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眼裏多了幾分詫異,“我原說你了得,果然經得住人誇!既然能看懂,那更要收著了。看你用著我就喜歡,這表在你這裏算是英雄有用武之地,你要時時刻刻戴在身上,知道麼?”
他言笑晏晏地探著手,手指尖上繞著那懷表的純金鏈子,她不接,他就一直保持這個姿勢。錦書不得已,隻好躬身從他手裏捧了過來。
“這就是了,早接著也不必多費唇舌。”太子收回手背在身後,又道:“這表有意思,到了時候會報點兒,叮叮咚咚的很好聽。”
常聽說西洋自鳴鍾,倒沒見過會報時的懷表。這麼小小的個兒,卻有這麼大的乾坤!錦書揭開表蓋細看,做工實在是精細。表盤是鮮亮的鍍金,表麵上的玻璃隻有薄薄的一層,湊近了聽,不是座鍾的嗒嗒聲,而是沙沙地響成片。表蓋內裏用琺琅燙成大朵的牡丹,邊上刻著“東籬”二字的篆書,錦書心頭打個突,對太子道:“這表果然難得,隻是我拿著怕是不妥,萬一叫人看見了問起來,到時候還要牽連你。”
太子坐下攏了攏衣袖,眉梢兒一揚,“說什麼牽連,是我賞你的,誰敢吭半聲?你要是覺得單刻我的名兒別扭,那我讓造辦處的匠人把你的名字也刻上去,好不好?”
太子言畢,突然發現這是個很不錯的主意,登時來了勁頭,於是鬧著要把表拿回來,嚇得錦書慌忙收進懷裏,紅著臉怨懟地瞪他一眼,“你再鬧,我就把你趕出去!”
太子知道女孩兒臉皮薄,錦書的反應在他看來扭捏到了極致,也可愛到了極致。心裏的歡喜登時滾水一般的升騰,隻見那如玉的頰上透著淡淡的一層粉,端的是嬌羞惹人憐愛。掙紮了半天想撫撫她的臉,又怕唐突了佳人,最後隻得作罷。喜滋滋應道:“好好,不刻就是了。我不說別的,你好歹帶著它,倘或遇上什麼為難的事,還能拿它做腰牌用,大內的護軍和太監總管都認識它。”
錦書聽了這話回過味兒來,敢情這就是個尚方寶劍,對上權且不論,對下是絕對好使的。那要是憑著它出宮呢?
太子倚著榆木擦漆的八仙桌喝茶,一邊聽著外頭簌簌的雨聲。麵前是自己牽腸掛肚的人,頗滿足地咧著嘴笑,喝一口,看一眼,這小半輩子就已經別無所求了。
錦書不理會他,轉過身到條案前擦洗起了幾件銅活兒,邊擦邊琢磨出宮的事。要是能行,真恨不得即刻就出去。一旦到了外頭,或者後麵的日子還有些奔頭,就是靠給人做針線,勉強糊口總還可以。最要緊的是打聽老十六的下落,找到了也不求別的,複國報仇都是後話,隻要相依為命地活著,對她來說那就足夠了。
馮祿提著食盒打起膛簾子,半探著身子在屋外滅了傘,縮回來時猛有種跑錯了門的感覺,心道多好的氛圍啊,就像尋常男耕女織的農戶,外麵天不好,下不得地,兩口子就在家歇著,吃吃茶,磕磕閑牙……真像那麼回事!要是再來張小躺床,上麵睡個沒長牙的孩子,那就齊全了。
太子看他低著頭悶笑,火有點往上拱,喝道:“殺才,笑什麼!讓你傳碗麵耽擱了這半天,回來還叫爺看你的驢臉子。你要是腚上癢,就隻管在那兒笑,回頭麵糊了看我怎麼料理你!”
馮祿立刻哭喪著臉打千兒,號道:“我的主子爺,壽膳房的大廚子今兒都在準備大宴,龍口粉絲和燕窩應有盡有,就是沒有現成長壽麵。一聽太子爺要吃麵,緊趕慢趕地現擀出來的,上用的掛麵工序又繁雜,這會子能上桌已經夠快了,求主子多擔待吧!”
太子狠狠白他一眼,一抬胳膊把他掀到旁邊,惡形惡狀地叱道:“起開!”
馮祿乖乖退到牆根侍立,看著太子卷起袖子,從雕花提盒裏把麵端出來,擺上麵湯小食,海碗前頭大小八碟的盤子菜,花紅柳綠的。
布好了小菜碟,請壽星入席。拱了拱手,像模像樣地說上幾句吉利話,自己躬身在一旁伺候著,甘之如飴。
錦書歎著氣坐下,這一頓吃得不大鬆快,勉勉強強用了幾口,就推說飽了,吃不下了。又客氣地道了謝,欠著身子說:“這麵抻得好,味道真不錯。”
太子點了點頭,“是我在這裏,叫你吃得不自在了。”
錦書抬頭看他,他拉著臉,麵色不豫,她無可奈何地解釋:“你別多心,我可沒嫌你在這兒湊熱鬧。我知道你是真心地想給我過生辰,可惜不巧得很,我回榻榻前吃了東西了,還有大梅給的糟鵪鶉,我睡前吃了半隻,這會子才過了多久?哪裏吃得下!”
太子這才笑了,“我也沒說什麼,吃不下就撂著吧,沒的撐壞了。”又轉身問馮祿,“我吩咐的事辦得怎麼樣了?”
馮祿回道:“奴才打發護軍去瞧過了,的確都枯了。隻是眼下天還冷,挪了怕也活不成。何況還得讓欽天監算日子掐時辰,主子恕奴才多嘴,墓上的東西該仔細些,若是有個差池恐怕改了國運。”
錦書在一旁聽著,揣度著什麼枯了,又是什麼挪不活,莫非是在說泰陵的神道樹嗎?她心裏震了震,抬眼看太子,太子擰著眉頭盤算起來,“眼下是正月,要等天暖和,至少也得到三月裏……回頭讓欽天監排時候吧,要趕在入夏之前才好。”
馮祿應了個嗻,太子對錦書道:“你做了這樣的夢怎麼不和我說?要不是前兒聽大梅子說起,我還不知道你有這樣的心結。我常盼著你別和我見外,我再不濟,這點子事還能替你辦。你也別說怕麻煩我,我就樂意被你麻煩。能多為你做點什麼,我心裏也安慰些。”
到底各人都有隱晦的心事,太子千方百計地對她好,一方麵是情難割舍,另一方麵自然是對她有愧。她原先過得好好的,是他們姓宇文的硬把她拉下了馬,叫她在這宮中掙紮,還要低聲下氣伺候仇人,她恨也是應當的。可惜自己未及弱冠,也沒有開衙建府,能替她做的事有限。但隻要是力所能及的,自然全力去辦。
錦書對他感激莫名,這件事是大得不能再大的了,沒想到最後能依托他,於是對他深深一肅,“太子爺替我想得周全,我也不知說什麼好。大恩不言謝,往後太子爺有什麼用得上奴才的地方,奴才定當萬死不辭。”
太子淡淡地笑,“大過年的,什麼死不死的。我哪裏有叫你上山下海的事兒,左不過讓我待你好,別遠著我就是了。”錦書臉上發燙,忙低下頭去。他的心思自己明白,隻是唯恐回報不了他什麼,白叫他操了那份心。
一旁的馮祿牙酸不已,萬沒想到提起納妃就成鋸嘴葫蘆的太子,在錦書麵前這麼能說會道。那一字字一句句透出來的關切,就跟蛛絲網子似的密密纏繞,他要是個女孩兒,早就酥倒半邊了。且看錦書怎麼說,要是有那麼點兒意思,不論上頭再怎麼不樂意,好事就已經成了一大半了。
太子給馮祿使眼色,馮祿立馬上前收拾碗筷,一麵道:“錦姑娘放心吧,太子爺吩咐要最好的鬆柏,我昨兒上後海那片物色去了,碰巧看見一片鬆海,遮天蔽日的足有三千多棵,裏頭的樹又高又壯,移過去栽種再合適不過……其實真要和你細說了又怕你傷心,不知怎麼的,神道兩邊的石象生和華表都殘破了。問了守陵的太監,開始他還支支吾吾的,後來我一通威嚇才抖出來。據說上年雨水多,還老遇著響雷的天氣。那雷也怪,總往寶頂上劈,三番四次下來,寶頂倒沒事兒,神道上的石象生遭了殃。聽著守陵人話頭子,隱約是說那十二對石象生和兩對華表代替寶頂受了過。”
錦書失了魂一般癱坐在靠背椅上,忍不住埋下臉輕輕飲泣。犯了多大的過錯,死後也不得安生,怎麼還要挨雷劈呢?難道活該被宇文瀾舟篡位不成?過了這麼多年,江山也改了姓,縱然有十萬分的過錯,如今人沒了,也該煙消雲散了,老天爺為什麼還是不依不饒?
太子抿唇漠然站著,在他看來該醒神的時候就要當頭棒喝。她雖然不聲不響,心裏的恨有多深,不問也知道。泰陵的石象生和華表被雷劈了是真事,至於是不是替寶頂受過,也是人雲亦雲。授意馮祿在她麵前提起就是要她知道,連天都認同大英,她也該卸下包袱好好過她的日子了。腦子裏裝滿了恨作不得飯吃,不過苦了自己罷了。
馮祿見勢不妙忙開解,“怪我嘴快,早知如此就不該讓你知道。你快別哭,太子爺吩咐了,神道上但凡損壞的東西都照原樣修繕。天暖和起來就開工,到十月裏也該差不多了。”
錦書轉過去拿帕子擦眼睛,齉著鼻子道:“奴才失儀了,太子爺別怪罪。你要重新整修泰陵,要是叫萬歲爺知道了怕會震怒,到時候連累你怎麼好。”
太子笑道:“這個你別擔心,我一早就遞了折子上去,皇父也是讚同的。朝堂上臣工們皆反對,皇父很是不悅,最後隻說容後再議,想來就是默認了。這會子先張羅,該采買的要備足,等欽天監定下時候就開工。”
錦書微發怔,皇帝也答應了?替前朝皇帝修繕陵寢的事曆朝曆代都有過,不過按著宇文瀾舟的冷酷性子,能叫他點頭著實不容易。
太子放下箭袖整了整馬褂,隻道:“我要回去了,下半晌還有課業,回頭皇父要來問的。”
錦書唔了一聲,起身送他至門口。他走了兩步回頭看,輕聲說:“進去吧,外頭冷,我得了空再來看你。”
錦書點點頭,看著他走到甬道盡頭,拐個彎就不見了。她茫然仰望,細密的雨落在她臉上,落進眼睛裏。天那樣暗,雨意纏綿,下不到頭。
宇文氏原先封地在南苑,論起出身,該當是北地人才對,所以正月初五看得重。迎財神嘛,馬虎不得。皇帝本來就是天下最富足的人,萬裏江山盡在我手,什麼都有了,就祈求風調雨順錢糧滿倉。錦書踏進了慈寧宮便聽門上小太監竊竊在議論,說初五晚上的陣仗排得大,升平署精心備了細樂和段子,皇親命婦都入宮來,算是新年裏的頭場家宴。
錦書往偏殿上值替換春榮,可巧壽康宮的兩位老太妃來瞧太皇太後。太皇太後很是高興,招呼春榮和苓子同來伺候,三位老祖宗閑適地吸上兩鍋煙,拉拉家常,不覺已到未正。崔貴祥來請旨,到了加餐的時候,問老祖宗傳不傳膳。太皇太後點頭,留兩位老太妃一同用膳。
宮裏的常年隻吃兩頓,午膳在巳正前後,晚膳定在酉時,未正和戌時另有加餐。伺候膳食是太監的差事,宮女插不得手,春榮便領著錦書她們悄悄退回了值房裏。
春榮掩著嘴哈欠連連,苓子歎道:“真是活受罪,快眯會子吧,這麼熬下去身子扛不住。晚上還有你忙的,前前後後那麼些事情要打理,缺了你真不行。”
錦書大大地愧疚起來,期期艾艾道:“都怪我,全是為了我,我到慈寧宮來沒給姑姑分憂,倒添了很多麻煩。”
春榮和苓子互看一眼,笑道:“別這麼說,咱們做奴才的都這樣,誰保管能睡夠?今兒是個特例,就為了晚上的大宴。大家都不得歇,你也逃不了,雖不在敬煙上,前後要伺候的多,怕是要忙到子時去呢。”
苓子問:“上半晌睡好了嗎?我瞧著怎麼蔫蔫的,像受了潮的青條。”
錦書勉力笑了笑,“我有個毛病,白天睡不著,大概是沒倦透了吧!說起青條,年下領的煙絲快用完了,要不我尋個時候上造辦處去一趟吧,拿了牌子好上庫裏領去。”
春榮往炕上一橫,閉著眼,枕著鎖子靠背道:“用不上你,讓小太監領去就是了。外頭凍得腦子發僵,何苦受那份罪。”
苓子也說:“該得偷懶耍滑的時候也別含糊,你瞧我,以前火石蒲絨讓外頭送進來,火眉子還是你搓的呢,能省事兒的就別自己動手。嘴一張,囑咐下麵的就成,樣樣親力親為,生出二十個手指頭來都不夠使的。”
春榮訕笑著,“可不,你師傅在這上頭可是把好手。你趁著她還沒放出去好好地學上幾招,那絕活,受用一輩子!”
苓子不依,“我還沒數落你呢,你倒編排起我來了。”一邊咬著後槽牙去咯吱她,春榮邊擋邊告饒,隻笑得上氣不接下氣。嘴裏親娘祖宗地叫起來,苓子解了恨方才收手,坐在邊上直喘粗氣,哼道,“別當你是掌事兒我就怕你,你再胡謅,看我怎麼罰你。”
春榮揉著肚子道:“你這蹄子丫頭真夠狠的,要出去的人就是不一樣,連玩笑都開不得。我說句話你就折騰我,仔細出去之前叫老公公背了去,趕明兒封個貴人,你就升發了。”
苓子紅了臉,啐道:“可見你每日裏在想些什麼!我沒那個命,該小心的是你。你是姑姑,在宮裏時候長,天天地見,保不準一來二去就成事了。就算攤不上妃嬪的位分,回頭老祖宗給你指婚,配個公侯伯子男的,你才是得了高枝兒呢!”
春榮直瞪她,“爛了舌頭的,自己有了小女婿還說別人。行啦,過你的小日子去吧。過兩年添個小子,逢著過年來瞧瞧我,我就高興了。”
錦書看她們吵鬧,隻淡淡地笑著不說話。翻翻自己的火鐮包,盒子裏的煙絲眼看著要見底了,便掀了門簾出去招呼人上庫裏去。順著廊廡朝偏殿看,大玻璃窗裏人來人往的,都是壽膳房和禦茶房伺候的太監。恰巧偏殿上站門的小宮女下值朝聽差房來,她攔住了問:“今兒侍膳的人裏有貴喜嗎?”
小宮女搖了搖頭,“沒見著貴喜公公,姑姑找他有事兒?”
錦書悵然若失,隨口應道:“沒什麼要緊的,你去吧。”
大丫頭和小宮女的值房是分開的,就像下等宮監沒有資格坐椅子和高座一樣,次一等的宮人休息的地方在廊子盡東頭。小宮女對她福了福,腳步輕快地繞過去,一路往下值房裏去了。
錦書轉回身,正聽著苓子和春榮在說太子選妃的事,又說起軍機大臣傅浚家的小姐。春榮哦了一聲,“那位大小姐我知道,前幾年乞巧來過,模樣長得不算十分美,充其量過得去。脾氣嘛,人前笑得像朵花兒,人後架子十足。小事不沾手,大事吆五喝六,當然不是對著我們,是對她身邊伺候的丫頭。想是皇後主子隻看見麵上的東西,白委屈了太子爺。”
苓子不鹽不醬地笑,“知道她對下麵的人不好又怎麼了,咱們奴才天生就是供人撒氣打罵的,做主子的想怎麼收拾都在理,誰還計較這些個!”
錦書轉到桌前坐下,針線也不做了,眼神渙散地絞起了手裏的帕子。春榮看她心事重重的樣兒,隻道她是為了太子選妃的事煩惱。便故意道:“人家有個靠得上的老子,傅郡王是開國元勳,當年有名的巴圖魯,如今又掌管著軍機大事。他妹子說出來你們都認識,就是長春宮的通嬪,要是二月裏能添個小皇子,傅小姐再來個‘隨姑出嫁’,那可就是親上加親,烈火烹油的美事了。”
苓子嘖嘖道:“果真老子娘有體麵能沾到不少的光,咱們大英選妃相貌不是最看重的,說穿了就是靠著姻親穩固朝綱。萬歲爺多精明啊,隨便賜個位份,就能讓重臣們死心塌地的,這樣比動刀動劍省心多了。”
春榮道:“那可不!反正天底下也找不出比自己更漂亮的了,留誰的牌子都是一樣的,今年選秀不知有幾位要晉位份呢!”
苓子掩著嘴笑,“姑姑這話錯了,上頭最忌諱人說萬歲爺漂亮,你仔細禍從口出吧!”’
春榮翻個白眼,一裹氈子轉了個身,麵朝窗戶睡她的去了。
錦書思忖了半天,小聲問苓子:“我想找壽膳房的貴喜打聽點事兒,他今兒沒來侍膳,你說怎麼才能見著他?”
苓子倒不忙給她出主意,隻問什麼要緊的事兒非要找貴喜。錦書想了想,說出來也沒大礙,就一五一十地全告訴她了。苓子聽了道:“照理說你出了掖庭,北麵榻榻裏的事兒就不該管了,不過看在以往的交情,也是你們姐妹的意思。要找貴喜不難,今兒在坤寧宮擺席,到時候各房各司的人都要到值伺候,貴喜肯定得來。就是不來,你趁人多的時候溜出去,往壽膳房尋他就是了,隻要咱們榮姑姑睜隻眼閉隻眼就成。”
“我忙得很,腿長在你們身上,愛上哪兒我看不住。隻一點,別給我惹事兒,叫我多活兩年,我也就知足了。”春榮迷迷糊糊地嘟囔。
錦書戲謔道:“多謝姑姑了,你要是沒躺著多好,還能受我一拜。”
春榮嗤地一笑,“得了吧,我人微身賤,受你一拜怕折了壽。”
苓子給她掖了氈子角,“還不睡,過會子膳完了還有事呢,快眯著吧。”
春榮歎了一聲,“我就是天生的勞碌命。”說著聲音漸次低下去,不一會兒便呼吸勻停,已然睡著了。
苓子和錦書湊在一起看白綾襪上繡的花,又拿樣子比,正嘈嘈切切議論得熱鬧,太皇太後屋裏抱貓的小宮女驚慌失措地打了堂簾子進來,白著臉道:“姑姑,出事兒了!”
兩人俱一驚,錦書心頭撲撲直跳,忙問怎麼了,小宮女哭道:“我才剛要給大白喂食,它抓了我一把,蹬腿就上了宮牆,撒丫子往東去了。我追也追不上,這可怎麼好!”
大白是太皇太後心尖上的寶貝,是隻緬甸貓,純白的,五官全擠在一起,扁扁的嘴臉,對著人時常一副哭笑不得的表情,非常的滑稽逗趣兒。眼下這寶貝丟了,不知要有幾條命得跟著交代。
苓子猛力搖晃春榮,“別挺屍了,出大事了,大白跑了!”
春榮驚得直彈起來,懵了一會兒衝那小宮女喝道:“你是怎麼當的差?連隻貓都看不住,中不用的東西!”
小宮女號啕大哭,春榮邊穿鞋邊罵,“還有閑工夫在這兒號喪,還不快叫人找去!”
幾個人都奔了出來,打發了人散開,到各處宮院裏去尋。錦書道:“先別回老祖宗吧,沒的著急上火。咱們朝宮門上貓多的地方去,想是春天到了,找伴兒去了。”
大家都急紅了眼,正愁沒方向,被她這麼一提點登時醒過味來。也沒人拿找伴兒打趣,著急忙慌地朝宮門外跑。好在雨已經停了,錦書提著袍子下沿往神武門去。神武門對麵是景山,山上聚了好些沒主的野貓,常蹲在牆頭上叫。太皇太後命人在那裏擺了幾個布施的盆碗,定時定點有專門負責的太監喂食。時候長了貓越來越多,要麼是黑的,要不就是雜色雜毛的笨貓,通體雪白的要是混在裏麵自然很醒目,掃一眼就能認出來。
她走走停停,沿路都留意了,卻連個影子都沒看見。穿過園子往順貞門,原本宮裏有規定,妃嬪宮女是不許出內宮的。順貞門是個交界,門內屬內庭,門外屬禁軍,因著太皇太後丟了貓,門上掌事的破例讓她出了園子。她道了謝,漸至神武門前,立在漢白玉須彌座前張望,城台上的三券門洞深遠悠長。她恍了恍神,生出一股莫可奈何的感慨來。
門的那一邊就是另一個世界,要是能踏前一步就逃出升天了。懷裏的那塊表熱得幾乎擔不住,拿出來嗎?就說奉太子爺口諭出神武門找貓……她猶豫著,心跳得幾乎從腔子裏蹦出來。事到臨頭須放膽,她看著門前泥塑木雕似的護軍咬了咬牙,正想掏出懷表,卻見神武門當值統領向這裏飛奔。門上護軍紛紛跪地行大禮,她微訝,回頭看,一輛翠蓋珠纓八寶車翩翩而來。
禁軍統領攔下馬車,朝車廂看了看,“奴才鬥膽,請主子出腰牌。”
雖然門上護軍都認得這輛車,可該走的程序還得走,否則就是失職。馬車停下了,駕轅的是個太監,乾清宮紫檀牌子一出,禁軍統領立即跪下行大禮。錦書見狀忙不迭肅下去,心裏慶幸著虧得晚了半步,否則門上護軍定要盤查的,到時候不是和皇帝碰個正著嗎!
車上人隔著窗道:“朕要出宮走走,別聲張。”
統領恭恭敬敬應個嗻,垂手退後,示意宮門上解禁。正待要為聖駕引道,車門突然開了,皇帝冷淡的聲音飄了出來,“上來。”
眾人一愣,不明白皇帝是什麼意思。麵麵相覷之際,雕花窗上的幔子打了起來,皇帝直視錦書,麵上頗不耐,“還要朕再說一遍?上來!”
小太監搬了踩腳的洋紅板凳在車前,躬著身抬起手讓她搭。錦書心跳漏了半拍,不知道要帶她上哪兒去。自己要給老祖宗找貓,況且還在值上,這一走又是一場軒然大波。隻好道:“回萬歲爺話,老祖宗的貓丟了,奴才尊懿旨尋貓,不敢擅離職守。”
皇帝一哂,“你倒是敢不尊朕的旨。”
神武門上的護軍被嚇得不輕,背佝僂得愈發厲害。錦書沒法子可想,隻得應個是。暈頭暈腦爬上車,扒在車門前又怔在了那裏。那馬車雖裝點華貴,到底是單乘單廂的。皇帝舒舒服服地坐著,胳膊下還墊著肘枕,半倚著,臉上隱隱有笑意,也不挪動,就這麼饒有興趣地等著看她的反應。
車上並沒有她的位置,錦書暗呼了個好,既然坐不下就不必硬擠了,於是退回去立在車旁道:“奴才不敢和聖駕同乘,奴才給萬歲爺扶車,萬歲爺有差遣隻管吩咐奴才。”
皇帝嗯了聲,聽聲調極為不悅。錦書茫然不知所措,正惶惶不安時,皇帝挪了挪位置,邊上騰出兩尺來寬的一個空當,便是容她落座了。
錦書隻覺背上寒毛直豎了起來,莫說宮女,就是皇後也沒有這樣和皇帝同坐一輛車的規矩。在宮裏當差,眼皮子淺了不行,到時候隨便被人一拿捏,小命怎麼丟的都不知道。再說自己著實也厭惡他,和謀朝篡位的亂臣賊子共乘,自己豈不半點氣性也沒有了嗎?真是後悔先頭怎麼踩上了那條二板凳,心裏也暗惱自己沒用,經不得嚇。這會兒要是能有把剪子,真想給他來上一下子!
皇帝看她拉著臉子,也能算出她在想什麼。左不過國仇家恨,可不論她有多不滿,畢竟他是皇帝,她敢給他擺臉色,是料定了他不會拿她怎麼樣嗎?她那樣自信,不過仗著他對她略有些意思。他不由著惱,要殺了她比捏死螞蟻還容易,隻看他願不願意做罷了。這丫頭,當真是不知好歹!
遂抬手蠻橫地一提,便把她提上了車。她狼狽萬分地撲到了他膝頭上,他順勢把她半拖半抱著按到座上。瞟了駕轅的太監一眼,小太監忙放下幔子搭上車門,隻聽一記長鞭破空的淩厲風聲,馬車平穩地駛開去。天色已是青灰的一片。
錦書拘謹地縮著,皇帝扭過頭看她,長長的睫毛低垂著,像蝶翼般地輕顫。也許是剛才受了驚嚇,臉微有些發白。他原本還帶著怒意,見她這個樣子反倒心裏一抽,也漸漸平靜下來。想起她先前立在神武門前的神色,半真半假地問:“朕要是晚來一會兒,你尋貓是不是就要尋到宮外去了?”
錦書倏地一震,複平了平心緒,謹慎道:“萬歲爺說笑了,宮門上有護軍看守,奴才就是想出宮,護軍也不會放行的。”
皇帝哦了聲,“那倘若護軍放行,你是不是打算揚長而去了?”
錦書緩緩垂下頭,隻道:“奴才不敢。”
皇帝深歎了口氣,“你是宮裏的宮女,什麼該做,什麼做不得,想必不用朕來提點你。宮女意圖逃役是什麼罪責,你應該比朕清楚。別說你沒有滿門可斬,你還有個十六弟。你要是膽敢逃宮,朕一旦抓住了他,那就淩遲處死,聽見沒有?”
錦書不能反駁,隻得順從地應個是。兩下裏緘默著,她盡量地往車圍子上靠過去,肩頭卻還是抵著皇帝的臂膀。他身上熏的是伽南香,並不十分濃鬱,隱約摻雜著一絲甜味。皇帝不用龍涎香倒很少見,尤其還喜歡伽南。伽南雖然珍貴,對於執掌乾坤的帝王來說太過軟膩,他這樣鐵血的人怎麼會用這樣的熏香,確實矛盾得緊。
她好奇地望過去,他穿著鴉青蟒紋的狐腋箭袖,袍子上八團喜相逢的繡花纏纏綿綿一直往袍子的襴膝上延伸,袍沿上的海水江牙波瀾起伏。腳上是一雙福壽青鍛粉底朝靴,似乎是親王的打扮。再偷偷看他的頭飾,不過是一條攢珠銀帶,頭發束著,沒有暖帽,側臉如畫一般,漠然又遙遠。
已然那樣萬眾景仰的華麗人生,為什麼還是顯得不滿足?永遠不甚愉快的表情,他命人砸毀保和殿牌匾時的張狂不複得見,像是這世上從此沒有讓他高興的事了,多麼陰鷙怪異的人!
皇帝微微側過臉去,心裏竟生出怯懦來。隻一瞬又覺自己可笑,莫非還要在她麵前懺悔不成?拋開自己的身份不說,一個大男人,被姑娘家看一眼,有什麼可怕的!便轉回頭和她對視,勾起了一邊嘴角,幽幽道:“上回在壽藥房你就盯著朕不放,今兒老毛病又犯了?這可是冒犯天顏的大不敬,要砍頭,挖眼珠子的。”
錦書一凜,匆忙調開視線。車廂小,又不能磕頭,隻好躬下身子告罪,“奴才該死,請萬歲爺責罰。”
皇帝麵上笑靨加深,也不接她的話,單問:“太皇太後的貓怎麼跑了?”
錦書猛然想起這茬來,不免憂心忡忡的。馬車向前疾馳,也不知要往哪裏去,幾時能回宮。萬一老祖宗發現她不見了,回頭罰跪挨把子是少不了的。或者還要關進暗房裏傳杖,十杖下來小命也就完了。反複思量了,她下氣兒道:“萬歲爺明鑒,奴才還有差事要當,這一走也沒回明了老祖宗,要問起來,奴才吃罪不起。請萬歲爺恕罪,讓奴才回去吧。”
皇帝悠閑地合上了眼,“朕既然把你帶出來,過會子自然全須全尾地把你送回去。”
錦書嘴裏應是,心道隻怕也不是什麼好事。莫名其妙地帶她出宮,再打發人送她回去,和太皇太後事後告假,就能什麼事都沒有了?這回可比上回二人抬鬧得更大,後頭的日子必然的也會更難挨。
馬車繼續前行,一路顛得人骨頭發酥。錦書靠在圍子上,懨懨地提不起精神來。約摸過了一炷香的工夫,隱隱聽見外麵有熱鬧的叫賣聲,什麼茶湯餛飩煮餑餑的,她的心裏熱騰騰的,幾次想要掀簾子,最終還是強壓了下來。拿眼尾掃皇帝,他安然坐著,手裏的佛珠順著撥動,不疾不徐。
她是個一輩子沒出過宮的人,如今在外麵了,一挑簾子就能看得見,揣度著不知是個怎樣生動斑斕的世界。絕不會不像宮裏似的各個塗了層蠟,那些快樂一定是發自內心的,咧開了嘴,笑出聲來,或者到悲痛處哭得涕淚橫流,摧人心肝。她迫不及待地想融入,卻顧忌皇帝在場,熬得油煎似的,終於忍不住,小心翼翼地問:“萬歲爺,咱們這是要上哪兒?”
皇帝慢慢道:“今兒破五,迎路頭神,好多鋪子為了接利市,把壓箱底的寶貝都拿出來了。趁今天去瞧瞧,能淘騰到好東西。”
錦書驚訝不已,宮裏彙集了全天下最好最貴重的,還不夠嗎?皇帝和太子父子倆倒有相同的癖好,愛逛古玩店。以前常聽造辦處的采買太監說起什麼琉璃廠,潘家園的,隻是沒見識過。
皇帝打了窗簾子朝外張望,邊道:“朕常去聚寶齋,是那裏的常客。頭回是莊親王帶朕認的門,掌櫃的不知道朕的身份,你留點神,宮裏的那套留在車上就是了。”
錦書大感意外,“奴才也能去嗎?”
皇帝回頭看她,她縮在車的一角,眼神分明是驚喜的,表情卻極力的隱忍。皇帝的眉心舒展開來,到底是個孩子,隻比太子大一歲而已。心裏有事,再怎麼偽裝都藏不住,便道:“隻要別叫萬歲爺就成了。”
錦書點頭應,“奴才省得。”
馬車漸漸停下,太監打起軟簾,錦書忙跳下車去接應。皇帝撩了袍子起身,並不讓禦前親侍扶,伸手向錦書,隻一搭,也不借力,指尖在那單薄的肩頭輕輕一捏,旋即翩翩進了琉璃廠正街拐角的古董店裏。
“王爺來了?”聚寶齋的掌櫃迎出來打了個千,“可把您盼來了!我昨兒還和邱五爺說,莊王爺上雲南做欽差去了,連著南郡王也不來了,可是嫌棄咱們廟小,留不住大菩薩。”邊說邊往雅間裏引,夥計奉上了茶點,掌櫃是看著錦書從車上下來的,細一打量又是個齊頭整臉得沒話說的大丫頭,想當然地高看一眼,於是熱絡地和錦書點個頭,“姑娘辛苦,要不要到包間裏歇會子,喝口茶?這兒有咱們伺候著。”
皇帝連看都沒看她一眼,漫不經心地低頭品茗,錦書識趣兒,福了福道:“謝謝先生了,我得在我們爺跟前當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