,我哪裏有這麼重!”

帝君沉默了半晌:“我認為你關注的重點應該是我的手,不是你的體重。”

鳳九抱著簍子探過去一點:“哦,那你的手怎麼這麼脆弱啊?”

帝君沉默良久:“……因為你太重了。”

鳳九氣急敗壞:“胡說,我哪裏有這麼重。”話出口覺得這句話分外熟悉,像是又繞回來了,正自琢磨著突然見東華抬起手來,趕緊躲避道:“我說不過你時都沒打你你說不過我也不興動手啊!”那隻手落下來卻放在她的頭頂。她感到頭頂的發絲被拂動帶得一陣癢,房中一時靜得離奇,甚至能聽見窗外天竺桂上的細雪墜地聲。鳳九整個身心都籠罩在一片迷茫與懵懂之中,搞不懂帝君這是在唱一出什麼戲,小心翼翼地抬起眼角,卻正撞上東華耐心端詳的目光:“有頭發翹起來了,小白,你起床還沒梳頭麼?”

話題轉得太快,這是第二次聽東華叫她小白,鳳九的臉突然一紅,結巴道:“你你你你懂什麼,這是今年正流行的發型。”言罷摟著魚簍蹭蹭蹭地就跑出了房門。門外院中積雪沉沉,鳳九摸著發燙的臉邊跑邊覺得疑惑,為什麼自己會臉紅,還會結巴?難道是東華叫她小白,這個名字沒有人叫過,她一向對自己的名字其實有些自卑,東華這麼叫她卻叫得很好聽,所以她很感動,所以才臉紅?她理清這個邏輯,覺得自己真是太容易被感動,心這麼軟,以後吃虧怎麼辦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