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冷著臉等皇子們盡數散了,這才忍不住嗤笑起來,莊親王拍著腿歡暢道:“真成!我瞧著比咱們當年強多了,老十四是好樣的,我六歲的時候還在搖床上躺著呢!還有東齊,處變不驚真丈夫,皇子們個個都了得!”
皇帝調侃道:“生在天家就該這樣,你是個異數,自然不能相提並論。”
莊親王悻悻道:“人說打人不打臉,罵人不揭短,您這樣編排我可就不厚道了!話說回來,我走了大半年的,我們家那窩崽子不知道怎麼樣了。”
皇帝隻道:“好好的,和諸皇子一塊兒在宗學裏讀書,三通四史頭頭是道。就是老大東讚叫人頭疼,你怎麼養出了這麼個學究?八股文章能把人憋死!上回朕去上書房瞧他們做學問,大師傅把各人寫的時文敬獻上來,讀到他那篇,害朕頭暈了半天。”
莊親王一聽大感意外,覥臉笑道:“哎喲,真是咱們家祖墳上冒青煙了!這可是稀缺玩意兒,我還當我養出來的盡是遛鳥養蟈蟈的敗家子呢,竟能出這麼個寶貝,真不容易!”
皇帝聽了太陽穴突突地跳,這是個什麼爹啊?想得倒挺開的!兒子怯勺,老子全不當一回事兒,還在邊上拍手拍腳地叫好,幾輩子也沒聽說過這樣的事兒!
莊親王撓了撓頭皮,“才剛都進來過了,我怎麼沒看見太子?”
皇帝稍遲疑了一下才道:“這趟沒叫他隨扈,朝中還有些事物要處理,朕留他主持大局,也好多曆練曆練。”
皇帝嘴上應付,心裏是有苦說不出,他真想找個人把肚子裏的苦水倒一倒,可這麼跌份兒的麻煩事,就是莊王爺再離經叛道:恐怕也要咂著嘴歎上一歎。皇帝打小就是個九曲十八彎的脾氣,他想幹什麼,總要斟酌再三才放手幹,開了弓就沒有回頭的箭,他隻往前看,一條道走到黑。可這回他沒了主意,廟堂之上,臣工們麵前,他照舊運籌帷幄,一個人時候就不成了,油鍋裏煎熬似的。
他看了莊親王一眼,這是他親弟弟,多好的傾訴對象啊!要是讓他出點子,他肯定有轍來應付……皇帝猶豫了會子,又掙紮上了。為君之人謹言慎行,他向來是一板一眼的,這話怎麼出口呢?就算撇開太子不說,錦書的身份是明擺著的,有幾個人能讚成他這種不要命的想法?
莊王爺是聰明人,他常說自己天生就是做臣子的料,什麼忠貞不貳,公正為要,那都是後話。按著他的理解來說,為臣之道:瞧主子眼色,刮什麼風掌什麼舵,那才是實打實的門道!萬歲爺幾次欲言又止,八成是遇著了不一般的煩心事了,既然憋了半天都沒吐出一個字來,可見肯定是根斷在肉裏的刺,他沒想好怎麼說,自己就不能追問,畢竟那是皇帝,天威難測,平日裏怎麼隨便都好,到了要緊的時候規矩還是要守的。於是他抿著嘴低下了頭,很恭敬的等著那邊主動找他排憂解悶。
皇帝倚著灰鼠椅搭,不時朝下首看,隔了半晌問:“朕囑咐你的事,你辦得可有頭緒?”
莊親王起身揖手,“臣弟正要回萬歲爺這事兒呢!端肅貴妃的娘家人換朝的時候都處置了,十四以下的男丁也都發配出去了。要說咱們大理寺,辦事真叫一個牢靠!我打發人查了兩個月,硬是一個漏網的沒找到,不過倒是從沒入賤籍的家奴那裏打探到個消息,據說是往北邊兒去了,到底是哪裏,派出去的哨子還沒傳信回來,恐怕得再等幾天……請萬歲爺放心,臣弟下了命,一旦找著慕容十六,即刻就地正法。”
皇帝搖了搖頭,“別殺,押解回京,朕留著他還有用。”
莊親王怔了怔,雖不知皇帝下達的那個格殺勿論的令怎麼不作數了,但他出於做臣子的本能,不問為什麼,幹幹脆脆“嗻”地一聲領命。
皇帝的手指在桌上篤篤的點,那節奏時重時輕,時急時緩,聲聲敲打得人心發顫。他獨自琢磨,按理說是不該給自己留後患的,既奪了人家的江山,就別指望人家拿你當好人看,自己這麼做也不知道對不對,一門心思全為她了,不圖她感激,就圖自己往後看見她,能稍稍心安理得一點兒。
莊親王那兒受不住了,他沉著嗓子咳嗽起來,衝皇帝道:“大哥哥,您心裏有事不妨和臣弟說說,自個兒憋著不委屈啊?我都替您難受!咱們是一根藤上下來的,您還信不過我嗎?”
委屈之類的話換別人來說那是藐視聖躬,其罪當誅!誰委屈了?誰又敢讓皇帝受委屈?可他現在聽見莊親王這麼說,尤其那句發自肺腑的“大哥哥”,真真是難以言喻的貼心窩子。
皇帝嘴唇翕動了好幾下,悵然一歎,“三弟啊……”
莊親王垂手侍立著,略哈了哈腰,“臣弟在。”
皇帝皺起了眉頭,“朕……瞧上個女的。”
莊親王以為自己耳朵出毛病了,差點沒笑出來,啊了一聲道:“你說什麼?瞧上個女的怎麼了?”在他看來這是新鮮到無以複加的消息了,皇帝是天下之主,瞧上個女人值什麼,弄來不就得了。他有三宮六院七十二妃,富貴叢綺羅堆裏出來的大拿,怎麼也不像個棒槌啊,還為女人煩?轉念一想不對頭,既然讓他覺得棘手,那這事還的另說。莊親王充分發揮出了他的想象力,壓低了聲道,“您可別告訴我您瞧上的是勾欄胡同裏的粉頭,難不成是教坊司的官妓?”
皇帝鐵青著臉喝,“你犯什麼混,朕是那種人嗎?”
莊親王撫著他剛蓄起來的小胡子吧唧了兩下嘴,“那是怎麼?還是您瞧上了哪位臣工的家眷?哎呀,那可不成,霸占臣妻好看嗎,丟份子的事趁早別幹。”
“真是荒唐,越說越沒正形了。”皇帝氣得腿顫身搖幾乎要暈過去,“你就不能往好了想想我?”皇帝很激動,連“朕”都不用了。他想自己大概是瘋了,才會找這個弟弟說心事,這人成天走偏鋒,壓根不能以正常人的思維來判斷。
莊親王看見他發急了,忙搓著手道:“少安毋躁嘛,您也別叫我猜了,省得氣著您。還是痛快說了吧,到底是誰,我想法子給您弄來,往被窩裏一塞不就完事兒了麼。”
皇帝垂下眼喃喃,“真要像你說的那樣簡單倒好了。”
莊親王納罕::“還‘複雜’上了?那得好好琢磨琢磨。到底是誰啊?選秀的時候不是快到了嗎,不行就給她換個身份改個籍,這也不難辦啊。”
皇帝腦仁兒都疼了,頹唐道:“她人就在宮裏,改了籍也沒用,個個都認得她。”
莊親王的臉色變得古怪起來,既然在後宮裏,那他還有什麼可躁的?愛翻誰的牌子不是一句話就齊全的嗎,能把皇帝陛下愁成這樣,必是個有來頭的。內廷女眷除了後妃宮女、嬤嬤奶媽子,就隻有先帝爺留下的太妃太嬪們……
莊王爺心裏直抽抽,他到底是瞧上誰了?皇帝被他那幽幽的目光看得背上生寒,心道算了,都到這份上了,還藏著掖著反倒矯情,索性說了,免得他胡亂猜測。他作勢清了清嗓子,“這人你也知道,慕容高鞏的丫頭,慕容十五。”
莊親王半張著嘴愣住了,怎麼搭上這條線了?這不是冤孽嗎,殺了人全家,到臨了對人家動了凡心,活脫脫的找不自在。
皇帝頗有些尷尬,又有些不快,掩著嘴寒聲道:“怎麼著,嚇著你了?”
莊王爺回過神來,“是那丫頭?您不提起她我都快忘了……她不是充掖庭去了嗎,竟還活著?這會子在哪兒呢?多大了?”
皇帝怏怏道:“過了年十六了,在慈寧宮敬煙上當差。”
“難哪!”莊親王搖著頭說,“在太皇太後跟前怎麼動得?除非太皇太後把她給了您……您說咱們老祖宗何等的算計,能把她送到您身邊?沒殺她就不錯了。她算哪塊名牌上的人物,眼下要想抬舉,怕是不能夠的。萬歲爺您貴為天子,要是為她亂了方寸,那可折得她不能活了。”
多在理啊!難為莊王爺說出這麼番發人深省的話來。皇帝打著卦地想,要不連著把太子攪和在裏頭的事兒也一並托出吧,再聽聽他的意思?
莊親王沉思了陣子,嘟囔道:“十六歲,和太子一邊兒大。”
皇帝原本是想好好和他說道說道的,可聽他這麼念叨,心一下涼到了腳後跟。他這話是什麼意思?暗示他錦書還小,給他當閨女差不多?這不是戳他脊梁骨嗎,他過端午才滿二十九,不過生生被人“皇帝老子”地叫老了,哪裏就成了老不休了?倒像他七老八十還想著討媳婦似的不要臉,宮裏挺多晉了位份的答應貴人都是錦書這個年紀,還有比她更小的呢。再說當年皇後十三歲嫁他,十四就生了太子,那要是比下來不是有說頭了嗎!
皇帝無比怨懟,無比憤懣,他剜了莊親王一眼,“誰說他倆一邊兒大來著?她比太子大了七八個月。還有輩分,甭管她幾歲,她是咱們這一輩子的人,有太子什麼事兒?太子是晚輩,把他倆放一塊兒,姑爸和侄兒有什麼可比的?”
莊王爺有點摸不著北,這是怎麼了?踩著了尾巴?來這一車的氣話!他抬手鬆了鬆缺襟馬褂領口的鎏金鈕子,寬慰道:“我就這麼一說,值得您急赤白臉的嗎!咱們有麻煩就想轍唄,上火也不頂用不是。”
皇帝心裏煩躁得很,擺了擺手道:“你趕了幾天的路也該乏了,先下去歇著吧,既回來了,有的是說話的時候。”
這次談話談了半截慘淡收場,莊親王無奈地應個嗻,甩袖子打了個千兒就退出了行在。到了外頭鬆快喘上口氣兒,抬頭望了望天,這場雨來去都挺快,倒像夏天的雷陣雨一樣,先前雨勢那樣的大,戴著鬥笠都淋得人睜不開眼睛,這會兒雨全停了,天上還隱約看見幾顆星,隻是昏暗無光些。月亮外層捧了個圓圓的環,那是要起風的征兆,瞧著吧,明天指定風沙迷人眼哪!
敬事房的水三兒和乾清宮二把手長滿壽迎上來行禮,“王爺,您的營帳備好了,奴才伺候您洗漱換衣裳吧。”
莊王爺嗯了聲,由長滿壽引道朝前走,邊走邊問:“李玉貴呢?”
水三兒道:“李總管挨了板子,在下值房歇著呢。”
莊親王哼了聲,“他還歇上了?叫他到我帳子裏來,我有話問。”
水三兒應個嗻,蹬蹬地跑著傳旨去了。這時幾個禦前後扈和營房掌事大臣賊頭賊腦從犄角旮旯裏探出來,近身給他打千兒行禮,“王爺,您吉祥。”
莊親王換了個笑臉兒,拱著手道:“各位大人好啊,這趟隨扈是哥幾個?回頭得了閑兒咱們喝幾盅?”
那些道學家樣的大人們連連擺手,“軍機上當著值,隨侍萬歲爺左右怎麼敢飲酒!王爺的好意咱們心領了,等回了城裏,卑職們輪著做東請王爺吃酒,地方您定,怎麼樣?”
莊親王也不勉強,大家都知道萬歲爺不痛快,誰敢在這個當口捅那灰窩子,自然各自保命要緊。莊王爺斜眼一打量站在最邊上的弘文院大學士昆和台,“昆大人,別來無恙啊,我瞧著您比從前富態了。”
昆和台朝頭頂上拱手道:“臣下是托了萬歲爺的鴻福。”
莊親王點頭,心想你倒是長肉了,可憐咱們萬歲爺都被你折騰瘦了。你怎麼就沒有做孝子賢孫的覺悟呢,你性子哏,嘴臭,固執己見,成天的朝堂和他打擂台。偏偏他還喜歡逆耳忠言,可你也得悠著點啊,別真拿他當黃蓋,他可是九五至尊,是真龍天子!
莊親王問:“你們剛才躲在那兒幹什麼?”
神機營的盧綽是寧波人,他的同鄉們在朝中任職的背後管他叫寧波侉子,北京人說的張八樣兒,有點浮誇的脾氣。他大咧咧地說:“萬歲爺今兒上火,也不知道哪兒惹毛了,拍桌子摔椅子的,把人嚇得夠嗆。我心裏琢磨是不是昆大人又頂撞他老人家了,這會子怎麼樣了?”
莊親王想了想,說實話他也不知道皇帝為什麼撮火,反正他進去也沒覺得他有哪兒不妥當的,除了那個震撼人心的消息,算得上一切如常。他隨口道:“還成,眼下就是有點愁,火氣全沒了。”
繼善道:“老天保佑,可算是過去了。咱們萬歲爺也太較真,如今國泰民安,河清海晏,愁什麼呢!”
昆和台駁道:“怎麼就沒什麼可愁的了?你瞧瞧市麵上的製錢,朝廷有令是照銅六鉛四配鑄的,現在怎麼樣?開鑄大錢後錢製混亂,分量也輕了又輕,萬歲爺是千古完人,怕是為這個愁呢。”
盧綽張嘴就說:“抓鑄造局唄,市麵上的先使著,俗話說好婆娘賴婆娘,上了床都一樣。”
酸丁們打了個愣頓,醒過味兒來直呼晦氣。
莊王爺袍子還半濕著,站在外頭寒氣直往寒毛孔裏鑽,他也不和他們寒暄了,揖手道:“天兒不早了,本王著急回去換衣裳,就不奉陪了。這趟回鑾咱們老太妃請董玉卿唱堂會,到時候我下帖子邀諸位,盼著大人們能賞臉。”
眾人忙不迭拱手道:“一定一定。”
長滿壽佝僂著背引他往營帳裏去,親王駐蹕比禦營行在低一個規格,卻也是牛皮蒙頂的大帳。莊親王由太監侍候著絞了熱帕子擦身,又燙了燙腳,換上石青妝蟒夾袍歪在大引枕上鬆筋骨。才仰天躺下,就聽見他的貼身侍衛隔著氈子通傳,“李總管求見王爺。”
莊親王坐了起來,“傳。”
李玉貴一瘸一拐地進來了,甩了袖子行個禮,“王爺召奴才來有什麼吩咐?”
莊王爺也不繞彎子,開門見山地說:“才剛萬歲爺和我說了慕容十五的事兒,可說一半又咽回去一半,我瞧著他渾身上下的難受。他是個嚴謹的人,和我不一樣,有些話他出不了口。所以我找了大總管來,想從您這兒打聽打聽。”
李玉貴暗琢磨,既然萬歲爺已經打了頭,那就是沒打算瞞著他。到底打虎親兄弟啊,這事埋在萬歲爺心裏,任憑誰也沒得他一句真話,莊親王一回來他就同他交了底,自己更沒理由回避了。別看莊王爺整天樂嗬嗬的,一旦惹怒了他可不是鬧著玩的。
他趕緊恭肅道:“王爺您別這麼叫奴才,這是要活活折煞奴才了。您想問什麼隻管問,奴才定然知無不言。”
莊親王說:“他這副六神無主的樣子真叫人揪心,我記事以來沒見過他這樣。宮裏的主子們都知道了?都怎麼說?”
李玉貴搖頭道:“這是暗處的事,沒擺到明麵兒上,所以壓根就沒什麼說頭。萬歲爺難受,主子們憋著也難受,大家都咬牙忍著,誰也不開這個頭。”
莊親王覺得腸子都絞到一塊兒了,他拍了拍腦袋長歎一聲,“都是內秀的人,且憋著吧,到最後得憋成一個疽瘡。”又問,“那丫頭是個絕頂美人?”
李玉貴咂了咂嘴,“依著奴才來看,長得是不賴,可萬歲爺瞧上的也不單是臉。您是性情中人,您也明白,男人對女人動了心,那就是個狐臭也覺得醒神兒,滿臉大麻子也服眼。”莊親王聽得笑起來,這老小子真逗趣,半天男人沒做過,男人的心思倒摸得門兒清。
李玉貴獻媚的吊著嘴角笑,“王爺,您主意多,趕緊給萬歲爺想個轍吧。您是沒瞧見,如今牌子也不翻了,晚上烙餅似的來回翻騰,這樣下去對身子也不好啊。”
“要我說,忌諱那些個幹什麼,往‘又日新’一扔,先成了事兒再說。要是那丫頭有造化,懷上了,更好辦啦,晉個位份就完了。女人啊,有了誰的種就和誰過,是不是?”莊王爺眼裏就沒難事兒,皇帝以前手段老辣,如今怎麼反而積糊起來了。
李玉貴笑道:“王爺雷厲風行,可那丫頭是個強頭,她又是那麼個身份,誰能打保票她會安心和萬歲爺過日子?太皇太後也好,皇太後也好,不管誰也都不能答應,況且還要顧忌著太子爺……”
莊親王陡起驚覺,怪道把太子和那丫頭放到一塊說,就把皇帝氣成了那樣。這叫什麼事?爺倆看上了同一個女人?冤孽啊!莊親王別別扭扭地問:“那也得有個先來後到吧,誰是正主兒?”
李玉貴苦著臉說:“這又不是等放賑,還論個先來後到!據奴才所知,錦書心裏裝的是太子爺。”
這下子莊王爺笑不出來了,敢情皇帝陛下還是一頭熱的單相思?那就懸乎了,怎麼鬧出了這麼個叫人哭笑不得的局麵。莊親王唉聲歎氣,他那活蹦亂跳的大侄兒噯,萬一叫老子搶了心上人,那不得鬧翻了天啊!
“您別光顧著歎氣兒啊,想想轍吧!”李玉貴看見連莊王爺都犯了難,心裏越發沒底了。
莊親王把鞋一蹬和衣躺下了,裹著被子說:“法子是急不出來的,容我再琢磨吧。”
李玉貴見問不出什麼來隻得作罷,請個跪安退出去了。
暮鼓晨鍾,神武門上啟明報曉,鍾聲綿長悠遠,在整個紫禁城上空盤桓流轉。晨曦漸漸透過雙交四椀菱花槅扇窗照進來,照得二龍戲珠的天花圖案熠熠生彩。
錦書歇了兩天,勉強能下地走兩步了,她扶著檻窗的邊緣一步一步的挪,打起暖閣的軟簾出明間,站在滴水下駐足觀望。
景仁宮是太子東宮,處處金碧輝煌,簷角安放了五隻走獸,簷下是單翹單昂五彩鬥拱,並龍鳳和璽彩畫。景仁門內有座石影壁,她眯著眼看,那壁是她皇父從鮮花深處胡同禮親王府討來的,原先放在乾清宮,如今怎麼搬到這裏來了?
沉思之間,身後明間裏的西洋自鳴鍾當當響起來,她回頭看了一眼,視線落在寶座上方高懸的“讚德宮闈”四個大字上。那是欽賜墨寶,筆力深厚,雄渾豪邁,她縱是不待見寫字的人,卻也讚歎這幾個字寫得精妙。
算算,皇帝出宮四天了,聽說這會兒正往西山健銳營去,原先料著要十來天才能完成的行程,這麼看來要縮短兩三日了。
出巡的頭天就遇上大雨,也不知受了涼沒有。破五晚上染了風寒,後來咳嗽一直沒好利索,這一淋雨,怕是又要複發了……她糊裏糊塗地想,還有那個針眼兒,應該沒什麼大礙了吧。他通醫理,就是不要禦前的人料理,自己也可以拾掇好。她靠著雕龍柱,神思有些昏聵。身上的傷將養得差不多了,心裏卻一陣陣發虛,隻覺空落落的,像丟了什麼似的。
突然一機靈,她猛地從這牛犄角裏掙了出來,撫胸喘了喘,腔子裏突突直蹦,這是怎麼了?她驚恐地瞪大了眼睛,真是挨板子挨昏了頭,操心誰不好,偏操心起他來了!
忙把腦子裏打掃了一遍,不該存著的東西都得清理出去。這個年紀愛做夢,自己也不例外,可也要看對誰。雖然皇帝是紫禁城裏至高無上的王者,或者他還是全部宮女子的夢想,別人盼著他,指望著他尚尤可,自己卻不成!不說想法子殺他,至少不能忘了對他的恨。
她望著遠處廣闊深遠的殿宇,眼睛漸漸發澀。父母兄弟在天上瞧著她呢,瞧見她這麼沒出息,額涅該哭了。她使勁攥著拳頭,把指甲都壓進肉裏去,太陽照在身上暖烘烘的,她的手腳卻是冰冷的。不許有下回了,她狠狠地想,再有下回就自己給自己掌嘴!
怔忡間,聽見石影壁外的景仁門上有擊掌聲傳來,宮裏在值的人都出來相迎,想是太子朝房裏回來了。皇帝出巡,太子監國,代皇帝處理朝政事務,這兩日不作視朝,隻在值房裏接見臣工,聽各地奏報,批閱折子。太子這樣愛玩的年紀上能靜下心來處理政務,連一向以嚴謹出名的帝師辛無庸都讚賞有加,足見太子國事為大,難能可貴。
即便不上朝,接見臣工還是要著朝服的,太子由內侍簇擁著從影壁後出來,頭上戴著紅絨結頂朝冠,身上是杏黃的正龍大襟長袍,披領和袖口表著石青片金海龍皮緣,一派寶相莊嚴的威武氣派。錦書從沒見過他穿大禮服的樣子,果然是磊落分明,愈發的英氣逼人。
她隨眾人一同俯身肅下去,太子快步上來扶她,笑道:“成了,拘這些個禮做什麼。”又問,“今兒好些了?”
錦書道:“好些了。”
他摘下朝冠遞給隨侍的太監,伸手便要攜她,錦書讓了讓,頗有些尷尬的意思,所幸旁邊的人個個低著頭,就是看見了也隻作沒瞧見。
太子不問那麼多,牽了她的手就往殿裏去,安頓她歇在炕上,自己也挨在她邊上坐下。兩個人相視而笑,太子和煦問道:“早膳用了?”見她點了點頭,便追問,“用了什麼?”
錦書側過臉莞爾,“怎麼和老媽子似的,還管人家吃了什麼。左不過一碗奶皮子,還有兩塊棗泥山藥糕。”
太子解起了披領上的金鈕子,因著邊上的侍立的都給打發出去了,他隻好自己動手。太子爺打小兒身嬌肉貴,大事小情全不沾手,如今自己解鈕子,來回的折騰總不得法。錦書看見了就起身替他寬解,一邊問:“今天的朝事可還順暢?”
太子說:“無非是各地的奏報陳條,還有晴雨表,再不然就是官麵上的恭請聖安的請安折子。我隻檢點通本批閱,部本是軍機財政的要緊事,擎等著皇父聖裁。”
他抬高了脖子讓她伺候,眼睛低垂著看她,將養了這幾天很有些成效,那臉嫩白如玉,就著玻璃窗子上折射的光細打量,孩子似的覆了絨絨的汗毛。他笑著曲起一根手指在那麵皮上一刮,戲謔道:“滑不溜丟,還是我景仁宮養人。”
錦書一下紅了臉,拍下他的手道:“虧你還是個儲君,這麼不老成,叫我用哪隻眼睛瞧你!”
太子咧開嘴,露出一口齊整雪白的牙齒,隻道:“這是在內廷,我心裏喜歡,誰管得著?你在我麵前,就像眼裏進了沙子,斷不能等到明天再揉的。”
錦書取下披領掛到屏風後的架子上,嗔道:“說的什麼話!我正要回太子爺呢,我傷好得差不多了,過會子就回慈寧宮去。我在這裏躲著,要忙壞春榮和入畫幾個了,沒的讓她們在背後罵我。”
“這也忒不通情理了吧,你在這兒是養傷,又不是逛園子,她們記恨什麼?”太子拉著臉道:“依我說你還是別回去了,就在我這兒待著,等皇上回來我就求他讓我開衙建府,咱們遠遠的出去,不在她們眼裏戳著,省得討她們嫌。”
錦書笑他孩子氣,抿著嘴也不駁他,隻說:“先頭說好的,別又二意思思的,我在太皇太後那裏當著差方是保命的符咒,崔諳達不是說過利害了麼。”
太子坐著也不太得勁兒,起身在屋子裏踱步,又想起那隻玉堂春鐲子來,不是他小心眼子,這件事像魚骨頭卡在嗓子裏一樣,倘或隻是個普通物件也就罷了,那鐲子上係著他的一片情義,她怎麼就能輕輕巧巧就送了人呢。
他嘴裏含著話,吐又不好吐,兜著圈子踟躕了好一會兒。錦書正給冬蟈蟈添食,嫣然笑道:“有話就說吧,回頭我往慈寧宮去了,不知道多早晚才能再見一麵呢!”
他啊了聲,憋紅了臉說:“也沒什麼,不過有些擔心罷了。”
她抬頭看檻窗外抽了新芽的石榴樹,淡淡道:“各安天命就是了,皇後娘娘那裏有了交代,想必也不會再難為我了,隻是那鐲子,這會兒不知在哪裏,或者已經繳進庫裏去了吧!”
既然話趕話地說到了這裏,太子壯起了膽,小心道:“我想問問你,你怎麼把它給了苓子呢?你別多心,我沒別的意思,我琢磨著你是不是不喜歡它的款式?要不我重新送你一個?”
錦書也沒多想,直言道:“謝謝,不用了,我要當差,又不是大家子的小姐養在高閣上,戴著怪不方便的。苓子放出去,我好歹要給她留點念想,又沒別的可送,就……”
太子的眉心攏起來,眼裏的光寸寸黯淡下去,最後隻剩一片灰敗。她不經意瞥了眼,心裏不禁打個突,倏地回過味兒來,怎麼忘了這茬!把他給的東西轉贈給了別人,然後還覥著老臉讓他來救……
錦書僵立在了那裏,隻覺滿滿盡是對他的愧疚。他對她真夠大度的,這件事八成壓在他心上好幾天了,他就那麼憋屈著,換了對別人,怕是早就大腳丫子踹上去了。他那麼個寶貝,誰敢叫他有半點的不自在啊,他能忍著委屈,太難為他了。
“我是領你這片情的,絕沒有嫌棄的意思,你好歹別上火。”她期期艾艾道,“我是感激苓子對我的好處,想送她東西,苦於沒有拿得出手的,就想到了那鐲子。”
太子垂頭喪氣地看著地下的青石磚,嘴裏喃喃道:“旁的倒沒什麼,白糟蹋了我的這份心了。”
錦書焦急道:“對不住了,我沒想那麼多,在我看來那些東西是身外之物,人在跟前才是正經的。”
太子聽了這話才抬起頭來,他歪著腦袋問:“那你對我怎麼樣?就像你說的,東西我可以不在乎,我最在乎的是人。千金難買人心,老話說同好難結,你到底明不明白我的心思?”
這人真是!錦書的臉騰地紅起來,她趕緊背過身去,手足無措不知如何是好。
太子鬢角急出了汗,他和同輩子的宗室子弟們不一樣,老家兒的堂兄弟們,像醇親王家的東佑、東時他們,雖在朝廷裏當了值,宗人府裏也有一份差使,往小了說也是個一等護衛,可下了值怎麼樣?朝廷三令五申不許命官宿妓嫖娼,他們照樣偷著往本司胡同去,左手粉頭右手小倌。還有竹竿巷的暗門子,那裏有熟門熟道的舊相知,可說是風塵中打滾的練家子,萬事不用上嘴問,一個眼神就明白。
哪像他呀,貴為太子,對女人沒意思,對風花雪月不上心。皇太後和太皇太後那裏賞的通房,全被他打發到四執庫去了,所以他對女人沒有研究,還被那些哥哥們嘲笑是童蛋子。如今遇著了心頭愛了,頓時抓耳撓腮的不知怎麼接近才好。
看她不言語,他真是連病都要作出來了。他扶著她的肩把她轉了個圈,半蹲著高高的個子和她平視,不安地說:“我可稀罕你了,這輩子就認準你了,你別嫌我聒噪,我這麼吊著著實的難受,你給我個準話兒吧,把那玉堂春送了人,是不是壓根沒把我放在心上?”
“又混說。”錦書真是羞得無處可遁,他的手扳住她的肩頭,她連避讓都不能夠,便扭動了兩下身子。
太子見她露水打過的花兒似的,心裏愈發地喜歡,直恨不得在那如玉的臉蛋上親上一口,又恐唐突佳人,隻得極力自持,就等著聽她一句利索話。
錦書不敢抬頭,太子頎身玉立站在日影裏,既庭秀又毫不纖弱,杏黃的朝服胸前是金絲織就的正龍紋,被太陽一照,泛出張牙舞爪的脈絡來,璀璨奪目,直刺人心。
太子內裏心性生得剛硬,平日裏待人接物卻是循循儒雅的,熬了半日不見她回話,料想著她還是忌諱他的身份,不願意敞開心扉的接納他。他也張不了嘴追問,人家不答應你,你還刨根問底,那不是找不自在嗎。
他不由得鬆開了僵硬的十指,一顆心漸次冷了下來,連帶著腔子裏也結起了冰碴兒,凍得他連透氣兒都帶著痛。正心灰意冷之際,卻聽見她幾不可聞的“嗯”了一聲,他當下愣了愣,立時又和打了雞血一樣振奮起來,幾乎捧著心肝似的說:“你別光出鼻音兒啊,你給我個痛快話,我就是死了也能瞑目了。”
他眼巴巴地盼著,可那邊又積糊上了,咬著嘴唇偏不吭聲,急得他出了一腦門子的汗。想了想,估摸著是女孩兒家麵嫩,不好意思說出口,於是他笑道:“既這麼,那咱們想個變通的法子,我問什麼,你用不著說話,咱們搖頭不算點頭算,成不成?”
錦書也由得他了,隻道:“成,可你不許問刁鑽的話,行嗎?”
太子連連擺手,“不刁鑽、不刁鑽,你隻管放心就是了。”
錦書轉到瓷凳子上坐下,挺直了脊背,一副舍身成仁的樣子,吸了口氣隻等太子發問。太子幹咳一聲,正了色道:“你不知道我這兩天是怎麼過的,當真是坐立難安……你不是成心要叫我憋屈的,對不對?”自然不是成心的,錦書點了點頭。
太子說:“你做什麼和我見外呢,要送人東西怎麼不來和我說,我來辦就是了,無非是首飾妝奩,那又值什麼。你卻把我送的定情信物打發出去了,你可真叫我寒心。”
錦書張口結舌,那鐲子是她才到慈寧宮時他賞的,什麼時候成了定情信物了?難不成他一早就有那心思嗎?“我隻拿它當是你賞賜的普通物件,誰讓你不同我說來著。”
太子懊惱道:“不是賞,是贈。我萬沒想到你這麼沒心肝,滿以為你該當是明白我的,你說我無緣無故送你東西幹什麼?裏頭是有深義的,您就不能費點心琢磨琢磨?”
錦書茫然眨著大眼睛,“我沒想那麼多,如今說開了倒省心了,可那鐲子怎麼辦哪?”
“你別操心了,我自然踅摸回來。”太子無奈地搖搖頭,“你就是我的業障啊!我還有什麼可說的!”
錦書嘟起了嘴不樂意了,“那你還不趕緊脫身出來,沒的叫我把你拖累了。”
太子笑眯眯道:“這是什麼話?我要能掙出來,還等到這時候!我是張天師給小鬼兒迷了,有法力使不出啦。”
錦書哎呀一聲捂住了臉,“你沒正形兒的,該叫那些臣工們來聽聽,看臊不死你!”
太子看見她那嬌俏模樣,歡實得心都撲騰起來,猛然伸手把她抱進了懷裏,嘟嘟囔囔道:“我要在意那些個,活著還有什麼勁頭?他們還具本上奏呢,說該立太子妃了,以固國本。我討不討媳婦和他們有什麼關係,人人肚子裏有把算盤,他們就想著把女兒往宮裏送,將來好做承恩公。我偏不叫他們得逞,我有自己的計較,瞧瞧我眼下,可不是得著個大寶貝麼!”
錦書倚著他,不想說話,就這麼膩在一處也夠夠的了。她看向檻窗外,風吹著石榴樹上的葉子沙沙地響,天是日漸暖和起來了,歲月靜好,能一直這樣下去多完滿啊。
太子摩挲著她濃密的發,喟然長歎:“錦書,我多喜歡你。你也喜歡我的,是不是?”
他肩頭的日月祥紋貼在頰上冷冰冰的,她的胸膛裏是溫熱的,她“嗯”了聲,這一應婉轉悠揚,直撞在了他心尖兒上。他的胳膊緊了緊,帶著哽咽說:“你和皇上怎麼樣呢?我要是爭,又怎麼能爭得過他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