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德九年的十二月二十二,天色晦暗,雲幕低垂,西北風一陣緊似一陣,吹得掖庭角簷上的哨瓦嗚嗚咽咽地響。雪下得愈加大,琉璃瓦上積了極厚一層,隻有單簷歇山頂飛揚的角上,偶爾露出斑駁的明黃。
離掌燈還有很長一段時間,幾個宮女抬了炕桌子上炕,另搬了兩條板凳,晾上了新糨的鞋底兒,大家圍坐著等宮門下鑰。屋子裏攏了火盆子也冷,於是探了手去烘,突然“啪”的一聲爆了炭,火星子躥出來四下濺落,脆脆在身上一通拍,“燎了衣裳可了不得,才領的袍子,燙出洞來又叫姑姑說。”
體和殿的布菜太監貴喜拿火鉗子捅了捅炭堆,笑道:“可不,袍子可比皮肉值錢,回頭到儲秀宮上夜,要是讓小主看見你失儀,等回了下處,一頓簟把子逃不掉。”
正說著,錦書打了門簾進來,把篾籮擱在桌上,拍了拍身上的雪珠,手指凍得沒了知覺。
儲秀宮司衾的宮女荔枝挪了挪,騰出地方招手道:“快來暖和暖和。桑姑姑背心上的滾邊鑲好了麼?”
錦書搓了搓手,挨著荔枝坐下,“背心和襪子都做好了,等她明早當值回來我就送去。”
荔枝點點頭,“咱們這位姑姑還真是百裏挑一的難伺候,單她一個人那兒就有做不完的針線活,這日子……真沒法過!你且熬著吧,我聽說她要往翊坤宮調呢,內務府都派人傳話來了,等她走了,你也就輕省了。”
大家都看錦書,她是個性格極溫順的人,辦事也穩當,一舉一動都合分寸。按理說這樣的人,就是放到禦前也不為過,可打她們這批宮女進宮她就在掖庭,到現在她還在這裏待著,也不知道進來了多少年,不伺候正經主子,連西六所這一片都沒出過。她心思重,她也從來不提起家裏人。誰要是問,她就低頭找活兒幹去,單晾著你。大家討了個沒臉,後來就不問了,暗裏猜她可能是犯官內眷,獲罪進宮充掖庭的。
火盆子裏盡是嗶啵之聲,坐了會兒,儲秀宮靜室站門的盈水掀了綿簾子的一角探頭進來問:“哎,今兒幾個人當值?”
“五個,”見荔枝偏過頭去不搭理她,脆脆抬頭回道,“我和春桃還有李大姑姑那邊的雙喜和翠翹,給慧主子侍寢的是桑姑姑。”
盈水白眼一翻,撂了簾子縮了回去,荔枝哼了一聲,“什麼奏性!看了幾天南窗戶,眼裏就沒人了。”
錦書笑了笑,倒了杯茶給她,“消消氣吧,又不是什麼大事,生氣犯不上。”
側躺著的春桃慢吞吞撓撓頭皮,“今兒夜裏不知吃什麼點心,當值老讓人吃不飽飯,就指望著子時的那一餐了。”
荔枝擺弄著大辮子上桃紅色的辮穗,不溫不火地接話,“還能什麼,左不過喝粥。”又想起了一樁事,打開衣箱上的鎖,抓了一把錢出來給錦書,愧疚道,“早說了湊份子給張媽媽置辦辭路飯的,前幾天一直不得閑,拖到今天才想起來。”
張媽媽是前朝留下的為數不多的嬤嬤中的一個,自從承德皇帝的鐵蹄踢翻了大鄴朝的門檻,她就像啞了一樣,不是萬不得已絕不開口。熬到了六十歲,臨老了,一個宮一個宮地挨個兒告別。到底她年紀大了,各所的宮人都按老禮敬她,估摸著今天輪到掖庭,大家早就準備了,隻是這個院裏的人大多要上夜,唯獨錦書一直在,就把事托付給她了。
錦書笑著推辭,“你那份我墊上了,也沒幾個錢,算了吧。”
荔枝執拗地往她手裏塞,“我們逢著主子高興或者好日子還有另外的賞錢,你可靠什麼呢?快拿著吧。”
錦書接了捏在手心裏,貴喜說今天家裏來人探親,脆脆哀聲一歎,轉過身去抹眼淚,“今年我娘來不了了,上寒的時候‘過去’了。”
春桃連忙支起身子拉她,“快別哭,戌正要上夜的,你這一哭被人看出來,別說你,家裏老小都要跟著掉腦袋。”
貴喜實在憋不住,便小心翼翼道:“錦書姑娘,往年都沒見你家裏人來,今年怎麼樣?”
錦書的眉間閃過一絲悵然,“我家裏沒人了,聽說還剩下一個弟弟,如今流落在外,死活不知。”
這是頭回聽她說起私事,早前也料到她身世必定淒苦,這宮裏的苦人兒比比皆是,隻不過她好像和別人不同。至於哪裏不同說不上來,也許多了點平靜,少了些功利。明明比那些妃嬪好看得多,卻甘於埋沒在這掖庭裏做雜役。謙恭柔順之外又有一副錚錚傲骨,在那花架子下筆直地站著,有種高高在上睥睨天下的氣度。宮裏曆練出來的每雙眼睛都是雪亮的,可是看不透她。她不像是外麵送進來的,倒像是本來就長在這紫禁城裏的……不敢猜,猜多了怕不好,人人都有秘密,何必去探究呢!
西一長街的打更梆子響了一下,貴喜忙站起來抖了抖袍子說:“我走了,今兒劉太監身上不好,我給他上鑰,回頭把鑰匙交敬事房就完了。”送走了貴喜也到了值夜的時候,屋裏幾個人洗臉抿頭,和錦書交代聲,上儲秀宮替換白天當值的宮女了。
錦書端了油燈放在炕桌上,捏捏脖子,把一匹整布鋪排開,拿尺比了尺寸畫上衣片,再用剪子一片片地絞下來碼好。比起姑姑們改大小的回爐活,她更願意做這種新針線,針腳好看,縫起來也爽利。
盤腿坐在炕頭上,穿了線,在頭皮上篦了兩下,正要落針,隔著紙糊的窗屜子,看見一盞風燈沿著牆根緩緩而來。原本以為是下值的宮人,推窗看,來的隻有一人,暗淡的火光映著花白的頭發和蒼老的麵容,一手提著宮燈,一手撐著傘,肩上掛著小包袱,走走停停間,到了掖庭局的廊子下。
錦書忙不迭下炕穿鞋迎出去,北風夾雜著細雹子,打在臉上生疼生疼。她抓緊了領子一溜兒小跑,地麵結了一層冰,腳下直打滑,扶著夾道的磚牆才走到風燈跟前,低低叫了聲“張媽媽”。白頭宮女抬眼看她,目光晦澀,張了張嘴,終究把話咽了回去。
錦書上前攙扶她,她躬了一下身子,並沒有回避,跟她沿著宮牆往掖庭跨院去,手上的傘往她頭頂上偏,自己便暴露在風雪裏。
等進了房裏,錦書吹熄風燈插在門前的挑子裏。張媽媽反手關好門,整了儀容,先道個雙福,退後一步捋裙雙膝跪地,深深地磕了一個頭,肩膀微顫著,伏在地上壓抑地哽咽,“奴才給太常主子請安。”
錦書蹙著眉歎了口氣,“媽媽快起來吧!如今連大鄴都沒有了,哪裏來的太常帝姬呢!”
張媽媽是個認死理的人,她梗著脖子固執地說道:“不管現在誰做皇帝,在奴才心裏,千歲就是千歲,是金枝玉葉,是鳳子龍孫,是咱們大鄴子民的帝姬主子,這些奴才永遠忘不了。”
錦書扶她起來,這麼大年紀了還跪拜自己,總覺得過意不去,是造孽的事。拉她在炕上坐下,燙了杯盞,沏茶端到她手裏,一麵道:“媽媽別說了,我記得自己是慕容家的女兒,刻在骨血裏,一刻都不敢忘記。隻是現在物換星移,我是個亡國的公主,能苟且活著已經是萬幸了。媽媽下次千萬別再行這麼大的禮,我年紀小,怕受不住,要折壽的。”
張媽媽嘴角微垂,淒惻道:“千歲是何等福厚的人,當年我在排雲殿當差,先帝爺疼愛千歲,連上朝都讓千歲坐在膝頭上,滿朝文武哪個不是三跪九拜。眼下老奴磕個頭,怎麼說受不起呢?”
錦書知道和上了年紀的人論不出長短來,隻有抿嘴笑笑,把爐子點上,一口鍋裏下麵,另一口鍋裏燒湯好涮羊肉。不時地撥一撥炭,回頭對張媽媽說:“您老先上炕焐著,我這裏成事了就端到炕桌上來。”
張媽媽佝僂著身子,無比謙卑地重複,“怎麼敢當呢,您受累了。”錦書看著鍋蓋邊上一縷升騰起來的熱氣出神。本來過了那麼久,當初的事也努力忘得差不多了,可是被張媽媽一提,悲涼瞬間排山倒海地充滿了她所有的記憶。
她的父親是個生性懦弱的人,他是個很好的詩人,他溫文爾雅,注重文化,唾棄武力。然而作為一名君主,他不得不把一半的精力放在武將們的身上,他想兩方麵都顧全,最後兩樣都沒做好,這種矛盾的性格注定了他人生的悲劇。所以當兩百多年來一直臣服的宇文氏提刀相向時,堂堂的大鄴皇帝束手無策,隻能眼睜睜看著二十歲的宇文瀾舟攻進京師,一腳踩在太和殿的禦座上。大鄴皇帝悲憤交加,回天乏術,最後在長春宮裏一條繩子結束了一生。
握住了大鄴命脈的藩王加快了殺戮進程,服侍六宮的宮女太監幾乎屠戮殆盡。慕容氏的十二位皇子殺了十一位,隻有最小的皇十六子永晝,因為他母舅做壽出宮湊熱鬧才幸免於難。
她原以為自己也會跟著父母兄弟們一起去的,卻不料單單留下了她。或者是想利用她引出永晝,也或者是看在死去的姑母麵上,給慕容氏留下一脈香火吧。姑母合德帝姬是宇文瀾舟的嫡母,曾經撫養過他五年。可惜明治十三年病故了,所以現在的太後是宇文瀾舟的生母,但越晉王時期不過是個偏房。
好在這位太後也算大氣,沒有把自己對合德帝姬的怨恨轉移到她身上,這些年來對她不聞不問,就當她死了一樣。也可能是覺得把她放在掖庭裏孤獨終老是更好的懲罰吧,反正這九年她雖然失了往日的榮寵,活得倒還自在。除了明治年間留下的寥寥數個老宮人,幾乎沒有人知道她的身份。如今她就是個雜役,卑微地活著,比太監宮女們還要低一等。
現在想想,自己真是個懦弱的人,為什麼沒和大鄴朝一同淪亡呢?也許是東昌事變時自己年紀太小,一個七歲的孩子懂得什麼民族大義,無非一心想活下來。至於一個亡國公主以後的路應該怎麼走呢?曾經雄心勃勃懷抱複國理想,躺在炕上對著帳頂指點江山。可當宮廷嚴格的規矩落到她身上時,除了冬天長滿凍瘡又疼又癢的手腳,她的心裏再裝不下別的了。怎麼把比自己還高的水缸蓄滿,怎麼能躲過掖庭令的刁難?鬥誌一寸寸被消磨掉,複國變得遙不可及,繁重的勞作壓得人連氣兒都顧不上喘,唯一掛念的隻有弟弟永晝。
她沒法子打探,下等雜役也好,宮女也好,屬於哪個宮就紮根在哪裏,所以她隻有在這深宮中苦等,希望哪天能得到永晝的一點兒消息。有一回貼在牆角聽一個剃頭太監和掖庭掌事的提起前朝皇子,雖隻有三言兩語,卻得知了承德皇帝派出去尋訪永晝的羽林軍空手而返的喜信。她高興得兩夜沒睡好,隻要不落在宇文瀾舟手裏,永晝就還有活路,隻要他還活著,姐弟就有相見的一天。永晝比她小三個月,是端肅貴妃的兒子,模樣好,腦子也好使,他總能打聽到她在哪裏,總會想辦法帶她出去的……
水開了,熱氣把鍋蓋頂得哢哢作響,錦書回了神,隔著浸濕的抹布把陶胚的蓋子揭下來,麻利地下了麵,恭恭敬敬在張媽媽麵前擺上一大海碗。
張媽媽跪在炕頭謝恩,喃喃道:“千歲親自給我張羅辭路飯,是奴才幾輩子的造化,奴才就是下去了也榮耀。”
錦書笑道:“別講這些虛禮了,天冷,一耽擱就該涼了,媽媽快趁著熱吃吧,我來伺候您。”夾幾片羊肝放在她右手前的小碟子裏,每布一回菜,張媽媽就曲起五指輕叩桌麵,表示磕頭答謝,一頓飯下來,篤篤之聲不絕於耳。
等吃完了也交了亥,二更的梆子清脆地響起來,張媽媽留下了給姑娘們繡的鞋墊準備起身出門,臨走抓住錦書的手,哀戚道:“奴才和千歲這一別山高水長,這輩子興許沒有再見麵的日子了。千歲萬事多多留意,宮裏規矩再重也重不過人心,麵上好都是虛的,說不準背後算計人,千歲隻要保得住自己就是了。”
錦書點頭應承,“我在這兒一切都好,有幾位當年跟前伺候的人在永壽宮當差,媽媽要是去,替我瞧瞧她們好不好。也不必說什麼,我這裏顧念不上,沒的回頭給她們招是非。”
張媽媽道是,錦書開了門,把她送到掖庭西頭的廊廡下。看她挑著風燈搖搖晃晃走遠了,這才回身往跨院裏去。白天下了值的宮女們梳洗完了,端著木盆出來倒水,看見她就招呼,“張媽媽的辭路飯預備過了?”
錦書在廊簷下拍拍鞋上沾了的雪,輕聲細語地答:“才剛吃完了送出去的。”
鍾粹宮定妃的貼身丫頭對她道:“明兒你替我們那兒裁些手紙吧,我和蕭姑姑說過了,你隻管到內務府領白棉紙去就行了。”
錦書應了,臉上依舊帶著淡淡的笑。掖庭是各宮宮女雜居的地方,隻分兩種人,一種是伺候帝後妃嬪的宮人,一種是女奴出身的雜役。宮女們從新皇帝的包衣奴才裏挑選出來,最多二十一歲就能放出去。女奴不同,到死都出不了掖庭,是最下等的人,誰都可以指派你。耐著性子和你說你得做,沒好氣兒地吩咐你,你也得照做,橫豎叫你停不下手來就是了。
宮女們受不住凍都回屋去了,掖庭和寢宮不同,地下不供炭,一到隆冬時節冷得牙關直打顫。錦書看著那滿地明晃晃的雪愣神,站了一會兒想起還有鍋灶碗筷沒收拾,忙打了綿簾進去。冷水裏一通刷洗,凍得十根指頭蘿卜似的,再往洗臉的熱水裏一泡,又脹又麻,直癢到骨頭縫裏去。
次日寅末起身,冬天夜長,這個時候天還是黑的,跨院裏已經熱鬧開了。當值的宮女打點好,聽見宮門外的首領太監拍掌,列好隊往各宮去替換上夜的人了。錦書挑了燈往內務府去,薄薄的鞋底踩在雪地裏咯吱作響。好容易進了廣儲司的大門,掌事太監坐在大案後頭,聽見有人進門,連眼皮都沒翻一下,隻問:“幹什麼來了?”
錦書請個安,“陳諳達大禧,我來領鍾粹宮份例的白棉紙。”
陳太監抬頭笑道:“喲,是錦書姑娘!外頭冷啊,快來烤火,瞧瞧臉色都變了。你稍等,我這就給你取去。”
但凡男人總是喜歡美人的,就是六根不全的太監也一樣,見你好看就客氣些,愛和你親近,有時候給你塞點賞賜的瓜果點心,並不是真心對你好。錦書心裏知道,也很反感,可是沒辦法,隻有忍著。這些太監得罪不起,你要是敢拉臉,回頭千方百計算計你。
白棉紙拿黃雲套套好,恭恭敬敬頂在頭上,挑牆根雪薄的地方走。天已經微微亮了,用不上燈籠了,就把挑杆子別在腰封裏。出了夾道往南,遠遠看見一隊太監抬著一乘肩輿逶迤而來,忙請下黃雲套,合了傘在一旁站好。肩輿經過她麵前時,不知怎麼,高高在上的人突然叫等一等。
那是個極好聽的男聲,像錚淙的琴音,又隱隱夾帶金石的冷冽。錦書心裏打突,漸漸不安起來。剛剛她並沒有看清輿上是誰,但知道必不是等閑之人。不管是大英朝還是前朝,後宮之中乘輦代步的,除了後妃就是皇帝和太子。會是宇文瀾舟嗎?似乎不太像。
她曾經在父皇宴請藩王時遠遠望過他,也聽過他的聲音,當時父皇出了對子眾人共樂,上聯是:身居寶塔,眼望孔明,怨江圍實難旅步。異姓藩王們的先祖都是行伍出身,王位一代一代傳下來,繼位的世子大多重武輕文,肚子裏有墨水的沒幾個。抓耳撓腮之際,隻有一個身姿挺拔的年輕人站起來接對子:鳥處籠中,心思槽巢,恨關羽不得張飛。
那聲音低沉而堅定,她一輩子都忘不了。如此的野心勃勃,躊躇滿誌,可惜當時父皇並不警醒,反倒誇他文采非凡。賜了黃馬褂準他禦前行走,結果他就身披黃馬褂,帶兵殺進了紫禁城。
不是宇文瀾舟,那便是太子宇文湛了吧!如果是他,那他們倆小時候為隻鳥打過架,這麼多年過去了,他還能認出她嗎?
她有些走神,輿上人哎了聲,“你是哪個宮的?”
錦書忙請了雙安,“回主子的話,奴才是掖庭的雜役,沒有福氣伺候貴人們。”
那人沉吟片刻,“抬起頭來我瞧瞧。”
錦書有些沒底氣,可忐忑歸忐忑,卻不得不照他的話辦。微仰起頭,眼皮子老實地垂著,主子要看你,那是你的造化,隻有主子看你的份,你不能和主子大眼瞪小眼,壞了規矩不但自己要受罰,還要連累調理你的姑姑。輿上的人打量了她,半天沒出聲,隻聽見微微地歎了口氣,“叫什麼?”
“奴才錦書。”她低下頭應。輿上的人再沒說話,太監首領右手兩指在左手掌心裏清脆的一打,肩輿又緩緩前行,往慈寧宮方向去了。錦書垮下了肩,四九的天兒,生生嚇出汗來,風一吹,鬢角涼颼颼的。
他好像沒認出她,可是那聲歎息是什麼意思?肚子裏九轉十八彎地想了會兒,宇文湛是宇文瀾舟的嫡長子,祈人大多早婚,宇文瀾舟十四歲就生了他。那年他跟他父親進宮朝賀,也就五六歲光景。兩人撈了袖子開打,隻幾個回合就給拉開了,後來在一張桌子上吃過兩塊點心又合好了,臨走她送了他一個扇墜子。再後來直到宇文瀾舟攻占了紫禁城,她都沒有和這對父子見過麵。細算起來也有十來年了,都說黃毛丫頭十八變,他要能認出她來,除非是神仙。
寬慰自己一番,腳下加快了步子,唯恐再生出什麼事端來,等進了掖庭局,這才鬆了口氣。上夜的宮女回來了,白天沒差使,可以在屋子裏睡上兩個時辰,所以她不能回房裏,得到西邊的雜役房。進門先給管事的蕭姑姑請安,蕭姑姑看見黃雲袋子就知道是怎麼回事了,點了頭道:“等這個幹完了,把慈寧宮要用的火眉子搓上。各處要準備年下用的東西,今兒當值的人不夠,回頭搓得了你給送去吧,不用進去,給門口的人就成。”
錦書屈了屈腿道是,“我料理完了就去。”
她手上忙活,蕭姑姑在一旁看得頗合心意。這丫頭聰明,幹什麼都叫人挑不出毛病,就是性子淡了點兒,從沒聽見她和人聊閑話,看她隻有十六七歲的年紀,論起資曆來,恐怕比誰都老,也不知道是什麼時候入的宮。蕭姑姑比她大不了多少,還是愛打聽的年紀,看左右人離得遠,就壓低了聲和她套起近乎來,“哎,我上回見你編過一隻雁麼虎,就和活物一樣,怎麼編的?”
錦書抬頭笑了笑,“姑姑愛玩這個?下回我編個送給您。要說清倒不易,要不等姑姑得了閑,我編一回給您看,一看您就會了。”
她笑的時候嘴角有兩個小小的梨窩,說話總是慢條斯理,一字一句都是細琢磨有分寸的,這樣的人叫人喜歡,蕭姑姑便順著話頭接道:“今兒晌午吃了飯歇會子,你教教我。”
錦書知道這是給她放水呢,應了一聲,笑得愈發靦腆。
蕭姑姑又問:“你多大了?”
她在熨過的白棉紙上墊上了濕布,一麵答道:“到了年初五就滿十六了。”
蕭姑姑笑道:“月份夠大的,日子也吉利,初五迎財神把你給迎來了,你爹娘多高興啊……說起你爹娘,家裏還有什麼人?”
錦書耷拉下眼皮,淡淡道:“都死絕了。”
蕭姑姑訕訕的,“對不住啊,勾起你的傷心事來了。話說回來,正月初五生日的真不多,我聽說前朝的太常帝姬就是初五生的,你福氣大,和她撞到一塊兒了。”想了想又道:“老祖宗常誇你搓的火眉子好,等有了機會我和慈寧宮的人說說,侍煙的小苓子到年紀該放出去了,到時候調你過去當差,侍奉老祖宗總比在這兒做雜役強。”
錦書急忙搖頭道:“我知道姑姑心疼我,可我笨手笨腳的,又不會說話,怕有個閃失連累了姑姑。我是個上不了台麵的人,隻求安穩。姑姑給我指派活兒,我盡心地做,在這裏伺候上頭也是一樣。”
蕭姑姑看她的眼神有點怪,在宮裏這麼久,頭回遇上不肯攀高枝兒的人。誰願意在掖庭受那份活罪,整天累得騾馬似的。是個人都想盡了法子往上爬,能到主子身邊才有出頭的日子。像她這樣的,滿紫禁城找不出第二個來。這叫什麼?明哲保身?還是沒出息?蕭姑姑不再說什麼了,臉也有些冷,為她好她倒不領情,真是天生的勞碌命。
看見她滿含鄙夷地一撇嘴扭頭走了,錦書無奈地暗暗歎氣。這裏頭的內情不能說,上主子跟前當差對別人來說是好事,對自己來說就像和閻王爺隔了層窗戶紙聊天。現在是宇文家的天下,他們對她這個前朝公主究竟能有多少耐心?說不定哪天一不高興就把她砍了,那就再也見不著十六了。
錦書低著頭忙了一個時辰,才把一摞火紙搓完。數了數,差不多有百來根,看看天色不早了,得趕在壽膳房進膳之前把東西送過去。外麵雪還在下,怕火眉子受潮,要了塊油布包上,取了傘就匆匆出去了。
慈寧宮離掖庭有一段路,這次的雪下得厲害,沒到一晝夜就已經到處白茫茫一片,連清掃都來不及。甬道上的雪被人踩成了結實的冰層,稍過一會兒沒人走,一層雪又覆蓋上了。宮女是沒有靴子穿的,她隻好忍著凍,深一腳淺一腳地往前趕,等到了慈寧宮門前巨大的鎏金香爐底下時,兩隻鞋子並襪子都濕得透透的了,沉甸甸的能擰出水來。
小苓子早在廊廡底下候著,兩個人打過好幾次交道,算是老熟人了,所以說話也隨便。錦書笑吟吟看著她,把油布包遞了過去,“真對不住,叫你好等,你這兒吃了多少西北風?”
小苓子切齒地罵:“那個李太監真是個狗都不吃的玩意兒,哄我說你來了,我在這兒等了一盞茶時候,凍得臉都僵了。”低頭看見她腳上的鞋,皺眉道,“怎麼都濕了?這雪可真大!快回去吧,沒的凍壞了。我也進去了,今兒過小年,太子爺在裏頭,回頭皇上、太後和皇後娘娘都得來,得小心著伺候才是。”
錦書忙點頭,“你快進去吧,我走了。”
轉身加緊了要往掖庭去,才走了兩步,背後人叫,“站著。”她停下垂手轉過來,來人是個太監,高顴骨,小眼睛,上下打量她一遍道:“錦書姑娘請留步,太子爺有令,請姑娘到北邊廊子下候著,回頭有話問。”
她躬身應“嗻”,心頭七上八下地跳開了。看來安穩日子到頭了,自己是低估了宇文湛的眼力,如果沒碰見可能想不起她來,既然是遇上了,那就逃不掉了。下意識往慈寧宮裏看了一眼,除了兩個站門的宮女別無他人,他是怎麼知道自己來了的?
怔愣之際,眼角瞥見一隊禦前太監,引著一輛黃色寶蓋頂的輦乘緩緩而來。車上的人穿著玄色的袞服,頭微低著,黑貂鼠的暖帽遮住了大半張臉,隻看見帽前鑲的鏤空金佛和雲龍嵌東珠的寶頂。錦書伏地跪下,心頭又是憤恨又是憋屈。
那是宇文瀾舟啊,逼死了她的父母,殺了她十一個兄弟的仇人!真恨自己怎麼不是個爺們兒,報不了仇,還要窩囊地給他俯首磕頭……狠狠捏了把雪在手心裏,隻覺得無邊的寒意襲向四肢百骸,凍得心髒絲絲縷縷地抽痛起來。自己是個沒氣性的,這幾年活得傻,就是給她一把刀她也紮不了人,除了折騰自己,旁的什麼都不會。
人和輦都過去了,嘴裏嚐到了鹹腥的鐵鏽味兒,原來一使勁兒,把嘴唇給咬破了。她站起來平了平心緒,就是心底恨出血來也不頂用,除非能出宮去,否則還得接著磕頭伺候。要出去不容易,掖庭一圈光太監換崗就要花半個時辰,更別提一道道宮門上的禁軍侍衛了,小時候怕死,現如今有那麼點兒視死如歸的意思,可惜有勁沒處使。趁著當差送東西的當口也留意過各處布兵,壓根沒有空子可鑽,看了幾次,後來死心了,沒有腰牌,這輩子都甭想出去,老死在這裏算完。
悶頭胡亂琢磨著往北邊廊子底下去,邁腿跨上台階,突然發現一片纏枝寶相花紋的衣擺就在跟前。她嚇了一跳,忙縮回腳,看那雙繡著四爪蟒紋的鹿皮油靴就知道宇文湛已經來了,低頭請個雙安,“奴才錦書,請太子爺金安。”
太子沉默著,似乎不知該怎麼開口,隔了一會才道:“這裏沒有旁人,你別和我這麼生份。”
錦身道:“奴才不敢。”
“這些年委屈你了。”太子緩緩道,“今兒在甬道上見著你,我還以為自己認錯了,原來真是你。眉眼長開了,不過還有小時候的影子……你可還記得我?我是湛,小字叫東籬的那個南苑世子,當年還和你打過一架的。”
錦書老僧入定似的無悲無喜,平靜道:“奴才惶恐。”
太子又頓住,長長歎息道:“我知道你恨我們姓宇文的,但是請你相信,我對你從來沒有存過壞心,也從來沒想過要害你。我不敢求你原諒,隻求你看在咱們小時候的情分,讓我補償你一些。”錦書忍不住想笑,想問問他怎麼個補償法,能把父母兄弟還給她嗎?能把大鄴還給她嗎?欠了這麼多,再談補償豈不矯情?
“你可願意到東宮當差?我吩咐內務府把你調過去好不好?”太子急切道,“到了我那兒一切都好說,你在掖庭待著也不是長久的方兒。”
錦書低垂著眼道:“謝太子爺宏恩,奴才就愛在掖庭待著,請太子爺不必費心,太子爺就當今兒沒看見我,或者當我死了也使得。”
太子有些惱火,背著手道:“你抬起頭說話!還真拿自己當奴才了?你瞧瞧我成不成?咱們談不上是發小,可好歹算朋友吧!你給我的那個墜子,我現在還留著呢!”
“奴才不敢高攀,太子爺早該把那東西丟了的,放著汙了您的眼。”她說著又躬了躬身。
太子不喜歡這種刻意的疏離,蹙眉頗不悅,“你這是什麼話?我說了,不許低頭佝僂著身子,看著我說話!”
錦書無奈,抬眼看他,心裏冷笑,玉冠華服,好不威風,倒是和小時候流著鼻涕的樣子不同了。他比她小一歲,從前像個矮冬瓜。現在個子長得那麼高,大概是常在野外練騎射吧,臉膛曬成了小麥色。眉峰鬢角刀刻般的剛硬,五官比例恰到好處,精致得幾乎挑不出瑕疵來。最奇特的是眼睛,宇文氏有鮮卑血統,瞳仁裏帶著一環金色,看上去妖異而魅惑。
她從小就聽說南苑宇文家的美貌天下聞名,和北齊高氏一樣,不論男女都有一張傾國傾城的臉。小時候沒有機會近距離地看宇文瀾舟,隻好趁著宇文湛獨自在宮裏,捧著他肉嘟嘟的胖臉研究了半天。可能是因小,沒長開,五歲的宇文湛簡直就是禦膳房裏做出來的陝西鍋魁,扁塌塌的,就剩肉皮兒白,眼珠子怪了。沒想到十年沒見,就像神仙在他臉上吹了口氣,鼻子是鼻子嘴是嘴的,長成了個翩翩美少年。
太子有點懵,前頭在夾道上見過了那張白得雪一樣的臉,眉睫一色的黑,嘴是淡淡的粉,那時耷拉著眼皮子,睫毛又長又密,往下一蓋睡著了似的。這回可算看見眼睛了,眼角微微飛揚,眼仁兒澄淨清澈得像洱海裏的水,這樣動人心魄的幾種顏色放在一塊兒,再用這樣明亮婉轉的眼神看著你,他聽見自己的心像圍場狩獵前擂響的戰鼓,砰砰震得肝腦都疼起來……
怔了會兒不自然地調開了視線,太子清了清嗓子,“就這麼定了,我回頭打發人和內務府說去,把你的名字劃到東宮來,你老和那些下三等包衣在一塊兒也不是個事兒。”
錦書道:“奴才本就不如包衣,多謝太子爺的好意。奴才手腳笨,人也不機靈,怕伺候不好主子,情願在掖庭局當差。太子爺隻當我九年前不在了,不必記起還有我這個人。”
太子背過身去,風雪卷進廊子底下,吹得他身上寶錠孔雀紋大氅翻飛起來,他悵然道:“你怎麼強得這樣?我知道你十頭牛也拉不回來的性子,隻是你這樣賭氣有什麼意思,何苦難為自己。”
錦書有種說不出來的別扭,其實她恨的是宇文瀾舟,和他也沒多大關係,他老子謀朝篡位時他隻有六歲罷了,六歲的孩子知道什麼?要恨他也恨不上。換個角度想想,他大概真是出於好意吧,他爹在金鑾殿上坐了九年,國庫充盈,江山也穩了,他一個太平太子當得無憂無慮,有什麼必要來管她這檔子閑事?大可以像宇文家的其他人一樣,就拿她當下三等的包衣用,幹什麼非得要來找不自在?可見他確實是念著小時候的那點情分,不計較打架時吃了暗虧,眉心被她的指甲摳了一大塊皮下來也沒放在心上,或者真是個好人,可惜是承德帝的兒子,再好也是仇人。
“奴才不覺得難為,外頭風大,殿下快進屋裏去吧。奴才還有差要當,就先回掖庭去了。”肅了肅,邊退邊道,“奴才告退。”
太子張了張嘴,卻見她已經往甬道另一頭去了,隨侍的太監馮祿上前打千道:“老祖宗找太子爺呢,爺快進去吧!皇上、太後,還有皇後娘娘都到了,時候差不多就傳膳了,咱們晚到了不好,惹皇上生氣。”
太子輕輕擰了眉,攏起大氅轉身順著廊子往前走,走了兩步突然停下,馮祿急忙站住了腳,覷眼問:“主子怎麼了?”
太子道:“你上內務府傳我的話,這兩日先停了錦書姑娘的差使,把人留著,回頭我請了老祖宗的恩典再說。”
馮祿領了命麻溜地去辦了。
內務府接了太子的令兒,很快派人來張羅。
“我就說錦書姑娘是個有造化的。”陳太監進了屋,邊說邊環顧四圍擺設。一張桌子,兩把椅子,靠南牆根兒碼了四條長凳,再就是炕頭上一人一隻的衣箱。瞧這寒酸樣兒,真比守門太監歇腳的地方還不如。他是內務府分管會計司的掌事兒,平常掖庭這種地方腳趾頭都不會點一下,有什麼分派,直接打發手底下的小猴崽子來傳話就是了。不過這回和以往不同,太子爺身邊的馮祿來頒了這麼道口諭,想來裏頭是大有文章的。宮裏當差的,哪個不是鼻子比狗還靈?有點兒動靜就緊著心留意,橫豎來問一問,算是盡了意思。
錦書擦了擦椅子請他坐下,笑著道:“諳達這是拿我取笑呢,我能有什麼造化。”又沏了茶敬到他麵前,“我知道諳達愛喝釅茶,特地備下的,諳達嚐嚐,看是不是這個味兒。”
陳太監端起杯子抿了口,細咂了咂嘴,點頭道:“正是這個味兒!錦書姑娘仔細,裏頭還加了冰糖,真是個敞亮孩子!”
陳太監猛想起來了,“盡扯閑篇兒,我差點兒忘了幹什麼來了。”朝錦書拱了拱手,“姑娘攀著高枝兒,眼看著就能熬出頭來了。才剛吃晌午飯前,太子爺隨侍的馮祿找我傳太子爺口諭,姑娘這幾天不必當差,隻管歇著就是。太子爺說等明兒請老祖宗恩旨,再給姑娘指派差事。要是湊了巧,姑娘上東宮或是禦前當差,到時候可別忘了咱們這些老人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