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萬事一身(1 / 3)

神武門上晨鍾隆隆敲響,皇帝儀仗鑾駕整裝,自午門而出向北行進,黃土壅道兩側張起了黃色的圍子,每五步一個親兵戒嚴,千軍萬馬,蹄聲急遝,揚起滾滾煙塵,數十裏的隊伍直朝遠處迤邐而去。

皇後由宮女扶著緩緩下了城門樓子,肩輿停在台階下也不坐,心事重重地沿著宮牆夾道往回走。初寒比個手勢讓人在後頭遠遠跟著,自己快步趕上去,低低呼了聲“主子”。

皇後頭上戴著白玉鑲金的扁方,大團的通花簇擁著,兩側是明黃的箴管配綠鬆石的穗子,日頭低下一晃,滿目的富貴逼人,那是國母才有的尊崇。

可她卻失魂落魄的,初寒叫了聲才回過神,轉臉看她,“什麼事?”

初寒說:“萬歲爺走了。”

皇後茫然重複了一遍,“嗯,萬歲爺走了。”

初寒有些著急,想是那天皇帝來慈寧宮說了通炸廟的話,又急赤白臉的砍了鴿子劉的腦袋,這下真把皇後給鎮住了,情急之下便說:“主子,萬歲爺走了,不在宮裏了,錦書這會兒落了單,還不頒懿旨嗎?”

皇後積糊起來,“往哪兒頒啊!你不明白萬歲爺的意思嗎?明擺著不讓動手!都成了這樣了,還讓我怎麼辦啊!太後那兒也不吭氣兒,到了這褃節上反倒沒了主意。她是怕萬歲爺和她翻臉,我要是死梗脖子,回頭準得鬧饑荒。”

這事兒辦得!看來是沒法子了,隻好先撂了手再說。初寒安慰道:“主子您也別上火,總有捏著把柄的時候,到那會兒再往狠了治就成了,不急在這一時。您上頭還有太皇太後和皇太後呢,焉知她們不比您著急?別說錦書不過是個宮女,就算是晉了位份,當了小主,您要拿捏她還不是分分鍾的事兒!”

皇後拉下別在蝴蝶扣上的帕子掖了掖鼻子,囑咐道:“是這理兒,先放一放吧,眼下有更要緊的事。今天有一批到了年紀的宮女要放出去,你傳話給金迎福,讓他打發人上順貞門和神武門上說一聲,要一個個仔細的查,但凡沒有內務府記檔的東西,誰要是膽敢私自挾帶出去,一經查出就治重罪,先關進北五所去,說不出來路的就按偷盜論處,削籍還是杖斃,叫慎刑司看著辦。”

初寒道嗻,又說:“主子,通主子的產期就在這兩天,聽說要叫娘家往宮裏帶產婆子,昨兒使了人來問,說討主子一個示下,我推說主子正禮佛,沒把人往裏帶。”

皇後拉著臉說:“什麼時候開過這先例了?宮裏這麼多的禦醫和穩婆,竟沒有一個伺候得了她?龍子龍孫固然尊貴,規矩還是要的,什麼亂七八糟的人都往內廷帶,那也忒不像話了。那兒要是再來問,你就說我說的,不成!”

“可太子妃的人選不是定了端郡王家的縣主嗎?”初寒道,“咱們太不通人情怕不好。”

皇後冷聲道:“那怎麼?我還得嘿嘍兒著她?能配太子是他們的造化,咱們不是普通人家,結了親他們還是奴才!再說人是看了,萬歲爺沒賜婚,什麼都是空的。我瞧這意思恐怕是要等選秀女呢,最後到底指派誰家真說不準。”稍平了思緒,想想一點兒不通融倒顯得自己心眼窄,於是不情不願地放話,“念在她是頭一胎,準端郡王夫人和他們家老誥命進宮來陪著她,就這樣吧!”

宮牆上蹲著的幾隻鴿子撲啦啦騰飛出去,皇後抬頭看一眼,瞧見那鴿子又覺得鬧心起來,頹然道:“乏了,回去吧。”

慈寧宮那邊苓子正和太皇太後磕頭道別,一把鼻涕一把眼淚的,“老祖宗,奴才這一出去這輩子就沒有福分再見您了,奴才再給您磕個頭。”邊叩邊道,“奴才家去了也不能忘了老祖宗,奴才托人給老祖宗打個長生牌位,見天的敬香上供奉,企盼老祖宗長命百歲。奴才下輩子托生到老祖宗家裏做隻牛,做匹馬,還兢兢業業的伺候老祖宗。”

苓子不同於旁人,打從一進宮就給塔嬤嬤挑中了放到太皇太後身邊,從八仙桌那麼高眼瞅著長成大姑娘,那情分不是一般二般的。太皇太後抹著眼淚說:“好丫頭,咱們緣分到頭了,該撂手就別惦記著,自己好好的,配人要擦亮了眼睛,找個好女婿,一輩子受用不盡。”

苓子抽抽搭搭地伏在地上應,“奴才謹記老祖宗教誨。”

太皇太後上了年紀,怕哭得時候長了傷身子,便賞了東西,揮手道:“成了,你們姐妹們說說體己話吧,我這兒不用伺候了。”

眾人得了令都退出明間兒,聚到配殿外的出廊下相互道別。幾個平素要好的含著淚,慈寧宮裏是不許大哭的,大家隻有生生憋著,擼手串,插頭花,臨別道珍重。錦書和她的話頭幾天都說盡了,這會兒隻有無語凝噎。

宮女放出去是不叫同個宮當差的人送的,有內務府統一分派了太監護送到順貞門上,一一查驗了再往神武門上送。當初應選從神武門進來,如今出去還從那兒走,也算是殊途同歸,善始善終了。

內務府太監在宮門上等得不耐了,壓著聲道:“姑娘,別舍不得,外頭是花花世界,且有樂子呢!時候到了,出去吧。”

苓子依依不舍的別過眾人,挎著包袱跟老太監走了。人漸次散開,春榮倚著廊柱,一抹一把辛酸淚,“這丫頭奔好日子去了。”

錦書知道她心裏難受,不單是為和苓子分離,更多的是哀悼自己的青春。過了年二十三了,女人的大好時光過去了一大半,她是太皇太後點了名頭要留下的,往後出不去,唯一的機會就是等太皇太後指婚,可年紀大了,不是配給死了老婆的做填房,就是給王公大臣做姨娘,哪還能期盼好姻緣呢!再或者太皇太後打定了主意留一輩子,那就連那點兒念想也沒了,唯有一拍大腿歎一聲“完菜”,然後認命地把後半生也一並交給這深宮大院。

錦書過去握了握她的手,大有同病相憐的感慨,笑道:“會好的,眼下熬可,總還有出頭的時候。實在的不成了,就挑個俊俏的菜戶搭夥過日子吧榮嬤嬤。”

春榮抬手在她白嫩嫩的臉頰上掐了一把,“好啊,愈發瘋得沒邊了!萬歲爺一走你就活泛了?等著吧,你也就樂十來天,等聖駕回鑾,我瞧你怎麼樣。”

她的笑容慢慢隱退,到最後連一絲一縷都不見了。低著頭,沉沉的劉海覆蓋住光潔的前額,隻看見兩粒珍珠耳墜微微的顫動。

春榮滯了滯,“怎麼了?”

原當她八成是惱了,誰知她抬起頭,臉上又是笑眯眯的,“你成天的念叨萬歲爺,是瞧上了他的好模樣?你在老祖宗跟前多賣個乖,討個好的,興許老祖宗就把你給了萬歲爺了。”

春榮紅了臉,嗔道:“再混說,我拿火筷子夾你舌頭啦!”

錦書笑得不行,“還臊呢!平日裏挺厲害一個人,原來是個銀樣鑞槍頭!”

春榮叫她取笑得沒法,跺了跺腳道:“爛了舌頭的,回頭讓老公公背進‘又日新’才好!不和你鬧了,你好生伺候著吧,我下值了。”

錦書點頭應了,裏頭小宮女打了簾子出來納福,“姑姑,老祖宗叫敬煙呢!”

她哎了聲,轉身進明間去了。

崔貴祥這時在門上囑咐當值的太監量正殿的尺寸,好預備入夏用的天棚。正舔著毛筆記數呢,門外一陣雜亂的腳步聲。崔貴祥回頭看,是三個內務府的太監,領頭的是藍頂子的掌事王保。

“諳達,您這一向可好?”王保熱絡地走過來打千兒。

崔貴祥有點摸不著頭腦,這小子是分派在慎刑司那裏的,通常有他的地方準沒什麼好事,今天怎麼到慈寧宮來了?想歸想,也要回個禮才好,於是把紙筆遞給身後的太監,拱手笑道:“勞您記掛,我挺好。您今兒是有什麼公差?”

王保道:“有這麼件事兒,咱們今兒奉皇後懿旨在順貞門上把門,查點各宮人出宮攜帶的包袱。您老也知道,近來有人把宮裏的東西往外倒賣,所以皇後主子特吩咐往細了查。”

話說半截頓住了,崔貴祥道:“應該的,那就查唄。”

王保道:“這一查查出事來了。慈寧宮今兒有人出去吧?叫向苓的。”

崔貴祥吃了一驚,“是有這麼個人,是太皇太後身邊敬煙上的。怎麼了?出岔子了?”

王保皮笑肉不笑的胡嚕了兩下手,“可不,但凡主子們的賞賜都照冊子上核對了,多出樣物件來。”

崔貴祥思量了一下,“會不會是小姐妹送的,沒記檔也是有的。”

王保嘖嘖的咋舌,“我也說呢,可出手忒闊綽了點兒!您知道那玩意兒能置辦多少房產?靠著吃瓦片能吃上八十年的!是隻富貴玉堂春的鐲子!您上琉璃廠打聽去,沒有十萬八萬的銀子您都買不來!”

崔貴祥隱隱覺得不安,要壞事了!他努力定了神問:“有主了?”

王保點了點頭,“說是老佛爺跟前的慕容錦書送的。諳達,把她叫出來跟我們走吧,回清楚了還讓回來。”

崔貴祥歎了口氣,真是個七災八難的,怎麼又攤上了這事兒!他無可奈何地說:“你等等,我進去悄悄叫她,別驚動了老佛爺。”走了兩步重退回來,拉過王保道,“這事兒得悠著點,有話問話,可千萬不能上刑!萬歲爺的心思咱們心照不宣,碰壞了半點兒憑你幾個腦袋也不夠使的。再者,說不定這東西就是禦賜的。”

王保自然知道厲害,應道:“這我明白,可皇後主子那兒聽說了,發了話要親自審呢,我也做不了主。”

崔貴祥腦子裏一炸,這回是要上綱上線了,小命懸乎!他顫巍巍點頭,臉色霎時煞白,轉過身一步步朝前挪,暈乎乎覺得天地宮殿都轉起圈來。怎麼辦哪?得想轍!想什麼轍呢?他沒了主意。

錦書伺候太皇太後抽了兩鍋煙,到了歇午覺的時候,司衾的進來接手了,她揉捏著兩根燙得生疼的手指頭退出西偏殿,正看見崔貴祥躬著背進來,就偷著親親熱熱叫聲“幹爸爸”。

崔貴祥眼神晦暗,啞著嗓子道:“出事兒啦!內務府太監傳你過堂問話,你送給苓子的鐲子是哪兒來的?”

錦書心頭突突地跳,老實道:“是太子爺給我的。”

崔貴祥直搖頭,“糊塗孩子,這樣貴重的東西怎麼好隨便送人!宮裏正查往外順東西的人,你這是不明不白的撞槍口上去了,還害了苓子!”

錦書一聽連累了苓子就發了急,“是太子爺送的,不是我偷的啊,他們查明了沒有?”

崔貴祥琢磨下,問:“太子爺給你東西記沒記檔?”

“這東西是他外頭淘騰來的,不是大內的,他說沒記檔。”她慌亂的抓住崔貴祥的袖子,“隻要問太子爺就能弄明白的,他們也得講理啊。”

崔貴祥臉色灰敗,“慎刑司可不是個講理的地方,何況皇後要親自過問,倘或她知道東西是太子爺送的,隻怕更是火上澆油。”他回頭朝慈寧門上看,王保帶著兩個太監凶神惡煞地往殿裏張望,拖是拖不過去的,他計較一番道,“孩子,別怕,你就咬定是太子爺給的,我馬上打發人上景仁宮請太子爺去。”

錦書點點頭,跟在崔貴祥身後出了慈寧門,王保迎上來,上下打量個透徹,微一躬身道:“姑娘,跟我走吧。”

崔總管笑著對他說:“王掌事兒,人交給您了。”

王保拱了拱手,“謝謝諳達行方便。”言罷一揮手,兩個太監上來一左一右挾住了錦書,推搡著往北五所去了。

崔貴祥的笑容一瞬便斂去了,急忙招手喚來門上的平安,“快快快,回太子爺去,錦書押到北邊去了,叫他趕緊想法子撈人。”

平安早就受了太子所托留意錦書的動靜,又逢總管差遣,撒腿就跑得沒了蹤跡。

崔總管勉力定神,盤算著太皇太後才安置,眼下是沒什麼事的,匆匆和入畫交代一聲就往敬事房走。敬事房在南書房的東梢間,崔總管從月華門進去,等趕到敬事房時早已氣喘籲籲,汗如雨下。

正在值房裏查閱各宮門禁記錄的趙積安嚇了一跳,忙起身迎出來,邊扶他進門邊道:“您老這是怎麼了?”倒了杯茶擱到他麵前,“別急,先喝口茶,喘口氣,慢慢地說。”

崔總管哧哧喘著,手上比劃了半天,“上諭呢?”

趙積安直起了脖子,“指婚了?”

崔貴祥道:“不是,皇後拿了人,是別的事兒。”

“那不成啊,”趙積安頭搖得撥浪鼓一樣,“萬歲爺有嚴旨,這道上諭是對付賜婚的,別的地方用不上啊,請出來不是鬧笑話嗎?回頭還要辦咱們妄頒聖諭的罪,你我都擔待不起啊。”

崔貴祥傻了眼,“李玉貴那榆木腦袋,他說是保命符來著,我隻當萬歲爺下了赦令呢!”

趙積安著實不明白這幾位總管是為了什麼,一個前朝的帝姬,用得著他們這麼處處維護嗎!不過轉念一思忖,九成是看準了行市,想著借把東風好上青天呢!萬歲爺肯在她身上動心思,足以證明那丫頭有前途。他又是算計又是比較,掙紮著要不要也湊湊趣兒,又怕種下去的是花,收上來的是刺,到底身份明擺在麵前,就是給她架個雲梯,她又能爬多高?

崔貴祥著急上火得不成,本以為還能有個奔頭,結果是個誤會,恐怕萬歲爺也沒料到會有這一出吧,早知道幹脆留道金牌多好!他蔫頭搭腦地站起來,心想如今隻有瞧太子的了,自己是黔驢技窮,再想不出還有誰能幫得上忙。這會子不求太子能一氣兒救出她來,隻要拖住了,等萬歲爺回來,這事兒就好辦了。

皇後親審的案子和旁的不同,得另辟出地方來。景棋閣盡北頭有個小院,正臨著北五所,大家管這兒叫東北三所。這院子的正門常年關著,門上貼著內務府的十字封條,以前是用來關押獲罪嬪妃的,也就是所謂的冷宮。人進出走西邊的腰子門,錦書被架進了院裏,這裏靜悄悄的,雖不荒涼,卻也叫人心裏生寒。

王保命人把她帶到西頭上的一間屋子前,屋門由外倒鎖著,窗戶全是釘死的。看園子的老太監提溜著一大串鑰匙來落鎖開門,兩手一推,門臼吱呀地響,站在檻外往裏看,似乎是堆了雜物,裏頭光線很暗,錦書正心驚著,冷不防身後被人攮了一記,踉蹌著便進了屋子。

苓子也在這間屋子裏關著,見她險些摔倒便過來相扶。錦書抬頭看她,她臉上仍有淚痕,心裏隻覺對她不住,抓著她的手道:“我沒想到會弄成這樣,叫我說什麼好呢,你怨我吧,是我害了你。”

苓子搖搖頭道:“我不怪你,誰也沒想到會成這樣。”

王保叉著腰在門前站著,咭咭笑道:“你們姐倆商量商量吧!我好心奉勸你們一句,痛痛快快招了少受皮肉之苦,何苦和自己過不去呢!就說年輕糊塗不懂事,求皇後主子開恩,大不了挨上幾十杖,咬咬牙也就過去了。回頭攆出了宮,不削籍也不留檔,神不知鬼不覺的,到了外頭照樣過舒心日子,豈不自在?”

苓子冷冷地笑,“諳達這話岔了,不是咱們幹的事兒何苦承認?我在宮裏這些年,規矩還是明白的。從沒有犯了事兒說過就能過去的,既然到了這個份上,咱們認了是死,不認或者還有活路,您說咱們是求死還是求活?”

錦書一向隻知道苓子沒心沒肺大咧咧的,沒想到認真論起來,說出的話也句句擲地有聲,不禁對她刮目相看。王保這一套哄哄剛進宮的新人還猶可,要在老人兒麵前賣弄可不成,誰要是信了他,那殺頭就在眼前了。

王保一哂,“真真好心當作驢肝肺!在我麵前尖牙利齒的不中用,有本事和皇後主子理論去吧。”

錦書道:“諳達,這鐲子是我送苓子的,萬事不與她相幹,有什麼罪責我一人承擔,請諳達放她出去,別誤了出宮的時辰。”

王保回過頭去,對身後的小太監嘖嘖訕笑道:“瞧瞧人家多重情義!不過我說錦姑娘,這可不是您三言兩語就能辦妥的,誰知道你們倆是不是同夥,說得難聽點,一個偷,一個往外倒賣,誰又能擔保一定沒有這樣的事兒呢!”

錦書聽了這話氣白了臉,橫豎是有理說不清了,索性抿了嘴,和苓子相互扶持著退到牆根的立櫃前席地坐下。

王保頗有些尷尬的僵立著,臉上掛不住,卻又心存忌諱不敢拿她怎麼樣,隻有咬牙切齒地說:“錦姑娘果然與眾不同,這個時候還穩如泰山不動,叫王某很是佩服。咱們好話也說得盡夠了,這會子該說說正格的了。我來問你,這富貴玉堂春是哪裏偷來的?”

錦書隻道:“我頭裏就和諳達說過了,不是我偷的,是太子爺送我的,若是諳達不信隻管去問太子爺。”

小太監搬了一張條凳在門前,王保打著橫地坐下,氣勢洶洶道:“姑娘,您是拿我當傻子哄呢?太子爺不明不白的賞你東西幹什麼?賞了不記檔,更是大大的不合規矩。再說了,就算真有這事兒,你不感念主子的恩德,還拿著主子的賞賜隨便送人,你這是對上的大不敬,論著罪也得不著好處。這謊撒得過大了可不好收場,我要是你,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何必牽五絆六的!好漢做事好漢當,扯上太子爺做什麼?太子爺正臥床養身子的當口,誰也不敢擅自去叨擾他老人家,您是拿咱們逗悶子呢?打量往主子爺那兒一推,我就拿你沒辦法了?”

錦書別過了臉,雖經王保聲色俱厲的呼喝,麵上卻並無懼色,她蔑然道:“我說出了來曆你們不去查,硬逼我說是偷的,我也不知道這是什麼道理。反正是落在你們手裏了,諳達瞧著該怎麼發落,由得您了。”

王保幹瞪眼,半晌哼哼冷笑起來,“好一張利嘴啊!這樁案子是慎刑司督辦的,你且扛著吧,上頭發句話叫上刑,姑娘這細皮嫩肉怕是傷不起,到時候傳夾棍,傳杖,不說數字,就打死算完哪,您想好了?”

到了眼下自己哪裏做得了主!就算是死,也不能落這樣的罪名!她強作鎮定,緩緩道:“不知諳達仔細看過那物件沒有,那鐲子雖然貴重,卻不是內造的東西,條子內側雕著‘餘獨不覺’四個字,是民間家傳的,太子爺無意間得了賞給我的,沒有進內務府的庫,自然就用不上記檔,是不是這個道理?”

王保還真被說得回不上話來,那鐲子翠得好,可的確不是禦用的,路數不對,連耍狠都使不上勁兒。正噎著,聽見身後有腳步聲雜遝而來,忙起來撤了座兒,箭袖甩得啪啪地響,遙遙一個千兒打下去,嗓門洪亮地高唱道:“奴才王保,給皇後主子請安啦!”

皇後穿黑領片金花紋褐袍,外麵罩一件綠葉鑲黑邊的金繡大褂,頭上梳著大髻,飾點翠,珠珀垂肩。兩手焐著銅手爐,每邁一步,四支鏤金嵌米珠團壽護甲碰在手爐上便叮然作響,在宮女嬤嬤的簇擁之下從腰子門上款款而來。

王保和慎刑司的兩個太監單膝跪迎,錦書和苓子隨即也跪下磕頭。皇後漸漸走近,跨進門檻就不挪步了,隻看見鳳頭鞋上的珠穗層層疊疊的堆砌著,流蘇一樣垂在盆底鞋的一周,華麗得不容人逼視。

“怎麼樣了?”皇後問。二月打了頭,仍舊是寒風蕭瑟。這排房子坐西朝東照不進日頭,愈發的陰冷刺骨,皇後有些不耐,語氣也不好,對王保道,“起來回話。”

王保謝了恩站起來,垂手回道:“稟主子,奴才問了半天,這位是個油鹽不進的主,一口咬定了鐲子是太子爺送的。奴才想太子爺這會兒傷著,也不能去擾了爺的清淨,既然主子來了,就請皇後主子發落吧。”

皇後笑道:“這話說的!本宮不過是應著萬歲爺的旨意督辦,查斷是你們內務府和慎刑司的事,你要當甩手掌櫃可不成,我今兒隻作旁聽,決計不能沒過你的次序去。”

皇後這一說王保就明白了,這件事兒明擺著讓從重了辦,因著關係到太子,她縱是又恨又怨,到底不好放開了手腳。要解決麻煩,又不肯沾上半點髒腥,那就得靠他們這些碎催了。王保是皇後的家生奴才,萬歲爺取了天下,他為了進宮伺候才淨了身、去了勢,隻要是皇後的意思,他沒有不從命的。

“那就請主子上坐。”王保甩個眼色給手底下的太監,他們抬了把楠木雕龍圈椅到正門前,然後紛紛到槅門兩側站定,那架勢,真如刑部衙門審案子的威嚴。

皇後那兒不叫起來,錦書和苓子便默默跪著。錦書心裏沒底,料想著這回怕是逃不過這一劫了,自己也就罷了,苓子跟著遭罪,萬萬說不過去,便壯了膽兒衝皇後磕頭進言,“奴才啟稟皇後娘娘,今兒是我師傅出宮的日子,這鐲子是我送她的,一來作孝敬,二來留念想,有什麼過錯奴才承擔,請主子看在我師傅服侍了老祖宗八年的分上,容我師傅先出去,奴才在這兒聽憑王諳達的發落。”

皇後笑了笑,“我雖然知道苓姑娘伺候老祖宗的功勞,卻不好隨意放她走啊,你們倆如今是拴在一起的,這贓物查不清來路,誰也不能離開東北三所。”

聽聽這話,什麼叫贓物?那是釘死了沒有開恩的機會了!王保的眼皮子垂下來,心想眼下要放向苓不是不能夠,隻要慕容錦書承認是偷來的,讓皇後按偷盜的罪過論處,什麼地方、時候、人手,一概不問,因為問不出個所以然來,人家確實不是大內的東西,怎麼交代呢!可隻要她一點頭,這就算有主了,哪管那些個鹹的淡的!

王保很有些提點的意思,他衝錦書道:“你也別撐著了,老老實實說了算了,宮裏有規矩擺著,拿著人贓,問清了隻罰當事兒的,絕不牽累不相幹的人。既然是你送給你師傅的,這事兒也好辦,你趕緊痛快招了,也省得她陪你連坐。”

皇後端坐著,就那麼淡淡看著她,麵無表情,也不發話,仿佛是有足夠的時間和她耗著似的。錦書隻覺悲憤又無望,這分明是脅迫她認這莫須有的罪名,皇後作壁上觀,王保這麼斷完全是她授意的,她指婚不成,又恰逢這樣的好時機,怎麼舍得輕易放棄,必是想盡了法子要處置她了。

她轉過臉看苓子,她的發髻微微鬆散,鬢邊汗濕了,劉海沉沉貼在額角。大約是想明白了皇後的用意,眼裏湧出驚慌來,麵上隻強作沉著。回看她一眼,襴袖下的手指用力握了握她的,悄悄搖了下頭。

錦書鼻子直發酸,陷進兩難之中難以自拔。自己不順著皇後的意思,到最後肯定得連累苓子,她那樣大好的人生怎麼能毀在自己手上!

皇後等了好一會兒不見有什麼進展,心下不耐煩起來,拿眼一瞟王保,那邊立刻會意了,跨前一步陰惻惻道:“二位真夠硬氣的,那我就不客氣了。既這麼,兩個都是賊,兩個都要辦,也不必交慎刑司,我這兒就代勞了。傳杖吧,各打四十大板,要是有命活著,打完了發到掖庭局去,這輩子就老死在那裏頭吧!”

門外靜候的司刑太監邁進來,個個板著臉手持牛筋就要上來捆人,這時候容不得再考慮了,錦書脫口道:“主子,我認罪,東西是我偷的,和我師傅沒關係,請主子開恩放了她,罪責由我一個人領。”皇後和太監宮女們都鬆了口氣,這樣多好,麻利兒就解決了。

王保把一早準備好的認罪文書拿來讓她畫押,籲道:“沒事兒了,按了手印就成了。”對左右道,“弄清楚了,沒苓子姑娘什麼事兒,別難為苓姑娘,送她上神武門去吧。”

苓子拉著她的手,哭道:“你這是何苦!”

錦書看著文書上的指印反倒從容了,她嘴角抿出個苦笑來,“我偷著活了九年,也夠了。你出了宮要好好的,別忘了量衣裳回來的路上我說的話。”

苓子想起她那時的笑談,說讓她中元節給她上炷香,如今一語成讖,怕是真說中了。她哽咽出聲,點頭道:“我記住了。”

王保胡亂揮揮手,“行了,說完了就出去吧,這會子不走,回頭生了變數想走也走不成。”

苓子被推搡出了東北三所,眼下就剩錦書獨個了,皇後臉上現出了悲天憫人的神色,歎息道:“我向來是極喜歡你的,你怎麼糊塗得做出這樣的事來?白糟蹋了老祖宗和我的心。”

錦書低著頭道:“奴才認罪服法,請皇後娘娘開發。”

皇後心道沒有一句討饒的話,不愧是姓慕容的,骨子裏那股傲氣到死都滅不了,那還等什麼?她對王保道:“掌事兒的,我不能徇情,你按律法辦吧。”

王保得了令,一努嘴,他手下的太監架起她往後院裏推。錦書仰起臉,歇山頂的太陽照得滿園生輝,日光打在身上暖烘烘的。她趔趄著往前走,這回不用說,自然是下狠勁地打。死倒不怕,隻是死得忒窩囊,落個做賊的名聲,給祖宗蒙羞了。

院子正中間擺了張春凳,掌刑的皂衣太監持了笞杖已經在恭候了。這些人打人早打出了門道,一塊豆腐放在地上操練,隻準有響兒,不準打破,等到打完,外麵依舊是正正方方的,裏頭的豆腐都爛了。這買賣在三百六十行裏絕對的靠手藝吃飯,笞杖在手,輕重生殺隻要掌事的一句話。掌刑的遠遠的給皇後打千兒、又給王保打千兒,“請諳達示下。”

王保兩手縮進袖子裏,冷冰冰地說:“老規矩,四十板子,不許打臉,要打囫圇嘍。”

所謂的“打囫圇”是行話,就是不傷皮肉,要傷筋骨。掌刑太監應個嗻,左右把錦書按倒在條凳上,拿四扭四花的牛筋來縛住手腳,一繞一抽,綁了個嚴嚴實實。

宮女受杖刑和太監不一樣,不許墊中衣,不許出聲告饒,掌刑的正要來褪褲子,王保道:“皇後主子放了恩典,念在慕容錦書是貴胄出身,不必去衣受杖了。”

錦書手腳動彈不得,早就成了待宰的羔羊。恍惚憶起七歲那年,翊坤宮後園子的那株葡萄藤綿綿伸展到了宮牆的頂上,她趁著奶媽子不注意,順著藤蔓往上攀爬,結果上了琉璃瓦頂沒法子下來了,那情形和現在倒有幾分相似。隻是那時放眼一望是連綿的重簷屋頂,這會兒眼尾能看見的,是太監高高舉起的朱紅的刑杖。

皇後別過了頭,“回去吧,我也不落忍瞧。”

貼身宮女托扶上她的前臂,眾人簇擁著她往腰門上去,才跨過門檻,迎麵看見太子連輦都未乘,把一幹近侍甩在身後,從遠處疾奔過來。

皇後怔了怔,不是傷得連床都下不來了嗎,怎麼這會子生龍活虎的?敢情是騙人的!她又恨又氣,正要迎上去質問,誰知太子竟像是沒看見她一樣,和她錯身而過,連個招呼都沒打。

“給我住手!”他紅了眼,一拳就朝行刑的太監砸過去。

院子裏的人嚇壞了,慌裏慌張跪了一地。王保爬過去抱住了他的腿,“好主子爺,您消消火,咱們正審案子呢!”

太子早忘了當年騎在王保脖子上看花燈的情分,大腳一抬就把他踹翻了,喝道:“殺才,你吃了熊心豹子膽了,敢動爺的人?”所有人都懵了,條凳上綁的怎麼成了他的人?太子平時尊貴溫文,誰見過他眥目欲裂的樣子?眾人紛紛以頭杵地,趴著隻顧篩糠起來。

太子抽出佩刀割斷捆縛錦書的牛筋,那纖細白淨的腕子早瘀紫一片,他霎時心疼得要滴出血。捧起她的臉看,儼然慘白如鬼魅般,他聽見自己腦子裏的弦一根根繃斷了,指著那司刑的太監道:“好啊,你下的狠手真是不賴!幾杖就把人打得倒不上氣兒了!”對王保身後的太監道,“來啊,把他給我按下,叫他也嚐嚐味道!狠狠地打,往死裏打,打死算完!”

那太監被七手八腳的捆住,戰栗得失了人聲,號道:“太子爺饒命,奴才是奉命行事啊!”

太子哪管這些,心頭怒火燒得怦然作響,不能對母親撒氣兒,隻有拿底下人泄憤。他打發後麵趕到的馮祿領人把錦書抬上榻輦,替她蓋上了氈子,扶著抬杆在她耳邊道:“你別怕,怪我來晚了,叫你受了委屈,我對不住你。”

錦書本來體弱,受了三杖已經打掉了半條命,闔眼不應,滿身的冷汗橫流,早就氣若遊絲失了神魂了。太子囑咐把輦抬穩,一麵催人去傳太醫到景仁宮候著,抬輦到了腰門上卻被皇後攔住了。

皇後沉著臉訓斥,“我瞧你是痰迷了心竅!你眼裏可還有我?一個宮女值得你這樣失體統?她有了罪責,受罰是應當的!”

太子放了箭袖朝她打千兒,“兒子不敢,兒子給額涅請安。錦書這事兒子聽說了,東西不是她偷的,是兒子贈她的,額涅怎麼不派人來問兒子,就這麼草草定了她的罪呢?”

皇後噎了下,怒道:“放肆!你這是在責問我?”

太子躬下身子去,“兒子斷不敢對額涅無禮,兒子是就事論事。額涅以往常教導兒子不可偏聽偏信,兒子時時謹記在心。”

皇後心涼了大半,沒想到太子會對她說出這番話來,這樣的為他著想,最後卻落下了埋怨,還是皇太後聰明,索性什麼都不做,倒圖個清靜自在。

皇後氣極,恨道:“我明兒去問問你師傅,他素日是怎麼教導你的,竟連母親也敢頂撞!”

太子隻道:“兒子絕不敢如此大逆不道,額涅一片疼愛兒子的心,兒子都知道。額涅是大英國母,母儀天下,兒子隻求額涅以慈母之心待錦書,她已經夠可憐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