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惆悵此情(2 / 3)

皇帝有些心不在焉,隻點頭道:“你這差辦得好,朕心甚慰。”

太子又沒了主意,他素來知道皇父心思比海還深,單靠揣測怕是不中用的,又想起一樁閑事來,便道:“皇父,老肅親王後兒出殯,皇父要不要去上個筵?”

皇帝詫異道:“什麼時候薨的?怎麼沒報宗人府,也沒讓內務府具本上奏?”

老肅親王是老輩子裏的堂叔,和高皇帝是平輩的,當初高皇帝晏駕,他那時正攻到良鄉,家裏的喪事都是靠老肅親王和幾個叔輩的宗親料理的,如今薨了,論理他怎麼都是要前往吊唁的。

不想太子笑起來,“這回的事兒沒發喪帖子,也沒上奏,是活出喪,蒙閻王爺的。老肅親王下了鈞旨,說自己家裏熱鬧熱鬧就完了。”

皇帝啊了聲,“這事擱你三叔身上倒不奇怪,肅親王怎麼也耍這花槍?才多大年紀就要借壽!”

太子道:“誰能嫌命長的!這點子就是三叔上年出的,那時候老肅親王病得脫了相,三叔說等大安了辦上一場,這叫以毒攻毒。”又道,“皇父就別去了,兒子代勞奔個喪便是了。聽說要請喇嘛念經,還有大覺寺和白雲觀的和尚道士,吹鼓手都是老肅親王旗下的包衣奴才,老王爺家的七叔和九叔還要登台唱《龜雖壽》呢!”

太子說著已然笑不可遏,皇帝看著他喜笑顏開的樣子,心頭雖還有氣,到底是發作不出來,暗想他尚年輕,隻口頭上教訓一番就行了。太子看上去老辣,心智卻未大開,長輩們捧鳳凰似的養大,是不能和他那時候比的。他常年混跡軍中,先帝打下了底子,他十五歲時便能領兵作戰。現下太子能坐享江山,用不著像父輩一樣受那些磨練了,太平太子當得缺心眼兒,或者稍加提點就好了。

“行了,別笑了。”皇帝沉聲一喝,太子乖乖閉上了嘴。皇帝複拉著臉道,“朕問你,才剛你額涅打發人來叫你,你做什麼不去?”

這下太子是真的笑不出來了,唯唯道:“皇父明鑒,兒子眼下不想納妃,求皇父給兒子做主。”

皇帝冷冷一哼,“真是混賬話,天家最注重的是子嗣,你到了年紀還不大婚,如何開枝散葉?這不光是你的事,也是穩定朝綱的大事,你身為太子,當以大局為重。”

太子是個強頭,他梗起了脖子,“兒子覺得辦好差,為皇父分憂才是頂頂要緊的。兒子現下還未弱冠,沒必要急著大婚。要是為了騰房子,那皇父給我在宮外指個寓所,兒子搬出去也成。”

皇帝一聽這話氣得不輕,謔地站了起來,指著太子的鼻子罵道:“你大膽,我瞧你是個豬油蒙了竅!什麼騰房子?這上萬的屋子還不夠住的,朕是要你騰房子嗎?你再犯混,就給朕上外頭吹吹涼風醒醒神,再進來和朕說話!”

平地一聲驚雷,嚇得殿內太監宮女紛紛跪地打起了哆嗦。太子嘴硬,心裏也還是畏懼的,忙跪下磕頭道:“兒子大不孝,惹得皇父動怒,請皇父保重聖躬,若是氣壞了身子,就是把兒子磨成了粉也不足以抵罪。”

皇帝心裏窩著團火,吐又吐不出來,咽又咽不下去。本想把事先放一下,等從容了再說,結果這根強筋三兩句就把他惹毛了。眼下心火燒得旺,腦子裏是一盆糨糊,一個亂線團,什麼頭緒都摸不著了。從袖子裏頭抽出那塊懷表往他麵前狠狠一砸,表麵微凸起的玻璃霎時四分五裂,表盤扭曲變形,一地的破碎的殘骸。

皇帝負手站著,胸前的起花團龍龍首呲目欲裂。太子驚恐地抬頭,隻見他臉色蒼白,對殿內侍從道:“都出去,沒有朕的吩咐不許進來。”

太監們的馬蹄袖甩得山響,應個嗻,哈腰恭肅地退下。皇帝語調冷然,“你怎麼說?”

太子額上冷汗簌簌而下,他並不為自己擔心,隻怕錦書有個好歹,便膝行幾步上前,以頭杵地央求道:“好皇父,兒子錯了,兒子不該對宮女動心思。求皇父開恩饒了錦書,是兒子硬把東西塞給她的,她隻說不要,兒子仗著自己的身份逼她收下,還讓她一刻不離地帶在身上。她是沒法子可想,不敢得罪兒子才勉強接著的。萬歲聖明,饒了她這一遭,兒子求您了。”

他不告饒還好,一張開嘴全是替錦書開脫的話,皇帝已然怒極了。他們倆都把過錯往自己身上攬,一副舍身成仁的大無畏氣概,自己倒成了棒打鴛鴦的惡人。皇帝恨得牙根癢癢,連連冷笑道:“好好,真是朕的好兒子!你日日到上書房點卯,書竟通通讀進狗肚子裏去了。皇子不得與宮女子生私情,違者便是穢亂後宮,你可還記得?”

穢亂後宮皇子要廢黜,宮女要處死。太子像吃了一記悶拳,被嚇得幾乎癱軟下來,隻覺眼也盲了,耳朵裏嗡嗡響成一片。這頂大帽子壓下來哪裏了得,自己尚且有皇太太皇阿奶全力護著,錦書怎麼辦?小命豈不交待了嗎!

皇帝看著他,說不出的什麼滋味。這話不過是嚇嚇他的,太子不能辦,錦書也動不得,他們倆似乎是緊密地聯係在一起的,不論辦了誰,另一個必然受牽連。皇帝破天荒地為國家大事以外的雞毛蒜皮頭痛欲裂。對太子是不忍,對錦書是不舍,傷著哪個都叫他揪心,這難題擺在眼前,怎麼解決才好?

皇帝翻來覆去地琢磨,最後叫太子起身,帶著幾分誘哄的味道問:“你同朕說實話,你們兩個到底到了什麼程度?叫朕知道了,也好心中有數。”

皇帝意有所指,太子是個單純到家的性子,對皇父是一千一萬個崇敬,哪裏有存心眼子的意識,皇帝問,他就老實說了,“兒子心裏有她,不管她是誰的女兒,不管她是什麼身份,兒子就是喜歡她,對她死心塌地。兒子如今眼眶子裏容不下別人,就算皇父傳宗人府、傳禁衛軍,就是把兒子關押起來,把兒子人腦子打出狗腦子來,兒子還是那句話,兒子就要她!”

皇帝一懵,這邊是十頭牛都拉不回來的了,那錦書那邊呢?他慢慢在殿內踱步,掙紮猶豫了半晌,想問,又害怕聽到令他喪膽的答案,過了好一會兒才道:“你這裏剃頭挑子一頭熱有什麼用!她呢?她也和你一樣的想法嗎?”

太子再傻也不能說錦書對他有意,反正他覺得她應該是念著他的,否則怎麼會對著鐲子睹物思人呢!太子暗地裏有些得意,卻不能樣樣和皇父照實說,便回道:“她連正眼都不瞧我,有兩回被我纏得沒法子了才願意搭理我的,求皇父聖裁,別為難她才好。”

皇帝背著手在芙蓉地毯上來回地踱,聽說錦書對太子沒意思,這才展開了眉宇,溫聲道:“既這麼,十步以內必有芳草,你額涅下令內務府呈了幾個出身名門的大家子小姐的畫像來,朕過了目,瞧著也都甚好,你就在裏頭選上一個,以慰老祖宗一片疼你的心。”

這回太子學乖了,他深深對皇帝揖下去,“皇父的話兒子深深記在心裏,隻是求皇父給兒子些時間,讓兒子好好想一想,等兒子想明白了,自然給長輩們一個交代。”

皇帝點頭,“你還算通理,旁的也別想了,隻想你是一國儲君,是眾位兄弟的表率,要做出領頭的樣子來,就好了。”

太子深知道利害,這會子再死撐著,到最後非害了錦書不可!他甩了箭袖單膝跪下去,“兒子謹遵皇父教誨。”

皇帝嗯了聲,頗有些心力交瘁的意味,對太子道:“不早了,你回去歇著吧。”又衝門外微提了嗓門,“來人。”

李玉貴帶著一幹禦前太監飛快迎上來,替皇帝披上夔龍青膁披風,取石青色緞穿米珠如意帽給皇帝戴上,上下收拾齊整了,便前後簇擁著往體和殿的門廊上去。

太子躬下身子去,斂神道:“恭送皇父。”等皇帝上了禦輦往乾清宮去,他忙回身找馮祿,問容升哪兒去了。

那容升飛也似的跑過來,老遠就打了個千兒,緊走幾步上前來,嬉皮笑臉道:“太子爺,奴才給您老道喜了。”

太子眼一橫,“我才給皇上訓了一頓,你給爺道的哪門子喜?”

容升道:“這叫禍兮福所倚!錦姑娘說了,明兒下了值找時候到上書房來和爺說話呢!”

太子料想是為了表的事,心裏也愁,不知道萬歲是怎麼拿到這塊表的,也不知是否傷了她,便扶著容升的肩頭,狠命掐著問:“你瞧錦姑娘好不好?像不像是受了委屈的樣子?眼睛腫不腫?哭沒哭過?”

容升趔著身艾艾地叫,“我的好爺,好祖宗,您可掐死奴才了……”

太子忙鬆了手,啐道:“少打馬虎眼,快說!”

容升揉著膀子道:“爺別急,錦姑娘一切都好,看著也精神,才剛還在慈寧宮張羅來著。太子爺隻管把心放肚子裏吧,依奴才看萬事都順遂,也沒人為難她,再說錦姑娘這麼個聰明人,辦事說話妥妥帖帖的,也叫人找不著錯處不是?”

太子心裏一歎,下頭人哪裏知道她的苦,麵上好未必就是真的好,她那麼要足了強的人,就是遇著了過不去的坎,隻怕也不會哼一聲的。

燈台上的巨燭燃去了大半,馮祿領著伺候的人在一邊請旨,“太子爺,夜深了,還是回宮去吧,咱們坐在被窩裏好好的琢磨,何苦在這兒挨凍呢!”

太子往欞花槅扇窗上看了一眼,透著屜子上的玻璃,霧靄沉沉看不見頭,便問:“什麼時候了?”

馮祿躬身道:“就要交子時了,再不歇著,仔細明兒點卯起不來,又要叫萬歲爺生氣。”說著留神太子的臉色,也不敢提皇帝先前的訓誡,隻開解道,“主子,世上的道兒多了,這條走不通,咱們換一條,再走不通,再換,沒有辦不成的事。您這會子鑽牛犄角,鑽死胡同,愁壞了也沒用,還是得從長計議,就算橫了心一條道兒走到黑,咱們也不能擺在明麵上。俗話說胳膊焉能擰得過大腿,宮裏規矩是死的,可人是活的呀,咱們不著急,慢慢地磨。您是萬歲爺嫡親的骨血,萬歲爺有他的顧慮,橫豎都是為您好,這情您得領。”

太子細一思忖,也覺得挺有道理,就由著內侍給他穿上烏雲豹氅衣,抬高了下巴讓司衣太監扣上盤扣,一麵道:“明早你打發人在內右門上候著,看見錦姑娘來了請她稍等,我和師傅告了假就出來。”

馮祿忙不迭地應,“太子爺就是不吩咐,奴才也省得。”

太子又問容升:“我推著沒去,皇後娘娘和老祖宗她們可上臉子?”

容升挑著宮燈把太子往肩輿旁邊引,伺候著上了輦,才笑嘻嘻地回道:“沒有,太皇太後還誇爺來著,說皇子當以國事為重。萬歲爺膝下十位皇子,其餘九位年紀都尚小,隻有太子能代父操持國事,太子爺先國後家,是好樣的。”

太子往狼皮背墊上靠過去,心想沒惹惱了太皇太後就好,錦書眼下的處境堪憂,得想個法子把她弄出慈寧宮才好,隻不過一時急不來,要看準了時機再說。或者到今年選秀女時能捋出點門道,借著宮裏人員調動把她換出來。打算是這樣打算,要辦到怕是不易,她如今是侍寢,又兼著敬煙的差使,太皇太後離不了她,況且存著忌諱,更不能輕易放人。

太子突然像被針紮了似的跳起來,自己雖沒有親自去挑人,萬一太子妃人選定下了,明天朝堂上就頒詔怎麼辦?他慌亂拍著肩輿的扶手道:“先去趟坤寧宮,這會子就去,耽擱不得。”

馮祿看看天色,勸道:“我的爺,什麼要緊的事非得現在就去?這麼晚了,坤寧宮早就下了鑰,您去了也得攔在宮門外。何不等明天早晨,有話借著請安的時候說也成啊。”

太子緩緩低下了頭,抬輦的太監們停在夾道裏進退不得,沒有吩咐,也不知該往哪個宮去。太子不說話,一隊人馬就這麼站著。霧氣濃重,近侍太監們的頂子上蓋了白白的一層嚴霜,正月裏的天還沒轉暖,這大半夜的戳在外麵,寒意直往骨頭縫裏鑽,連著心都顫起來。

大夥都給馮祿打眼色,馮祿沒辦法,隻好壯著膽問:“太子爺,您這是找皇後娘娘幹嗎去?”

太子看他一眼,叫了聲容升,容身忙從墊後的隊伍裏跑出來,提著燈籠打千道:“奴才容升聽爺的示下。”

太子冷著臉道:“可聽說已經把人定下了?是誰家的女孩兒?”

容升怔了怔,拿眼梢子瞥馮祿,一麵道:“回爺的話,聽說是端郡王傅浚家的小姐,到底真不真切還不知道,不過是邊上人的揣測,老祖宗也沒鬆口,定沒定下暫時沒信兒呢。”

馮祿是太子身邊最得力的內侍,他也深知道太子的憂心的是什麼,便哈著腰說:“爺放寬心吧,上年給宗族裏的幾位小公爺賜婚,都是千挑萬選走了好幾個過場的,哪有給儲君選嫡妃今兒看,明兒就定的道理!必定要來回地挑,還要報宗人府審核,報皇上禦覽,您要活動,有的是時間,也不急於這一時。”

太子被他這麼一說也靜下心來了,神武門上有更鼓聲傳來,正是到了子時了。他抬手掖了下眼睛,睫上凝滿了露水,此時方覺背上寒浸浸的。無可奈何擺了擺手,還是趕著時間回去打會子盹吧,離起身應卯也就兩個時辰,再不歇,天都要亮了。

儀衛又開始行動起來,抬輦的腳下加快了步子,粉底薄靴踏在青石板上,腳步聲又輕快又利索,在寂靜的甬道裏回蕩,一路向前滾滾而去。

景仁宮的宮門上挑著溜紗燈,門上的太監隔著霧氣,隱約看見有搖曳的燈光遠遠而來,忙擊掌示意殿裏聽差的人。眾人到連廊上迎了太子回宮,粗使的宮女熄了燈籠退出去,宮門轟然關閉,隻聽“喀”的一聲,景仁宮上鑰宵禁了。

宮門上照例是寅正落鑰,錦書伺候完太皇太後出正殿,下了差,人一下就跟抽光了氣兒一樣,打著飄地從門裏出來。老祖宗寢宮裏的東西不讓動,嗓子渴得直冒起煙來,她強打著精神往西南角的銅茶炊上去,張和全熬完了銀耳正打發人往殿裏送,看見錦書來了便招呼她坐下,“錦姑姑這是下值了?”

錦書忙欠了欠身,“您快別這麼稱呼我,叫我怎麼當得起呢!您隻像以前這麼叫我,就是看得起我了。”

張太監笑著應了,給她的杯子續上水遞過去,還往裏頭加了兩顆紅棗,兩粒幹桂圓,扯起了閑篇,“累壞了吧?前半夜一通張羅,後半夜又熬著侍寢,真難為你了。不過你昨兒可露臉了,崔總管今早進聽差房,逢人就誇你能幹呢!”

錦書捧著熱茶喝了兩口,謙恭道:“是總管抬舉我,又沒幹什麼,不值當一誇。”

“話不是這麼說的,別瞧都是些零碎活,還真不是誰都幹得了的。”張太監往爐子裏加碳,撥了撥火道,“咱們當差的,越忙越要沉得住氣,你快趕得上榮姑娘了,今後崔總管更省心了,裏頭有你們倆照顧,還有什麼可忙的。”

錦書客氣了兩句,猛想起初一那天他說的見鬼的事來,和春桃的事還能沾上點邊,就打聽要是衝撞了陰人有什麼法子可解。

張太監道:“往大了說有水陸道場,做法事,燒樓庫;往小了說,就給鬼放賑,燒上一包金銀錢箔,勉強也能打發出去,不過隻能對付一般貪財的鬼,要是遇上的是惡鬼,什麼都不要,就要找替身,那除了找喇嘛道士驅鬼,恐怕也沒別的辦法了。”

錦書心裏難過,大鄴時宮裏死了那麼多人,哪個不是帶著滿腔怨氣的?要找喇嘛和道士是不可能的了,春桃不知道怎麼樣,永巷那裏又沒個信兒,愁也愁煞人了。

張太監覷她,拘著問:“這是怎麼了?你碰上晦氣事了?”

錦書搖了搖頭,“不是我,是從前住在一塊的小姐妹。前兩天病得不成了,就差沒挪到北五所去了,托人送了東西,這會兒好不好也聽不著口信。”

張太監是個好管閑事的,一琢磨自己回頭要上乾東五所去,便問了院落和名字,說願意幫著打聽。太監不像宮女,太監不禁足,哪兒都能到,輪著辦差就借名頭滿世界溜達。錦書感激地起身請雙安,張太監大度一笑,就算應下了。

因著應在節氣上,事多,昨天到今天一刻沒得閑過,說要上內務府領牌子,到庫裏提煙絲的事耽擱下來了,也沒時間囑咐小太監去辦,這下子正好借這個由頭請總管個示下,好讓她出慈寧宮往隆宗門那邊去。

錦書坐了會兒有了些力氣,擱下杯盞謝過張和全的好茶,便整整儀容往福鹿邊上等著崔貴祥。崔總管是個大忙人,隔了好一會兒才從裏邊出來,看見錦書和他請安,便過來問:“姑娘,有事兒嗎?”

錦書道:“我來請諳達一個示下,值上的煙絲快用完了,頭裏忙,沒來得及照應,這會兒我下值了才想起來,請諳達準我上內務府領牌子去。”

崔貴祥點頭道:“好孩子,下了值還操心值上的事。你去吧,領了再送回來,隻不過耽擱點工夫,歇覺的時候可短了。”頓了頓故意道,“今兒老佛爺這兒倒沒什麼大事,聽說萬歲爺身子不爽利,連著朝也罷了,這會兒正在暖閣裏養病呢,晨省是不來了。才剛老佛爺還說要打發人去萬歲爺跟前問問的,你和春榮一道去吧,回頭正好叫春榮把煙絲帶回來,也省得你再跑一趟。”

錦書猶豫著看崔貴祥,他卻作雲淡風輕的樣子,背著手踱到正殿裏去了。她不由發怔,太皇太後千方百計地把她隔開,讓她見不著皇帝,見不著太子,崔總管是什麼用意呢,倒敢忤逆太皇太後?她冥思苦想了半天,照這麼看來他是想把她往皇帝身邊湊的。太監都是無利不起早的,想是打量太皇太後上了歲數,怕她“老了”之後自己沒了差使,失了依附,這是存了心思鋪後路呢。

她自嘲地笑笑,怎麼把寶押到她身上來了?就憑著幾句聽來的閑話?突然又想起以前大家磕牙時提起的,崔貴祥和金迎福是同年,和乾清宮李玉貴是小同鄉,這麼說來,大概是從李玉貴那裏得著了什麼風聲了。

抬頭四顧,霧愈發厚重,三步之外就看不見人了。她定定站了會子,感覺像掉進了一片混沌之中。自己的事,反倒連自己也鬧不明白,太子的態度她是知道的,至於皇帝……一想起來背上就起了密密的細栗。他對她忽冷忽熱,又陰陽怪氣的,叫她如墜雲霧裏,辯不清方向,不知如何是好。崔總管讓她去問安,她是打心眼裏地怕。

台階上的春榮叫了她一聲,“傻站著幹什麼,走吧。”

兩人並肩往宮門上去,守門的平安像木樁子一樣釘著,看見她們來了笑嘻嘻地問:“姑姑們出去辦什麼差?”

春榮抬手在他的裘帽上打了一下,“猴崽子,好好看你的門,問這些幹什麼!”

平安扶正了歪在一邊的帽子,覥著臉道:“是要上乾清宮去嗎?要是去那兒就勞駕替我給順子帶句話,他小子攀了高枝就忘了好兄弟,叫他得閑兒找我去。”

春榮嘖嘖道:“瞧瞧你那點子出息!狗顛的攔下我們,我還當你有什麼要緊的話要傳,敢情都是廢話。”說罷昂著頭跨出了門檻。

錦書對平安道:“能見著他一定給你捎話。”

平安忙不迭地打千兒,“姑姑真是好人,謝謝姑姑了。”

一路上春榮都在笑,“你如今是出了名的大善人啦,抱貓的小娟感念你,恨不得把你供起來,你可救了她一條命。今兒平安又一口一個好人,你這好人當的,不嫌累得慌。”

錦書也不反駁,隻道:“他們隻知道麵上的,不知道真正的好人是你們幾個,你和苓子,還有入畫、大梅,你們都是心眼最好的。”

春榮斂去了笑,長長歎口氣,“你啊,別整天苦大仇深的,事情過去就過去了,樂嗬嗬的多好。”

錦書笑道:“少混說,我哪裏苦大仇深了!你瞧瞧我,不是該樂就樂,該笑就笑嗎!”

“樂不進心裏去,笑在臉上有什麼用。”春榮搖搖頭,“你一個聰明人,何必自苦。”

錦書的嘴角漸漸耷下來,“要真正打心眼裏的高興,這輩子恐怕是不能夠了。”

行至隆宗門前,她拉了春榮一把,“我在宮門上等著你,裏麵就不去了。你問了吉祥就出來,咱們好上造辦處庫裏去。”

春榮知道她的難處,崔總管大約是糊塗了,怎麼讓她一道來問安,倘若叫老祖宗知道了又要生事端。便點頭道:“好,你別走遠了,在牆根下等我。”

兩人往乾清門上去,路過內右門時看見太子身邊的馮祿在連廊下探頭探腦的,春榮也沒在意,整整辮穗子就進宮門找李總管去了。

馮祿迎上來,“姑娘來了?叫我們爺好等!昨兒一晚上沒睡著覺。您稍候,我這就請他去。”

錦書忙道:“我也沒什麼話,就想知道萬歲爺有沒有為表的事罰他,問你也是一樣的。”

馮祿不聽她說,邊跑邊道:“還是您自己和他說吧,我怕傳不好話。”眨眼就沒了蹤影。

錦書往牆上靠了靠,一夜沒合眼,渾身上下都透著酸痛。霧大濕氣重,手腳凍得發疼,春袍子擋不住寒氣,她咬牙忍著不打擺子,可是心在腔子裏抖,就撿個背人的角蹲著,蜷縮起來好像能暖和些。乾清宮宮門上有匆匆的腳步聲傳來,她掙紮著想站起來,來人已經到了麵前。

太子心裏一緊,俯身把她圈進懷裏攙扶起來,嘴裏問怎麼了,握了握她的手,隻覺冷得冰碴子似的,便回身喊馮祿,“沒眼色的!把大氅拿來。”

他的手那樣溫暖,她一時忘了掙脫,傻愣愣地讓他替她搓揉,然後結結實實包裹在掌心裏,等回了神要想抽出來,他卻握得更緊。錦書紅了臉,低聲道:“快放手。”

太子年輕的臉上浮起促狹的笑意,眉眼間神采飛揚,壞道:“不放,好容易抓住的,怎麼能輕易撒手!”

錦書有些惱,可是看見他滿臉的關切,又有些不忍,那一身的刺便放了下來。心道罷了,暫且忘了仇恨吧,他是真的對她好,自己也貪戀這樣的溫暖。不知怎麼,隻要他在就很踏實。她咬著唇想,多像自己的兄弟啊。

他和老十六同歲,當初和永晝很要好。兩個愣頭小子戴著荷葉做的遮陽帽,六月裏的大中午,覺也不睡,劃著被小太監稱作“瓢扇扇”的小船,永晝做艄公,東籬扮采蓮人,一路搖槳往玉帶橋去。嚇得內侍們魂飛膽喪,串粽子似的在他們船後跟了一溜小瓢扇。兩個孩子遊完了知春亭,又要覽西堤六橋,直折騰到太陽下山才回來。那時永晝是主,東籬是客,如今客人取而代之,主人倒漂泊在外,不知所終了,世上的事真是難料。

濃霧之後的馮祿故意咳嗽一聲,太子不得已才鬆開了手,接了羊皮一鬥珠的大氅給她披好,仔細係上領口的黃綢帶,溫聲問:“怎麼樣?可好一些?”

那樣情意綿錦的嗓音!錦書尷尬地點頭,馮祿識趣地退開去,茫茫天地間似乎隻剩他們兩個,太子又問:“那塊懷表怎麼叫皇父得著了?他沒有難為你吧?”

錦書窒了窒,又不好告訴他被皇帝拉著出宮的事,隻得顧左右而言他,“我才要問你,萬歲爺訓斥你了嗎?有沒有為了這事罰你?”

太子心裏開出了花,她果然是關心他的,挨餓受凍地跑來瞧他,就是為了怕萬歲罰他。他歡喜地笑著搖頭,“沒什麼,申斥兩句就完了,並沒有降罪。我隻擔心你,你那麼難,萬一有個什麼我趕不及,豈不叫你受苦?橫豎我是男人,就算受上兩杖也挺得住,你是女孩兒,腚上開花多難看啊。”

錦書的臉愈發的紅,嘀咕道:“什麼腚上開花,你混說什麼!”

那股扭捏的小性子叫太子稀罕到骨頭縫裏去,仗著四下無人,不管不顧地攬她到懷裏,悄聲道:“錦書,別怕,一切有我扛著。若是他們問起來,你就往我身上推,左不過我拚著不做太子了,和你同生共死。”

她原先還掙,叫他這麼一說便愣住了,喉頭哽了下,眼眶慢慢紅起來,低下頭去喃喃,“這可……怎麼好。”

太子撫撫她的發,笑道:“我原就不想做什麼太子,你知道莊親王嗎?就是鐵帽子王爺長亭。我心裏一直想做他那樣的人,一壺酒,一支簫,寄情山水。倘或咱們因此獲罪,那就離開皇宮,做對亡命鴛鴦,好不好?”

他言之鑿鑿,待她情深義厚。錦書的心思平複下來,順從地靠在他肩頭的四爪團蟒紋上,“你不怕我害你嗎?”

太子悶聲笑,胸腔在她耳邊嗡嗡地震蕩,“我不怕,你不是那樣的人。我以赤誠對你,如果你要害我,那就當我還了宇文氏欠你的債,我命該如此,怨不得別人。”

她抓緊他腰側的衣裳,說不出的彷徨矛盾。怎麼就動心了?真是沒出息透了!慘死的父母兄弟可會在下麵痛哭流涕,怨她無用,非但不能替父兄報仇,還對仇人的兒子芳心暗許。她心裏噎得難受,太子軟語安慰,她無奈至極,淚眼婆娑道:“我沒臉麵對慕容家的列祖列宗。”

太子收緊了臂膀,“我知道你的難處,隻不過國仇家恨向來是男人的事,如果永晝還活著,他要來找我決一死戰,我定然連眉頭都不會皺一下。你是女人,女人不該摻和進來,咱們兩情相悅沒錯,不論慕容家也好,宇文家也好,實在難容也沒辦法,大不了咱們死後不進祖墳,也就是了。”

錦書笑著擦淚,“大正月裏,又死又活怪嚇人的。”

太子抽了汗巾子出來給她掖眼睛,“可不,這麼高興的事生生晦氣了。不說了,咱們且死不了,要長長久久地活著。”

錦書脫下大氅遞給他,低著頭道:“你回去吧,省得又生是非。”

太子見她羞紅了臉,再不像以往那樣的拉著清水臉子,竟有種前所未有的嬌俏之態。他一麵欣喜,一麵暗自慶幸,可算是守得雲開見月明了,這份感情來得不易,更是脆弱不堪一擊的,要加倍地嗬護才好。像這樣牽牽手,能讓他抱在胸口,已經叫他感激不盡了。

太子嗯了聲,把她鬢邊垂落的碎發繞到耳後,“今兒辛苦你了,在這大霧裏站了半晌,下回再不叫你來找我了,我去瞧你。”

兩人你儂我儂正依依不舍,冷不防內右門裏有人大聲的清嗓子。錦書被嚇了一跳,太子伸手把她攬到身後,沉聲道:“是誰在那兒裝神弄鬼?”

濃霧之後探出李玉貴那張哭笑不得的臉來,他喲了一聲,忙打千兒笑道:“太子爺怎麼在這兒?萬歲爺才剛還說要到上書房聽各位爺做學問呢!”

太子臉色極難看,他一哼,冷笑道:“你這殺才,打量我不知道是怎麼的?皇父這會子龍體抱恙正歇著呢,你敢拿這個來嚇我,好大的膽子!”

李玉貴仗著自己是皇帝跟前的紅太監,所以並不怵,隻不過也不敢太過造次,畢竟眼前這十五六歲的少年是儲君,將來的大英皇帝,他要是不知死活的得罪了,往後有他好日子過的。轉而膝蓋骨一軟,咚地就給太子跪下了,磕了個頭道:“千歲爺息怒,奴才就是長了顆牛膽也不敢糊弄您啊!奴才說的是實話,萬歲爺歇了一早上好多了,身上也有了力氣,還在回廊裏溜達來著,順路溜達到了上書房。您要不信可以問大師傅去,奴才句句實話,請太子爺明鑒。”

太子斜眼乜他,氣呼呼道:“好,我倒要看看你能下出什麼蛋來!要叫我知道你滿嘴跑馬,仔細爺當場法辦了你!”轉身對錦書眨了眨眼,故意冷聲道,“回去代我向太皇太後請安,節下差事多,課業也忙,等回頭撂了手就去給老祖宗磕頭。”

錦書會意了,深深肅下去,“奴才恭送太子爺。”

太子微勾了勾唇角,背著手朝上書房去了。

李玉貴憂心忡忡地看著太子和錦書聯手演雙簧,其實聰明人心裏門兒清,太子是為了見她才告假出來的。可憐了萬歲爺,一聽說是錦書陪著春榮一塊兒來的,著急忙慌地打發他從月華門出來攔錦書。萬歲爺嘴上不說,其實心裏念得緊,他琢磨主子心思也不是一天兩天了,隻消萬歲爺一個眼神他就知道該幹什麼,所以緊趕慢趕地從鳳彩門直奔出來,剛要邁出內右門,便聽見太子和錦書說的那些話。

到底還是孩子,張嘴都是意氣話,什麼不做太子,不進祖墳,隻因還年輕,萬事都欠考慮,以為有了喜歡的人就能什麼都不要了。真要這樣,再過兩年瞧瞧,準得後悔。

李玉貴神色複雜,搖著頭,對錦書謂然長歎。看上去挺機靈的丫頭,怎麼就不開竅呢!萬歲爺一次又一次地折騰,難道她一點也不明白?還是揣著明白裝糊塗?既然能接受太子,怎麼不能接受皇帝?放著現成的好福氣不要,倒去夠那風裏的鈴鐺,惹得萬歲爺發了火,廢太子的事兒未必幹不出來,到時候大家臉上不好看,這又是何必呀。

錦書心有戚戚焉,霧氣濃,也不知李玉貴聽了多久的牆角,要是把話捅出去怕要壞事!她謹慎地道個萬福,“諳達忙呢?”

李玉貴歪了歪嘴角,“萬歲爺知道你來了,來了怎麼不進去?他老人家正上火呢,你還是隨我去請個安吧。”

錦書莫名的心虛,囁嚅道:“萬歲爺怎麼知道我來了?”

李玉貴咂了咂嘴,“我說姑娘,咱們萬歲爺是什麼人?有什麼事能逃過他的法眼?你當春榮聖駕前敢說假話?他直剌剌地問,春榮敢不答嗎?”

錦書垂下了眼,“我還要等榮姑姑上庫裏取煙絲呢!”

李玉貴驚愕地低呼,“我的姑娘,您這是叫我為難呢!取個煙絲值什麼,聖上傳召,你還想抗旨不成?再說春榮姑娘已經走了,你就是等到霧散了也不中用了。”

錦書茫然立著,怎麼走了?明明說好在這裏碰麵的,這回撂下她一個人算怎麼回事?

李玉貴看她呆愣,便道:“榮姑娘何等的聰明人,你這會子下了值,誰管你的下落?萬歲爺既然問了你,自然要見你,她還等著,那她豈不成了傻子?姑娘,快走吧!天冷,濕氣又大,回頭受了寒可不好。”

錦書磨磨蹭蹭,萬般無奈。一想到皇帝要見她,心裏就嗵嗵直打鼓,要是現在來道旨意讓她回去該有多好!她挪著步問:“諳達,您知道萬歲爺找我有什麼吩咐嗎?”

李玉貴瞥了她一眼,“這我哪知道!萬歲爺的心思誰也說不上來。其實這話原不該我這個做奴才的說……姑娘,您是一點兒不明白?”

錦書咬著嘴唇不說話,她也不想聽什麼金玉良言,女孩家天生靈巧,這個年紀上尤其是十樣心思。她又不是木頭人,這一來二去的總隱約能感覺到些什麼,可她對皇帝既恨又怕,皇帝是九五之尊,天字第一號的霸主,難保進了他的寢宮不會出什麼事……

錦書漸行漸慢,終於頓足不前了。李玉貴回頭看,那張臉白得跟鬼似的,生生地把他嚇了一跳,忙問:“怎麼不走了?我瞧姑娘臉色不好,是身上不爽利?”

錦書帶著哭腔道:“諳達,我不想去,請您在萬歲爺跟前回個話,就說奴才已經回榻榻裏去了,成不成?”

李玉貴慌忙搖頭,“這是欺瞞皇上,要掉腦袋的死罪,姑娘快別拿我開涮了,去不去的由不得你啊,還是快走吧。”

錦書隻覺五髒六腑縮成了一團,腿肚子突突地抖,忍不住打起了顫。李玉貴看她那模樣著實可憐到家了,便好聲好氣地勸慰道:“你眼下不去,依著萬歲爺的性子,又得指派二人抬去接你,我們費點事倒沒什麼,倘或鬧開去,隻怕你的名聲就大了。上到太皇太後,下到妃嬪小主都要找你的茬,你想想,這樣好嗎?其實萬歲爺召你也沒別的,無非說說話,扯扯閑篇,了不起讓你伺候著進點茶水,用個藥什麼的,就是要臨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