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一世迷離(2 / 3)

屋裏另幾個人大感吃驚,圍著錦書問:“有這事?這可是好事兒!隻要差當得好,往後求主子一個恩典,在內務府記檔脫了奴籍,到了年紀就能放出去了。”

宇文湛這性子還是沒變,他定下的事就要辦,別人說什麼都是題外話,他全當沒聽見。春桃得著了大新聞,追著盤問:“你什麼時候認識了那位主子爺?宮裏別的皇子常走動,隻太子爺少見。聽說下了朝不是上布庫場就是在上書房做學問,陳諳達說得沒錯,你真是個有造化的。”

錦書低頭道:“也沒什麼,早上打廣儲司回來,在夾道上碰著的。”

“說話了吧?”荔枝湊過來拿肩頂她,“說了什麼?”

錦書怔了一下,“就問叫什麼,在哪兒當差。”

“瞧瞧,可不是時來運轉了!”三個女孩兒笑得一臉曖昧,“回頭得了勢,好歹顧念著咱們,錦姑姑。”

錦書不理她們打趣,往陳太監杯裏敘水,“諳達,那我這兩日就在屋裏聽信兒,蕭姑姑那兒勞您給告個假。”陳太監想起前邊傳蕭姑姑到會計司,把這事告訴她時她一臉的恍然大悟,“怪道我說調她到太皇太後跟前當差她不願意呢,原來還有這茬。”

陳太監是聰明人,一聽就明白了七八分,心裏替自己的幹兒子可惜了。小德張是伺候太後的梳頭太監,才進宮那會兒就認了他當幹爸,有幾回路過掖庭看見了錦書就動了心思,求了他兩回讓說媒。宮裏太監宮女結“對食”是常事,兩個可憐人湊在一塊兒過日子,好有照應。其實和一般夫妻差不多,就少了“那事”罷了。太監不能人道,可也知道疼老婆。他看在小德張叫他一聲幹爸的分上就答應了,才打算找個沒人的時候單獨和錦書說就出了這事,看來是要把話爛在肚子裏了。回頭還是叫小德張死了這條心吧,太子爺叫留著的人,誰活膩味了敢動。

忙應道:“你放心,我和蕭姑姑打過招呼了,你安安心心歇著,等上頭有了吩咐,我再打發人來知會姑娘。”起身拍拍衣裳道,“行了,我該走了。”

屋裏人都客客氣氣送到門前,“諳達請慢走。”陳太監回了回手,打著傘慢慢悠悠出院子去了。

幾個人上炕坐定,閑聊了一會兒,荔枝說:“虧得有這出,要不得出事兒。”

錦書不太明白,“怎麼了?”

荔枝掖了掖搭在腿上的被角,抬抬下巴道:“就那陳太監的幹兒子,梳頭張,不知和我打聽了你幾回。我瞧那小子憋著壞,太子爺不發話怕是就要叫他幹爸來保媒了。陳太監什麼人?老虎頭上都敢薅一把毛的主兒。你要是不答應試試,除非你不在大內,否則就得整治死你,這回算你命大。”

錦書漲紅了臉,氣得連話都說不出來。

脆脆啐了口道:“這些沒陽壽的!缺了嘴子的茶壺,還學爺們兒討媳婦,也不怕下輩子做牲口!”

“所以我說是好事,能出掖庭就成,白撿了半條命似的。”春桃歎口氣道,“難得這麼齊全,虧得今兒下午準了我半天假,咱們才能湊到一塊兒。說起對食,浣衣局銀針的菜戶是誰,你們知不知道?”春桃是個話簍子,又在同樣愛聽閑話的定妃宮裏當差,那新鮮事,說起來一車一車的。見眾人搖頭,得意道:“告訴你們吧,配了背宮的鄭全福。就是候在養心殿東梢間,背著小主送上龍床的那個太監。”

脆脆歪著腦袋問:“怎麼是在梢間裏?聽說是從小主寢宮裏背出來的。”

春桃嗤了聲道:“你當是背著個大活人滿世界瞎跑呢?我聽姑姑們說,皇上翻了誰的牌子,那個妃嬪就等著提燈太監來領,到了養心殿有專門的人伺候寬衣,脫完了大披風一裹背到皇上寢宮,也就幾步路的事兒。”

荔枝覺得好奇,“都說皇上雨露均沾,到底心裏有偏向的人吧,敬事房誰的記檔最多?”

女孩子們對這類話題一般都感興趣,一麵紅著臉,一麵滿含期待地望著春桃,春桃皺了皺眉,“大致差不多,皇上勤政,傳侍的天數很少,有時候深更半夜爬起來批折子,批到不痛快的地方就拍桌子罵混賬,把禦前的人嚇得氣兒都不敢喘。我昨兒從銀針那裏聽來些裏頭的規矩,學給你們聽聽,要不要?”

荔枝和脆脆拿帕子掩著嘴,春桃見錦書愣愣的,便問:“聽不聽,快說,回頭又罵我沒正形。”

錦書最大方,點頭道:“你說吧,咱們都想聽。”

春桃被她一句話逗樂了,“你倒是個直腸子,比她們爽快多了。”推開南窗看看,見左右無人方壓低了嗓子道,“前麵翻牌子的一溜過了,萬歲爺先上龍床,被子蓋到腳踝處,腳丫子露在外頭,等背宮太監把人送來。妃子得從龍足這頭匍匐鑽進大被,然後就‘那個’……總管在窗外候著,還掐時間。要是時間長了,就在外頭提醒,說是怕皇帝馬上風。”

荔枝對“馬上風”一說不能理解,又纏著春桃要聽解釋。春桃冥思苦想半天,找不到合適的詞來形容。錦書很坦然,這個她是知道的,大鄴時宮裏出過這事,發生在她堂兄身上,當時就死了,所以一直記得太醫說的話,她複述一遍,“馬上風就是房事猝死,中醫稱‘脫症’,民間叫‘大泄身’。”

春桃道:“沒錯,就是這個。我沒念過書,說不出來。”轉頭問錦書,“你是怎麼知道的?”

錦書噎了下,拉過炕桌上的篾籮低頭穿針,隨口道:“我小時候聽人說的。”

雪後初晴,太皇太後坐在炕頭的錦字大坐墊上。陽光從窗口照進來,照得頭上的珠子熠熠生輝,太子上前行禮,“東籬給皇太太請安,皇太太吉祥。”

太皇太後慈善地笑,“好孩子,今兒沒去練布庫?難為你一大早就巴巴地跑來,你皇父還不曾來呢,今兒你趕得早。”

太子道:“朝堂上有要緊的公務,漠北的八百裏加急才到的京師,皇父這會子正和幾位中堂在東暖閣議事,要晚些才過來給老祖宗請安。”

“咱們不管他,好孩子,餓了麼?”太皇太後笑著招呼嬤嬤,“把奶皮子端來給你們爺用。”

那奶皮子豆腐似的晃悠,上麵灑了芝麻和杏仁,襯著翠綠的琉璃盞,賣相一等一的好。太子在外朝站了一早上,這會兒才發覺真是餓了。接過盞謝了恩,捏著銀匙低頭慢慢地用。

太皇太後看著他吃,便問他:“你皇父處理政務,你不在旁邊學著,怎麼溜出來了?”

太子把盞放在宮女候著的銀托盤裏,掖了嘴道:“我得皇父的恩準,先來給老祖宗請安的。”又故意撒起嬌來,“老祖宗真是的,東籬好容易偷個懶,頭一個來給老祖宗磕頭,老祖宗倒不待見我。”

太皇太後對旁邊的貼身嬤嬤笑,“你瞧瞧這孩子,就會哄我高興。”招手道,“來,坐到太太跟前來。”

太子摘了紅絨結頂冠,挨著太皇太後坐下。因為身量頗高,偏要像孩子似的靠在太皇太後懷裏,窩著石青色的燕服,兩條腿伸得直直的,看上去十分可笑。

太皇太後捋了捋他袖口的海龍紫貂滾邊,“我常聽說你學業精進,心裏也覺著安慰。你皇父二十歲禦極,這風雨飄搖的江山到他手裏,花了這些年才漸漸富足強盛。你可知道物競天擇的道理?多用些時候在為君之道上,方不辜負你皇父的心血。你皇父日夜為國事操勞,你要多替他分憂,才是你做兒子的孝道。”

“老祖宗教訓的是,東籬會時時記在心上,一時也不敢忘記。”太子的臉貼著太皇太後胸前冰冷的珊瑚佛珠,訥訥道,“太太,我昨兒遇著一個宮女……”

太皇太後哦了聲,“咱們太子爺大了,前兒你額涅和你皇祖母還說呢,你十五了,該開衙建府了。等過了年吩咐宗人府擬個冊子上來,咱們好好挑挑,給你選個好媳婦。”頓了頓又道,“你才剛說瞧上個宮女?問了在哪個宮當差麼?是誰家的女兒?要是門第過得去,我就給你做主了。再不濟,先收在房裏,回頭封個良娣也成。”

太子想了想,這件事不太好辦,要瞞是瞞不過去的。太皇太後雖然上了點年紀,可這心裏還是明鏡似的。當年的合德帝姬是她的嫡媳,十裏紅妝迎娶進門,那時候娶了個大長公主何等的榮耀,現在宮裏剩了個前朝的遺孤,平時大家都心照不宣,忘是絕對不會忘記的。後宮宮務一般是由皇後主持的,隻怕額涅那裏難應付自己就是想著憑仗太皇太後疼愛子孫的心,。倒不如先和皇太太說,老祖宗一發話,額涅和皇阿奶自然得順著。

於是拿眼睛掃旁邊伺候的人,故意做出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來。太皇太後一瞧,這麼個大小子像個丫頭似的扭捏,便笑著示意屋裏的人出去。等人都退完了才道:“別臊了,都走了,有話就和太太說吧,我做不了主還有你母親呢!”

太子撫了撫額,小心看著太皇太後的臉色道:“這個人太太也知道,我說出來,太太別不高興。”

太皇太後略一頓,“你先說。”

太子道:“她在掖庭當差,叫錦書,是……前朝的太常帝姬。”

太皇太後的臉果然陰沉下來,抿著嘴半晌不出聲。太子心裏突突地跳,偷眼看太皇太後,老太太不搭理他,往錦靠墊上倚過去。太子忙下地垂手站著,囁嚅道:“求皇太太恩典。”

太皇太後拿眼橫他,“我說你怎麼不同你額涅說去呢,也虧得先來找我,換了太後或者皇後,早一條綾子賞下去了!”

太子打了個顫,腦子裏嗡嗡作響。他知道自己不論求誰都有風險,不過看來求太皇太後是求著了,至少不會一下子就殺她。

“我常說你是個有分寸的孩子,怎麼現在看來倒不是這麼個事了!”太皇太後道,“你是太子,是大英的命脈,將來要做皇帝的,辦事不過腦子麼?留著她一命已經是格外開恩了,她記恨咱們家,誰敢把她放到你身邊?你年輕不懂事,萬一有個好歹,後悔都來不及!我瞧那丫頭是個有心眼的,怎麼好端端的能和她碰上?你和我說說是怎麼回事?”

宮裏人多,妃嬪貴人們為了爭寵拔尖,各種手段都使得出來,製造個偶遇是最簡單的招數,難怪太皇太後會懷疑。太子忙不迭解釋,“老祖宗明鑒,昨兒散了朝我聽說建福宮的章貴妃鳳體違和,就拐了個彎繞道去建福宮問安。我向來是不走那條道的,昨兒也不知怎麼了,她上廣儲司領東西,出來的時候正巧碰上了。”

太皇太後一哼,“你別給她打掩護,就算小時候一塊兒玩過,這麼多年沒見,還認得出來?可見是她先挑唆你的。”

太子躬身道:“老祖宗別冤枉她,她連眼皮都沒抬一下,是我先認出她的。她和小時候沒什麼差別,就是臉變尖了點兒,模樣還是那樣,可不一眼就認出來了!”

暖閣中極靜,太皇太後手裏的念珠不急不慢地撥動,發出細碎的碰撞聲,沉默半天才道:“這麼說,你是打定了主意要把她納進房裏了?”

太子想起那雙眼睛,臉上不由一紅。心裏忖著,現在就算有這意思也不能說,否則錦書就真的沒命了。宮裏的厲害他是知道的,皇太太、皇阿奶,還有額涅,她們為了護他周全會不惜一切代價,殺一個小小的錦書,就跟喝口茶那樣簡單。他這會兒由著性子來,回頭她那裏恐怕就要大大的不妙。想明白了便道:“太太誤會了,東籬是可憐她在掖庭做雜役辛苦,看在相識一場的分上想給她找個輕鬆點的差使。可巧我那邊短個人,就想把她撥過去,並沒有別的意思。”

太皇太後道:“你衣來伸手,飯來張口,何嚐知道短人了?就是缺人使,也有你宮裏的管事張羅,哪裏就用得著你親自過問?可見你在扯謊!”

太子訕訕的,支吾了半天道:“老祖宗明察,我真是想調她到東宮伺候,也好拂照她一些,叫她不受旁人的氣。”

太皇太後歎了口氣,“你這孩子自小就心眼兒好,到現在還是這個樣。你心裏想什麼我能不知道嗎?其實對她來說,安安穩穩在掖庭活著,未必不是好出路。你偏要把她拉到人前來,她這麼尷尬的身份在宮裏可怎麼處?不若這樣吧,我叫人把她傳來,且試她一試,看她是什麼意思,到時候再作定奪。”

太子臉色發白,看著太皇太後吩咐宮女去掖庭傳人,低頭坐在桌旁心事重重。他是好心,好心別辦壞事才好。要是不尊宮裏的規矩,暗地裏把錦書弄到東宮也不是不行,就是怕回頭事情抖出來更難收拾。太皇太後說要試,試什麼?試完之後又怎麼樣呢?他抬眼看她,“皇太太,她到東宮的事……”

太皇太後半合著眼不說話,太子又看一旁的塔嬤嬤。塔嬤嬤是老祖宗從南苑帶回來的,是最貼心的人,就是退下了也不出耳房,他們說些什麼她都能聽見。太子也不和她生份,因著老祖宗疼愛,在南苑時有大半時間在老祖宗園子裏讀書習字,塔嬤嬤對他無微不至地照顧,就像親祖母一樣。她的丈夫在東昌之戰時陣亡了,又沒給她留下一兒半女,太皇太後和皇帝皇後感念她,讓他管她叫“嫲第”,所以塔嬤嬤向著他,和他也特別親厚。他不太吃得準太皇太後的意思,便想著向她求教。

塔嬤嬤微搖了搖頭,“太子爺,太皇太後自有打算。”

太子隻得閉上嘴,太皇太後對塔嬤嬤道:“你去宮門上傳話,今兒我身上不好,晨昏定省就免了,叫他們都去歇著,不必進來。”

塔嬤嬤應了,臨出門看了太子一眼,太子會意,起身跟了出來。見廊廡底下沒外人,太子不安道:“嫲第,老祖宗是什麼打算?”

“你提這事兒,招老佛爺不痛快。你也別追著問了,奴才跟了太皇太後這麼多年,說句逾矩到話,大概能猜出七八分來。回頭問話,就看錦書聰不聰明了。你那個東宮她是萬萬去不成的,她要是知進退,或者還能保住命。要是有半點攀高的心,恐怕是不能留的了。”

太子一急,頓時方寸大亂,“那怎麼辦?嫲第,你替我想想法子吧!”

塔嬤嬤看他一眼道:“奴才和太皇太後一樣的想法,這事幫不得太子爺。我不能放把刀在你身邊,你是太皇太後看著長大的,宮裏這麼多的皇子帝姬,她獨偏愛你一個。奴才手把手帶大你,你叫我聲嫲第,就衝這個,我也不能讓你有危險。”

太子惶惶靠在牆上喃喃,“本來她好好的,我這樣豈不害了她……”

塔嬤嬤調過視線瞧遠處,寒聲道:“就看她的造化吧!她要是有害你的心,那殺了也不為過。”

慈寧宮派人來傳話的時候,錦書正爬在炕頭上糊窗戶紙,糨糊弄得滿手都是。慈寧宮侍寢的帶班宮女仰頭看她,“哎,快下來,收拾收拾跟我麵見太皇太後去。”

錦書愣了愣,麻溜地下炕穿鞋洗手淨臉,帶班宮女不耐煩地催促,“快點兒,別叫老佛爺等著。”

錦書應了,匆匆拾掇完了對她蹲福,“勞煩姑姑來傳話,我好了,姑姑先請吧。”帶班宮女一甩烏油油的大辮子轉身出門去,錦書跟在後麵,本來想探探口風,後來一琢磨,少不得挨一句:不許瞎打聽!也就偃旗息鼓了。

回身看看那扇糊了一半的窗戶,這一走不知道還有沒有命回來。荔枝她們上夜還沒下值,她也來不及交代,她箱子裏還有些碎銀子和幾件首飾,是這幾年往西六所送東西,小主們賞賜了攢下的。她要是一去不回了就讓她們分了,宮裏哪個人沒了,生前的箱籠被褥都要扔到荒地裏燒了的,她們不拿,白便宜了燒化太監。

太皇太後傳召,這回凶多吉少。自己要是應付不了還不知落個什麼下場,不是賞酒就是賞綾子。這兩樣還好些,至少全須全尾地去。萬一叫杖斃,挺大個姑娘,褲子退到腿彎子裏,活活給打爛了,那也死得忒埋汰了。

烏七八糟想了一堆,心裏沉甸甸壓著。夾道裏的風橫掃過來,帶班宮女那身單薄的衣裳不頂用,凍得縮起了脖子,鬢邊的紅絨花也吹禿了,她嘴裏抱怨,“這麼大冷的天,不打發別人專指派我,這不活凍死人嗎!”

各宮地下都是供炭的,屋子裏和外頭不一樣,宮女隻穿夾的就成,伺候起來也爽利。可一到外頭就要了命了,紫褐色的夾袍子,不吃風不耐寒,走上一圈能凍得你腰疼。那宮女說歸說,一出夾道又走得安安詳詳。宮裏規矩多,走路姿勢是頂著水碗練出來的。在外頭溜達,一時半刻興許凍不死,但要是失了體統叫尚儀局太監看見了,那才真夠喝一壺的。

錦書低頭跟著,經永壽宮過嘉祉門,沿夾道往徽音左門去。漸漸接近慈寧宮,隻覺心頭悸栗栗的沒著落。帶班宮女腳下加了緊,進宮門引她往廊子上走。她有些傷感,以前慈寧宮是她皇阿奶的住處,她常由宮人抬著來問安。現在天下易了主,這裏成了人家的地盤,她這個昔日的主反倒有種寄人籬下的感覺。加著小心,連氣都不敢往大了喘,人家占了你的窩,你還得點頭哈腰地問:“您住得舒坦嗎?”天下最悲哀的事莫過於此了吧!

慈寧宮是三明兩暗的格局,正中的一間設有正坐,是接受朝拜用的。西偏殿是太皇太後的臥房,東一間臨南窗子下有一鋪炕,這兒很豁亮。錦書進房,太子垂手侍奉,太皇太後就坐在炕東頭。

她跪下來磕頭,“奴才給太皇太後請安,給太子爺請安。”

太子故作鎮定不吭聲,太皇太後對她的溫順比較滿意。心道是個識趣兒的,要是進來梗脖子,那就什麼都不必問了,直接拉出去沉井。瞧她那身段眉眼,真是沒得挑的!風華正茂的年紀,臉上的肉皮兒嫩得掐一把就出水,也難怪太子動心思。太皇太後是個開明的人,她不常拿人的相貌作為衡量標準,起碼不會一看她漂亮就斷定她是個禍害,語氣很平淡,“起來吧!今年多大了?”

錦書謝恩起身,斂神道:“回老佛爺,奴才過年滿十六了。”

太皇太後嗯了聲,又道:“這些年在掖庭待著委屈你了。”

錦書知道要活著就得謙卑,便小心翼翼道:“奴才戴罪之身,蒙皇上和太皇太後恩典,讓奴才苟活著,奴才已經感激不盡,絕不敢說半句委屈。”

太皇太後在意的也不是這個,官麵上的話聽得多了,眼下隻瞧她心術正不正罷了。宮女端了茶過來,太子討好地呈敬,“太太喝茶。”

太皇太後接了茶盞,拿蓋子刮茶葉,慢悠悠對錦書道:“今兒太子爺為你的事來求我,纏了我一早上,怕你在掖庭受苦,要封你做良娣。我知道這是你們小時候的情分,特地傳了你來,好問問你的意思。”

錦書被嚇了一跳,轉瞬一想,這老太太手段高,拿這個來試探她。莫說她沒這個心,就是有這個想法也不能蠢到去磕頭謝恩。自己是什麼人?是大鄴皇帝慕容高鞏的女兒。他們防她還來不及,哪裏會把她放在太子身邊。她要是應了,保準明天的太陽能照在她墳頭上了。忙又屈腿跪下,趴在地上道:“謝太子爺垂憐,隻是奴才身份卑賤,太子爺是天皇貴胄,奴才不敢作非分之想。奴才隻求在掖庭做雜役贖罪,求老佛爺明鑒。”

太子鬆了口氣,他知道她不會答應,雖在預料之中,但聽她斷然拒絕,心裏總歸不受用。不好說什麼,側過頭有些上臉子。

太皇太後手裏茶盞往炕桌上砰地一擱,眾人大驚,皆低頭屏息不敢妄動。錦書伏在地上竭力鎮定,冷汗卻從鼻尖上滲出來,暗想今兒橫豎逃不過一劫,再掙紮也無用,聽憑發落就是了。

“不識抬舉。”太皇太後一哼,語氣裏滿是不悅,“太子高看你,你就這麼白糟蹋他的一片心?塔嬤嬤,教教她規矩!”

塔嬤嬤道嗻,叫家法太監取了藤條來。宮女子打臉是大忌,女人一生的榮華富貴全在臉上,掌嘴是太監常領的責罰,宮女是寧可傳杖也不動臉的。

藤條約兩指寬,一尺五寸長,因為常用,柄上磨得又光又亮。太子在一旁著急,又不敢求情,太皇太後的脾氣就是這樣,越求情罰得越狠,隻好眼睜睜看著塔嬤嬤舉起家法。呼的一聲響,藤條往那雙裂開了口子的手上抽打過去,她咬著唇忍耐,雜役房的人什麼活都幹,不像主子跟前伺候的,能把手保養得油光水滑。太子看著她虎口處汩汩流出血來,隻覺鼻子發酸,每一下都像抽在他心上似的。

他轉過臉看太皇太後,欲言又止。他明白太皇太後的用意,這是在警告他,他越是對錦書好,她的日子越難熬。他沒法子,隻得垂下眼不去看,打一下默數一下,等數夠了二十下,背上的褻衣已經濕漉漉地粘在身上了。

錦書蜷著手指磕頭,“謝老佛爺恩典。”

太皇太後看著她的眼睛問:“這會子怎麼樣?你應不應?”

錦書挺直了脊梁,“奴才高攀不起太子爺,老佛爺就是打死奴才,奴才也還是這句話,求老佛爺開恩。”

太皇太後冷笑,“不愧是慕容家的女兒,有氣性!你既然不答應,那就給我到廊子底下跪著去,等什麼時候想通了,什麼時候來回我。”

錦書謝恩退出去,跟著苓子到了西邊配殿前。苓子趁著左右沒人,拿腳尖把牆根下的積雪踢開一些,朝那片光地努了努嘴。錦書感激地衝她笑笑,剛才受罰再疼也沒想哭,這會兒卻因為她的一個動作嗓子眼裏發堵。她吸了吸鼻子跪下,苓子沒好說話,同情地看她一眼轉身去了。她抬頭數那磚牆上的紋路,想張開手,發現滿手的血已經粘住了。歎口氣,總算撿回了半條命。隻要太子不再出幺蛾子,剩下那半條也能撈回來。

屋裏的太子失魂落魄,太皇太後拿銅箸撥了撥鎏金香爐裏的塔子,笑吟吟道:“你瞧,她全然不領你的情。”

太子無言以對,隻得道:“皇太太聖明。”

太皇太後轉眼兒瞧塔嬤嬤,“依著你,那孩子怎麼樣?”

塔嬤嬤看看太子,不忍心捅他心窩子。況且女孩兒看著也不錯,便道:“我瞧是個齊全孩子,懂道理,知進退,也沒什麼鋒芒。老佛爺看人準,老佛爺的意思呢?”太皇太後想著不能讓她到太子身邊,又要給太子吃定心丸,略一思忖道:“慈寧

宮有缺沒有?苓子到歲數該放出去了,要不就讓她頂苓子的缺吧!”

塔嬤嬤笑道:“老佛爺真是獨具慧眼,您常誇火眉子搓得好,其實就是那丫頭搓的,叫她侍煙再合適不過了。”

太皇太後聽了點頭,“那真是歪打正著了。”對太子道,“我把她留在慈寧宮,太子爺覺得怎麼樣?”

塔嬤嬤忙使眼色,太子是再聰明不過的,知道裏頭厲害。錦書這一罰,消息很快就會傳遍東西六所,要是再回掖庭,恐怕沒有她的活路了,唯有留下伺候太皇太後才能保得住。

太子跪下磕頭,“謝皇太太恩典。”

太皇太後閉眼道:“我活了六十六歲,也夠夠的了,她要害就害我,隻要我重孫子好好的,我就是死了也有臉見祖宗。”

太子一凜,“她不會……”

太皇太後擺了擺手,“叫你鬧了這半天,我也乏了,你跪安吧!塔都送送他。”

太子放下箭袖打千,隨塔嬤嬤退出偏殿。遠遠看那個跪著的身影,稍一頓,回身抓住塔嬤嬤的袖子囁嚅,“嫲第……”

塔嬤嬤知道他要說什麼,拍拍他的手道:“太子爺隻管回去,奴才心裏有數。”

太子長歎著道謝,這才一步三回頭地挪出了慈寧宮。

太皇太後歇了午覺起來已是午時末,隔著大玻璃窗往外看,牆根下的人腰杆子依舊挺得筆直。屋頂上曬化的雪從瓦簷上成串滴下來,沒頭沒腦地淋濕了她的頭發和棉袍子。這丫頭挺得住,像座石像似的巋然不動。太皇太後問塔嬤嬤:“她跪了多久?”

塔嬤嬤看一眼銅漏,“三個時辰了。”

太皇太後是菩薩心腸,也見不得人受苦,歎息道:“難為她了,從小身嬌肉貴養著,這會子這樣,怪可憐的。”

壽膳房進茶點進來,總管太監崔貴祥接了大提盒,由塔嬤嬤揭了黃雲龍套。宮女們擺上炕桌茶幾,崔貴祥捧了牛骨髓茶湯到太皇太後麵前,花梨木的茶幾上鋪排開各種點心,太皇太後旁的未動,隻接了奶茶抿一口,對帶班宮女道:“春榮,讓她起來吧!帶下去換了衣裳,讓苓子幫著你好好調理。”

春榮屈腿道是,出屋招呼,“老佛爺開恩了,快起來吧。”

錦書凍過了頭,擺子打得連話都說不全,使了好大的勁兒才勉強磕頭,“謝老佛爺恩典。”想扶牆站起來,可腿僵了打不直,掙紮了半天還是起不來。苓子從身後架了她一把,春榮也伸手攙她。分明這副慘樣兒,她卻還笑著說謝謝。

兩個人聽了都不好受,萬萬沒想到她竟然是前朝的太常帝姬。大鄴皇帝有十二個兒子,兒子多了不稀罕,女兒她是獨一個。那種眾星拱月的架勢,該是寵到什麼地步!如今家國沒了,充到掖庭做雜役,這天差地別的待遇,何止相距十萬八千裏,其中的苦也委實難以想象。

春榮帶她到體和殿南門偏東的兩間小窄房子裏,那是帶班的下處,是太皇太後身邊親近的人才能住的地方。著人到內務府領了宮女的行頭,把她那身灰不溜丟的雜役服替換下來,苓子倒了熱茶給她,一麵道:“喝茶往出廊下去,廊子底下有個銅茶炊,白天黑夜都不滅爐子的。”

春榮道:“老佛爺留你替苓子,苓子把你帶出來就放出宮去的。這陣子你先當散差,跟她好好學,我就不訓誡了,見什麼人說什麼話,要小心謹慎耐得住。至於敬煙上的規矩,這些往後慢慢學。”

錦書一時回不過味來,不明白太皇太後怎麼會把她留在慈寧宮。小苓子說:“你別琢磨了,老佛爺自有她的打算,你萬事多留神就成了。”指著春榮調侃,“這是榮姑姑,太皇太後的侍寢,咱們宮女裏的特特等!”

春榮不好意思地敲了小苓子一下,錦書忙行禮,“我一定好好當差,絕不給姑姑丟人。”

春榮臉上有點別扭,她十三歲進宮,當差七八年,給主子磕過頭,也受過小宮女跪拜,可像現在這種情況還是頭一回。前朝的公主朝她行禮,管她叫姑姑,多少讓她有些難堪。受了不好,不受又不好,謙讓一番對苓子道:“你帶著她,我先到前頭去,老佛爺那兒離不得人。”

苓子是個痛快人,應下了對錦書道:“咱們這兒挺好,時候久了你就知道了。老祖宗極和氣,下頭人也不賴,不像別的宮,各人身上都包著一層蠟似的。你隻要加著小心,準沒錯兒。回頭我再去求求塔嬤嬤,讓你和我住。這會兒擠擠,等開春我放出去了,到時候你就住單間兒。”

錦書淡淡地笑,“苓子,認識你真是我的福氣。”

苓子紅了臉,“你可別這麼說,我偷懶耍滑,紙眉子都是你替我搓的,論起來,是我該謝謝你才對。”

錦書抿嘴笑道:“這有什麼,本就是我分內的事,哪裏值當你一謝呢!”

“瞧瞧,原就說你合該來替我的。”苓子替她正了正背心,看著空落落的腰身拿手比了一下,“大了點兒,這是內務府現拿的,腰裏肥了。等開了春進二月份,體和殿專設了人量衣裳尺寸,到時候讓師傅給你仔細地量,也省了拆改的功夫。”

錦書梳完了頭上菱花鏡前照照,從前在雜役房圖方便,一人備了一塊三角包頭巾,放眼看去一屋子老太太。現在梳了大辮子,看著挺精神。到底十五六歲的姑娘愛漂亮,拉拉衣角,拍拍皺褶,前後照了個遍,看得苓子直樂,“還瞧呢!夠美的了!狗屎色都能穿出這個味兒來,等春夏換了綠,還知道怎麼美呢!”

錦書依舊靦腆地笑,苓子抓了抓她的手問:“還冷嗎?暖和了咱們就往老佛爺跟前謝恩去。”走了兩步回頭又問,“你和太子爺是怎麼回事?”

錦書木訥地嗯了一聲,抬頭道:“你不是說不該打聽的別打聽嗎?”

小苓子一副理所當然的樣子,“這是咱們的事,不算瞎打聽不是?你告訴我吧,我不和別人說。”

錦書頓了頓方道:“也沒什麼,就是打小認識,他看我在掖庭當差可憐,想給我換個輕省點的差事。”

“那怎麼又說到封良娣的事兒了?”苓子不依不饒,“我還想呢,跟了太子是多好的事啊,你怎麼不應呢?”

這苓子是一根筋到底的主,哪裏想得到裏頭那些厲害!封良娣不過是太皇太後拿來試探她的由頭,看她動不動心而已,這傻子竟然還當真!同她說也說不清楚,況且太皇太後的用心豈是可以隨意揣度議論的!錦書拉了她一把,“快走吧,往後我再告訴你。”

從前出廊兜過去,五六個小太監舉著撣子在廊簷下除塵,絞蛛網子。看見苓子過來,忙躬了身子垂下眼皮叫聲姑姑好。小苓子都不搭理他們,昂著腦袋過去了。錦書暗笑,這就是做姑姑的威風啊,自己還真是沒少受姑姑的禍害。或許也該謝謝太子爺的體恤,往後倒是用不著給姑姑們改衣裳袍子了,隻不過小命有點玄乎。再退一步想,一切都是命裏注定的,命大的人死不了,自己盡了心,也就是了。

進了慈寧宮偏殿,太皇太後正在報禮單,讓長春宮的通嬪把過節往南苑老家賞的東西擬成帖子。後宮的妃嬪宮女大多不識字,西六所隻有通嬪一個人還能讀寫,太皇太後就讓太監傳了她來。可憐通嬪大著肚子,坐久了就腰疼,隻能寫兩筆再起來走兩步,來來回回地折騰,很是吃力。

錦書進來磕頭謝恩,太皇太後看見她也不說別的,隻問:“你會寫字嗎?你們通主子不能受累,坐長了怕憋著孩子。”

錦書琢磨了下,要是說會,怕被抓住把柄,若說不會,那罪過就更大,隻得道:“回老佛爺,奴才小時候學過,隻是寫得不好。”

太皇太後見她笑吟吟的,頰上隱約有兩個梨窩,看著叫人怪舒坦的,就讓通嬪歇著,由她來執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