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怨懷無托(3 / 3)

轉眼到了月尾,闔宮上下都在準備皇帝巡營的事,錦書值上短了蒲絨,打發小太監上庫裏取去,小太監回來時還捎帶上了順子。順子和平安嘀嘀咕咕扯了會兒閑篇,就進來給太皇太後磕頭請安。

“你們萬歲爺好不好?我聽說已經備了圍子,就等明兒開道了?”太皇太後捧著手爐問,“這回帶幾個人去?”

順子又磕個頭,“回老祖宗的話,萬歲爺他老人家硬硬朗朗的,正籌備明兒開拔的事兒呢。皇上帶了漢軍督統、領侍衛內大臣、後扈大臣、並善撲營、奉晟苑、神機營、新舊營房、火槍營等各掌事大臣隨扈。”

太皇太後點了點頭,笑著對崔貴祥說:“這小子嘴皮子溜,真難為他全記住了,到底是你帶出來的高徒。”

崔貴祥忙說不敢,“是老佛爺的教誨,咱們慈寧宮出去的個個都是好樣的,如今在值上都是好手,不全是老佛爺這兒會立規矩,會調理人嗎!”

太皇太後應道:“也是,他們就愛上我這兒來討人,像金迎福、李玉貴、還有西六宮的掌事兒、回事兒,都是我這兒出去的。”

塔嬤嬤笑道:“這正是您福澤厚,都上您這兒討吉祥來了。”

說笑兩句,太皇太後抬了抬手,“別跪著了,起來吧。你伺候萬歲爺有功,明天還要跟著一塊兒上豐台去……”說著又想起來,“皇子們可是同往?六歲以上的既開了蒙,也該上外頭曆練才對,成天介在園子裏看螞蟻倒窩,到上駟院看太監喂駱駝,那怎麼成!”

順子起來回話,手上的馬蹄袖還搭著,哈著腰道:“這回萬歲爺下了旨,除了還在繈褓裏的十六爺留在宮裏,其餘的皇子們都得隨扈,不許乘馬車,大的自己騎馬,小的讓外諳達同乘護著,說起要打小起就學會吃苦,方不忘了父輩是馬背上取的天下。”

太皇太後道:“這就是了,你們主子頭裏年輕,不願意帶著孩子一塊兒出去,說怕吵著,哭開了哄不住,自己成了奶媽子。如今有了些年紀,倒是自己想明白了。”

順子喏喏稱是,眼睛一掃錦書,馬上又垂下頭去,方道:“太子爺告了假,今早景仁宮的掌事兒來回,說是太子爺昨兒下半晌練布庫時扭傷的脖子。原當睡一晚上就好的,可這會兒半邊身子動不了了,傳了太醫,又是紮針又是拔火罐的,費了大手腳,還是不見好。”

太皇太後一下子著了急,“這還了得!傷了脖子是天大的事,太醫怎麼說?”錦書心裏也忐忑得厲害,麵上不好露出來,隻攥緊了拳頭。

順子道:“老祖宗放心吧,太醫說沒什麼大礙,好生的將養,五六天的光景也就好了。”

太皇太後又問:“你們萬歲爺可去看過了?萬一傷了筋脈怎麼好!”

順子恭敬地答:“回老祖宗的話,主子過去瞧過了,說讓太子爺好好養著,就不必隨扈了,也不必上上書房做學問,就在宮裏歇著。”

太皇太後這才舒了口氣,想想又不對,吩咐崔貴祥道:“備輦,我得過去瞧瞧。怪道我眼皮子跳了兩天,原來是應在這件事上了。”

錦書知道太皇太後定是杜絕她和太子見麵的,便叫大梅跟著伺候,自己隻乖巧的替她張羅好鶴氅,扶著上了肩輿,拿氈子蓋上了她的腿。上了年歲的人脾氣愈發像孩子,太皇太後不太樂意,“天暖和了,蓋著怪熱的。”

錦書笑著,溫聲道:“還是蓋著吧,您腿不好,萬一進了濕邪回頭又得受罪。再說屋子裏熱乎,到外頭一吹風就涼了。”

太皇太後不情不願地坐著,也不說話。塔嬤嬤和錦書相視而笑,崔總管擊掌起輦,錦書領著一溜留宮的宮女肅下去恭送,等肩輿過了宮牆才退回宮門裏。

順子還沒走,抓了一把瓜子靠在門框上嗑起來,錦書笑罵道:“山中無老虎,猴子稱大王!你可真夠沒規矩的!”

“您隻當沒看見我吧,我在那兒大氣不敢喘,回了娘家還不讓我鬆泛點兒?”他把瓜子皮吐了一地,招手喊小宮女,“過來,收拾幹淨嘍。”

錦書啐道:“什麼娘家,也不怕風大閃了舌頭!你瞧瞧,弄得滿地都是,回頭嵌進磚縫裏頭掃不出來,你就拿簪子一個一個撥出來吧!”

順子胡亂應付道:“這個值什麼!慢慢地掃,又不是什麼大事。我再歇一會兒就得回去了,萬歲爺那兒還有折子要批,我得在跟前伺候著呢。”

“出巡不檢點折子嗎?”錦書打了軟簾進配殿,正好趁這當口坐會子,便讓人到銅茶炊上打熱水來泡茶。小櫃上有下用的毛尖兒,捏了兩撮出來扔杯子裏,滾水一燙,上下翻滾開,一會兒就濃香撲鼻了。

順子老實不客氣的接了一杯過去,一麵應道:“哪能呢!這要是積攢下來,不消兩天就得壓死人。三座大營離京畿又不遠,奏事處太監騎上快馬,一天能打個來回。萬歲爺等著他們把奏折和陳條送過去,等批完了再讓帶回來,不耽擱工夫。”

錦書慢條斯理地喝了口茶,猶豫了一下才問:“太子爺真不要緊嗎?你親眼瞧見了?”

順子搖頭道:“我哪能看見,景仁宮不是誰都能進的。我隻在門上等著,看見太子爺身邊的馮祿和下頭的人說說笑笑的,後來又聽李總管說了,倘或老祖宗問起來回一聲,就說沒事兒。”

錦書總算是放了心,既然馮祿還有笑臉子,又不在跟前伺候,想來沒什麼要緊,說不定裏麵還有別的說頭。細琢磨,十有八九是怕太後和皇後對她不利,借口稱病留下來保她周全的。

順子看著她獨個兒抿著嘴笑,也不知道她在樂什麼。他不由歎了口氣,愁啊愁的,張嘴就就來了句老家的天津話,“你介笑嘛呢?橫是唆了蜜了?”

錦書抬頭學他的調兒應了聲,“沒笑嘛!我瞅著你不高興啊,怎麼了這是?”

順子這下歎得更大聲了,“我啊,愁萬歲爺呢!連著三四天了,一個笑臉兒都沒有,不知道是那裏遇著了不順心的事兒,弄得咱們提著心的當差,就怕哪兒一個不留神觸怒了龍顏,那就得下去陪鴿子劉上麻桌兒啦。”

錦書也不當回事,隨口應道:“這有什麼,主子愛給好臉子就給好臉子,要是不願意,咱們這些個當碎催的都兜著就是了。”

順子無奈,點著頭說:“是這話。可我總想著,萬歲爺見了你興許能樂……你怎麼不上乾清宮請安去呢?”

錦書原本正在翻皇曆,一聽這話來了脾氣,啪的一聲就把皇曆撂下了,“你胡扯什麼!我這兒夠亂了,你還來添柴火,存心和我過不去?這話往後別說,要是誰往太皇太後耳朵裏一傳,咱們都得不著好。”

順子從沒見過她生氣,這會兒被這陣仗嚇得直縮脖子,忙不迭道:“不說了,不說了,您別上火,氣壞了身子我可吃罪不起。您忙著,我先回去了。”

錦書才意識到自己剛才語氣重了點,怪不好意思的,就站起來相送,順子笑道:“您別言語,我都知道,今兒是我沒眼色,對不住您了。您留步,我走了。”

錦書搓著手道:“我嗓門高了,是我的不是,嚇著您了。”

順子向來是個大度的人,這點雞毛蒜皮的小事並不放在心上,笑嘻嘻地打個千兒就下台階往宮門上去了。錦書轉回身,不經意朝廊廡盡東頭一瞧,登時腦子裏嗡的一聲。

站窗戶的宮女太監鴉鵲不聞的齊跪了一地,滴水下一個人背手站著,穿著石青色團鶴暗花綢常服褂,拉著臉朝她這裏看過來。她激靈了下,暗忖怎麼沒聽見迎駕的信號呢!總管和回事兒姑姑都不在,眼下宮裏就數她最大,可她卻顧著和人閑聊,誤了接聖駕了。

緊趕著上前兩步跪下,伏在地上磕了頭道:“奴才死罪,請萬歲爺責罰。”

皇帝慢慢踱過來,在她麵前停下步子,也不出聲,就那麼低頭看著她。她跪了一會兒聽不見動靜就小心地抬了抬眼,隻看見皇帝行服帶上低垂下來的高麗布佩帉,和紅香牛皮佩係的中約。她打個突,心裏越發惶恐,深伏下去,額頭幾乎杵著地麵。

隔了很久才聽見皇帝說話,隻不過咬著牙,一個字一個字地從牙齒縫裏擠出來,“朕問你,什麼叫‘主子愛給好臉子就給好臉子’?朕哪回不給你好臉子了?”

錦書立時愣住了,皇帝怎麼還有聽牆角的習慣?聽這聲氣兒是大大的不悅,雖然她覺得他從來都是陰陽怪氣沒給過她好臉子,可這話萬不能說,說了就要惹大禍了!

“奴才不敢,奴才是說主子是咱們的天,天與人歸,奴才等當盡心竭力伺候,鞍前馬後,不死不休。”錦書昏頭昏腦就說出這麼一番話來。

皇帝擰眉細咂了味道,怎麼都覺得這話該當是出自那些奉承拍馬的太監隻口才對,叫她這樣的人說出來,縱是入了耳,還是非常別扭的。

“你真這麼認為?怕是背後在埋怨朕吧!”皇帝來回又踱了幾步,沉著臉道,“你起來回話。”

錦書謝了恩垂首站著,皇帝張了張嘴,本想再數落兩句,可一看那張芙蓉繡麵,立刻連一絲兒怒氣都沒了。她就像一劑發汗的藥,在他病入膏肓的身子上立竿見影的出了效果。皇帝好像是認了命,又得竭力維持著他帝王的尊嚴,於是他冷哼一聲,“你就這麼和朕回話?叫朕站在風口上?”

錦書猛醒過味來,弓著身子說:“請萬歲爺息怒,老祖宗上景仁宮瞧太子爺去了,奴才伺候主子進明間裏歇著。”

皇帝走到紫檀大案前駐足,案條上供著文房,和一摞套有印格的白摺。小楷筆擱在雞翅木的山型筆架上,筆尖都已幹涸了。打開的白摺上是一行行娟秀的梅花小篆,極工整的寫著“凡所有相,皆是虛妄。若見諸相非相,則見如來”,另還有大段的經文,都是出自《金剛經》的。

皇帝回頭問:“老祖宗讓你抄這些?”

錦書應個是,“老祖宗說,佛經能叫人定神,能滌惡,把整本都抄上一遍,就能洗清上輩子的業障。”

皇帝的眸子深邃不見底,他看著她問:“你喜歡抄經嗎?”

錦書低下頭去,曲了腿道:“回萬歲爺的話,奴才喜歡。”

是不得不喜歡才對!皇帝嘲諷的一挑嘴角,她這樣的年紀正是活泛的時候,能喜歡抄經才怪。那些經文連篇累牘的至理名言,繁雜槽切,隻有上了年紀的人才有興致,讓太子瞧上一眼,恐怕即刻就撂挑子不幹了。依著他說,什麼定神滌惡!她有什麼業障可清洗的?真該抄經平性兒的是各宮的主子們,成天的計算,幹些框外的事,玩蠍拉虎子,撒癔症,無所不用其極。太皇太後該下均旨,打發敬事房太監到各宮去,每天把《金剛經》、《楞嚴經》挨個兒念上兩遍,她們不會寫,聽總是聽得明白的,這樣有事可幹了,才能消停下來。

他伸手翻了翻那白摺,已然有寸把厚,便問:“抄了多久了?”

錦書低著頭說:“回萬歲爺的話,奴才得了空就抄上一段,寫成這些花了半個月。”邊說邊沏茶敬獻上來,“萬歲爺用茶吧。”

皇帝撂了手到南窗下的條炕上坐著,太陽直剌剌照在他身上,他不耐地拿手去擋。門邊恭立的李玉貴忙給錦書使眼色,她會了意放下簾子,又擊掌命廊下的宮女落雨搭,把光線擋了個結結實實。

皇帝的神情這才自在起來,端了茶盞下的托碟慢慢地抿,小口地喝,錦書隻覺賞心悅目。年下和年後有宗親內大臣來給太皇太後磕頭請安,太皇太後賞茶賞點心是常有的,可從沒見過哪個爺們兒喝茶能是這樣雅致精細的。十指白皙修長,骨節分明有力,恁麼雙揮刀挽弓的手,端起景泰藍的蓋碗照舊有模有樣的。果然是榮華富貴堆起來的人,那尊崇叫人景仰,也叫人害怕。

她轉臉往後看,不知什麼時候殿裏的宮女太監都退出去了,隻剩她一人伺候著。她不安起來,這是在慈寧宮,也忒明目張膽了點兒,把人都打發出去了,難保別人不在背後編排她。這還是次要的,萬一太皇太後回來碰上,雖沒什麼,卻也不好看啊。

她坐立難安,偏巧十錦槅下砰的一聲,一隻貓頭露出來,對著皇帝呲牙咧嘴地做怪腔。錦書一樂,忙啟稟道:“萬歲爺,奴才把大白抱出去,沒的驚了聖駕。”

皇帝不喜歡那些貓貓狗狗的東西,一靠近就渾身不舒服,忍不住要打噴嚏,於是揮了揮手便應了。錦書蹲下招呼大白,那貓很聽話,搖搖擺擺就過來了,她一把撈起來抱在懷裏退了出去。

李玉貴正在廊廡下眯著眼曬太陽,看見她忙迎上來,探身往殿內看,“你怎麼出來了?萬歲爺呢?”

錦書老大的不痛快,隻訕訕道:“萬歲爺在裏頭呢!諳達,我不是禦前的人,我在跟前伺候不合規矩,還是勞諳達指派別人吧。”

李玉貴眼一橫,心想真是個不開竅的丫頭!她以為萬歲爺做什麼巴巴地跑了來?明早要出宮了,這一走十天半個月的見不著麵,不免生出點離愁別緒來。他那樣的萬乘之尊,要想瞧個人還得費這勁兒,來了還不受待見,可不是這丫頭不識時務麼!

他拖著長音喲了一聲,“主子點誰伺候可不是咱們奴才能做主的,我要是擅自換了,有幾個腦袋也不夠砍的!再說這會兒慈寧宮裏就你一個掌事兒,你不管誰管啊?不能叫抱貓的丫頭給主子上茶吧?”

錦書還想磨蹭一會兒,就說:“我到後廚讓人給萬歲爺準備點小食吧!”

李玉貴笑起來,“您隻要在邊上伺候著,那些走營的活自然有人幹。姑娘噯,做人要撂高兒打遠兒,我知道您不是個忤窩子,機靈人不幹傻事兒,進去伺候吧,萬歲爺肯定有話和你說。”

錦書隻有認栽,重又回了殿裏。在外麵站了一會兒,屋裏光線暗,她一下看不太清,在門前踟躕著,皇帝出了聲,“朕瞧你胖了點兒。”錦書噎了下,臉漸漸紅了,答不上話來。

皇帝似很有感慨,“老祖宗這兒還是輕省的,總比永巷好。朕頭回見你你才出掖庭,五積子六瘦的,嗬口熱氣就要化了似的。還是眼下好,瓷實。”

錦書暗道這南蠻子北京話學得不賴,可也不該變著法地說她胖啊,還“瓷實”!她懊喪不已,哈著腰說:“這是托萬歲爺和老祖宗的福。”

皇帝淡淡一笑,“那敢情好。”頓了頓道,“明兒朕要巡三營,你願不願意隨扈?”

這話說得就沒道理了,她是慈寧宮的人,點誰也點不上她啊。她肅了肅,“能給萬歲爺隨扈是奴才幾輩子修來的福氣,可明天我師傅就要放出去了,老祖宗身邊就榮姑姑一個人怕倒不過來。”

皇帝也覺得剛才的話沒過腦子,不過既然出了口也算是盡了心力,她推辭是肯定的,萬一她要是答應,那就再好不過,隻消他一句話就能把人要過去,放在自己身邊定然萬無一失……隻可惜了,她不稀罕啊。皇帝冷笑,她心裏隻有太子,太子呢,為她詐傷留宮,連巡軍都不去了。果然是情深義厚得很。自己不鹽不醬的算怎麼回事!竟然沒有申斥太子,還裝糊塗由得他亂來,為的是好有人保她平安,到最後怕是要促成他們了。

他深深看她一眼,狀似漫不經心地問她:“太子近來可來慈寧宮請安?”

錦書垂眼看著腳尖,思忖了下方道:“主子們晨昏定省時奴才不在值上,所以並不知道。”

皇帝驀地皺起了眉頭,太子下半晌上慈寧宮來是幾天前的事而已,怎麼就不知道了呢!他恨她耍滑,怒氣直衝上來,霎時拉了臉子,砰地便拍了桌子,炕桌上的蓋碗茶盞跳了半寸來高,哐當一陣亂響。

錦書被嚇得跪下來,趴在地上瑟瑟發抖。真是不該,她怎麼在皇帝麵前打馬虎眼呢?這下惹禍了,腦袋保不住了!

正胡思亂想著,膛簾子一打,李玉貴麵無人色的爬過來,磕頭如搗蒜,“萬歲爺息怒,萬歲爺息怒……”

皇帝氣得發抖,抬腿就踹過去,嘴裏狠狠罵道:“狗奴才,誰讓你進來的?給朕滾出去!”

李玉貴冤枉,不明不白挨了一通窩心腳,全當是給皇帝撒氣了。連滾帶爬地逃了出去,癱坐在廊子下喘粗氣兒。心道好家夥,這雷霆震怒沒要人命簡直就是老天爺睜眼了!管不了了!愛誰誰吧!

龍顏大怒可不是鬧著玩的,眾人魂飛膽喪,齊齊退到三丈開外,抖抖索索擠作一團。皇帝坐在陰暗裏,眼神如鷹隼般淩厲,“朕最恨被人欺瞞,你好大的膽子!”

錦書極度的恐懼,卻咬著牙不說話。他怒極反笑,“好啊,這會兒成鋸了嘴的葫蘆了,你的伶牙俐齒呢?”

她哆嗦著應道:“萬歲爺消消氣兒,奴才罪該萬死,萬歲爺要剝皮抽筋,還是白燉油燜,奴才聽憑主子發落。”又悶聲補了一句,“氣壞了聖躬,奴才再抄兩本《金剛經》也不夠抵罪的!”

皇帝被那幾句話弄得哭笑不得,順了半天氣才道:“往後少和那些個太監逗悶子,怎麼張嘴全是那種調調!”

錦書老老實實應個嗻,終於長出一口氣。這狂風驟雨來得快,收得也快,所幸沒有一個怒雷劈下來,否則這會兒準糊了。

皇帝放了恩典,“你起身吧。”

錦書麻利兒爬起來謝恩,垂著手偷眼覷他,他抽了汗巾子自己拭被茶水濺濕的胳膊,那夔龍紋的箭袖烏泱泱濕了大片。她忙上前拿帕子給他擦,可那夾袍早吃透了水,再擦不幹了。她抬了眼看他,“萬歲爺,奴才傳尚衣的太監來伺候您換衣裳吧。”

皇帝瞧著那雙澄澈的眼睛,裏頭波光瀲灩恍惚要沉溺進去似的。他似笑非笑地說:“既這麼,連褻衣一道換了才好。”

她缺心眼的哎了聲,歡快道:“奴才給您生火盆子去。”

皇帝慢吞吞道:“然後驚動太皇太後,問怎麼弄髒了袍子,朕就說你對朕扯謊,太子明明來請了安,你卻說沒有,朕惱了,打翻了茶盞。”

錦書越聽越後怕,這要是捅到太皇太後麵前,少不得又費口舌。落了短的是,那天太子到了慈寧宮門口並沒有進來,兩下裏夾攻……不堪設想!

她瞥一眼他的袖子,結巴著說:“那怎麼辦?”

皇帝反問她:“你說怎麼辦?朕就這麼焐著。”

她忙搖頭,“那不成,天冷。”左右一看,牆根矮櫃上擺著個繃子,是她繡了一半的手絹。急忙卸了花繃拿過來,“萬歲爺,奴才給您墊著吧,還能吸掉點兒濕氣。”

皇帝看著她忙碌很受用,威嚴地應了把胳膊伸過去。錦書草草卷了就塞進他袖籠裏,皇帝突然一激靈,嗬了聲,嘶嘶抽起了冷氣,把她嚇得僵在原地不敢動彈。

“是什麼?”皇帝攏著眉心喃喃,把帕子抽了出來,上頭赫然是根繡花針。這下他覺得愈發疼了,虎著臉道,“這是給朕上刑啊!你是成心的?”

她早駭得臉色煞白,腿一軟就跪下了,“萬歲爺,您殺奴才的頭吧!”

皇帝無奈地舉手在她脖子上一比劃,“真要殺你,都能殺上十回了。朕……或許真該殺了你,否則你遲早會要了朕的命……”

她嚇得不輕,打著擺子說:“萬歲爺,奴才這就請太醫去。”

皇帝嘴角直往下耷拉,“多大點事兒,請什麼太醫!你起來,別動不動就下跪,往後背著人時就甭磕頭了,有話站著說,還要挺直了腰杆子。”

錦書躬身道是,又小心說:“奴才瞧瞧您的傷吧,值房裏有藥,奴才去取。”

皇帝擼起袖子,男人的胳膊和女人的胳膊不一樣,到底是練家子,結實有勁兒。錦書也顧不得害臊了,湊近了看,卻是汗毛林立,什麼也看不見。

她又往細了看,訥訥道:“在哪兒呢?真戳著您了?”

皇帝氣結,敢情她還當他訛人是怎麼的!另一隻手往腕子上一指,沉聲道:“這個紅點兒,瞧見沒有?這是針眼兒,不是刀傷!”

她木訥地哦了聲,“主子稍等,奴才這就取藥去。”說著快步出了正殿,一撩灑花軟簾,正撞在門口的李玉貴身上。

李玉貴被撞得一踉蹌,穩了身子慌裏慌張把她拉到一旁,朝殿內努了努嘴,問:“怎麼樣了?還火著嗎?”

錦書繞過他往配殿裏去,邊應道:“消了火了,這會兒沒事兒了。”

李玉貴歎道:“到底錦姑娘臉麵大,三兩下就哄住了。”看她翻箱倒櫃的就問,“找什麼呢?”

錦書手上一頓,怯生生道:“諳達,我把萬歲爺的胳膊弄傷了。”

李玉貴五官移了位,驚呼道:“神天菩薩!您可真行!夠把祖宗從祖墳裏扒拉出來鞭一頓的了!傷著哪兒了?趕緊請太醫吧!”

錦書苦著臉說:“我把繡花針插在萬歲爺胳膊上了,可萬歲爺說不是什麼大事,犯不著傳太醫,擦點藥就成了。”

李玉貴聽得直捯氣兒,姥姥的!都這樣了還能不殺頭,連嗬斥都沒聽見,真個兒是稀罕到骨頭縫裏去了。他搖著腦袋長籲短歎,生了情的橫豎是不一樣的,戳一針算什麼,就是拿頂針整根的捅進去也不帶發火的。他拍了拍她的肩膀,“丫頭,你可真夠有福的了,自個兒多珍惜著點吧!”

錦書含糊著應承了一聲就往明間裏去,邊走邊想,什麼有福!對著仇人強顏歡笑,自稱奴才,又是磕頭又是伺候,這樣的福氣她寧肯不要,如果可以,一輩子再不相見才好呢!

南窗戶的簾子打起了一個角,皇帝微側著身子,明媚的春光照在他的膝蓋上,他凝神看手腕上的針眼,越看眉頭皺得越緊,眼皮都沒抬一下,冷著聲道:“又在發什麼愣,還不過來上藥!”

她應了聲,急忙捧著藥罐子過去,躬身替他挽起袖子,隻見那皮肉間不知什麼時候鼓起了個包,像蚊子叮咬的一樣,周圍大片的紅腫。她這才覺得害怕,惶惶的半跪在他腳邊的踏板上,拿玉撥蘸了藥薄薄敷上一層,又覺得不夠,便再敷上一層,直塗了五六層上去,這才拿素絹包紮了傷口,重替他放下箭袖起身退至一旁。

這時候園子裏有腳步聲傳來,李玉貴大聲的請安,“老祖宗回來啦,奴才給您問吉祥啦!”

皇帝看她一眼,順手把矮幾上的藥罐兒塞到了腳踏底下,拿足尖一踢,藥罐子骨碌碌就滾進最裏頭去了。他若無其事的整整衣裳迎到門前去,遠遠給太皇太後揖手行禮,“孫兒給皇祖母請安。”

太皇太後看見他隻一怔,旋即笑著虛扶一把,“皇帝多早晚來的?”

皇帝扶她到大狼皮褥子上坐定,方恭敬答道:“才剛來了不久。皇祖母是上景仁宮去了?”

太皇太後點了點頭,“東籬那孩子怎麼這麼不小心,扭傷了脖子這樣大的事也不打發人來回我,倒是順子在這兒說起了我才知道。你去瞧過了?依著你看到底怎麼樣呢?”

皇帝看太皇太後心疼肝斷的樣子,就知道太子這回的戲做得足,隻得應道:“皇祖母且放寬心吧,孫兒看了,沒什麼大礙,不過就是扭著了,並沒有傷筋動骨,將養幾天也就好了。”

“這我就放心了。”太皇太後道,“我怕他身邊的人大意,把塔都留下照料他了,另吩咐了太醫正坐守在景仁宮裏,好保他萬無一失。”

皇帝笑了笑,“還是皇祖母想得周全,塔嬤嬤在,朕也好安心出巡。”

帝王家就是這樣,行事說話各有各的用意,再親的人麵前也要保留三分,從沒有掏心掏肺的時候。太皇太後是個心思深沉的人,她雖看不出太子是裝病,卻也留了個心眼兒,把塔嬤嬤留下一則照顧太子,二則也作看管。至於皇帝,當然樂見其成。

風平浪靜時有塔嬤嬤在,太子不能隨心所欲,隻好乖乖待在自己宮裏“養病”。倘或錦書出了什麼事,憑著他的能耐,一個塔嬤嬤斷斷留他不住。這樣既防止他們見麵,又能在緊要關頭保全錦書,不失為上上之策。

皇帝斂了笑容,又道:“孫兒明早就要出巡了,今天特來和皇祖母辭行。這趟圍子約摸十來日便回來了,孫兒不在宮裏,請皇祖母保重鳳體,孫兒出行在外也念著皇祖母。”

太皇太後滿臉的慈愛,伸手搭在皇帝手背上一握,“你也要保重聖躬才好,才入的春,到底還是寒浸浸的。軍中不比宮裏,該帶的東西都要帶全了,到了那邊缺這短那的可不行,臨時置辦也不方便。”轉臉對李玉貴道,“多給你們萬歲爺帶幾套氅衣,別由著他貪爽利,會頭著了涼我唯你是問。”

李玉貴點頭哈腰道:“老佛爺隻管放心吧,奴才自當盡心伺候主子。”

皇帝也道:“朕每日打發人送平安折子到皇祖母跟前,請老祖宗不必掛念孫兒,孫兒定會仔細朕躬,請皇祖母寬心。”

太皇太後笑著說好,祖孫倆慢慢地吃了一盞茶,聊了幾句番外話,太皇太後拿眼一乜旁邊的錦書,說不上的乏力。皇帝真正的目的怕不是單單和她辭行吧,還有他心心念念的人,臨出宮來瞧一眼,說上幾句話,真夠難為他的。堂堂的皇帝,這樣的煞費苦心,這點子精力用在後宮哪個嬪妃身上不好,明知道難,偏和自己較真,何必呢!

太皇太後打量皇帝,眉目清朗,英姿勃發,端端正正地坐著,那樣子真是像極了他皇考。高皇帝半生戎馬,原本是心懷天下的,後來怎麼樣呢?敦敬皇貴妃一死,連帶著把他的誌向和三魂七魄統統帶走了,點燈熬油地把命熬丟了,扔了個爛攤子給皇帝,虧得皇帝爭氣,走到了那份上沒了退路,二十歲的年紀咬緊了牙關攻下了京畿,否則宇文家早就株連九族了。如今呢?廉頗老矣,尚能飯否?那軸脾氣,別到臨了也砸在個女人身上!

太皇太後幽幽歎了口氣,轉頭問李玉貴:“隨扈的禦前伺候都妥了嗎?短人不短?要不我這兒撥兩個過去?”

皇帝掃了李玉貴一眼,直掃得他遍體生寒,忙哈著腰道:“瞧老佛爺說的!這大英的一草一木,一磚一柱,都是咱們萬歲爺的,就是玉皇大帝那兒短了人,萬歲爺跟前也不能短嘍。老佛爺甭操心了,奴才都置辦好了,欽點禦前隨扈的紅頂子侍衛們也都收拾齊全在營房裏候著了,擎等著明兒天一亮就開拔。”

太皇太後猶不放心,“九城戒嚴了沒有?道兒都清了嗎?”

皇帝笑道:“坊市間有九門提督衙門會同前鋒營,護軍營等警蹕,禦道上有三營親兵把守,不會有閑人誤闖的,請皇祖母放心。”

太皇太後沉吟道:“雖說這些年太平無事,可總歸仔細些好。”

皇帝自然知道她要提點的是什麼,微躬了躬身子道:“孫兒省得,謝皇祖母關心。”說罷起來行禮,“時候不早了,說了這麼會子話耽擱了皇祖母歇覺,倒是孫兒大大的不是。皇祖母安置吧,孫兒告退了。”

太皇太後站起來,年紀大了想得也多,她統共就兩個孫子,一個撒在外頭還沒回來,這個時時在身邊的這會子也要出宮去,心裏一惆悵,就拉著皇帝一再的叮囑,

“瀾舟啊,出了城冷,好歹多穿些。上駟院裏的馬挑性子溫和的,像上回那樣尥蹶子的多嚇人啊!到了豐台捎信兒回來,我盼著的。”

皇帝頷首道:“孫兒記住了。老祖宗且等兩日,朕早晨接到了咱們莊王爺的折子,說眼下到了房山,趕著點腳程,再過兩三天就能到京城了,到時候叫皇考定妃和長亭進宮陪您。”

太皇太後想了想道:“房山離豐台近,還是叫他往豐台去,你們弟兄先碰個麵,有他在你身邊我也放心些。”

皇帝道是,太皇太後指派了錦書道:“送送萬歲爺吧。”

錦書應個嗻,便尾隨著皇帝朝宮門上去。太皇太後倚著大引枕,掀起簾子一角看,臉上神色複雜難懂。崔貴祥在邊上看著,不明白太皇太後怎麼指了錦書送駕,暗琢磨著是不是老太太有了鬆動,剛才還要往禦前撥人,難道是要把錦書往皇帝身邊送嗎?

“崔啊,”太皇太後突然道,“你也是老人兒了,迄小兒就在南苑王府當差,敦敬皇貴妃你也見過,你瞧錦書和她像不像?”

崔貴祥不由一驚,腦瓜子轉了轉才道:“像,也不像。”

太皇太後看過來,“這話怎麼說?”

崔貴祥垂手道:“依奴才看,錦書的眉眼兒並不十分像先皇貴妃。性子嘛,倒有幾分相似,也是愛靜,不愛多說話。還有口音,舌頭有點沉的京普,這個就特別的像。”

太皇太後咳了聲,“總管,你這算是有見地?不著三不著兩的,誰論口音了?紫禁城長大的孩子不都這樣嗎!”

崔貴祥一低腦袋,“請老佛爺示下。”心裏咚咚跳得像擂鼓似的,可別起了端禍根的念頭啊,萬歲爺出了宮,錦書要靠太子保命還真有點懸哪!

太皇太後一個人悶頭想了半天,“這孩子長得好,脾氣也好,辦事兜水不漏更好。簡直是齊全壞了!怎麼辦呢,你瞧瞧你們萬歲爺那樣兒,像是陷進去了,我這會兒也拿不定主意,我琢磨來琢磨去,想得腦仁兒都疼。你說好好的,皇帝偏瞧上這個丫頭,要換成別人,留了牌子,第二天一晉位,齊活了!可她這兒不成啊,她和旁人不一樣……你說她對皇帝有沒有那麼點意思?”

“這奴才可說不好。”崔貴祥忙道,“老佛爺,咱們也別操心了,這種事兒誰說得明白呢!不過照奴才看來,錦書是沒有那心思的,她是個聰明人,知道怎麼才能活得長久,她要是想出幺蛾子,萬歲爺恩旨一下,板上釘釘誰也攔不住,您說,是不是這個理兒?”

太皇太後緩緩點頭,“是這話。你給我盯著點兒,一有動靜就回我,別等鬧出禍來,再補救就晚了。”

崔貴祥唱個喏,低眉順眼道:“老佛爺放心交給奴才吧,奴才保管給您辦得妥妥帖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