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皇太後丟了貓,正坐臥不寧著,也沒了興致搭皇太後和皇後的話茬子,隻懨懨地歪在南炕的條褥上,怎麼逗都不樂,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屋裏的妃嬪們相視而笑,暗道越是上了年紀越是心思重,一刻鍾之內差人回慈寧宮看了三次,唯恐貓回來了,找不見人又跑了,再三吩咐塔嬤嬤打發人各處去尋。眾人因著老太太怏怏不樂,總存著三分顧忌,也不敢敞開了說笑,個個加著小心,滿室的爭奇鬥豔,卻是寂寂無聲。
太皇太後歎了一聲,她們哪裏知道,她不單是操心大白,還有那個錦書!找貓找了兩個時辰,竟是找到天上去了不成!她心裏嗵嗵地跳,好像是要出什麼事了。尋個理由使了人上乾清宮麵見皇帝去,李總管說皇帝午膳時接了膳牌子,是軍機處的人因北方的戰事麵聖,皇帝看了折子之後就頭痛起來,傳太醫診過脈,吃了一劑藥就歇著了,正是沉沉好夢的時候,打攪不得。塔嬤嬤不敢擅闖,沒法子再打探,不知真假。
太子那裏也去瞧過了,隻說老祖宗念著太子的課業,打發人去問問的。春榮回來說太子正在上書房搖頭晃腦的和師傅論《大學》呢,好好的,哪兒都沒去。
這下兩頭落了空,一個大活人就像蒸發了似的,莫名其妙地沒了。沒了倒不打緊,隻怕是出了什麼幺蛾子,偌大的皇宮內院,哪裏生了事都是牽一發動全身的。今兒破五,眾臣工攜了內眷進宮來,要是大肆聲張了恐遭人詬病,隻有派人暗中打探,卻是半點消息皆無。
太皇太後又一聲長歎,屋裏的人,連同皇太後在內齊齊一凜。皇太後寬慰道:“額涅別急,等大宴散了咱們再加派人去找,隻要還在宮裏,總能找回來的。”
太皇太後撫著額,搖頭道:“不中用,都翻了個底朝天了,還上哪裏去尋才好?這貓機靈,知道你找它,它自然躲著你。”說著看這一屋子人巴巴地幹坐著,方想起來早就該放的恩典,“瞧瞧我,真是糊塗了,叫你們陪我在這兒傻坐!快去和家裏人說話兒去吧,一年到頭也難得見,趁著今兒好日子,有苦有樂都和家裏人說道說道。媽媽嫂子的,要是嫌人多,樂意帶回自己屋裏的也成,都去吧!”
眾人早就盼得脖子都長了,老佛爺一發話,紛紛站起來行禮告退,隻剩下太後、皇後,還有幾個娘家父兄不在朝裏做官的貴嬪貴人。叫人琢磨不透的是通嬪和承乾宮惠妃,家裏人明明在梢間裏候著,卻不忙見麵,還坐在原位上篤悠悠的品茶。
景陽宮梅貴嬪憨直,問道:“你們二位這是怎麼?貴戚等著通傳呢,怎麼還在這兒?”
通嬪笑吟吟道:“這話真真是怪,隻許你在老祖宗跟前盡孝,就不許咱們多陪陪老祖宗?”
一個院裏的瑞常在悄悄拉梅嬪的袖子。這人真是沒心眼!眼下太子妃之位正是虛位以待,眾臣工的家眷之中,唯通嬪的叔伯侄女和惠妃的娘家外甥女是大熱人選。這要緊的時候,會親有的是機會,太子妃的位置一閃就落到別人頭上去了,這會子不抓緊了,回頭就是悔青了腸子也晚了。大家心照不宣地靜等著,也就她後知後覺。
梅貴嬪回過味來,忙笑著打圓場,“瞧你說的,我不過順嘴一問罷了。不去好,不去咱們在一塊兒才熱鬧。”
“正是這個話!橫豎都在京裏,什麼時候想見了就討皇後娘娘一個恩典,傳到宮裏來閑磨牙,一塊兒吃個飯,多好!”永和宮的多貴人勉強笑了笑,“不像咱們,老子娘都在外省,要見上一麵難如登天。”
惠妃喲的一聲,嘖嘖道:“老祖宗您聽聽,六宮裏頭最得寵的都在這兒訴苦,咱們可怎麼辦啊!”
多貴人連翻了三夜的綠頭牌,這件事誰不知道?多少人眼紅得要出血!萬歲爺向來一碗水端平,這樣的恩寵前所未有,怎麼不招人妒恨。隻不過聖眷再隆重也隻三夜罷了,現在還不是一樣。那時多貴人何等的風光,走路恨不得把腳踢到別人鼻子低下去。如今打回了原形倒生出這樣的感慨,幾個妃嬪訕訕笑起來。人說須將有時思無時,早知道萬歲爺的熱情維持不了幾天,當初就不該那麼得瑟。靠著年輕貌美想拴住男人,有幾個能長久的。失了恩寵就想老子娘了,到底還是親爹親娘好,比男人靠得住。男人妻妾一多就顧不周全了,何況這男人心裏裝的不是風花雪月,裝的是整個大英江山。三百六十五天有半數的時間是“叫去”,不招任何人侍寢,大家一樣獨守空房,倒也痛快。
“行啦,家裏人沒在京裏有什麼,不是還有太皇太後和皇太後嗎!再不夠……”離多貴人最近的禧嬪親親熱熱地攬了她的肩,“還有一眾姊妹,咱們疼你。”
這話說得好!在座的皇後連同妃嬪們笑起來,又是太皇太後又是皇太後的,萬歲爺哪兒去了?最該疼她的人卻不在列,可憐見的!早該像大家一樣夾著尾巴做人的,偏當自己了得,如今露了腚給人瞧呢!楊柳細腰,風情萬種,全歸了塵土了,就等著在這後宮之中慢慢腐朽吧!愛冒尖兒?恃寵而驕?虧得萬歲爺抽身得早,否則她那種狗肚子裏盛不下二兩油的,三五個月懷不上,白綾子套的環就該等著她了。
多貴人吃個啞巴虧,太皇太後和皇太後,皇後跟前又不好上臉子,自己心裏哀怨一通也就作罷了。橫豎是沒地兒申冤的,聖眷正隆的時候疏忽了,今兒賞明兒賜的,把她捧得高高的,還當自己是天生的好福氣,結果得罪了那許多人。這會子摔下來了,借機踩兩腳的人海了去了,這幾句綿裏藏針的話算得了什麼?玩兒似的!隻管樂吧!多貴人暗裏掐斷了指頭。萬歲爺說過喜歡她,既然有前頭的情分,擎等著時機。有李大總管在呢,花幾個錢,把綠頭牌往右手邊遞,山水有相逢,也不愁皇帝想不起她來。
眾人因著多貴人吃癟,私下裏狠狠高興了一番,話頭子又轉到宮外請進來的戲班子上去了。嘈嘈切切說武家班的楊小樓唱功如何了得,身手如何的不凡。又說班子裏的醜角多逗趣兒,吹拉彈唱樣樣都會,一個人能撐起一場戲來。最後聊上了武家班的班主,說這人有能耐,明治末年還放過印子錢,賺過驢打滾的利,別人喝稀粥他吃白麵肉饅頭,養得白胖白胖的。
太皇太後聽不下去了,“以前瞧著戲班子裏的班頭個個瘦精精的,要扛家夥什出力氣的,他怎麼就能胖得那樣?”
通嬪道:“老祖宗有所不知,這個武家班專給王公大臣的府邸裏唱戲,是正經的大戲班,做粗使的有的是夥計,哪兒用得上班主親自上手啊!您要瞧見瘦精精的班主,九成是個草台班子。”
太皇太後哦了聲,“這回是誰舉薦進宮來的?打探清楚沒有?”
皇後應道:“是老豫親王舉薦的,老叔好票戲,愛聽雙簧,這個班子常年在王府裏,都是極相熟的,老祖宗放心吧。”
太皇太後點頭道:“這樣方好,沒的叫人鑽了空子。”又側過臉去,皇後立時把耳朵湊了過去,太皇太後叮囑道,“那起子戲兒要派人好生看著,都是生人,又沒淨過身,這烏泱泱地混在一處,出了事,皇帝臉上不光彩。”
皇後肅了肅道是,“圈了北五所一個二進的院子供他們上頭更衣,門上都有人當著值的,但凡有要照應的,派的全是太監。先頭也放了懿旨,宮裏的嬪妃宮女不許上那兒去,有要瞧熱鬧的打死不論。”
“難為你想得周全,樣樣辦得都妥帖。”太皇太後頗讚許,皇後初嫁進南苑王府時就由她一手調理,辦事說話又決斷又圓潤。有她在,東西六宮紋絲不亂,這皇後當得,挑不出一點兒錯處來。又看了旁邊隻顧撥弄佛珠的皇太後一眼,無奈道,“你婆婆是個甩手掌櫃,隻顧著當菩薩,宮裏的事物百樣不問,這樣多的大事小情,全靠你一個人了。”
皇後笑道:“這是奴才應當應分的,我隻拿主意,下頭辦事的人多,也沒什麼。再說遇著了坎兒不是還有老祖宗呢嗎,奴才少不得來向老祖宗討教。”
太皇太後搖頭,“我上了歲數,還能活幾年?就是吊著口氣兒,到底精力也有限。”
這話嚇得皇後心頭怦地一跳,忙堆了笑臉開解,“老祖宗身子骨硬硬朗朗的,起碼再活五十年,奴才和萬歲爺還沒孝敬夠您呢。”
太皇太後眼角的皺紋漸漸舒展開來,拍著皇後的手道:“你可別指著我,我是不中用的了,還是早些挑個好媳婦才是正經。”
“老祖宗說的是!太子的事兒辦了我也踏實了,那孩子,真叫人操碎了心。”皇後是說不出的苦處,和太皇太後談及錦書的事,怕招老太太擔憂,皇太後不問事,皇帝麵前更不敢露口風,有什麼隻能自己憋著想法子,真個兒愁白了頭發。頓了頓方道,“老祖宗前頭可瞧見那些個女孩兒了?依著老祖宗,有好的沒有?”
太皇太後略一沉吟,“頭裏人多,竟是沒分清誰是誰來。回頭挑你覺著好的,傳進來再見上一見,或者把太子也叫來,他的媳婦讓他自己挑。”
皇後原還想說太子一個爺們兒家,這麼大咧咧杵在一堆女孩中間怕不妥。轉念一想太皇太後是個極開明的人,叫太子自己挑也沒錯,揀他看得上的娶進來,要是分不出伯仲,就叫太皇太後和皇太後定,剩下的封良娣,也是使得的。
左右隨侍內並不見錦書,皇後隻覺不尋常,正待要問,見塔嬤嬤從門外進來,太皇太後抬頭道:“皇帝可到了體和殿?”
塔嬤嬤回道:“才剛已經到了,隻是看著臉色不太好,拉著臉子沒有半點笑意。”想了想又道,“大約是頭疼得厲害吧,往常嫌抹額累贅的,今兒竟戴上了,瞧著是強打了精神應付臣工們呢。”
太皇太後有些惱,捏著帕子捶了下炕桌,“那些個太醫是愈發回去了,連個頭痛的毛病都醫不好,可見平時全把力氣花到賭錢討小妾上頭去了。也算是斯文人,在宮裏當差不兢業,就跟神武門上的鍾鼓似的,全掐著點兒跑,真真可恨至極!”
屋裏眾人見太皇太後動怒俱一凜。皇後低下頭去,視線茫然停留在胸前的五穀豐登綠彩帨上。頭疼的那樣怎麼不在宮裏歇著?她見皇帝向來是不用通報的,今兒因著選太子妃的事去了趟乾清宮,踏進宮門還看見李玉貴的,可一轉眼就不見了。尋到到暖閣裏去,炕上也沒個人,問禦前太監,個個支支吾吾說不出所以然來。原當皇帝公務忙,或者上軍機處去了,可太皇太後這邊打發了塔嬤嬤去問,李玉貴居然說皇帝聖躬微恙躺著了……裏頭一定藏著事!既然皇帝存心要瞞著,那她在太皇太後跟前也不便透露,不過究竟是去了哪裏,倒要認真計較計較才好。
她之前聽見些風言風語,是坤寧宮的掌事宮女打探來的消息,說皇帝大概瞧上了慈寧宮的錦書,直把她驚出一身冷汗來。要是普通的宮人就算了,倘或皇帝喜歡,她也能做個順水人情替他把人討來晉位份,可偏偏是錦書!太子這頭還沒著落,皇帝又卷進來,父子倆的心落在同一個女人的身上,豈不是滑天下之大稽嗎!皇後定了定神,琢磨著眼下不過是風聞,還沒有十足的把握,到底是太皇太後貼身的人,輕易動不得。且看看再說,萬一真有其事也不能坐以待斃,星星之火可以燎原,等她成了氣候,要滅可就難了。
皇太後一聽皇帝抱恙,忙招了候在外麵的壽安宮管事來,“你上體和殿瞧瞧萬歲爺去,別上前,遠遠地看著,好不好的來回我。”又對皇後道,“等宴結束了你也去一趟吧,皇帝有個病痛的也不吱聲,叫我擔驚受怕的。”
皇後拾了精神,軟語道:“額涅別急,咱們萬歲爺精岐黃,怕是整個太醫院的太醫加起來也不及他一個呢!”
“就是這個叫人憂心。”太皇太後搖頭道,“你沒見著他上回對著鏡子給自己紮針嗎?可把我嚇著了!皇帝萬事親力親為的慣了,這種性子不好,從前行軍時自己瞧病就算了,如今還改不了這毛病。”
太皇太後正說著,崔貴祥來回稟,說萬歲爺那兒打發人來回話了,萬歲爺這會子頭不疼了,隻是精神頭不濟,等宴散了睡一晚就好了,讓老祖宗和太後別擔心。屋裏人這才齊齊鬆了口氣,這時候春榮進來道萬福,“啟稟老祖宗,錦書回來了,把大白也帶回來了。”
太皇太後正掖葫蘆雙喜紋金綢敞衣的雙開衩下擺,一聽這消息大喜過望,直起身子問:“大白回來了?”
春榮應個是,笑道:“一人一貓弄得灰頭土臉的,小娟子帶大白拾掇去了,我瞧錦書一身髒,讓她先回榻榻裏洗漱,回頭收拾幹淨了再來伺候老祖宗。”
“難為這孩子,不知費了多大的勁才逮著大白的。”太皇太後尋回了心肝寶貝,疑慮一時都打消了,人也鬆泛了,終於露了笑臉。眾人眼見雨過天晴了,這才敢打趣說笑起來。
惠妃和通嬪各懷心思,也不和旁人搭話,兩人挨得又近,兩下裏便不鹽不醬地閑聊。惠妃打量一眼通嬪醬色壽山福海坎肩下高高隆起的腹部,嘖嘖道:“妹妹真是勤勉,瞧瞧這肚子大的,也就這陣子的事兒了。皇太後放了恩典,有身子的不往這兒來也行,你怎麼不好生歇著,這來回地折騰,萬一動了胎氣可怎麼好!”
通嬪笑得歡實,“惠妃姐姐這是什麼話,大家都來,隻我在屋裏養著,不知道的人還當我架子大,懷了龍種擺款呢!況且我又是個愛熱鬧的,連老祖宗都說我和定妃姐姐一樣的性子,但凡有好吃好玩的定然少不了我。”
惠妃聽得直泛惡心,什麼和定妃一樣!定妃就是個彌勒佛,吃飽了聽聽各宮的新鮮事,閑暇時候招了三五個宮女抽抽花簽鬥鬥草,了不得摸上兩圈骨牌,進宮四五年沒生養,她也不急,整天優哉遊哉的,那叫一個大肚能容!再說說眼前這位,嘴上抹了蜜似的,心上生了九個竅,別的長處沒有,光心眼子多。就她這樣的還和定妃比,真是活打了嘴了!
通嬪也覺惠妃那張陰陽怪氣的臉不受人待見。這不是擺明了和她打擂台來了嗎!原先皇後中意的隻有她叔伯侄女,後來不知惠妃打哪兒弄出個外甥女來,又是做學問,又是琴棋書畫的一通吹捧,直把皇後哄得團團轉。這下好了,板上釘釘的事兒黃了,還非得在幾個女孩兒中間分出個高低來,白叫她費了半天的手腳!肚子裏的孩子一拱一拱地動,通嬪小心地捵了捵腰。真是活受罪!在這兒傻坐囫圇一個時辰了,怎麼還不傳進來見人?再這麼下去她可等不及了,沒的窩壞了孩子要壞事兒的!
惠妃轉開臉去,一手撫了撫耳墜子,可著勁兒地擠出了一臉的笑,重又轉回頭來,狀似親昵地說:“我上回得著個信兒,說齋宮裏的薩滿很是靈驗,懷了身子的去參拜參拜就能得兒子,趕明兒妹妹得了空何不去試試,能得個小皇子,不比什麼都強?”
通嬪哂道:“可不,生了兒子才算有了老底兒,照這話說,惠妃姐姐懷晥晚帝姬的時候就該去拜拜才是。”
惠妃這下子給回了個倒噎氣,她膝下隻有行六的一位帝姬,通嬪這是戳她心窩子呢!惠妃有點不大痛快了,順手整了整領約上的黃絛子,淡淡道:“你這人真沒勁,我還不是為你好!叫你去拜菩薩害了你不成?”腦筋一轉,忽又笑起來,“倒也是,你位份低,就是生了個皇子也是讓別人帶著。你還別說,保不齊就派給我了呢!”
通嬪心裏咯噔一下,暗想惠妃沒兒子,位份也有了,論哪條都是排得上號的,真要是得了皇子叫她養著,那她還不得折騰死孩子?
她一時亂了方寸,兒子是娘的心頭肉,這要是落到狼窩裏,那怎麼了得!
惠妃誌得意滿,真叫一個舒心!讓你人前笑得臉上開花,人後恨得咬碎鋼牙!兒子怎麼了?除非你兒子能做皇上,否則生了也白搭。管別人叫娘,見了麵不過拱個手叫聲“通嬪娘娘”,這種鈍刀子割肉的痛,有你受的!
通嬪撫著肚子略失了會子神,安知生了兒子萬歲爺不會一喜歡就晉她位份?到時候就算不能長在自己身邊,好歹能常探望,惠妃這是吃不著葡萄說葡萄酸!她強作鎮定地端了蓋盅喝她的八珍益母湯,一麵緩聲道:“依著您是更偏疼女孩兒了?也是,閨女貼心,是比兒子中用。不過我要是能有那福氣得個小子,往後再苦我也認了。兒子將來有了出息,做娘的還稀圖什麼?熬上一二十年,等孩子大了就明白了,也沒有不認親娘的道理。”
大內的女子修養好,即使玩命地對掐,臉上也掛著三分笑意。錦書進門來,看見的就是一屋子的其樂融融。她上前給太皇太後見禮,給皇太後、皇後見禮,給各位小主見禮,然後恭恭敬敬垂手退到一旁侍立。
皇後抬眼望過去,琉璃吊燈下的臉微有些朦朧,卻是膚若凝脂,眼若星辰,溫婉嫻靜地站著,果然像戲文裏說的,獨曠世之秀群,表傾城之絕色。
皇後臉上不由罩上了一層嚴霜。好個美人胚子!招惹完了兒子招惹老子,騙得了太皇太後騙不過她去!她逮了半天貓,萬歲爺就丟了半天,世上還有這麼巧的事?
“錦姑娘是打哪兒找著的貓啊?”皇後的嘴角抿出個譏諷的弧度,“老佛爺打發了那麼些人出去,連個影子都沒看見,可巧叫你碰上了,你可是大功臣!”
錦書肅了肅道:“奴才當不起主子這樣說。大白機靈,像是存心和我躲貓兒似的,上牆頭鑽地溝,奴才追了大半個紫禁城才逮著的。”
多貴人掩著嘴道:“隻怪大白不會說話,要不憑著你倆的緣分,它該拜你做姐姐才是。”
錦書心上顫了顫,臉騰地就紅了。大白再得勢也是個畜生,叫畜生認她做姐姐,這是變著法子的作踐她呢!她死死咬住了唇,氣得身上發虛。旁邊的春榮暗中拉了拉她的衣角,她原想送個軟釘子給這位小主碰碰的,最後還是忍住了。悵然籲出口濁氣,自己開解了一番,人在矮牆下,哪有不低頭的!腰板子挺得直了就得撞得鼻青臉腫,現如今被人夾槍帶棒地調侃上兩句算什麼,就是指著鼻子地罵又怎麼樣?
弓弦要是拉得太硬,一旦鬆開就得割傷手。事不同而理同,做人也是這樣,太過較真了就是坑害自己。在這深宮裏,抬頭看是四四方方的天,低頭看又是四四方方的地,宮妃們的日子淡出鳥來,好容易遇著個合適的人選,不借機挖苦都對不住自己。錦書沉澱下來,當好她的“戳腳子”吧,什麼都不聽,什麼都不想,隻當自己死了,就成了。
等了一會兒,還不見太子來,皇後對身邊嬤嬤道:“上體和殿瞧瞧去,太子怎麼還不來。”
嬤嬤應個嗻,躬身退到堂屋裏打發人。裏頭又一位嬤嬤出來,在崔總管耳朵邊上嘀咕幾句,崔貴祥點了點頭,往東下屋去,站在門前拔著嗓子傳召,“奉太皇太後懿旨,著,端郡王溥浚之女、直郡王齊泰之女、固山貝子紮朗之女、大將軍長敘之女,入內覲見。”
才喊完話,錦書打了灑金氈子出來,幾位縣主、小姐列好隊從東下屋裏緩緩走來,錦書忙退到一旁讓道,也未及細看,備選太子妃的女孩們已經進了西上屋。
崔貴祥過來問:“怎麼出來了?可是老祖宗要什麼?”
錦書道:“是老祖宗不用我在跟前伺候,打發我出來的。”她說著輕輕地笑,可算能透口氣了,外頭雖冷,也比在裏頭攥著心好過。太皇太後的心思她知道,過會兒太子要來,她是怕他們照麵,故意支開她的。
崔貴祥搖頭,“這孩子,還傻樂呢!”心裏歎息著,沒心沒肺有時候也是好事,這樣能躲開很多煩心事。
錦書問:“諳達,有差事派給我嗎?我上席邊上伺候吧!”
“別介,那裏用不上你,你如今好歹是侍寢,姑姑輩兒的了,連著我也要請姑姑多照應呢,還讓你伺候宮外那些誥命洗手漱口不成?”崔貴祥風口上站久了嘴唇有點發青,朝手上嗬了口熱氣,手心手背一通揉搓,又挨到暗影裏跺了兩下腳才道,“你替我看著點兒吧,榮姑娘在裏頭半天不出來,有些個雞零狗碎的雜事兒我也照應不過來。”
錦書原想到排膳的地方候貴喜去的,被他這麼一說也沒法子,隻好先應下來,回頭得了閑再溜出去找人。便道:“諳達去值房裏喝口熱茶去吧,這裏有我呢,要是有辦不了的我再去請您的示下。”
崔貴祥上了點歲數,凍得時候長了實在是撐不住,回身指了指在門上囑咐小太監辦事的藍頂子太監,“他叫金迎福,是坤寧宮的總管,有急事找他,他是我一塊兒扛掃帚的老兄弟,知道心疼我,我找個地兒貓會子他不會計較的。”
錦書噯了聲,看崔總管直打哆嗦,一下子好像連道都走不了了,忙遠遠招了大太監來,“長善,快扶大師父上榻榻裏去,點了炭盆子攏上火,再上壽膳房要一碗薑湯伺候著喝下去。才開的春,染了風寒就不好了。”
“是。”太監打個千兒,把崔貴祥的胳膊繞到自己脖子上,半扶半扛著往體和殿的梢間裏去了。
崔總管一走,雜事瑣事全落到了她身上,大到西炕上供五祀的牲醴畢陳,小到各路誥命什麼品級用什麼杯盤碟盞,一一俱要過問,萬事差池不得,一個時辰下來忙得頭昏腦漲,恨不得就地癱倒下來。
到亥時二刻前後,總算是得著一陣清閑,這時才想起來,她一直守著正門,並未見太子來過,想是知道讓他自己選妃,嚇得不敢來了吧。錦書笑了笑,笑過之後又隱隱覺得擔心。那塊表叫皇帝拿去了,隻怕要和太子秋後算賬,屆時就算不會明正典刑,太子也免不了一通斥責。
她焦躁不安,值上又走不脫,倘或能趕在皇帝訓誡之前知會他,也好讓他有個提防……正胡亂盤算著,身後突然冒出個聲音來,道聲“錦姑娘新禧”,把她嚇了老大一跳。撫胸回頭看,是個半大不大的小太監,滿臉堆笑地把眼睛擠成了一道縫,她一時想不起來了,猶豫著問:“您是交泰殿的?”
小太監道:“錦大姑娘真是貴人多忘事,我是景仁宮太子爺跟前的容升啊。”
錦書似乎有了點印象,以前也沒太留意,一時半會兒的想不真切,隻草草應了聲,又問道:“您這是當什麼差來了?”
容升往西上屋探了探頭,“我們爺打發我來給老祖宗告假。先頭原說要來的,隻是萬歲爺那兒招了幾位軍機上的重臣說北方戰事,已經耽擱了一個時辰,這會子且完不了,所以差了我來回話兒,沒的叫老祖宗和皇太後、皇後好等。”
錦書思忖了道:“那今兒還來嗎?”
容升搖了搖頭,“不來了。其實咱們爺自有他的算計呢!我才剛進去給老祖宗磕頭,好家夥,屋子裏並排坐著四位,那陣仗,過堂似的!怪道太子爺想方設法地躲,萬歲爺叫過坤寧宮來都磨蹭著不願來。”
錦書心裏繁雜,隻問:“太子爺這會子在萬歲爺跟前?”
“可不,父子君臣的在議國家大事呢!”容升道。
既然在議政,也不能讓人帶話進去。錦書略失了失神,才問:“體和殿裏賜宴沒有?”
容升答道:“都這時辰了,一早就賜過了。姑娘可是有什麼事?”頓了頓笑道,“可是有體己話要和太子爺說?”
外麵霧靄漸沉,站在明間門口往東首看,連廊上的重簷廡殿頂都茫茫看不清楚了,唯有滴水下的幾十盞宮燈隱在濃霧之後,發出暈黃朦朧的光。
錦書掐著手指頭算,按著慣例,這時辰早到了該歇的時候,看這樣子離散宴也不遠了,倘或皇帝打發了臣工們把太子留下訓斥,那就是帶了話去也晚了。她搖了搖頭,“沒什麼事,明兒我下了差使到上書房瞧他去。”
“是嘍!您這是千載難逢的好消息,太子爺還不得高興壞了啊!我回頭就個和他說去,保管他做夢都要樂醒了!”容升鬆快地打個千兒,“您忙著,我得回去了,擎等著散了,我好伺候咱們爺回宮去。”
錦書道好,才看著他出回廊往曾瑞門去,後麵又有太監來回話,問:“姑姑,太皇太後給各家的賞賜都派下來了,東西是隨大人們出午門,還是跟女眷們的車從神武門走?”
錦書大皺其眉,“這話怎麼說的!自然是隨女眷出神武門,午門是朝臣上朝走的道,正月裏百無禁忌了不成!這差辦砸了咱們後脖子都得離縫,還是費些事,讓內務府打發人往順貞門上運吧。”
小太監嗻了聲,樂顛顛地撒腿就跑出去。暗盤算著,隨女眷好啊,不像那些大老爺們兒,女眷們醒事兒,酬謝放賞錢一樣不少,這趟差事下來又是個盆滿缽滿。
西上屋覲見的女孩兒們卻行退了出來,臉上表情各不相同。錦書這才得了閑打量上一眼,果真個個長得標致,不知太子妃的位置定了誰來坐,隻看見其中一位神采飛揚,眉梢眼角都藏著喜興,想是勝券在握了吧!錦書著緊又細看上兩眼,那女孩戴著金絲八寶攢珠髻,身上穿玫瑰紫二色金銀鼠比肩褂,腰上結蝴蝶結子長穗五色宮絛,看那打扮該當是位縣主。模樣兒怪齊全的,就是臉上有股子高高在上的勁頭,和上回見的賢妃有些相似,正琢磨是不是賢妃的貴戚呢,身後的苓子哎了一聲。
錦書回身笑道:“師傅這是下值了?”
苓子把手絹往鈕子上係,邊道:“老祖宗那兒快散了,叫外頭備輿呢!今晚我也回不了榻榻,排著我上夜,看更衣室門口,你有事就吩咐我吧,我今兒給您當下手啦。”
錦書知道她打趣呢,忙道不敢不敢。苓子嘿嘿地笑,衝那個站在東下屋門前和丫頭說話的女孩努嘴,“那位前途不可限量,瞧著十有八九能成事兒。”
“誰啊?”錦書順著看過去,就是前頭她注目的那一位,便道,“長得怪好的,皇後臉。”
苓子噗的一聲,忙捂了嘴,低聲道:“什麼皇後臉,長得倭瓜似的!她就是端郡王家的縣主,閨名叫瑤妗,是通嬪的侄女。聽太皇太後的話茬子是中意那位的,你是沒在裏頭,沒見通嬪那得意樣兒,比生了皇子還高興。要我說高興什麼呀,就圖往後太子登基,她侄女做了皇後好抬舉著她?再怎麼還是住寡婦院的,除非能像容太妃那樣生個孝順兒子,將來等兒子成了器,接出宮去在王府裏供養著。”
她們竊竊私語,那邊的女孩往這兒一瞥,錦書立刻有點心虛,拉了拉苓子的袖子道:“你作死麼?什麼寡婦,咱們也別背後議人長短了,回頭叫人聽見多不好。你橫豎是要出去了,我可怎麼辦,還得接著當差呢!有個閃失哪裏不周全的,遲早得被人坑死。”
苓子聽了連連點頭,“老背晦了,說順了就忘了這茬。也是,還是悠著點好。不過要我說,你是沒這份心思,要是當真計較起來,未必就輸了她。”
錦書打了個突,捶她一下道:“快別瞎說了,張羅鬥篷去吧。我才剛叫人回去取了那件暗花綢貂皮褂來,等太皇太後臨出門你伺候她穿上。夜裏涼,還起了霧,萬一凍著了大家遭罪。”
苓子聽了她的話,忙抬手招了招廊子下的小宮女,“把你們姑姑才拿的裏外發燒大褂子取來,在門前候著,過會子要用的。”錦書隻覺好笑,這人真是個褲襠裏插令箭的,但凡有什麼就會指使人,好在人不壞,要不做她徒弟,還不得累脫一層皮去!
宮門上的太監到金迎福跟前回事兒,外麵的霧愈發的濃厚,西一長街上有一慢兩快的梆子聲傳來,已然到了三更了。錦書上前給金太監蹲了蹲,“金諳達,咱們慈寧宮的肩輿到了吧?”
金迎福是看著她處理事物的,見她辦事爽脆周到,對她也多份敬重。心想到底是皇家的血脈,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因著聽聞些有的沒的,料想她將來指不定能有大出息。又瞧著崔總管的麵子,平日拿鼻子眼兒看人的金管事說話也謙和了,笑著道:“可不,才到的。今兒難為姑娘了,替著崔當了這半天的值,來往的事又多,真怕累著你。”
錦書抿嘴笑,“諳達客氣,奴才沒見過什麼大場麵,辦事兒欠妥,虧得諳達提點我,好些要緊關口才不至於犯錯,謝謝諳達了。”
這是客氣話,說得也不盡然是真的,不過金迎福很是受用。太皇太後身邊侍寢的特特等,說話這樣謙恭的極難得,自己是長了大臉子了,遂壓低了嗓子道:“我常說崔上了年紀,苦熬了這麼多年,什麼都有了,什麼都不缺,就缺個知冷熱的貼心孩子!要依著我,你們倆都是苦人,趕明兒我來搭個線,你認他做幹爸爸吧,在宮裏也好有個依仗。”
錦書為難道:“我知道諳達是為我,可我眼下這處境……怕連累了崔總管。”
金迎福道:“真是傻孩子!暗裏認,誰能知道?這不光為你,也是為崔好。他雖做著總管,外邊也沒安個家,手下徒弟多,卻沒個帶腦子的。你認了他,他有個病痛的你吩咐他徒弟幹,他記著你的好,自然處處拂照你,你也滋潤點不是?”
錦書一時忙亂,也分不清他這麼安排到底是圖什麼,自己這身份也帶不出好處來給崔貴祥,便茫然站著,也不知怎麼應對才好。
金迎福見她不吱聲,就當她答應了,喜滋滋地說:“您擎好吧,這事兒我來辦,往後您還得謝我呢!”
皇帝說:“諸位臣工跪安吧,朕也乏了。”
文武大臣們恭恭敬敬起身作滿揖,道:“萬歲保重聖躬,臣等告退。”
太子心裏有事,還記掛著坤寧宮布的局最後怎麼收場的,剛要隨著眾人退出殿去,坐在虎紋錦坐褥上的皇帝發話了,“太子暫且留下。”
太子隻得垂手應個“嗻”,規規矩矩站在皇帝坐榻下首聽示下。
殿裏金龍繞足的燈台上,燃著十八根兒臂粗細的巨燭,芒然璀璨的火光照得一室通明。皇帝倚著銀紅灑花椅搭,一手支著額頭,一手屈起指關節嗒嗒扣響紫檀木的扶手,臉上的神色冷峻到骨子裏去,不說話,隻擰著眉頭森森然看著太子。
太子許久沒見過父親這樣不快的表情了,回想了下剛才君臣議過的話題,不論是北方戰事也好,雲貴響馬也好,什麼都難不倒英明神武的承德帝,皇帝一揚眉,不屑道:“朕一統天下,教化萬方,不信製服不了這些個不成氣候的匪寇。”於是任命了撫遠大將軍,從朝廷撥調兵馬往斡難河鎮壓,勢必把這群牛皮糖一般的韃靼人一舉剿滅。雲貴那邊也下旨,責令雲貴總督往驍騎營借兵平寇,所有事都不需多議,皇帝處理這些向來是遊刃有餘的,並不造成任何困擾,眼下不知到底哪裏惹得他不痛快了。
太子提心吊膽,偷眼覷皇帝的臉色,躊躇半晌才鼓起了勇氣,“皇父可是有什麼煩心事?兒子不才,兒子想為皇父分憂。”
皇帝閉眼深歎了口氣,分什麼憂,這憂愁都是你惹出來的!事實是這樣,卻難以啟齒,怎麼說出口?說後宮佳麗都是朕一個人的,她也是朕的,你別動她的腦筋?不不,萬萬說不得。太子是他的第一子,十四歲上得的兒子,未登基前一有空閑就把他當玩意兒似的玩,雖說他如今禦極,太子也長大成人,父子再不像從前那樣親密無間了,可那份拳拳愛子之心絕不比天下任何一位父親少。若為個女人翻了臉,豈不應了那句情場無父子。
皇帝的眉蹙得愈發緊,袖子裏的懷表指針每走一下都像敲在他心上一樣。他收攏了五指,抬眼看太子,他臉上有怯意,那雙肖似他的眼睛裏含著疑惑和探究,見他不應也不敢多言,隻拘謹地立著。皇帝無奈地壓了壓手,“你坐吧。”
太子直覺繃著的弦一鬆,暗暗長出一口氣,躬身應個是,退坐到花梨木帽椅上,畢恭畢敬地挺直身子坐好,小心地問:“皇父可是為豐台大營的事惱火?請皇父放心,兒子今早已命左良往豐台去了,把軍中事務一應接管下來,原來的右翼長陳之信罷了職,押入牢內聽訓,等掌印大臣從通州回來再行發落。另外,兒子以為豐台大營並通州大營、西山健銳營是咱們大英的京畿命脈,京裏雖有步兵統領衙門,但人數總歸有限,一旦有了什麼,入京勤王還是要靠那三個營。眼下四海升平,兵將操練多有鬆懈,兒子已傳令,各營即日起演習兵馬一月,以震我大英禁軍雄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