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怨懷無托(2 / 3)

太皇太後愛拾掇花草,屋子裏的架子上、小幾上、小櫃子上,密密麻麻盡是八寸長四五寸高的小盆景。太皇太後肚子裏全是種花養草的學問,慈寧宮裏的老人兒都傳授了個遍,隻有錦書是新來的不懂那些,於是便手把手地教,給花澆水、施肥,把那些盆子伺候得鬱鬱蔥蔥,各有千秋,看著就討人喜歡。月洞窗前掛著兩個鳥籠子,裏頭養著兩隻十全十美的新畫眉鳥。新鳥愛叫,你一段我一段地唱,老太太就拿著小棍兒敲籠子,有時候一待半天,樂此不疲。

錦書怕她站久了腿疼,便上去蹲安,“老祖宗,有一會兒了,到炕上坐著吧,奴才給您捶捶腿。”一頭說著一頭上去攙了往腳墊上走,服侍她坐定了便揉捏開了。她半跪在腳踏上,神情謙卑而淡然,太皇太後垂眼看她,倒看不出她有哪裏可叫人提防的,本就是謹慎小心的性子,隻給人一種安全無害的感覺。

太皇太後捋了捋她的頭發,順手替她扶正鬢邊鬆動了的紅絨花,她抬頭恬靜地笑了笑,中規中矩的樣子,那做派,還真是沒人能及的。太皇太後微微歎息,多好的孩子!仔細,辦事滴水不漏,破五那天那麼多的瑣碎,難為她小小年紀都照顧過來了,簡直就是第二個崔貴祥。拋開那惱人的出生不說,要是長在任何一個京官的家裏,那作配太子也好,充入後宮也好,幾乎就是順理成章的事,隻是如今,可惜了。

那邊笑了一陣便止住了,老祖宗跟前到底不敢太放肆。崔貴祥還是那張彌勒佛似的臉,低眉,斂目,垂手在圍屏前侍立著。太皇太後道:“你們幾個好好看著大白,回頭我有賞。”

眾人一聽忙謝賞,太皇太後又吩咐崔貴祥道:“總管,你傳話給壽膳房,叫他們送些甜碗子來,賞給你們吃。”崔貴祥替大家謝了恩,便躬身出去傳話。

太皇太後問錦書:“體和殿裏正量衣裳呢,你聽沒聽說?”

這也是她老人家體恤下人的一種表現吧,於宮女來說已經是無上的榮耀了。錦書畢恭畢敬地答:“回老祖宗的話,奴才是中午上值才聽說了。今兒怕是趕不上了,等明天早上再去。”

“那就耽擱歇覺的工夫了。”太皇太後道,“我這裏不用伺候,她們都量好了,就差你一人了,這會子叫苓子陪著你一塊兒去吧,我讓她們把你們倆的份例留下來,少不了你們的吃食。”苓子上來應個是,便和錦書兩人退出了配殿。

跨過徽音左門苓子還笑眯眯的,似有滿心的歡喜。錦書拿帕子掩著嘴道:“瞧你那調出蜜來的樣兒!怎麼著,又想小女婿了?”

苓子把脖子梗得直直的,眉眼裏透出灼灼的華彩,一甩辮子道:“可不,叫你猜著了。”

錦書沒料到她這麼痛快就承認了,一時還回不過味來,撲哧一聲笑道:“真不害臊,讓我瞧瞧你是不是長了張二皮臉。”說著就去拉她,苓子左閃右躲,兩個女孩兒在夾道裏笑鬧開了。

錦書算了算,苓子二月就要放出去,橫豎不過七八天的光景,邊走邊問她:“東西都收拾好了嗎?”

苓子道:“我是淨身入宮來的,這幾年就攢下些主子們的賞,旁的也沒什麼,用不著收拾。再挑件狐毛出鋒的坎肩帶出去,留個念想,也就是了。”

兩個人慢慢走出夾道,錦書還在琢磨送什麼好,一抬眼就看見太子的肩輿遠遠過來了。她心頭不由一跳,這祖宗這是往哪兒去?

抬輦漸行漸近,苓子扯過她退到甬路旁避讓,兩人齊齊肅下去,錦書低垂著頭,隻盼他沒瞧見自己,過去了就好了,免得生出什麼事來。

怕什麼來什麼,太子的眼睛雪亮,前傾著身子喊了聲停。走下步輦來,看她們還曲著腿,隻讓免禮。也不看錦書,問苓子:“你們這是上哪兒去?”

苓子忙答道:“老祖宗打發我陪錦書量夏袍子去呢!”

太子笑了笑,讚許道:“你這師傅當得,真是沒話說了!我打量你們倆的身形也差不多,索性你替她過去量了豈不省事?”

苓子還沒咂出他這話的味道,就被尚衣的秦鏡拖著道:“姑姑上體和殿去?可巧了,我的袍子也沒量呢,咱們倆搭夥吧!”

苓子嘴裏喊著不成,腳下卻被秦鏡拉得站不穩,隻得跟著他跑。她回頭看,驚愕的發現太子攜起了錦書的手。她氣得不行,這不是拿她當槍使嗎?錦書這個缺心眼的,明知道太皇太後忌諱她和太子糾纏在一起,怎麼還不知道背著點兒人呢!要是誰嘴上沒把門的,說漏個一句半句的,她還活不活了?

她掙起來,“秦鏡兒,你這王八蛋,還不給姑奶奶撒手!”

秦鏡就像隻叮著了人的牛蠅,拍死不鬆口。邊拖邊道:“神天菩薩噯,您就是讓我管您叫親娘,我也不能讓您回去!您沒瞧見啊?好上啦!誰勸也不中用!何必戳在跟前討沒趣兒!騰出點兒空來吧,太子爺一高興,回頭給姑姑打賞。”

苓子咬牙切齒地罵:“你這愚忠的狗東西,你就得瑟吧,命都沒了,還想著賞呢!”

秦鏡訕笑著,“沒事兒,您就替著量個尺寸,耽誤不了您喘氣兒。”

錦書那邊看見苓子給拽走了也發急,抬腿就要追,被太子一把拉住了,“你幹嗎去?”

“我還問你,你想幹嗎呢!”錦書跺腳道,“我和她一塊出來的,要是走散了上頭要問的!”

太子寬慰道:“誰問啊?你如今不是掌事兒麼!再說你就在這兒和我說說話,咱們不走遠,還在道上候著她,等她回來你再和她一道回去。”

錦書無可奈何,瞥他一眼,他嬉皮笑臉的,和平時端著架子的調調相去甚遠,也拿他沒法子了,就鼓著腮幫子問:“你怎麼來了?”

太子就愛看她使性子的樣子,渾身上下連骨頭縫裏都透出樂嗬來,顛顛地回道:“老祖宗有計謀,我也得跟著變通啊,她又沒下均旨,說不許下半晌請安。”

錦書一長歎,“您這是要把我架到火堆上啊。”

抬輦的太監,還有一溜提香爐的、伺候茶的、伺候筆墨的,雖然個個垂首而立,可耳朵還是靈的,太子恨不得在他們耳窩裏安個閘,他要說點掏心窩子的話還得顧忌他們。

“馮祿,你瞧著苓子,她要是來了就通傳一聲。”太子囑咐了句,牽著錦書的手轉進了夾道裏。

錦書不由得地笑,“你這就算避諱人了?你的鑾儀在那兒呢,那麼晃眼,不是此地無銀嗎!”

太子咧嘴道:“可不!”探出頭去又道,“馮祿留下,別的都回去。”太監們打千兒應個嗻,抬著空輦朝景仁宮去了。

太子打發了眾人方道:“我常念著來看你,總是不得空,今兒好容易和師傅告了假出來的。”

錦書嗯了聲,日光照著那張臉,白得近乎是透明的。她垂著眼,濃密的睫毛蓋住了烏沉沉的眸子。太子想起了馮祿不知打哪兒得來的消息,說太後要給錦書指婚,還是配給個太監,當時他就氣炸了肺。他又恨又急,卻不能輕舉妄動,怕維護不成到最後害了她。

二月他要隨扈往西山去,不在宮裏就活動不開,他根基未穩,況且上頭還有皇上,禁軍是調配不動的,他們也沒這膽子抗懿旨。怎麼辦呢?他左思右想,隻有托病留下才好保住她。這麼大的事他不敢告訴她,怕傷了她的心,叫她更憎恨宇文家,到時候連著他一塊兒惱,那他非給冤死不可。

他打定了主意等事到臨頭了再說不遲,隻要有他在,總是拚了一死也要護她。他低聲道:“這些時候你自己多留意些,我托了慈寧宮的小太監,萬一你有個好歹就來回我。出了事你別怕,有我呢。”

錦書不知道他為什麼說這些,看他頹喪的表情就覺得有什麼事要發生了。她拉了他滿繡寶相花的袖子,“怎麼了?我心裏跳得厲害,你說吧。”

太子打起精神,隻道:“沒什麼,你別多心了。”又笑道,“等皇上出巡回來,天也暖和些了,說是要陪老祖宗遊海子去呢。我想你那會兒定是去不成的,我打算好了,叫他們樂去,我想個由頭告假,到時候咱們倆出宮上城裏玩去,好不好?”錦書不忍心拂他的好意,順嘴便應承了。

太子猶豫了一會兒,啟唇道:“錦書,我問你一件事。”

錦書見他斂著眉,雖竭力笑著,眼裏卻掩不住的彷徨。她打了個突,緩緩點頭,“你問吧。”

太子思忖良久,這話不知從何說起。他又不是聾子,宮裏哪裏有能瞞得住的事!況且他身邊的近侍都是有鑽天徹地的能耐的,閑下來就愛湊成一堆瞎聊。昨兒他得著個消息,直把他的三魂七魄給震飛了——萬歲爺瞧上錦書了!他的心裏湧起無邊的寒意,在桌前坐了兩個時辰,什麼事都幹不了,就琢磨那件事,越琢磨越覺得可怕,怎麼成了這樣?皇父那樣義正嚴詞的申斥他,無關什麼狗屁宮規,竟是吃味兒了!

夾道裏一陣風掃過,他覺得腔子都結了冰,凍得他想打哆嗦。他不怕錦書屬意於他皇父,唯怕萬歲爺使起蠻勁來強行把她納進後宮,屆時怎麼好?什麼都晚了!他未及弱冠,人微言輕,朝中又未建勢力,根本沒有能力和皇父抗衡……原不該這樣想的,他是儲君,是萬歲的親兒子,意圖和生父抗衡本就是大逆不道!可是怎麼辦?他舍不下她。自己也不明白,從來都是淡得如水一般,她甚至很少露笑臉子,他什麼時候開始陷得那樣深了呢?

錦書惶惶不知所措,他眼裏的痛苦掙紮交織在一起,幾乎將她淹沒。她撼著他,瑟瑟地問:“到底怎麼了?”

太子的目光停留在她臉上,“那隻懷表……是怎麼到皇上手裏的?”

錦書不防他這樣問,隻怔住了不知怎麼回答,半晌才道:“那天在順貞門上遇見了萬歲爺,懷表的表鏈子掉出來了,正巧被萬歲爺瞧見。”

太子憋著不說話,臉色很是蒼白,平了平思緒勉強笑道:“我是隨口問問的,可惜那表叫萬歲爺砸了。錦書,我求你一樁事……你往後遠著萬歲爺,成嗎?”

錦書心頭怦然一跳,抬眼看他,他慌忙擺手道:“不是的,我不是說旁的。我的意思是伴君如伴虎,我有些擔心罷了。我也知道這些不是你能控製的,或者避無可避,可我還是希望你能遠著他。”他說得顛三倒四,她隻覺心底最深處漸次溫暖起來。

太子愣愣地看著,她眼兒彎彎的,嘴角綻出一朵極明媚的花,露出一口編貝似的牙。那臉皎皎如明月,端的是嬌憨動人。眼波流轉間現出別致的婉約來,似嗔似怨的瞥他一眼,應了聲,“我省得,你放寬心吧!”

太子倏地臉紅了,旋即轉過身去,混沌間胸口戰鼓亂擂,撲騰得他喘不上氣兒來。才定了神,便發現她扯了扯他的巴圖魯背心,“我才剛忘了問你,初六的騎射你拿了頭一名?”

太子滿臉的驕傲,“沒錯兒,皇父封我巴圖魯,還賞了霸王弓。那把弓是西楚霸王的兵器,不畏水火,不懼刀槍,據說弓弦是拿黑龍的背筋擰成的,等下回我拿來給你瞧。”

錦書道:“咱們祈人擅騎射,那樣多的王公子弟參加,你能得第一真是好樣的。”

太子還是小孩兒心性,叫人一捧高興壞了,愈發得意起來,先結結實實自我吹噓一番,又高談闊論道:“其實咱們大英第一的巴圖魯是萬歲,斧鉞鉤叉無一不精,隻是如今禦極,嫌那些東西煞氣太大,再不碰了。”也許是猛又想起那樁事,他眼裏的光黯淡下來,一時落寞著再不言語。

錦書歎了口氣,“你想的是什麼我都知道,我沒別的可說,隻一點你要記住,在我眼裏,你和萬歲爺不一樣,和這紫禁城的所有主子都不一樣。”

太子心思單純,聞言自然大喜過望,點頭道:“有你這一句就夠夠的了,套句糙話說,寡婦生兒,有老底兒。我這會子什麼都不怕了。”

錦書怪不好意思的,扭過身道:“快別瞎說,仔細叫人聽見了笑話。”

太子道:“這兒又沒旁人,就咱們倆,什麼話是說不得的呢!”伸手拍了拍她的肩,“瞧瞧我多好的福氣,竟叫我撿著這麼個活寶貝,就是拿十座城池來我也不換。”

錦書格開他,故意拉著臉道:“又沒正形兒!我可不是你的博什戶,也不是你的哈哈珠子,你跟我犯得上這樣比劃嗎?”

太子恍然大悟,怪道上書房裏玩得好的幾個人說他不解風情呢!對女孩兒不該拍肩膀,該摟在懷裏搖著,哄著。姑娘家,多得人意兒,招人疼啊,怎麼能像對待老爺們兒那樣呢!

太子挨近了一步,“錦書……”

剛想張嘴,這時候馮祿在夾道口子上招呼,“太子爺,小苓子來啦,火燒屁股似的,跑得還挺快。”

太子懊惱不已,立馬就臭了一張臉,“怎麼這麼快就回來了?量明白沒有?要不讓她再去量一回。”

“可別!”錦書忙道,“我們出來有時候了,是老祖宗恩典讓我在值上過去的,要是耽擱太久,叫人覺得我偷懶耍滑,那就不好了。再說你這樣,回頭苓子非生吃了我不可!”

她繞過他往夾道口去,太子哎了聲,“你就這麼走了?”

她回頭笑了笑,“太子爺要上慈寧宮請安去嗎?”

太子嘀咕道:“都見著了,就不去了。”

“您是和太皇太後請安啊,還是和奴才請安?”她促狹地問,頰上抿出兩個小小的梨渦,捏著帕子的手一甩,曼妙多姿的擺動開,朝著苓子的方向逶迤而去。

苓子往隆宗門上看一眼,嘟囔道:“這事湊巧得!怎麼一出永康左門就碰上?咱們再走兩步就錯過了。你膽兒也忒大,離慈寧宮這麼近,萬一落了誰的眼,我瞧你怎麼和老祖宗交代。”

錦書低頭不語,她絮絮叨叨又說上了,“你說太子爺也真是的,既然到了這兒,就該給太皇太後磕頭請安才對,萬一有人在太皇太後跟前提起了,這不擺明了衝著你來的?太皇太後想,好啊,錦書是心尖上的人,不把我這皇太太放在眼裏了,瞧我怎麼棒打鴛鴦。可著勁兒的拆散你們倆,這就是您二位自作自受啦。”

錦書推了她一把,“你還是操心你的小女婿去吧,盡在這兒瞎說。”

苓子不消停,又湊到她耳朵前,“我再多嘴問一句,聽說萬歲爺也對你有意思了,是不是?哎呀,你也不怕積了食!左邊兒是皇帝,右邊兒是太子,有你受的了。”

錦書聽了胸口狂跳起來,“這是誰編的渾話?你從哪兒得來的消息?”

苓子見她白了臉便停下了步子,“宮裏都傳開了,你不知道?這會兒東西六宮怕是沒人不認識你的了,你這回露大臉子了。”

錦書慌了神,露什麼大臉子!腳下是炭火,脖子上架著刀,還能有命活著嗎!她搖頭道:“有人害我呢,我這回是活不成了,闔宮上下沒人能容得下我,早晚都是個死。”

苓子一想也是,別說太皇太後了,就是太後,皇後也閑不住,這丫頭這回麻煩大了,熬得過去一步登天,熬不過去死無全屍,真得看造化。她給出了個主意,“你去求萬歲爺吧,隻有他能救你。”

錦書寒著臉道:“你還真信萬歲爺瞧上我了?就算這事不假,我也不能夠。”

她仰起頭,宮牆那樣高,把天隔成窄窄的一溜。外麵的世界很大,隻恨自己生不出一雙翅膀來。從前被人魚肉,今後更是置身於水深火熱之中,這日子是到不了頭了。

自怨自艾一番,看見苓子滿臉痛不可遏的表情,她反倒笑起來,搡了她一下道:“行啦,你別替我愁,我陽壽有多長,閻王爺那兒都掐著呢!橫豎你是要出去的了,到了外頭打聽著點兒,甭管我是明戮也好,暗鳩也好,中元節給我上炷香,就盡了咱們師徒的情分了。”

苓子歎了歎,“你就貧吧!這是性命攸關的大事,還不想轍,等到了眼前就來不及了。”

這時已經進了慈寧門,有話也不方便說了,錦書道:“今晚輪著你上夜,明早咱們一塊回榻榻裏,到時候再接著聊。”

話音才落,從徽音左門裏出來兩隊人,都戴著領約,佩著彩帨,一個細長個兒,一個略豐腴,正是梅貴嬪和陳賢妃。

那梅貴嬪在前頭走,甩動著膀子並不要人扶,身後就跟了兩個黃毛丫頭。陳賢妃不一樣,她擔著身子,自然精貴了許多,前呼後擁的,宮女嬤嬤一大堆,走路的架勢也不一樣,就快橫著了,苓子偷著撲哧一笑,低聲道:“通主子快生了也沒像這位這樣,敢情她是屬螃蟹的。”

那兒梅貴嬪眉開眼笑地迎上來,“喲,我瞧瞧,這不是錦姑娘嗎!”

錦書和苓子忙斂了神福下去,“給賢主子請安,給梅主子請安。”

賢妃的視線在她臉上一轉,收回了兩條被嬤嬤架著的胳膊,筆管條直地站著,滿眼的輕蔑和厭惡。梅貴嬪是個沒心沒肺的人,她親親熱熱的扶了錦書一把,還真像是見著了親姐妹的樣子,對著苓子說:“姑娘快起身。”又忙著握住了錦書的手,上下一打量,嘖嘖道,“真是個標致人物,瞧這通身的氣派!好妹妹,什麼時得您的喜信兒?”

一旁的賢妃撇了撇嘴,因離得稍遠,她轉頭壓低了聲對身邊的宮女說:“瞧見沒有?這兩位湊得好,缺心眼兒和喪門星,五百年前的一家子,多齊全啊!”宮女和嬤嬤們嗤笑起來,苓子和錦書交換了眼色,她們笑什麼是不知道,反正保管沒好話就是了。

錦書對梅嬪肅了肅,“梅主子快別折煞奴才,奴才愚昧,不明白梅主子的意思。奴才還在值上,不敢耽擱時候,這就回老祖宗跟前伺候了,二位小主好走。”

梅貴嬪木訥地應了,眼巴巴看著她們往明間前的露台上去了。她冥思苦想,覺得這丫頭怎麼不樂呢?旁人求不來的好事兒,她似乎不太高興。

賢妃尖著嗓子道:“行啦,憑她怎麼,不過是個奴才。您還真有這好興致和她稱姐妹呢,瞧見沒有,熱臉貼冷屁股,人家都不搭理你!”

梅嬪也有點掃興,原本是想套套近乎,將來大家好和平相處,可這位明顯的不給麵子啊!她喃喃道:“這是怎麼話說的……”

賢妃撐了把後腰,“怎麼話說的?瞧不上您唄!還沒晉位份呢,擺著個臉子給誰看?要是她有命活著,將來有把子驕縱勁兒使的,您擎等著吧,活脫脫的狐媚子!”邊說著,邊搖搖擺擺出了慈寧門。

苓子扯了扯錦書的衣角,陳賢妃那又尖又利的嗓門,隔二裏地都能聽見。那些刻薄話是成心扔給錦書的,苓子怕她心裏難受,偷著看她的臉色,她一味地低著頭,並沒有什麼難過的表情,這才略鬆了口氣,自顧自的數落,“還賢妃呢?真沒看出來她哪一點上‘賢’了。封她做賢妃,活打了嘴了!二月二光藏剪子怎麼夠,還有她那張利嘴呢!真該像套官房一樣,把她的腦袋也拿黃雲龍套包上!”

初春時節,太陽一落下去天很快就擦黑了,後蹬兒短,沒一會兒就得掌燈。

錦書半天的差事下來了,站在廊廡低下指派粗使宮女掛白帽方燈。春夏愛刮風,雨水也多,就不用紗絹罩的了,換上了料絲燈,雕漆為架,麵上繪了各種寓意的圖案,又亮堂又好看。

最後一絲亮也隱沒了,天烏沉沉的,沒有月亮,頭頂上隻有稀稀拉拉的幾顆星。因著還在正月裏,玻璃絲罩子蒙了朱紗,火光照下來,是一層淡淡的水紅色。

錦書站了一陣背上發寒,正想回配殿裏去,隻見銅茶炊上的張太監提著茶吊,慢慢地從甬道上踱過來。他步子小,身上穿得又鼓鼓饢饢的,動作越發的遲緩,冷不防後麵的小太監們抬著氈墊子風風火火地過來,躲閃不及就被撞了個趔趄。他定了定神罵,“兔崽子,狗見了都搖頭的!看著點兒道再跑!我這兒提著奶皮子呢,回頭灑了叫你娘賠!”

小太監邊跑邊道:“對不住了您哪!”一眨眼就進了配殿了。

張太監搖頭嘀咕著,“這幫跳牆掛不住耳朵的,遲早是挨刀的命。”

錦書站在福鹿底下招呼,“諳達,沒事兒吧?”

張太監抬頭一看,笑道:“是錦姑娘啊,沒事兒,就是撞得我眼暈。”

張太監真是個好人,他上回幫她打聽到了春桃的消息,還順帶捎回了掖庭那群人的現狀。荔枝她們都挺好,春桃的病自打燒化過之後全好了,這會兒自己回定妃娘娘跟前當差了。至於為什麼老不見貴喜的蹤跡,原來那小子撥到乾東五所去了,要不是張太監,她還得天天在侍膳的人裏找他呢。

錦書挺感激他,忙上前接過他手裏的東西,攙著他往西南角上去,一麵道:“上回老祖宗賞我兩塊石蜜,我一直放著沒用,昨兒我聽說您有氣喘的毛病,我孝敬您一塊吧,和梨一塊熬水喝,說是管用。”

張太監一聽來了勁,“那可是好東西啊,你別給我,給崔總管吧,他關節上有毛病,你拿那個給他,在他麵前討個好,往後派差當值也輕鬆些。”

人說太監有通病,整天憋壞算計別人、使心眼子做醜表功,可慈寧宮裏的幾位老太監卻不一樣,上到總管、回事兒,下到梳頭、熬茶湯的,都不愛爭陽鬥勝,大家都客客氣氣本本分分,有了好的還能謙讓一番,在這深宮之中是非常難得的。

錦書笑道:“我有兩塊呢!明兒我給您送過來,您隻管收下就是了。”她是不願意說,崔貴祥那兒怎麼能短了呢?那可是她幹爸爸!關節痛要拿石蜜泡酒喝,她早就托人偷偷買了壽膳房裏的酒,拿聯珠瓶泡好了送到他榻榻裏去了。

張太監這才應道:“叫您記掛著,多不好意思啊。”

“全當是我謝您的吧。”到了茶炊上,不灰木的爐子還燃著。這地方是個連廊拐角,並不避風,冬天的時候北風一吹,凍得眼睛都睜不開,又不能挪地方,真是要多苦有多苦。主子隻知道喝茶,喝奶子,哪裏知道做奴才的辛勞,張太監整個冬天臉膛都是灰紫的,就跟孩子似的,肉皮兒還起皮皸裂。

錦書放下茶吊搓了搓手,“您忙著吧,過會兒榮姑姑還要派活兒,我先過去了。”

張太監笑道:“還早呢,我這兒有好茶,給姑娘泡上一杯?”

錦書隻道:“不用了,您留著自個兒喝吧。”說著便轉身沿著出廊往明間門前去,剛要上台階,正碰著崔貴祥從裏麵出來。

“我正找你呢!”崔總管滿臉的笑意,“吃過了?”

錦書納了個福,人多眼雜不好往親了叫,隻得呼一聲諳達,又道:“您找我有事兒?”

崔貴祥把她拉到陰暗裏,笑著說:“好孩子,難為你想著我。你給我泡的酒我喝了,還真管用,謝謝你了。”

“瞧您說的!”錦書道:“這還不是我應當的嗎,孝敬您我樂意。”

崔連連點頭,打心眼裏的喜歡。到底閨女好啊,以前收的小子成天的惹禍,要他覥著老臉到處給他打圓場擦屁股,一點福沒享到,頭發愁白了大半,這會兒到隆親王府當差去了,過年過節連和好都不讓人捎來,六歲上帶大的還不如半道上收的閨女呢!他想起那沒良心的就想哭,全當他死了,白操了十幾年的心。

崔貴祥唏噓了片刻才說:“我今天得著個信兒,閨女啊,你的命可真大!差一點兒就毀了,虧得有貴人相救,我想想都後怕。”

錦書心頭兀地一跳,自然想起太子午後那些模棱兩可的話,慌忙追問出了什麼事。

崔貴祥左右看了看方低聲說:“你是福澤深厚,還沒明白是怎麼回事呢,難就過去了。我告訴你,前天皇後和太後商量了,要趁萬歲爺和太子爺巡視大營的當口把你配人。”

錦書驚得不輕,生生打了個顫,聽見崔貴祥後麵說的,更是悲憤交加,幾乎要痛哭出來。真如一下掉進了無底的深淵裏,他們奪了她的家,害死她的至親,如今還要來殘害她,當真是沒天理透了!在這鐵桶樣的深宮裏,她勢單力薄沒有還手之力,雖不能自救,卻寧死也不任人宰割!

她咬著後槽牙說:“諳達,我絕不能從!我是慕容家的子孫,我的祖輩在乾清宮的寶座上坐了兩百年,我不能叫她們這樣糟踐!我寧願自盡,也不願受這樣的屈辱。”

崔貴祥點頭,“我都知道,你是個有傲性的孩子,可也別動不動就想到死啊,我前頭不是說了嗎,你有遇難呈祥的造化。這事叫萬歲爺知道了,你猜怎麼著?”

她腦仁兒都疼起來,哪裏還思量那些!滿心的委屈,憋悶無處宣泄,直拿手絹抹眼淚,抽抽搭搭泣不成聲。崔貴祥哎喲了一聲,自責道:“都怪我沒一氣兒說清楚,害你掉了好幾顆金豆子。快別哭了,都沒事兒了,萬歲爺使了點子手段,今兒下半晌把那個養鴿子的殺了,這下子好了,你可周全了。”

錦書怔了怔,“怎麼把人殺了?那人家多冤枉啊!”

崔笑著歎息,“你這孩子忒心善,自己都油裏熬著呢,還管別人的死活。依著我,還是殺了好,殺了幹淨,一了百了。”

錦書囁嚅道:“宮裏的太監這麼多,不指給他,還能指給別人。”

崔貴祥倚著立柱攏起了袖子,“不會再指了,劉登科一死,太後和皇後就明白萬歲爺的意思了。隻不過你往後要更仔細才好,她們明麵上不能拿你怎麼樣,背後使跘子是肯定的,倘或你有一點過錯落到她們手裏,那你的小命就完了。至於那劉太監,平時缺德事兒沒少幹,殺了也不為過。他拿爛命換了你的下半輩子,也算死得其所,咱們托人到他墳頭上燒上兩刀高錢,權當感念他,也盡了意思了。”

錦書嗯了聲,心頭繁雜不知所倚。這趟的危機填了一條人命進去,下回呢?鬧了這樣大的動靜,她怕是早成了眾矢之的,誰能饒得了她?

崔貴祥見她垂頭喪氣的便開解,“你也甭上火,既然萬歲爺護著你,半條命算是在自己手上的。從今起一舉一動千萬小心,主子們抓不著錯處,自然也奈何不了你。你別嫌我倚老賣老,我要說句你不愛聽的,人道識時務者為俊傑,咱們如今人在屋簷下,孫悟空再大的能耐也翻不出五指山,你不待見萬歲爺我知道,可哪天他點了名頭,咱們盡心的伺候,別烏眼雞似的就成了。”

錦書惶然抬起頭來,“諳達……幹爸爸,您是不是還打聽到別的消息了?什麼叫‘點了名頭’?有事兒您可別瞞我,我拿您當親爹,您不能和他們一塊兒坑我啊。”

崔貴祥躊躇著,考慮該不該把那兩道上諭告訴她,說出萬歲爺殺鴿子劉的事是為讓她感激萬歲爺,也叫她提防別的主子和小主們,眼下她既來了這麼一句,他還真不能瞞她了。

他橫下了心,一字一句對她說:“萬歲爺往敬事房和宗人府下了密旨,上諭到底是什麼說不真切,按著李玉貴的猜測,大約一道是保命符,另一道是晉位的恩旨……二月萬歲爺要離宮,他是怕前腳車軲轆出了午門,後腳皇後主子就拿你開刀,特留了旨救你的。”

錦書隻覺耳中嗡嗡有聲,大冷的天,額頭的冷汗簌簌而下,已然驚恐得不可名狀。

崔貴祥被她嚇了一跳,忙抽了汗巾來給她擦,顫著聲道:“錦丫頭,你別懵啊,快說句話,這是怎麼了?”

錦書恍惚已經窮途末路,早到了求告無門的地步。眼前這位幹爸爸心裏隻怕是盼著她能得高枝的,他也好跟著長臉子,得體麵,求他想轍是不成的,他不給幫倒忙就不錯了。

太子那頭也沒有指望,他那樣年輕,又毫無城府,憑的不過是一腔熱血,聖旨一頒,隻有幹瞪眼的份兒。

她駭到了極致反倒冷靜下來,對崔貴祥道:“我回頭就去求太皇太後,求她放我回掖庭。”

崔貴祥眼神晦暗,啞著嗓子道:“我也想過,倘或你執意不要這份榮寵,到底怎麼才好。回掖庭,或是撥到四執庫去都不中用,隻要在宮裏待著,萬歲爺時時念著,早晚還是充後宮的。我思來想去,隻有一條道可走,入夏朝廷要搬到熱河避暑,萬歲爺不是發話讓你一道去嗎,到時候想法子留在行宮裏,這才有奔頭。”

錦書像是溺水的人抓住了救命稻草,忙問:“您的意思是不回京畿了?”

崔貴祥帶著無奈道:“可不!要是能留在熱河就是你的造化,行宮裏有位敬懿貴太妃,論起輩分來,她是你母親的表姨母,你該管她叫表姨奶奶。你到了那裏就去求她,太皇太後素來敬重老太妃的人品,她要是開口討你,你一準能留下。”

錦書不由羞愧起來,前頭還低看了崔貴祥,當他隻認得帽尖兒上的頂子呢,原來也是個通人情的。她深深給他肅下去,“多謝您的提點,您對我的好,我一輩子記在心上。”

崔貴祥笑道:“我活了這麼大的歲數,什麼苦都吃過,什麼福也都享過,就缺個知冷熱的貼心孩子,你一來,都齊全了。我也不求旁的了,知道你打懂事兒起就苦著,我心裏也怪不落忍的。當年我受過敦敬皇貴妃的恩惠,有能力報答她時她已經晏駕了,這會兒就把勁兒全使在你身上吧,全當我還了她的情兒。”

這兒正說著,小太監垂著手,快步地趕過來,薄底的皂靴擦在青石板上,發出輕快的踏地聲。他上前打千兒回話兒,“總管,老祖宗到了進宵夜的時候了,裏頭發了話,要傳人說書。”

崔貴祥抬頭看了看天,“今天老佛爺倒有好興致!行了,知道了,你囑咐留金一聲,叫他趕緊上升平署傳旨去,老佛爺愛聽京韻大鼓,讓那兒的人備了絕活呈上來。”又對錦書道,“進去吧,外頭怪冷的。隻要太後和皇後那兒不下賜婚的旨意難為你,萬歲爺也說了,宣了第一道才進第二道:也不會巴巴兒的就下旨晉位的。”

錦書應個是,屈腿福了福目送崔走了,自己站在廊下愣了一會兒神,腦子裏亂糟糟想不出什麼好主意來,隻好舉步往配殿裏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