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一簾風絮(1 / 3)

慈寧宮內外各殿都掌了燈,琉璃盞在廊沿下掛著,透過聽差房的綃紗窗戶,隻看見一個個暈黃的點兒。戌初的天已經黑透了,雨還在下,上夜的宮女們排成一溜都到齊了,春榮挨個兒點了名,吩咐壽膳房的小太監擺飯。上首留給掌事姑姑,餘下的六個人圍著八仙桌坐下來,等春榮拿起筷子夾了第一口菜,眾人才悄無聲息地開始用飯。

飯畢春榮帶著錦書把所有要注意的地方都巡視了一遍,寢宮裏司浴的宮女伺候太皇太後沐過浴,來春榮跟前回了聲就卸差下值了。春榮對錦書說:“該著咱們上差的時候了,這會子塔嬤嬤已經服侍老祖宗上床歇著了,咱們要接塔嬤嬤的班。塔嬤嬤有了年紀,所以不上夜,隻有出了拿不了主意的大事才去找她。她住在配殿的梢間裏,萬一有什麼就打發更衣室門口的那個去傳話。”

錦書一一應了,春榮邊走邊道:“對底下人你用不著客氣,該說的就說,該指派就指派。你既然進臥房了,就是這個。”她豎了豎大拇指,“別說吩咐,打罵都使得。平日裏好是另一碼,立威的時候不能含糊,否則管不住她們。這幫人,麵上恭敬,私底下不知怎麼編排掌事呢。越編排越要往死了管,才好叫她們服帖。”

春榮不是善茬子,她收拾下麵的人很有一套,大家也都敬她怕她。錦書脾氣好,前些年一直是挨姑姑撣把子,或者是跪牆根的,受慣了欺壓,絕學不來她的手段。嘴上答應,行動上未必照做,春榮也不計較,帶著她往太皇太後寢宮裏去了。

繞過緙絲滿床笏圍屏,一眼便看見寢宮的全貌。那張拔步床尤為惹眼,床架子上掛著花卉蟲草紗帳,外頭罩著妝蟒繡堆幔子。太皇太後在床上躺著,頭下枕著玉色夾紗新枕頭,身上蓋的是杏子黃綾被。雖說去了華服妝奩,可哪怕是睡著了,隻要人在那裏,也壓迫得下頭的人喘不過氣兒來。

春榮近前看了看,打個眼色給錦書,示意她把燈架上的巨燭滅了。錦書點點頭,正躡手躡腳地要往燈前去,太皇太後睜了眼睛,“別忙滅。”

錦書道個是,忙退了回來。春榮在床頭邊蹲下來,低聲問:“老祖宗今兒是怎麼了?這個時辰了怎麼還不安置?”

太皇太後坐起來,“才交亥,中晌睡得好,這會子反倒睡不著了。榮兒,吩咐小廚房做點吃食來,不必太麻煩,收拾盤點心就成。”

春榮知道太皇太後定是有話要和錦書說,特地把她支開的,便躬身應個是,卻行退出臥房去,順手帶上了房門。

錦書取了鎖子錦靠背來給太皇太後墊在身後,心裏隱隱猜測今天白天麵聖的事總歸要過過堂的,太皇太後等到夜深人靜時才問,也不知是什麼用意。

太皇太後臉色有些恍惚,並不急著說話。視線落在長案上供著的西洋座鍾上,一室寂靜,隻有玻璃罩子下長著翅膀的鎏金小銅人一圈一圈不停地旋轉,帶動內裏零件,發出細微而有節奏的嗒嗒之聲。

錦書頗覺忐忑,老祖宗不發話,自己也不敢吭聲,便垂手站著聽使喚。稍過了一會兒,太皇太後像是回過神來了,看了她一眼,慢慢地說:“你的臉色不好,回頭叫廚房燉碗雪蛤吧。”

錦書越發的糊塗,上來不嗬斥,倒賞吃的,真是叫人摸不著頭腦。也不細咂其中滋味了,隻聽後麵怎麼說罷了,忙不迭肅下去,“謝老祖宗賞。”

太皇太後撩起了眼皮子,“我要問什麼,想必你也知道,萬歲爺召你進西暖閣,可說了什麼話?”

錦書老老實實回道:“萬歲爺什麼也沒說,忙著批折子,隻讓我在禦前磨墨,等折子批完了就打發我回去了。”

太皇太後直盯著她,若有所思,隔了會兒才道:“我還說你聰明,現如今瞧你不過爾爾。在我跟前耍心眼子,那就大錯特錯了。你一五一十地告訴我,我心裏倒喜歡,你要是瞞我,我可不懂什麼是憐香惜玉。皇帝讓李玉貴拿轎子抬你去研磨,這話說出去誰信?”

錦書道:“老祖宗明鑒,萬歲爺隻在研磨的當口說了兩句話。問敬煙上有幾個人伺候,又說今年交夏避暑往熱河,要好好陪老佛爺遊山玩水、逛園子,旁的再沒什麼了。奴才說的都是實話,絕不敢欺瞞老祖宗。”

太皇太後審視她,見她麵上從容,不像是扯謊的樣子,便信了三分。細想一下,皇帝生了一副叫人摸不透的性子,就是心裏真有什麼打算,恐怕也不會輕易地表露。越是上心,越是做出不在意的樣子來。若說拿轎子抬人往養心殿去,隻怕不是皇帝的意思,是下麵奴才為了討好主子幹出來的糊塗事兒。

原本想傳李玉貴來慈寧宮問話的,細一琢磨又覺得不妥。皇帝到底不是太子,太子年少,未及弱冠,辦事欠考慮,長輩管束教導是應當的。皇帝不一樣,端午就滿二十九了,打下了江山,做了九年的皇帝,是萬民之主。他說什麼話辦什麼事,早就不容別人置喙了,平素的家常話,噓寒問暖的還猶可,倘或換作別的,就是親娘親祖母,過問起來也要適度。畢竟天威不可觸犯,他自己宮裏的事,有不滿的自會發落,既然對李玉貴的諂媚默認了,也就是說他心底裏還是認同他這樣做的。自己雖是他的祖母,過於幹涉了也不好。他點頭的事,自己揪住不放,若是處置了總管太監,就是不給皇帝臉麵,該當講究的地方還是要顧忌的。

太皇太後又問:“隻說了這些?我看你還是有瞞我的地方,既然說到熱河了,隻怕皇帝發了話,叫你一道去了吧!”

錦書不得不佩服太皇太後的算計,真叫她料了個十之八九。這話她原不想說的,可問起了也不好賴,立夏轉眼就到,瞞能瞞到多早晚去。橫豎是要穿幫,不如現在就承認了,也免得落個滑頭的罪名。遂低眉順眼回話,“老祖宗料事如神,萬歲爺是吩咐奴才盡心伺候老祖宗來著。”

太皇太後心頭一震,看來自己擔心的事真要發生了。皇帝對錦書動了心思,是變著法子地想和她走近,這怎麼了得!這兩個人都是強頭,皇帝一碰上感情的事就死心眼,錦書呢?一家子死得那麼慘,全拜皇帝所賜,她能拋開仇恨心甘情願跟著皇帝?隻怕是心裏恨出了血來,正愁沒機會報仇。皇帝運籌帷幄的安穩日子過慣了,全然忘了利害,真是瘋得沒邊了!

太皇太後越思量越是後背發涼,這爺倆莫非要栽到同一個女人手裏?錦書使了什麼妖法禍害他們,千方百計得來的江山,到頭來仍舊毀在姓慕容的手裏,豈不是白做了一場春秋大夢!

太皇太後的眼神深沉,隱隱露出殺機來。錦書心頭大驚,忙道:“奴才自當謹遵萬歲爺的教誨,寸步不離老祖宗,好好地服侍老祖宗,替老祖宗解憂。奴才在宮裏是孤身一人的,有什麼拿不定主意的也沒人能請教,如今在慈寧宮當差伺候老祖宗,老祖宗就是奴才的天,一切但憑老祖宗做主。奴才萬事按著老祖宗的吩咐辦,絕不給老祖宗丟份兒。”

太皇太後倚著靠背,眉間的陰霾漸散了,心道也的確沒到要殺她的地步,貿貿然動了手,皇帝那裏不能依,太子也要吵翻了天的。還是再看看吧,一來慕容家的老十六還沒現身,指不定在哪個暗處看著。二來也是為了皇帝和太子,宇文家出情種,如今明麵上看不出什麼,殺了錦書易如反掌,可萬一她一死捎帶上那兩個,豈不功虧一簣!

眼下叫人操心的是皇帝,太子或許是年輕圖新鮮,皇帝呢?他從前對皇考皇貴妃的感情隻能埋在心裏,眼下一個大活人送來了,就像寶貝失而複得,那股子勁頭一時半會兒且消停不了。還是要看錦書的,她不願意,誰也逼迫不了她。遠著就成了,拉個清水臉,說話帶著疏離,再熱的心也經不住一海子的冰水浸泡。大不了哧溜一聲,冒出團白煙來,風一吹,也就散了。

“既這麼的,那我就瞧著你了,咱們有言在先,隻要你醒事兒,我自然不會虧待你。可你要是給我出幺蛾子,那就不論皇帝還是太子了,誰都救不了你。”太皇太後深知道打個巴掌給顆甜棗的道理,一通威脅之後,嘴角又掛上了和藹的笑,招了招手道,“好孩子,到我這兒來。”

錦書暗暗大鬆一口氣,看來又撿著一條命,忙依言跪在拔步床前頭的踏板上,把手放在太皇太後的手裏,做出親熱貼心的樣子來。

太皇太後反複摩挲,一麵不無哀戚地說:“我看著你,就像看見了你姑姑。你姑姑在時和我最親,天底下就找不著比我們娘倆更好的婆媳。她性子好,不端架子,可惜陽壽短,才滿二十三就薨了。我常覺遺憾,我們娘們緣分淺。如今有了你,我知道你是個懂事的,隻要你聽話,我定然像疼你姑姑一樣疼你。”

錦書躬身道:“多謝老祖宗,奴才一切都聽老祖宗的。”

太皇太後頗滿意地點頭,這時春榮托著個小連環洋漆茶盤進來,白粉定窯的碟子裏碼了幾塊菱粉糕,走到床前來肅道:“老祖宗,小廚房趕著做的新糕,您最愛吃的,嚐嚐吧!”

太皇太後道:“不吃了,賞你們吧!這會子沒什麼事,榮兒出去吃了再進來。”

春榮應個是,和錦書謝了恩,退到臥房外頭去了。

前半夜是由春榮當值的,錦書在偏殿的牆角邊上拉個氈墊子,半靠半躺地歇上兩個時辰。畢竟剛入春,宮裏熄了地炕,冷風從開著的半扇門裏灌進來,就算裹著氈子還是凍得直哆嗦。看邊上兩個宮女也翻來覆去的不安穩,好容易到了子時三刻,就悄悄地進去替換春榮。

原想著反正冷,索性不睡了,瞪著眼熬上一夜就是了。於是往太皇太後床榻旁邊的地下一坐,傻愣愣地聽著出氣進氣的聲響。開始還好,可時候一長不免也犯起了睏,這才明白春榮受的罪有多大。

午夜時分正是最涼的,太皇太後寢宮裏不許擺氈墊子,侍寢的隻能席地而坐,冰冷的金磚隔著老綠的春袍子,絲絲涼意直從尾椎骨直躥上來,蔓延向四肢百骸。坐了一會兒難敵睡意,床前沒著沒落的,也沒個地方能借把力,隻得側身躺下來。剛要合眼,老佛爺翻了個身,立時就把她驚醒。這時隻覺身上冷得厲害,硬邦邦的地麵硌得骨頭疼。正是又冷又睏,想睡又不敢睡,這樣的難挨,相較之下躺在氈墊子裏簡直就是神仙過的日子了。

太皇太後迷迷糊糊喊了聲榮兒,錦書忙爬過去,“老祖宗要什麼,錦書伺候您。”

太皇太後半睜了眼,似乎一時沒反應過來,稍一頓問:“什麼時辰了?”

錦書看那西洋小座鍾,回道:“才剛醜時二刻,時候還早,老祖宗再睡會子吧!”

“水。”太皇太後模糊說了句,自己翻起來靠著床架子坐著,又合上了眼睛。

錦書輕手輕腳往月牙桌前去,從暖壺裏提出小茶吊來。水是溫的,入口正合適,伺候太皇太後喝了,小心問:“老祖宗,還要麼?”

太皇太後搖了搖頭,複躺下,錦書替她掖實了被角,把茶盞收到桌上,重回床頭邊坐著。熬油似的半夜前仰後合,好容易聽到第一聲雞啼,暗盤算著好歹寅正了,再過一會兒就天亮了。

又打了會子盹兒,全京城的雞都開始吊嗓子,一聲接著一聲,此起彼伏。錦書看那西洋鍾上的指針正對著五,已經到了卯時,晨曦映在玻璃窗戶上,天微微地明了。估摸著老祖宗該起身了,便打起了精神直起身子。這一夜沒睡好,隻覺眼睛脹痛,眼皮子酸澀得張開了就合不上。不過尚慶幸,這半夜的差總算是當下來了,半點差錯也沒有。

床上有了動靜,錦書把兩層帷幔撩起來掛在銀帳鉤上,對著太皇太後一福,笑道:“老祖宗吉祥,卯時了。”

太皇太後容光煥發,見錦書笑意盈盈,利索又伶俐的樣子,心裏也高興,應道:“起吧。”

錦書亮了燈,一掀窗簾子,給外頭廊廡滴水下的人打暗號,那些人就領著一眾大太監小太監準備請安了。錦書回到床榻前,趴在地下磕頭,高呼個“老祖宗萬壽無疆”,臥房的門臉子打起一邊,門外的人絡繹進來,請安問吉祥,開始有條不紊地忙碌。

春榮暗對她使眼色,讓她回下處歇著去,後麵的活由她接手了。錦書抿嘴笑了笑,悄聲退出去。寢宮的門大開了,闔宮上下也解了禁,提著袍子跨出門檻,脖子僵得轉都轉不動。一麵揉捏著,順著台階下去,小宮女在月台下麵衝她打招呼,一聲“姑姑好”叫得又甜又脆。錦書自嘲地勾起了嘴角,熬了這麼多年,自己也當上了姑姑。雖然這姑姑當得懸乎,很有些朝不保夕,但總算是脫了下三等的行列,尚且值得樂上一樂。

崔貴祥在月台下等她,壓低聲問:“還順利嗎?”

錦書蹲福道:“昨兒一切都好,順順當當的。老祖宗呼吸勻停,也不咳嗽,半夜隻喝了一盞茶,一覺到天亮。”

崔貴祥連連點頭,“這就好,人說萬事開頭難,你這頭開得還不賴。趕緊上聽差房,爐子上有你師傅給你留的粥,喝完了回榻榻裏去吧,著緊點兒還能睡上三個時辰。”

錦書應了,打著飄地往配殿裏趕。真虧了苓子心裏有她,桌上擺著個倒扣的碗,下麵是個豆腐皮包子,包子疊加在大紅洋漆小菜碟上,菜碟裏裝著十幾片法製紫薑,是苓子特地另撥了留給她的。錦書看著這些東西,心裏說不出的什麼味道。慈寧宮裏這些人都不壞,他們常說進了同一個宮門就是一窩的,不論是誰,隻要在一起當差就要相互照應,因此對她極和煦。也或許是可憐她,向來厲害出了名的總管太監崔貴祥待她也和風細雨的,她的日子就好過了許多。試想要是有人天天對你吹胡子瞪眼,那又是怎樣的難耐壓抑呢?

配殿裏做粗使的小宮女眼明手快,見她往爐子前盛飯,忙接過大勺和碗,笑著道:“姑姑快坐著,吩咐一聲就是了,哪裏用得上自己動手。”

另一個垂著手道:“姑姑有什麼衣裳要漿洗的,回頭我上姑姑榻榻裏取去。榮姑姑說了,錦姑姑忙,不叫姑姑自己洗衣裳。”

這就是做姑姑的份兒了,小宮女們不過十二三歲,知道眼前這位是侍寢的,該奉承的奉承,該拍馬的拍馬,一點也不含糊。錦書依稀想起了自己像她們這麼大的時候在永巷裏受的苦,掖庭裏的那口井不像別處的,別的井天越冷水越暖和,那口井的水不論春夏總是冰得刺骨。隆冬臘月裏,井水結了冰,吊桶好不容易敲開冰麵,回頭一看,衣裳堆得比山還高。那麼多啊,從早洗到晚,凍得手指頭沒了知覺。沒法子就放在懷裏焐,等焐得能動了再洗。手上的皮在搓衣板上來回地蹭,掉了一層又一層,一沾胰子就鑽心的疼。凍瘡腫得像饅頭,一旦破了就潰爛,沒有藥可擦,還要整天泡在冷水裏。這樣的日子是怎麼熬過來的都想不起來了,或者也是不願意想,想起來就是大把的眼淚。

“姑姑。”小宮女看見她發愣便招呼她,“快吃吧,沒的涼了。”

錦書回過神來,捧著粳米粥焐了會兒,就著紫薑草草打發了,身上暖和了些。這時天也亮透了,雨淅淅瀝瀝還在下,拿了把傘正要回西三所,後麵大梅趕了上來,把個油紙包往她手裏一塞,笑道:“你這丫頭有口福,給你樣好吃食,淮南灣出的糟鵪鶉。我這兩天吃不得鹹,白便宜你了。”

大梅對吃有講究,和壽膳房的小太監有交情,常弄些小玩意兒來。錦書含笑問:“又上哪兒打秋風去了?”

“是小皮實拿來的,來路正得很。”大梅一甩辮子,“別耽擱了,回下處睡你的去吧,我上差了。”

小皮實是大梅的跟班,一般大丫頭都有幾個當碎催的小太監,這些小太監年紀小,總要找靠山。師傅又囑咐了,和大丫頭走得近沒什麼壞處,所以他們兢兢業業地伺候著,有好的自己舍不得吃,留著孝敬自己的頭兒。

錦書捧著油包出了宮門,邊走邊想,荔枝那裏的事不知辦得怎麼樣了。自己是慈寧宮的,沒主子放差事不能隨意往別的宮門去,隻有盼著今天未正的加餐是貴喜伺候,到時候能從他那兒打聽到點什麼。

正慢吞吞在甬道上走著,抬眼一看,對麵油步遮著的巨大華蓋下,一乘肩輿緩緩而來。她腦子裏一懵,暗道真是人生何處不相逢,分明已經錯開晨昏定省的時候了,怎麼還能遇上!現在是進退不得,隻好熄了傘靠牆垂首侍立。

李玉貴的眼梢兒早就留意皇帝的舉動了,隻見皇帝原本靠著的身子直了直,眉峰微微攢了起來,忙暗裏打了手勢讓輦慢行。

雨簌簌地下,雖不大,卻是又密又急,錦書的頭上身上都打濕了。初春的天又冷,呼出來的氣在眼前織成白茫茫的一片。她低頭站著,步輦已經快到跟前了,正打算跪下去請安,輦上人搶先說了聲“免禮”。

眾人都有些怔,誰也沒料到皇帝會說這話,還沒跪呢,怎麼就免了?

皇帝不說別的,隻拿眼瞥李玉貴。李玉貴猴精的一個人,立馬就會意了,笑著對錦書道:“姑娘才大安的,趕緊把傘打起來,別又淋得作下病。”

說著親自撐了傘遮住錦書,又問:“錦姑娘這是往哪兒溜達去?老佛爺跟前不必伺候了?”

錦書謙卑道:“回諳達的話,我如今和榮姑姑一塊兒給老祖宗上夜呢!這會子不是溜達,是回榻榻裏歇覺。”

皇帝低垂著眼,臉色平常,看不出喜怒,慢慢轉動拇指上的扳指,似乎頗有興致。

李玉貴知道皇帝關心的是什麼,所以有恃無恐,不怕皇帝怪罪他大不敬,拉家常般地問錦書:“敢情姑娘這是升發了,那往後早晨就不在跟前了?”

錦書不安地偷著瞄皇帝,躊躇道:“不光早晨,早晚都不在,隻伺候下半晌和後半夜。”

皇帝的視線終於調過來看著她了,眼中那一環金色暗沉沉的,陰霾鋪天蓋地地襲來。錦書被嚇得忙低下頭,李玉貴也窒住了,暗呼個不妙,喃喃道:“這半截差當的……什麼道理?”

皇帝似不耐,眉頭愈發聚攏,沉聲清了清嗓子。李玉貴被火燙了尾巴尖似的,激靈凜一驚,忙不迭合掌一拍,步輦重又往前行進,朝著慈寧宮方向逶迤而去。

錦書懸著的心放了下來,複撐了傘繼續走。走了幾步又覺得哪裏不妥,李玉貴居然敢停了皇帝的輦和她東拉西扯,大大的不合常理,顯然是故意問給皇帝聽的。這皇帝陰陽怪氣的,到底是什麼算計?不自覺地回頭看一眼,曲柄金頂繡龍黃金傘邊緣的幔子迎風飛舞。肩輿的靠背造得高,密布著葵花瓣的四合祥紋。皇帝身子向右歪著,一手支著頭,隻露出鴿血紅的寶石頂子和鎏金佛雕的帽正。帽簷下長發如墨,和著五彩金線織的辮連子,直垂到步輦的底座下去。

一切如常,皇帝神態自若,想是自己多慮了吧!錦書自我開解了一番,腳下加快了些,這會兒除了睡覺,別的都不必想,快些回榻榻裏才是正經。

皇帝扭過身回頭,眼裏霧靄望不見底。那丫頭走得匆忙,恨不得插翅飛到甬道的盡頭似的。他微有些茫然,又有些無奈,原就不該的事,偏要記掛著,分明是給自己找不痛快,何苦來哉!

白天總不及晚上睡得踏實,朦朦朧朧間躺了兩個時辰,下房裏沒有鍾,也沒有更漏。撐起身看外頭,雨下個沒完,看不見日頭。不知道到了什麼時候,唯恐睡誤了點叫春榮等著,便下炕穿戴好,把被褥收拾進炕頭的櫃子裏。

盡南牆並排擺著兩個黑漆大躺箱,包了箱釘的是苓子的,另一個光板的是她的。這間屋子統共隻住她們倆,兩個人交好,箱子也不上鎖。因著身量差不多,碰上了陰雨天氣,衣裳不夠倒換了也相互混著穿。錦書想著苓子下月就放出去了,總要送她些東西才好,她從箱板邊上的袱子下麵翻出一個口袋來,裏麵有幾兩碎銀子,還有幾件簪環,是這幾年一點點攢下來的體己。

翻來覆去地看,真沒一件像樣能拿得出手的。給錢,人家肯定不要,給首飾,都是以前當差送東西的時候小主們隨手賞的,並不十分貴重,送出去也寒磣。思來想去隻有上回太子給的那隻富貴玉堂春的鐲子了,不是說翠中帶翡,是極珍貴的上品嗎?她從一件棉袍子的夾層裏掏出宮製的掐金絲線荷包來,拉開口上的帶子,把鐲子托在手掌上看。翠色濃厚得幾乎滴下水來,卻在一汪碧海中流雲般的摻夾著幾絲褐黃色,多有縹緲婉轉的美態,確實是極罕見的。

拿它送人肯定再體麵不過,隻是真要拿主意的時候又不免猶豫,這樣做好嗎?太子是一片情義,他淘換得著的好玩意兒,巴巴地送了來討她歡喜,她倒好,轉臉就給了別人。先不論市價值多少,這麼糟蹋人的一片心,似乎有點造孽。

進退維穀間門被推開了,錦書嚇了一跳,宮女的下處是不許鎖門的,為的是同住的人來往方便,或是有事宣召時不費手腳。她隻當是苓子回來了,誰知門前站了個太監——袍子,馬褂,大辮子。戴著蓋兒帽,頭頂上是個玻璃頂子。腳上穿一雙皂靴,微躬著身,帽簷兒遮住了臉,看不清是誰。按說宮女的榻榻是不讓太監隨意出入的,這人怎麼犯規矩?心裏疑惑著,“這位諳達,找誰?”

來人悶聲一笑,緩緩抬起頭來,濃眉星目,居然是太子!

錦書嚇得不輕,“你怎麼打扮成這樣了?這是大忌諱,叫人看見了像什麼?”

太子不以為然,“有什麼!換了衣裳辦事方便,上這兒來瞧你就沒人說話了。”

錦書讓他進了屋子,看他帽子上盡是密密的水霧,忙拿帕子給他撣了。嘴裏嘀咕著,“不成體統,要是叫太皇太後知道了又要出事兒。”

太子笑道:“別怕,有事兒我擔著,再說誰會注意一個太監?我到這兒來沒人知道。”

錦書皺了皺眉,這話也是,太監是閹人,男不男女不女的下三等,誰能料到太子會扮太監!宮裏人又多,太監尤其多,這些人滿世界亂轉悠,像內務府的、尚儀局的,各處宮門每日都要巡視,來來往往的也沒個定數,絕不會有誰過問,太子這主意倒是想著了。

太子看著她,笑得異常燦爛,紅著臉道:“你這是在想我嗎?原來咱們的心是一樣的。”

錦書愣了愣,不太明白他的意思。什麼想不想的,自己哪裏想他了?

太子的眼裏流光溢彩,他盯著錦書手裏的鐲子笑得歡實。真是前所未有的歡喜,姑娘家麵嫩,不好意思承認,他每回來她都轟他,自己心裏還不受用來著,原來她會在一個人的時候睹物思人啊!今兒來得巧,恰好撞見了,否則還一直蒙在鼓裏呢!

他又有些心疼,這麼好的女孩兒,原來就像天上的月亮一樣可望而不可即。頭回見她時,她站在保和殿的丹陛旁,昂著小小的頭顱,滿臉的矜重高貴。雖然撈起袖子打架的樣子不太符合一個皇室帝姬的標準,但攏好了華袍,扶正了扁方,還是高高在上不可褻瀆的氣度。可惜如今掉進泥沼裏了,沒人護沒人疼,每天連喘氣都要加著小心。隻恨自己當初年紀小,沒有打探清楚,問了額涅和皇阿奶,都說她已經死了,沒想到她竟在永巷裏活了九年。要不是上回偶然相遇,怕是一輩子都不知道她還在這世上,白叫她受了這麼多年的苦。

太子含情脈脈,心想既然她心裏也有他,那就沒有辦不了的事了。就是到皇太太跟前長跪,也要把她討到景仁宮去。

“往後我常來瞧你,你有話就對我說,等時機成熟了我就接你走。你什麼都用不著操心,一切都交給我。我是太子,有我在,絕不叫你再受委屈。”太子喜道,“論起來咱們認識有些年頭了,你原就不是個肚子裏有彎彎繞的,虧得我這會子來了,否則不知被你瞞到什麼時候去!我要是心冷了,娶了妃子,你可怎麼辦?後悔也晚了。”

錦書這才恍然大悟,敢情他是看見她拿著鐲子誤會了。可自己怎麼解釋,說是要把它送給苓子?那多傷人啊!這話萬萬出不了口,太子怎麼說都是好人,別人麵前是個什麼樣不論,對她是實心實意的。他這麼三番四次地被她潑冷水,別說是天皇貴胄,就是個平常人也會耐不住。大不了一咬牙,撂下句狠話,從今以後再不來受這份閑氣了。可他勸不退,還來,倒真叫她刮目相看。想了想,也無從辯白,就岔了話題問:“你今兒不讀書?”

太子大大咧咧在桌前坐下,應道:“今兒天不好,騎射的課業沒有了。我才從布庫場回來,半道上想起一樁事,你猜是什麼?”

錦書沏了一壺茶,嘴裏道:“我怎麼知道你又有什麼新鮮事,喝茶吧!我這兒可沒有極品大紅袍,隻有上回人家送的高碎,你湊合著用吧!”

太子本是嬌生慣養的小爺,從來都是要星星不敢給太陽的。平時大紅袍得用玉泉山的水泡,還計較茶具的賣相,不是舊窯口出的脫胎填白茶盞就不喝。不光這樣,沏茶手法也講究,什麼關公巡城、韓信點兵,鳳凰三點頭,喝上一盞茶,不知道要怎麼個折騰法,出了名的難伺候。眼下倒好,到了她這裏一百件事好商量。沒有紅泥小火爐,茶盞不過是普通的江西貢瓷,連叫他喝茶葉沫子都樂意,還樂癲癲的。太子自己也一歎,當真是遇著能治住的克星了!

這些且不提,他接著話茬子說:“今兒是大年初五,迎財神的日子,也是你的喜日子……你可別說自己的生辰也忘了。”

錦書笑了笑,那怎麼能忘,自己出生的日子就是額涅受難的日子。半夜裏給太皇太後值夜的時候就在想,要是能祭奠一下雙親多好!可這深宮大院容不得,宮裏不許隨便見火星子,上萬間屋子一個煙囪都沒有,就是壽膳房,用的都是煙道。宮女子不說盡孝的話,說了也辦不到。遇上親人的忌日,大不了找個沒人的地方念叨上幾句,眨幾下眼皮子,就算完了。

太子不明白她心裏裝的事兒,也絕想不到她的生辰,她念的不是怎麼過,隻是思念自己的父母親,便道:“我打發馮祿上壽膳房要長壽麵去了,拿野雞崽子湯給你下銀絲掛麵吃。今年的生日沒法子過好,來年咱們補上,明年我給你擺個敞亮的大宴。”

錦書別過臉,麵上滿是哀戚之色,悻悻然道:“我們做奴才的過什麼生日,也不稀圖什麼,不挨罰就是萬幸了。”

太子討了個沒趣兒,低頭摸了摸鼻子,看她神色黯然,料想是在為以後的事心煩,於是寬慰著,“你別急,我再想想辦法,橫豎把你弄到我身邊來,這樣也好叫我安心。你如今在太皇太後跟前當差,老祖宗雖公允,有了年紀到底想得多些,總有個轉不過彎來的時候,我怕你在那裏日子難熬。”

錦書搖了搖頭,“我現在挺好的,你別替我操心了,回頭再捅出什麼婁子來,倒不好了。”

太子嘀咕,“敬煙上好好的,怎麼又去值夜了?還分派了這麼個時辰,本來盼著晨昏定省能見上一見,看來是不中用了。多虧了馮祿想了這麼個法子,我才好來看你,隻不過也不能常用,萬一遇著好管閑事的怕要穿幫。”

錦書木訥地嗯了一聲,也不管太子怎麼為她這一應而沾沾自喜。推了窗槅看,雨水把甬路上的青磚洗刷得清清爽爽。再往南北張望,西二條街上一個人影也沒有,連常晃悠巡視的大太監也不見蹤跡。這會子也不知道什麼時候了,就回頭道:“我過了晌午要當值的,現在到什麼時辰了?”

太子從懷裏摸出個西洋琺琅小懷表來,在鎏金的鈕子上一捏,表蓋兒一下就彈開了。往上看了看,再一換算,答道:“剛過巳時三刻,還早呢。”琢磨了下,她要看時辰,屋子裏又沒有更漏,總不能跑到天街上去看日晷吧!就把懷表遞了過去,“這是番邦去歲進貢的,送你吧,好知道時候。”

錦書忙擺手,“不用不用,一出太陽就成了,這表貴重,太子爺快收起來吧!”

“那要是十天半個月的下雨,你怎麼辦?”太子不由分說把她拉了過來,伸手讓她看表麵,獻寶似的指著那根靜止不動的短針道:“杵著半天不挪窩的叫時針,轉得中不溜的叫分針,飛轉的叫秒針。”

兩個人挨得那樣近,呼吸幾乎接著呼吸。錦書有點不自在,臉上火辣辣的,太子身上是一股陌生的龍涎香,熏得人腦子迷糊。她不動聲色地退開半步,笑道:“不用你教,我認得鍾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