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殿裏歡聲笑語,大家都盼著二月快到,似乎一進二月就有了新希望,一切難題都會迎刃而解了。好容易騰出了空,輪著慈寧宮崔總管和坤寧宮金總管不當值,錦書下了差事,趁著宮門沒下鑰,拿紅漆食盒裝著壽膳房出的大小八件往體和殿的東梢間裏去,這是給崔貴祥磕頭,認幹爸爸去了。
體和殿東梢間是崔在宮裏的下處,金迎福是牽線人,他不厭其煩地促成了這件事,提著羊角燈引她在甬道裏穿行,一麵誇錦書有福,一麵又掏心掏肺地說崔有多不容易。
錦書默默聽著,順嘴應承兩句,心裏琢磨著壞處總不會有,既然認了幹閨女,往後就是一條繩上的螞蚱,再說打她進慈寧宮那會兒起,崔貴祥就挺照顧她的,要認他做幹爸爸,倒也樂意。
拐了幾個彎就到了崔的榻榻裏。金迎福進門就喊,“給老兄弟道喜了!我今兒做回送子觀音,給您送個活蹦亂跳的大閨女來了!”
崔貴祥正由徒弟伺候著洗腳,一下子蹦起來,哎喲一聲忙擦了兩把直迎出來,笑道:“來啦?”
金迎福點點頭,“來了,專等天擦了黑才走的。”
崔總管臉有點浮腫,兩個眼袋大大的,可卻是滿麵的笑意,喜滋滋地透出和樂來。待聖人似的把金迎福供到上座兒,親自沏了茶敬上,賠笑道:“您受累了,我這兒不知道怎麼謝您呢!”
金迎福道:“別忙謝我,咱們穿開襠褲就認識,一筆寫不出兩個字來的把兄弟,看見你有依靠,我比你還樂呢!”對錦書招手道,“快來,好孩子,給你幹爸爸磕頭。”
錦書把食盒交給小太監,旁邊崔的幾個貼心的徒弟燃起了紅蠟燭,點起了高香,捧來了跪墊兒,躬身道:“姑奶奶,行禮吧。”
錦書扶著崔貴祥坐下,退後兩步整好了行頭,鄭重請個雙安,然後雙膝跪拜下去磕頭,邊磕邊掉眼淚,趴在跪墊子上哽咽,“錦書給幹爸爸請安,幹爸爸吉祥。蒙您不嫌棄,往後我就是您閨女了,我一定孝敬您,給您端茶遞水,養老送終,不辜負您對我的厚愛。”
崔貴祥受了三個響頭,一下像找著了依托。自己八歲上就淨了身在南苑王府裏當差,老家的人都死絕了,連個外甥侄兒也沒留下,本來是孑然一身了,到老死拿草席卷上,往海甸的恩濟莊裏一埋就算完了,從沒想過死後還能有供奉,有人逢著過年過節的還能念叨上他兩句。沒有的時候沒念想,一旦有了就不一樣了,什麼算計利用都是前話兒,眼下心裏蹬蹬的,熱乎得能叫他笑出聲來。他很想放開嗓子號哭一把,又顧忌叫人聽見,往後她閨女有了三災八難的活動不開。
他老淚縱橫,腿肚子顫了,聲音也啞了,抹了把眼淚扶起錦書,“好丫頭,往後你就是我親閨女,你叫我聲幹爸爸,我要對得起你這一呼。你隻管放心,我處處為著你,一定叫你平平安安的。隻有一點,你別嫌我這個幹爸爸不體麵,我是個下等奴才,跌你的份兒。”
錦書肅道:“您別這麼說,我命不好,身份又這樣的尷尬,真怕給您惹來什麼災禍。”
到了這時候,大有苦命對苦命,淚眼對淚眼的意思,又是通抱頭痛哭。金迎福勸道:“行了,喜興的日子,又是鼻涕又是眼淚的,多不吉利!往後你們爺倆相互照應著點,比什麼都強!老的多護犢子,小的將來有了升發別忘了恩德,就成了。”
錦書屈了屈腿,“諳達說得是,我記下了。”
崔貴祥眼下不願意說什麼升發不升發的,就怕傷了父女的情分,連忙道:“我真是幾輩子修來的福氣,竟能得不著這麼個閨女!您瞧瞧,多齊全的孩子!若非遭了這個難,我就是在跟前伺候都不夠格的。”
金迎福笑道:“甭說這個了,既叫了聲幹爸爸,那往後就是一家子,一家人說什麼兩家話兒,多生分”使了個眼色給邊上小太監,“別顧著抹眼淚了,快上湯團啊,一塊兒吃個團圓飯,父女兄妹的有個照應。”
熱騰騰的百合芝麻湯團上了,統共是六碗。錦書一碗碗接過來端到在場的每個人手上,對崔的徒弟們納了個萬福,“師哥們有禮,日後勞師哥們替我多周全了。”
那三個徒弟把碗一擱,馬蹄袖甩得山響,齊齊地打了個千兒,“姑奶奶客氣,奴才們定當盡心竭力。”
金迎福笑起來,“這幾個猴崽子,就是做奴才的料!嘴裏叫著姑奶奶,還管自己叫上奴才了。”
崔貴祥是個謹言慎行的人,他常說滿招損,謙受益,帶出來的徒弟自然個個都是好料子。他笑了笑,“這就對了,不論什麼時候都拿自己當小菜碟,這樣才能得人待見,討人喜歡。”
錦書端碗湯團給金迎福,“諳達賞個臉,和咱們一道討個彩頭。”
金迎福喜道:“還有我的份兒呢?”
錦書笑著把勺子放到他手裏,“看諳達說的!我今兒能認這麼好的幹爸爸,都是您的大恩大德,莫說一碗團圓飯,就是給您磕頭都是應當的。”
金迎福大為讚許,真是個大寶貝!模樣生得俏,小嘴又會說話,叫人聽了渾身都受用。這要是肯對著萬歲爺下個氣兒,再費上點功夫,寵冠六宮就在眼巴前啦。
崔貴祥這會兒是有女萬事足了,點著頭道:“閨女說得對,吃了團圓飯你就是咱們一窩的,回頭你也得上點子心。”又對錦書道,“人前叫諳達,人後喊聲金叔。你金叔時時幫襯著我,這麼多年虧得有他了。”
金迎福擺了擺手,“一個籬笆三個樁,幫襯你就是幫襯我自己。咱倆是一個村子裏出來的,交情厚著呢,不是別人嘴上說的好話兒,麵上做得再足,隔著心,終究是不頂用的。”
幾個人圍著八仙桌坐下來,邊吃著湯團子,金迎福邊說起了從事的事兒。
他們是冀南人,都從大城縣一個叫柺子村的地方來。那鬼地方十年九澇,遍地的茅屋草舍,按著風水來論,四外冒窮氣。一道夏天成堆的牛蠅,成片的蚊子,聲音響得就像打串鑼。家家沒茅房,村子西北角上有個大糞場子,不管男女,大溲小溲都上那兒去,時候長了沒人收拾,要多髒有多髒,癩蛤蟆滿地亂爬,蛆圓鼓鼓的全長尾巴,瞧一眼,能叫人把隔夜飯嘔出來。金崔的交情就從那個大糞場子開始。
那時候金迎福也就五六歲,鄉下孩子摔打慣了,五歲上掛著屁簾滿世界亂躥,結果不小心就掉進糞坑子裏了,幸好大三歲的崔貴祥打那兒過,解了褲腰帶讓他抓住,才不至於溺死。金迎福笑道:“崔可是我的救命恩人哪!要不是他,我得被糞撐死。”他說得歡快,說完之後看大夥捧著碗勺打嗝愣,猛想起來正吃飯這茬呢,驚得呀的一聲。
崔貴祥搖頭,“你存心惡心我就算了,我們姑娘還在呢,你對著吃食說大糞,真是晦氣!”
金迎福的胖臉上浮出歉意來,對錦書拱了拱手道:“姑娘,對不住了,我真是沒留神,順著就說出來了,您別見怪啊。”想了想道,“我明兒打發人來給你榻榻裏送春餅子賠罪。你愛吃什麼餡兒的?醬肉、肘子、熏雞、還是醬鴨子?我覺著肘子好,配上肉絲炒菠菜,醋烹綠豆芽,再加個素炒粉絲、攤雞蛋,蘸著細蔥絲和香油麵醬小料……嘿,那叫一個美!”
錦書想怪道這麼胖,整天琢磨吃的,能不胖嗎!環顧這一桌子人,雖是七拚八湊,原先八竿子打不著的,這會兒能坐到一塊兒也是緣分。她也有了種找回親情的感覺,多好啊,熱熱鬧鬧的。隻要崔貴祥不盤算她,她就打定了主意孝敬他,就像苓子對梳頭劉那樣,他活著敬重他,他哪天“老了”,給他置辦後事,發送他。
金迎福和崔的徒弟們聊起了吃食的講究,崔貴祥看看沙漏,對錦書道:“時辰不早了,咱們爺倆相聚且有時候,你快回去吧,晚了怕宮門下鑰進不去。”
錦書應了聲起來行禮,“那我回去了,金諳達寬坐,改天我再去拜會您。”
崔貴祥也站了起來送她到門口,錦書深深福下去,他一頷首,對身後的徒弟道:“添壽,這黑燈瞎火的,你給照著點道兒,送咱們姑娘回慈寧宮去。”
叫添壽的哎了聲,點了宮燈來引道:崔貴祥站在門前目送,直到他們出了長春門才回過身來。
金迎福把碗裏的湯都打掃完了,一撂勺子抹了把嘴,“瞧瞧你,一輩子沒當過爹的樣兒。”
崔貴祥自嘲地笑道:“可不,就是一輩子沒做過爹!以前雖也收過幹兒,到底不長久,男孩兒心大,收不住。閨女就不一樣了,閨女貼心,實話和你說,我這會兒心裏真是喜歡,先頭說什麼仰仗她好叫我日後過過好日子,這些也不想了,我如今哪裏不好,還非得利用她?”
金迎福嗤了一聲,“你得了吧,給驢踢了腦子了?她要能攀個高枝兒,對誰都沒有壞處,她自個兒受用,你也跟著享福,多好的事!”
崔貴祥往高座上一坐,讓徒弟伺候著點了旱煙,吸上兩口,鬆快的噴出一團煙來,笑道:“不瞞你說,我在慈寧宮當差時候長了,每天伺候太皇太後吃喝拉撒,見不著神機營的人,也見不著軍機處的首領大臣,那些個雄心壯誌都丟了。我得了空一個人也琢磨,咱們已經在這個位置上了,闔宮四個總管太監,咱們哥仨占了大半,還圖什麼?爬得再高也是閹人,這輩子沒指望了,就圖臨死有人收個屍,給我戴兩天孝帽子,就足夠了。”
金迎福塌著肩膀一歎,“說得也是,家業掙得再大也是便宜別人,沒準還便宜外姓了呢!”惆悵了一會兒又道,“差點忘了大事情!你那好閨女有難啦,皇後像是覺察出來了,今兒找太後商量怎麼處置錦書呢,你悠著點兒,趕緊想轍吧,說是要等皇上上西山健銳營的當口給錦書找下家呢!”
崔貴祥愣了愣,拔高了嗓門道:“找什麼下家?沒有太皇太後的懿旨,她們敢動慈寧宮的人?”
金迎福在他胳膊上拍了一下,“你嚷什麼!我這兒偷著告訴你,你別把我賣了。”又竊竊道,“缺德帶冒煙的,你知道要指給誰?說出來怕氣著你,是圓明園的鴿子劉,就那羅鍋子。”
崔貴祥白了臉,“指給太監?真行,她們這是要糟踐死她呀!”
看他惱得下巴直哆嗦,金迎福忙道:“你也別急,萬事都有個解決的法子,咱們不知道便罷了,知道了還能坐視不理嗎?回頭找李玉貴去,讓他在萬歲爺跟前吹吹風。還有太子爺那兒,我打發人給小祿子傳個話,這兩位主子爺知道了,這事肯定成不了,隻要別讓錦書落了單,她們有力氣也沒處使。”
崔貴祥直跺腳,“防得了初一防不了十五,這麼下去怎麼成!”
金迎福道:“你急,有人比你更急,用不著你鹹吃蘿卜淡操心。您啊,歇著吧!這回您擎好嘍,也瞧瞧咱們萬歲爺的手段。”
陽光明媚,又是一個豔陽天。皇帝叫起後往南書房進日講,用過了午膳方回乾清宮,換完了衣裳就檢點折子,在禦桌前閑適地坐著。
鎏金銅爐裏點著佳楠塔子,熏得滿室的幽香。窗屜子上掛著的五彩線絡盤花簾卷起了一半,陽光斜斜地照過來,映在鏡子似的金磚上,是一團團明亮的光影。偶爾有風吹來,吹動明黃的雙繡花卉蟲草紗帳,隱隱綽綽有細碎的鈴聲傳來,皇帝抬眼看過去,原來是床頭上擺著的平金荷包下的金梭子,半條搭在床沿,半條已經垂落下來了。殿內的禦前太監偶人似的佇立著,皆是屏息寧神,無聲無息。
皇帝批完了折子叫人取《職方外紀》來,才翻了兩頁,突然問:“今兒怎麼沒人遞膳牌子?”
簾子後的李玉貴忙躬身上來回稟,“臣工們知道萬歲爺龍體方愈,不敢給主子添亂,說是沒什麼要緊的公文,等明兒叫起再上陳條也是一樣。”
皇帝的嘴角微揚了揚,“這幫人常說文死諫,武死戰,個個是一等一的大忠臣,怎麼如今倒學會瞧眼色了?”說罷頗嘲弄地搖了搖頭,複垂眼翻起了書頁。
李玉貴正是百爪撓心的當口,從金迎福打發徒弟來和他說了那件事起,他就在琢磨,是尋機會和皇帝說呢?還是裝不知道,就此蒙混過去?那個慕容錦書究竟值不值得他下那樣大的賭注?萬歲爺再愛,後宮裏的事向來管得少,他要是把皇後和太後出的餿主意和萬歲爺一說,不知道會有怎麼樣的反響?萬一皇後問起是誰透露給萬歲爺的,前後這麼一查……乖乖,他們老哥仨都得見閻王爺去。
李總管背上熬出了汗。再細想想,崔認了那丫頭做幹閨女,就是拴在一根繩上了,聽說還心疼肝斷的護著,弄得跟真的似的。也罷,那丫頭想來也是個有福澤的,這會子不搭把手,等懿旨一下,什麼想頭都沒有了,白錯過了這千載難逢的好機緣。
他咬了咬牙,偷覷皇帝的動作,見他專心在看書,也不敢直愣愣地打斷他。那西洋自鳴鍾上的指針還差一點兒就指著十一了,宮裏有規矩,日正主子們都要歇午覺,不論春夏都有這慣例,他也不用急著出聲,等鍾下頭的大鐵陀擺動開了,萬歲爺自然就能把視線挪開了。才思量完,那自鳴鍾響了,是種清脆又恰到好處的當當聲,不急不慢的,正好十一下。
皇帝撂下書,瞥了李玉貴一眼,“叫進來吧。”
這是喚司衾和尚衣的太監了,李玉貴走到門前擊掌,傳伺候的人進來給皇帝鋪褥子、更衣。禦前的宮女量了水呈澆滅鼎裏的塔子,另備安息香來換上,合攏了檻窗,放下卷起的簾子,然後都哈腰卻行退出暖閣。
皇帝裹著一副杏黃綾被子仰天躺下,正待要合眼,卻見李玉貴在他床前踟躕著,欲言又止的樣子。他擰了眉,“你是愈發的沒分寸了,仔細哪天掉了腦袋都不知道。”
李玉貴嚇得趕緊跪下,磕頭道:“奴才不敢!奴才是有天大的要緊事要啟奏萬歲爺。”
皇帝本就沒有倦意,聽了這話便支起了身子,料想他必有錦書的事要回稟,也不惱,倚著床架子問:“什麼要緊事,說吧。”
李玉貴道是,爬起來邊翻箭袖邊道:“萬歲爺上回頒了旨要巡視西山、通州、豐台三營的,奴才想請萬歲爺個示下,幾日能打個來回。”
皇帝頗意外地看著他,暗道這奴才生了熊心豹子膽了,敢問起他的行程來!皇帝出巡隨扈眾多,全城官道要預備行圍,九城戒嚴。儀仗鑾駕開拔,晚間還要沿途紮營駐蹕,那三個地方都巡上一圈,恐怕要十來天的光景。
李玉貴見皇帝麵色不豫,心頭悚然一驚,腰更往下躬了,顫著嗓子叫了聲,“主子……”
皇帝冷笑起來,“朕是待你太寬厚了,縱得你沒了邊。你這種說一半留一半的性子要是不改,朕遲早命人絞了你的舌頭。”
直把李玉貴嚇得背心裏的衣裳濕了個透,磕磕巴巴道:“奴才是怕這一說得罪了別的主子,回頭要了奴才的命,奴才就再也不能在萬歲爺跟前伺候了。”
皇帝一聽便納悶起來。看李玉貴那畏畏縮縮的樣兒,不由急火攻心,抓著案頭的白玉比目磬脫手就砸過去,隻聽砰的一聲脆響,那磬的玉質極薄,往遊龍柱上一碰,立刻就四散開去,濺得滿地玉碎。
皇帝咬了咬牙,“自己上內務府領二十板子去。”
都到這份上了,想套皇帝一句維護的話是不能夠了,再賣乖,真得腚上受罪了。李玉貴忙膝行了幾步,“主子您消消火,奴才這就原原本本告訴您。”於是一句不拉地把得來的消息倒豆子似的,一股腦兒全倒給了皇帝。
皇帝的臉色很嚇人,語氣卻很平靜,“這是誰的主意?是皇後還是太後?”
李總管掂量了一番,說誰好呢?太後是萬歲爺的生母,打斷骨頭連著筋的。說皇後?皇後和他十幾年的夫妻,早就是至親的人了,這樣算來哪個都不能得罪。於是他決定裝糊塗,“奴才也是聽旁人風傳,不知道究竟是什麼底細,隻一味地急著給主子報信兒了,也沒打聽清楚,請萬歲爺恕罪。”
皇帝抿著嘴不言語,過了老半天才從牙齒縫裏擠出一句話來,“鴿子劉?他是個什麼東西!你去……”
去幹什麼沒往下說,李玉貴是人精,揣摩主子的心思是行家裏手,隻這一句他就知道該怎麼做了。劉登科算是完了,這倒黴催的點兒背,就因為長得缺人味兒,還有那麼點不上台麵,不明不白的給惦記上了,糊裏糊塗就送了小命。
萬歲爺真厲害,這招釜底抽薪用得妙!法辦了劉太監,太後和皇後自然會得著信兒,這麼一來存了顧忌,輕易也不好怎麼樣。皇上是殺雞給猴看呢,一來不傷了太後和皇後的體麵,二來表明了態度,一個不起眼的奴才,死了就死了,誰讓他走黴運,被那二位主子點中了!
“你打發人去辦吧。”皇帝揮了揮手,隻顧半躺著發怔。
李玉貴打千兒應個嗻,示意人進屋子悄悄打掃那一地的碎屑,自己腳下麻溜的上內務府傳話去。上諭發得了,照舊回殿裏侍候著。
他回來時皇帝往裏側著身,已經睡下了,隻不過極不安穩,烙餅似的翻來覆去的折騰。李玉貴暗咂了咂嘴,這丫頭,真了得!崔這回是辦對事了,這幹閨女認得好啊,將來指不定有多大的出息呢!萬歲爺看錦書的臉子,對崔這個幹老丈人高瞧一眼,嘿,那就發跡了!
至於太子那頭,他是不看好的。雖說跟了太子,將來也許位份晉得更高,可皇帝尚年輕,要等到太子當政,那黃花菜都得涼了。最重要的是等不起啊,崔五六十的年紀了,太子少說也得再過三十年才能登大寶,到時候崔八九十了,還在不在都不知道呢!所以要抓緊了眼前把那孩子推上去才成。
李玉貴邊犯著春睏邊盤算,突聞帳內有窸窸窣窣衾被翻動的聲音,他一驚忙回了神,打眼一看是皇帝坐了起來,冷著臉,皺著眉頭,老大不痛快的樣兒。
李玉貴緊趕兩步迎上去,“萬歲爺,要什麼?”
皇帝道:“取養榮丸來。”
李玉貴道個是,掀起膛簾子指派人把藥呈上來,伺候皇帝服了,仍舊扶他躺下。皇帝問什麼時辰了,他看看鍾上道:“回主子,午正了。”
皇帝翻了個身,隻覺心頭憋了團火,燒得他沒法子安睡。太後禮佛多年,想來也不會參與這件事,難道是皇後的主意嗎?他和皇後同床共枕十幾年,從不知她是這樣的人……一定是受了奴才的挑唆,才想出這麼個損招來。
“查查這餿主意是誰出的,查出來了即刻來回朕。”皇帝頭都不回地說,這樣的人留著是禍害,將來必然要掀起風浪來,趁早收拾了才幹淨。
李玉貴應著退出殿外,站在丹陛旁的台階上眯眼看日頭。這差使難辦,又得挖個人出來,否則就害了金迎福了。他提溜著帽子上的藍頂珠抱胸一歎,抓太後宮裏的人還是皇後宮裏的人?這梁子結得大了。得!他一跺腳,辦吧!不過隻有自己一人可不成。他把帽子往腦袋上一扣,直奔敬事房而去。找敬事房總管趙積安去,那小子是杠頭,死鑽牛角尖的主,不論宮女太監,逮著一個交他辦,他板子一上,保管什麼話都問出來了。
皇帝躺到午時末方起來,由尚衣太監打理好衣裳,傳梳頭太監結了發辮,戴上紫金冠,也不宣禦輦,起身便往宮門上去。一溜禦前的近侍慌忙舉著華蓋跟上,他腳步匆匆沿夾道朝坤寧宮方向疾走,到了門上不叫人通傳,自己背著手進了明間。
值上的宮女跪下行大禮,他隻問:“你們主子呢?”
小宮女回道:“皇後娘娘才歇了覺起來,這會子在配殿裏呢。”
配殿的槅扇門半攏著,透過屜子上糊的綃紗望過去,隱約看見南窗下的條炕上擺著一個繃架子,皇後在那架子前坐著,正拿炭條勾花底子。
太監躬身推門,暖閣裏的宮人們磕頭請安,皇後忙下炕立在踏板上屈腿納萬福,笑道:“萬歲爺怎麼來了?也不叫人通傳,奴才好上正殿迎駕。這樣子,多失禮。”
皇帝看她言笑晏晏,心裏也顧念情分,便伸手扶她起來,“咱們還用得著講那些虛禮麼?”回頭瞥了繃架上雪白的緞底一眼,“你在繡什麼?”
皇後親自從宮女手裏接了茶盞來敬獻給皇帝,一麵道:“總是閑著,如今開了春,天暖和起來,繡副百子圖的被麵子備著,回頭咱們太子爺大婚時好用,不必急著趕工了。”
皇帝抬頭看她,眉眼間俱是恬淡怡然的神態,那樣端莊賢淑叫人敬重的,怎麼會有那種壞心眼子呢!皇帝唇角浮起遊絲一般的笑意,“這些東西交造辦處就是了,日夜熬著,仔細傷了眼睛。”
皇後挨著皇帝坐下,緩緩道:“繡工們的手藝雖不差,到底比不上自己繡的。兒子帶到這樣大,要討媳婦了,我給他繡一床被子,也是我這個做母親的意思。”
皇帝點頭,“隻是要小心身子才好。太子的婚還未指,你也不用那樣急,諸事鋪排下來,怎麼也要到萬壽節前後。”
皇後應個是,低眉順眼地坐著,心裏有話,到了嘴邊又說不出口,猶豫了半晌方道:“萬歲爺可有了合適的人選?還是早點定下來吧,也好收收太子的心。”
皇帝唔了聲,“皇祖母和額涅的意思呢?她們瞧下來哪個好?”
皇後道:“那四個丫頭都好,奴才聽老祖宗的話頭子,一個封嫡妃,另三個封側妃也使得,最要緊是開枝散葉。”皇後邊說邊掩嘴笑,“萬歲爺盡快擬召吧,今年大婚,要是祖宗保佑的話,到明年年下就能得個小子或閨女,那多好!咱們就做祖父母了。”
皇帝生出感慨來,他和皇後還未及而立,兒子要討媳婦了,將來孫子的年歲可能比東字輩的皇子們還大些……皇帝微籲口氣,他早年戎馬,太子的成長並未關心太多,都是皇後一手操持的,這麼多年來,皇後主持六宮應付宮中瑣事,還要過問皇子們的學業,真是大大的不易,他才剛怒氣衝衝倒是不該,虧得沒在她麵前發作,否則豈不傷了皇後的心!
皇後瞧皇帝並不說話,心裏總有點忐忑,似乎他這一來是另有用意的。莫非是走漏了風聲不成?細想想也不會,知道這事的都是近前的人,且沒有大肆宣揚開去,除非他是神仙,能掐會算。
皇後謹慎地問:“萬歲爺今兒來找奴才是有什麼事兒?”
皇帝調轉視線過來,目光淡然如水,微一挑嘴角,“也沒什麼事……才用過點心,出來走走,消消食。”
皇後心頭一鬆泛,笑著說:“正是呢,政務太過多了,萬歲爺要仔細聖躬才好,沒的叫老祖宗和皇太後擔心。上回奴才來瞧您,李玉貴攔著不讓進,奴才在外頭隻有幹著急的份兒。”
皇帝心不在焉地應道:“朕喜靜,你是知道的。倘或見了她們,後頭必然個個都來求見問安,那朕還能安生嗎?”
皇後諾諾稱是,又和皇帝說起有太監偷著往宮外流髒水的事兒,連如意館的東西都敢動,說請萬歲爺示下。
皇帝冷笑道:“這種事曆來就有,大鄴的時候尤為猖獗,如今倒好,算計到朕頭上來了!你下旨嚴辦,一經查出絕不姑息。可有一點,要提防栽贓陷害的事兒,鬧得人心惶惶就不好了。”頓了頓,又順著話茬子道,“還有那起子無事生非的奴才,心腸歹毒得叫人發指。朕知道皇後是賢後,向來有容人的雅量,隻是有時候耳根子忒軟,朕盼著皇後近君子,遠小人,以仁治家,替朕好好掌管後宮,叫朕沒有後顧之憂。”
皇後隻覺一記悶雷劈在頭頂上,渾身上下仿佛都浸在了冰水裏。大英開國以來皇帝就不問六宮事務,這會子是怎麼了?聽著話裏有話啊。她惴惴不安的偷覷皇帝的臉色,卻是一切如常,也不見有什麼不妥帖的。
皇帝對著皇後,愈發和顏悅色地笑,“怎麼了?朕有哪裏說得不招人待見的?”
皇後慌忙搖頭,“萬歲爺句句在理,奴才自當守好本分,請主子放心。”
皇帝眼裏光華流轉似千尺深潭,攜過皇後的手焐在掌心裏,“怎麼冷得這樣?可是有哪裏不好?”說著自顧自替她把起了脈,那脈聲咚咚如雷,又急又沉。他探究地打量她,喚了聲“雲晚”。
皇後一激靈,雲晚是她的閨名,皇帝對她的稱呼從王妃變成皇後,獨獨沒叫過她的名字。那麼多年了,她恍然已經忘記了,今天猛地從記憶中翻出來,心髒絲絲縷縷抽痛起來。她張了張嘴,竟已啞然失聲。
皇帝若無其事地站起來,對旁邊侍立的初寒道:“緊著心照顧好你們主子,出了岔子,朕唯你是問。”
初寒並一幹宮女領了旨,皇帝對皇後道:“可別太過操勞了,累壞了身子不值當。你歇著吧,朕走了。”語畢轉身出了暖閣,滿屋子人肅下去,他早已下了台階,朝宮門上揚長而去了。
回來的步履倒不急促了,唯有些落寞。皇後的驚慌失措落在他眼裏,他滿心隻覺失望。這宮裏成日都是算計,爾虞我詐,勾心鬥角,沒有一時叫人清淨。他慢慢地在夾道裏踱,兩側的宮牆綿延向前伸展,望也望不到頭的朱紅。
皇帝意興闌珊,雖然有華蓋遮著,仍感覺日光刺眼,緊走兩步便進乾清門上了禦路。近侍太監們不得上階陛,紛紛從“老虎洞”裏穿行過去。皇帝抬手擋了擋,繞過露台一側的金亭子進了明間,往屏前的寶座上一坐,問李玉貴哪兒去了。
敬事房禦前伺候的馬六兒打千回話,“李總管辦萬歲爺吩咐的差事去了,還沒回來呢!”
皇帝哦了聲,讓順子伺候文房,又叫人取上回淘騰的字帖來,蘸了墨便落序題跋。
日頭漸漸轉過三交六菱花隔扇窗,禦前的宮女忙放了竹簾,這時李玉貴垂手進來了,給皇帝打了個千兒,“回主子,頭裏主子吩咐奴才辦的事兒妥了,特來給主子回話兒。”
皇帝眼皮都沒掀一掀,隻問:“哪一樁?”
李玉貴道:“兩樁事兒都齊了,鴿子劉的事容易辦,那小子常犯渾,克扣鳥料,還偷著倒賣圓明園的貢鳥,隨便找個名頭就處置了。後麵那一樁費了點手腳,不過奴才也打聽出來了。”
皇帝擱下手裏的筆,抬頭問:“是誰出的主意?”
敬事房的趙積安把坤寧宮宮女裏頭的二管事帶到了北五所的小黑屋子,宮裏是不講究濫用私刑的,再說也沒有名頭給人家扣帽子,太監們的廷杖舉得高,沒罪名也不好下手。李總管再次將他巧舌如簧的功夫發揮到了極致,由他扮白臉,趙積安扮黑臉,一個哄,一個嚇嚇,那丫頭剛開始還嘴硬,到後來到底扛不住了,一五一十都招了。
李玉貴得意地笑,“回萬歲爺,是皇後娘娘的奶媽子出的主意。他們家住芳嘉園西口,是有名的奶子府沙家。她兒子是京職外官,時任河南府守巡道員。皇後娘娘念高嬤嬤有功,放了四品的恭人,如今不常在宮裏,被她兒子接在府裏供養著,這回是應著二月二的節氣,又恰逢皇後娘娘千秋將近,這才進宮來張羅的。”
皇帝冷冷一哼,“不在家好好頤養著,偏趟這趟渾水,朕瞧著她是陽壽到頭了。”
李玉貴哈著腰問:“主子,這會子就去發落她嗎?”
皇帝道:“先別忙,且放一放再說。鴿子劉的消息放話進坤寧宮和壽安宮了嗎?”
“主子隻管放心,奴才全辦妥了。”李玉貴邊說邊掐手指頭算,“一個時辰打個來回把事辦了,再往宮門上遞話,這會兒太後和皇後主子八成都聽說了。”
這樣好,不動幹戈就能叫那二位知道聖意。巡校三營的詔告發出去了,日子也改不了,皇帝又琢磨,萬一他前腳走,太後後腳就往錦書那兒賜綾子,那怎麼辦才好?西山雖不遠,卻也鞭長莫及。
他讓順子取白折子來,留下一道上諭給李玉貴,道:“你把這個給敬事房的管事,叫他時時留意兩宮的動靜,倘或那裏下懿旨了,就把敕令請出來。”說著一尋思,又另寫一道傳過來,“第二道給宗人府,記住了,請了第一道才好出第二道,別沒過了次序去。”
李玉貴接了折子捧在手上,心裏小鹿怦怦亂撞。宗人府?這麼推算來,第一道是保命方子,第二道就是晉位的恩旨了,隻差太後和皇後加最後一味藥,那這鍋十全大補湯就齊活啦!崔這老小子運道真不賴,回頭告訴他去,哥兒幾個坐下胡吃海喝一番才痛快呢!
皇帝撂下筆,也沒心腸再臨楷書了,揮了揮手讓順子把字帖收進三希堂,便起身往門前去。乾清宮建在單層漢白玉石台基之上,台麵至正脊高數十丈,那樣的雄偉開闊。皇帝在廊簷下站著,頭頂上是金碧輝煌的和璽彩畫,遠處是湛藍得叫人溺斃的天,原是該舒展拳腳,心身愉悅的,可如今竟是壓著山一樣的沉重。
她和太子究竟怎麼樣,這話不好問別人,連李玉貴都不成,他開不了這個口。父親和兒子瞧上同一個人,說出來要把人臊死!怎麼辦呢?若是他有這決心,就一咬牙把她賞了太子……可是不成,當初敦敬皇貴妃是他的嫡母,他不能有所圖,如今錦書不一樣。就算她恨他恨得心頭出血,那又怎麼樣?她既然活在後宮裏,身上就該烙上他的戳印,本來一切是順理成章的,偏偏太子又攪和進來……
賜婚吧!是啊,唯有這條道了!要斷了他們的念想!
“傳太子來覲見。”皇帝橫了一條心,“即刻來見。”
李玉貴心驚膽戰道:“回主子的話,奴才頭裏回來,正巧在宮門上碰見太子爺,說是下了學,往慈寧宮給太皇太後請安去了。”
皇帝大不悅,他倒有小聰明,果然你有張良計,我有過牆梯。學業上不精進,腦筋全使在這上頭了。
李玉貴看皇帝麵色不豫,惶恐地打個千兒道:“萬歲爺,奴才這就上慈寧宮宣旨去。”
皇帝隻覺心口堵憋,酸一陣,苦一陣,疼一陣的,無望至極。頹然搖了搖頭,緩步朝西暖閣去。李玉貴忙不迭跟上,耷拉著腦袋想,世人都有七情六欲,皇帝也不能幸免。朝堂之上舉重若輕,退回內廷反倒束縛了手腳,這皇帝當得,唯一聲長歎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