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後擰起了眉頭,“你當真是瘋魔了!為這丫頭謊稱受傷哄騙你皇父和我,等你皇父回來我定叫他罰你!”
太子嘴角浮出一抹慘淡地笑,“皇父不會罰我,換了今兒是他,怕是比兒子更甚。”
皇後聽見這話腿上直發軟,幾乎站立不住。左右宮女忙上前攙扶,她竭力維持著威儀,手卻止不住在袖籠裏瑟瑟發顫。
太子看見母親的臉色倏地煞白,他也覺難過和不忍,這是捅她心窩子的話,不是情急了他不能說出來。萬歲爺對錦書有意,宮裏每個犄角都傳遍了,雖然這事實對自己來說極不堪,可事到如今也回避不得。額涅也是為了這個才下了狠心,多虧了他及時得著信兒,要是再晚來一步,就真要給她收屍了。
太子側過頭看錦書,她的樣子叫人心驚,像風裏的蠟燭,隨時會熄了似的。他心想再耽擱不得了,於是對皇後拱手道:“額涅,兒子告退了,請恕兒子無狀,回頭兒子再上坤寧宮向您請罪去。”語畢不等皇後應允,即命榻輦前行,火速朝景仁宮去了。
皇後捏著帕子猛然咳嗽起來,一時咳得幾乎背過氣兒去。宮人們被嚇得誰也不敢出聲,她們在皇後身邊侍候,知道太子素日恭順有加,從沒有今天這樣失態的,想來皇後真是被氣壞了。
園子裏的掌刑太監如今成了受刑的,隻聽見笞杖隔著衣裳鞭打在皮肉上沉悶的聲響,那呼聲愈加淒厲,漸次啞了,低弱下去。皇後掩著嘴道:“快叫住手,真要打死了。”小宮女應了是,邊跑邊喊住手,那邊杖責這才停下了。
王保垂著手過來磕頭,“奴才沒辦好差,請主子降罪。”
皇後隻是長歎,“罷了,這事怨不得你,是她命大,陽壽未盡。”
王保一迭聲謝恩,站起來邊翻袖子邊問:“主子,那隻鐲子怎麼處置?”
皇後萎靡的閉了閉眼,“送到坤寧宮去,我自有計較。”王保道嗻,送皇後上了步輦方回身到院子裏去。
掌刑太監趴在地上哧哧的喘粗氣,眼淚冷汗全混在了一處。王保頹然叫人卸了門板來抬,那太監哀哀呻吟不休,王保拍拍他的腦袋道:“別叫了,咱們今兒犯了太歲,撿著一條命算是造化。虧得沒把那丫頭弄死,否則這一大幫子人,誰都活不成。”
太皇太後歇了午覺起來用加餐,卻見春榮熬紅了眼在跟前伺候,不由問道:“錦書哪裏去了?”
崔貴祥從侍膳太監手裏接過各式點心茶食,一一在矮幾上鋪排開,邊垂著頭道:“回老佛爺的話,錦書那丫頭遭了難了,冤枉的吃了通板子,幸好太子爺趕得急,否則小命就交待了。”於是從前到後仔仔細細和太皇太後說了一遍。
太皇太後長長哦了聲,“可憐見兒的!慎刑司和內務府督辦的案子就辦成了這樣?倒要問問他王保是怎麼當的差!”又問,“這會子弄明白了?”
崔貴祥道:“都明白了,原是一場誤會,罪名洗清了,隻是皮肉受苦。那些執杖的下了死手,聽說三杖下去就打得人不會捯氣兒了。”
太皇太後念了句阿彌陀佛,“真真是群黑了心肝的,要是自己家裏的姊妹能下得去那樣的手嗎?當差當得久了,愈發沒了人情味兒。”
崔貴祥嘴上應是,隻不好多說什麼。其實太皇太後心裏明鏡似的,要沒有皇後的授意,王保小小的內務府掌事兒,有那麼大的膽子隨意處置慈寧宮的人嗎?太皇太後還是維護孫子媳婦的,這種事說到底也不會認真追究誰的責任,過去就過去了。一個宮女,就是皇上再喜歡,又沒晉位,犯上點什麼事兒受了責罰,倘或命薄被打死了,那罪名肯定坐實了,反正也沒人會幫著申冤;倘或命大沒死成,上頭不過說兩句暖心的話,也就完了。洗清了罪名算還了公道已經是萬幸,還能怎麼樣呢!
太皇太後喝著杏仁露問:“這會兒人在哪兒呢?”
崔貴祥躬著身子回道:“太子爺把人抬到景仁宮去了。”
太皇太後聽了半晌沒言語,隔了好一會兒才道:“新傷不宜搬動,暫且就讓她在景仁宮養著吧,等好些了再讓回榻榻裏去。總管,回頭你替我去瞧瞧,就說委屈她了,老祖宗心裏都知道,叫她安心將養,往後虧待不了她。”又突然想起太子的傷來,奇道,“你們太子爺不是扭傷了脖子嗎?昨兒我瞧他去他還躺在炕上直哼哼呢……”
崔貴祥臉上立馬色彩斑斕起來,他憋著笑說:“太子爺有神靈護佑,想是好得快吧,這會子又生龍活虎了。”
太皇太後前後一琢磨,總算是想明白了,這孩子真是煞費苦心,八成是料定了錦書會有坎兒,這才詐傷留下的。也虧得他在,否則錦書怕真沒命了。話又說回來,憑著皇帝的能耐,怎麼會瞧不出太子是嚇人的呢,真難為這爺倆唱雙簧!太皇太後又發起了愁,了不得啊,這樣子下去怎麼收場?非得鬧出大笑話來不可!
“崔貴祥,我前兩天聽說皇帝殺了圓明園的一個太監,這話你怎麼沒和我說?”太皇太後看崔貴祥背躬得像隻蝦子似的,就知道他是疏忽了,便道,“我整日不出門,是個瞎子,聾子,我拿你當明白人,沒曾想你比我還糊塗。”
崔貴祥忙道:“奴才是知道這事的,隻唯恐惹得老佛爺不高興,這才有意瞞著您的。依奴才看,您上了歲數,保重自己的身子最要緊,好些事兒也不必太揪細,由得他們去就是了。”
太皇太後搖頭,“我生來是個操心的命,平民百姓家尚且有各樣的挑費要過問,何況咱們這樣的。”
加餐用得差不多了,太皇太後撂了四棱象牙鑲金筷子,崔總管打發人往下撤盤子,太皇太後回頭看看春榮,那丫頭大概是才沾著枕頭就給鬧起來的,眼下強打這精神上值,臉上仍有倦容,便對她道:“你回值房裏歇會子去吧,這麼著非把人熬幹了不可。”
春榮笑道:“謝老祖宗恩典,奴才不累。”
“混說什麼,又不是鐵打的。”太皇太後對身邊的人向來體恤,說就是養隻貓兒狗兒也要愛惜,何況人家辭了家小,起早貪黑的伺候你,是奴才不錯,卻也得當人看才行。
崔貴祥和煦道:“老佛爺既發了話,那是你的福分,快去歇著吧。”
春榮謝了恩方退出去,崔總管又把殿裏侍立的人支出去,隻留了入畫和綠蕪在跟前,這才道:“容奴才給您回稟,萬歲爺法辦的是圓明園上虞處養鴿子的太監,名叫劉登科……”
太皇太後把手伸到窗屜子下,就著太陽光仔細打量造辦處新鍛造的琺琅護甲,瞧崔貴祥頓住了就催促道:“你接著說。”
崔貴祥是善於察言觀色的,看太皇太後從容的樣子,大約是真不了解裏頭的緣故。入畫和綠蕪自然是知道的,這種消息在下麵傳得頂快,她們乖巧地垂著頭,低眉順眼地站著,心裏盼著看老祖宗會有什麼樣的反應。崔貴祥有些忐忑,他小心地奏道:“太後和皇後主子商量著給錦書配人,這事兒叫萬歲爺知道了。”
太皇太後調過目光來,“配人?配什麼人?”崔貴祥尷尬道,“奴才說了老佛爺可別上火,兩位主子要把錦書配給劉太監來著。”
太皇太後目瞪口呆,她說皇帝怎麼會和圓明園的太監過不去呢,原來是這麼回事。太後和皇後要治錦書,就想出這下三濫的招數來?瞧瞧怎麼樣?沒吃著羊肉,倒惹了一身騷!
太皇太後大搖其頭,“這娘倆,說她們什麼好呢。真要給她們辦成了,那可是缺了大德了!好好一個孩子不就糟蹋了嗎!”
崔貴祥應道:“是這話。朝堂之上的大人們雖都忠心耿耿,可總有些念著舊情兒的,要是叫他們知道咱們連個小女孩都算計,豈不寒了臣子們的心麼!”
太皇太後道:“要得天下,必先得人心。她們隻圖眼前,卻不知道這樣是給皇帝出難題了,倘若那些遺老們問起太常帝姬來,叫皇帝怎麼說?就說賜婚嫁給太監了?”她連連拍桌子,“造孽造孽!定是那起子爛了腸子的東西出的主意,害人不淺!”
崔貴祥鄭重地打了個千兒,“奴才心裏有個想頭,要請老佛爺一個示下。”
太皇太後對入畫和綠蕪道:“你們先出去。”
崔貴祥眼看著人都退出了偏殿才道:“奴才敢問老佛爺,往後對錦書可有了什麼打算?”
太皇太後支著頭靠在石青金錢蟒引枕上,喃喃歎道:“你還真把我給問住了。這丫頭是個燙手的山芋,抓不住,也扔不得。她進慈寧宮這些時候,沒有歪心思,辦事妥妥當當的,說實在的我心裏著實喜歡她,如果沒有皇帝和太子裹亂,我真想把她當親孫女似的帶在身邊,可眼下怎麼辦呢?我是一點法子沒有!太子急赤白臉的,皇帝回來了還不知怎麼樣呢!”
崔貴祥試探道:“老佛爺瞧人準,依著您看,幹脆把她給了太子成不成?她和太子爺打小就有情分,太子爺對她又是那樣……”
“絕不能夠。”太皇太後板著臉道,“我不能冒這個險,誰能保得住她不會生出禍心來?不論是太子還是皇帝,要把她放在屋子裏,我頭一個不答應!”
崔貴祥無奈道:“那老佛爺索性把她打發出去吧,學世宗處置大將軍王那樣,把她送進昌瑞山去守孝陵,不在主子爺們的眼皮子底下,也就沒那些是非了。”
太皇太後直著兩眼沉思,這倒不失為一個好法子,派她去給祖宗守陵,再派人緊緊盯著她,就算慕容十六出現了也能來個甕中捉鱉,到時候一道處置了,皇帝也無話可說。即便是痛,咬咬牙,便會過去的。
時近掌燈,天上淅瀝瀝下起雨來,太子命人放下幔子,暖閣裏重又燒起了火炕,地中間點了炭盆子,拿落地銅絲罩罩住,炭火燒得嗶啵有聲,滿屋子溫暖得如陽春三月一般。
錦書昏沉沉臥在榻上,先前叫禦醫瞧了,太子身邊的宮女幫著上了散瘀的藥,這會子雖還疼,倒不如之前那樣厲害了,尚且能夠忍住。
太子站在廊下囑咐銅茶炊煎藥,她趴在大引枕上勉力抬了抬頭,窗上落了薄薄的一層紗,隔著綃紗望過去,隻見外麵暮色四起,滴水下的風燈在夜風裏微微搖曳,燈光水波一樣的蕩漾著,滿簷的清輝,映照在他月白色的馬褂上。
臥得時候久了身上發酸,她動了動,不想牽扯到了臀股之間的傷,猛然痛得她滿頭大汗,低聲呻吟著隻管嘶嘶抽氣兒。侍立的宮女忙過來照應,絞了帕子給她擦,一麵道:“可動不得,你要什麼吩咐我,我替你辦。”
錦書慘白著一張臉強道了謝,隻覺得身上出了層汗,褻衣膩在背上,那絲棉被微微一掀攪動起一股涼風,她心裏便空空的沒了著落。
門邊的宮女打了膛簾子,太子背著手跨進來,身後跟著個太監,拿紅漆盤托了一大碗湯藥過來。他在條炕前的杌子上落座,探前身子看她,濃黑的眸子仿如深潭,竟是一眼望不到底的晦暗。
錦書瞥了瞥碗裏的藥汁,還沒喝,舌根就沉得發苦。太子笑了笑道:“知道你怕苦,我備了蜜餞,喝藥吧。”
她咬著唇不說話,他又笑,“怎麼孩子似的,還要我哄你?傷得那樣重,不吃藥不成,回頭屁股開花我可不問了。”
錦書的臉慢慢紅起來,“你還是斯文人呢!說的是什麼話!”
太子樂了,“不說屁股說什麼?‘尊臀’嗎?”錦書撩起被子捂住臉,又羞又惱不再搭理他了。
太子的嘴角漸漸垂下來,他心裏惶惶的,不知怎麼才好。她受了杖刑叫他痛如切膚,說到頭都是那鐲子惹的禍,可她為什麼把他送的東西給了別人?難道半點不在乎他的心意嗎?他幾次想問,話到嘴邊又出不得口,她傷成了這樣,自己還在那上頭糾纏,未免過於小家子氣了。
她還蒙著臉,他說:“你要把自己活活憋死嗎?”一麵扯下被子,從太監手裏接過素帕,替她掖去鬢角的汗。
他的動作很自然,完全沒有一絲猶疑,仿佛兩人從來都是這樣親昵貼近的。錦書有些不自在,又避讓不得,愈發局促起來,太子慢慢道:“今兒的事我想著都後怕,虧得趕上了,否則怎麼辦呢?”
錦書道:“打死了也是命,我沒什麼可怨的,到了那邊倒好了,大家都輕省。”
“你……”太子給回了個倒噎氣,蹙著眉道,“你別這麼說,你要是死了,我叫那起子奴才都給你陪葬,讓他們到那邊伺候你。”
錦書看著他,眼神灼灼,“他們不過是聽命於人,你殺了他們無非是耍耍你做主子的威風,多添幾個枉死的冤魂罷了。”
太子張口結舌,這話是沒錯兒,他能做的確實少之又少,隻有這樣而已。皇後是他母親,他不論多恨也不好對她怎麼樣,唯有更仔細的護著她,他說:“你好好養著,這趟就是他們殺我的頭,我也不叫你回慈寧宮了。你就留在這裏,等萬歲爺回鑾我去求賜婚,你有了名分,他們就不能拿那些上不得台麵的手段來害你了。”
錦書慌起來,急道:“不成,這是多大的事啊,別說你求不來,恐怕還要害了你。我是什麼身份自己知道,做個奴才尚可,要受抬舉是萬萬不能的,你別去碰那軟釘子,我哪裏值得你這樣。”
太子把她的手包在掌心裏,淒惻道:“我日日活得心驚肉跳的,怕哪天一道上諭降下來,命我迎娶什麼郡王的女兒。又擔心皇父對你……到最後我豈不成了唐朝的壽王李瑁?”
錦書怔愣住了,蒙他如此深情她應當感動得熱淚盈眶才對,可此情此景,她當真是憋不住,要不是身上有傷,她真想放開嗓子笑兩聲。這樣的話該當是在夕陽下,在波光瀲灩的海子邊說才對。瞧瞧眼下,她被打得皮開肉綻,連坐都不能坐,還是趴在炕頭上的。他握著她的手,滿眼含情脈脈……她終於噗地笑出來,這一笑又拉著了傷處,她啊的一聲,疼得直咧嘴兒。
太子虎起了臉,“活該,沒心沒肺的……”說到後麵自己也笑了,在那雪白的臉皮上捏了捏,“今兒且看在‘尊臀’的分上不和你計較,否則我定要罰你。”
錦書嗔道:“你別忘了,論輩分我長你一輩,你敢捏我的臉?太子爺就是這樣敬老尊賢的?”
“你不疼了?又活泛起來了?長輩?那是老輩子的事兒,我可從沒拿你當長輩。”他別別扭扭的低頭道,“再說了,你老記著輩分,咱們往後怎麼成事呢!”
不知道是不是火炕燒得太熱,暖意直注進心裏去。她歡喜過後又不無憂傷地想,他要是不姓宇文有多好!可惜了,這條路越往後越難走,求什麼將來!也許如曇花,美麗不過一瞬,刹那就凋零殆盡了。
馮祿打了簾子進來通傳,“主子,崔諳達來瞧錦姑娘了。”
太子站起身,整了整明黃腰封上的描金葫蘆荷包,沒好氣兒道:“叫他回去,就說勞他掛念,錦書好得很。請他轉告老祖宗,人我留下了,打今兒起不回慈寧宮了。”
馮祿一聽這氣話不知怎麼才好,隻得不安的衝錦書使眼色。錦書道:“你做什麼對崔總管撒氣?要不是他打發人來告訴你,我這會兒都在閻王殿裏了。況且老祖宗又沒得罪你,你要使性子也不該對她啊,不是寒了她的心麼!”
太子方覺自己過於意氣用事了,歎了口氣道:“請崔總管進來吧。”
簷頭鐵馬叮當亂響,細雨簌簌打在雨搭上,紗燈晃得厲害。錦書看見崔貴祥瑟縮著立在漆柱旁靜待,背弓得那樣低。她這才覺得心裏委屈極了,眼淚便湧了出來,洇濕了玉色的貢鍛枕頭。
崔貴祥垂著手進來打千兒,“奴才給太子爺請安了。”
太子抬手虛扶一把,“諳達不必多禮。”
崔貴祥躬身道:“奴才來瞧瞧我們家姑娘。”
太子頗有些意外,雖然是一個宮當差,但通常直呼名字,若是情分到了才稱“我們姑娘”,崔貴祥是總管太監,比普通人架子還大些,怎麼會說“我們家姑娘”?這是到了何等親切入骨的程度了!
錦書抽噎著喊“諳達”,崔貴祥到了炕邊,一瞧好好的丫頭給打成了那樣,登時也紅了眼眶,捋了捋她的頭發,哽咽道:“好孩子,你受苦了!這緊趕慢趕的還是差了半步,我要是一早叫人來回太子爺,興許你就不會受這委屈了。”邊說著邊抹淚問,“眼下怎麼樣了?好點沒?”
錦書說好些了,又道:“夜裏冷,還下著雨,您來的路上沒淋濕了?”
崔貴祥咳了聲道:“老佛爺下半晌就打發我來瞧你,可宮裏雜事兒多,我是一時一刻也走不開,好容易挨到了掌燈,太皇太後用了夜宵,正聽人說書呢,我趁著這當口叫添壽把我送過來的。”
錦書點了頭問:“我師哥呢?這麼大的雨,沒的在門上淋壞了。”
崔貴祥笑道:“好丫頭,心眼子真好!叫你師哥知道你心疼他,準得高興壞了!你別操心那些個了,好好養傷是正經,這趟遭了大罪,多歇幾天把身子調理好。值上的事你放在一邊,我先調大梅子進明間給春榮打下手,等你大好了再把她換回去。”
太子在一邊站著,越聽越摸不著頭腦。崔貴祥平時待手下的人是挺客氣,可除了對主子,沒見過他這麼仔細周到的。這哪是總管對宮女的態度,倒像是親爺倆似的。
馮祿最會見縫插針,他衝太子比了個手勢,太子明白了,崔貴祥和一般人是不一樣的。於是他吩咐馮祿,“給崔諳達看座。”
馮祿忙搬了錦繡墩兒擺到錦書炕前,笑道:“諳達您受累,快坐下歇會子吧。”
崔貴祥旋了個身給太子打千兒,推辭道:“謝太子爺的恩典,隻是奴才在主子跟前哪有坐的道理!這是折奴才的壽呢,奴才萬萬不敢。”
太子溫聲道:“諳達別客氣,就衝您今兒對錦書的大恩,我麵前也應當有您的座兒。”
崔貴祥也不避諱讓太子知道他和錦書的關係,甚至有些有意透露的意思。他充滿慈愛的回頭看錦書一眼,歎道:“這孩子可憐見的!人都說自己的肉自己疼,我再不護著,就沒人能把她放在心坎上了。”
太子負手道:“這話我就不明白了,叫不知道的聽著,還以為你們是一家子呢!”
錦書知道崔貴祥並不打算瞞著太子,便順著話頭子道:“我磕頭認了崔諳達做幹爸爸,這事兒沒旁人知道,你好歹替我兜著。”
太子乜起眼打量崔貴祥,隔了會兒哂笑著說:“怪道崔總管這麼上心,原來是大水衝了龍王廟!您和錦書沾上了親,這叫孤怎麼好呢?”
太子雖年輕,到底是皇家血脈。他十三歲參政,在朝堂上與諸臣工周旋也有兩三年的時間,別看他麵上一派溫文,卻是個心思靈巧剔透的人,皇帝曾在中秋大宴上讚他“克寬克仁,深肖朕躬”,那是怎麼的一種肯定,其中的褒揚不言而喻。皇帝有一顆七竅玲瓏心,既然太子肖似乃父,他的謀策手段自然也不在話下。
他嘖嘖道:“我有個地方不明白,想向諳達討教。”
崔貴祥哈著腰,誠惶誠恐道:“奴才怎麼敢當呢!奴才恭聽太子爺教誨。”
太子踱到南窗口的寶座上坐定,半真半假道:“諳達,錦書是前朝的帝姬,這事人盡皆知,別人避之唯恐不及,諳達是宮裏的老人了,自然深知道這裏頭的厲害,怎麼您反倒往自個兒身上攬呢?”
說實在的,這裏頭的緣故若要細論起來也能猜到八九分。世人熙熙皆為利驅,世人攘攘皆為利往,這順口溜太子六歲的時候就掛在嘴上了。他有意問崔貴祥,不過是給他提個醒兒,別在錦書身上動腦筋,她這小半輩子的苦也吃得盡夠了,到眼下再給誰利用了,那也忒可憐了。
崔貴祥從南苑王府到如今的皇宮大內,這些年的曆練沉浮,什麼都能看得真真的。太子年紀雖不大,卻不是個甘於渾渾噩噩過太平日子的儲君,他那兩句話在他頭頂上炸了個悶雷,他立馬知道這位爺是不容小覷的,忙謹慎道:“回太子爺的話,要說錦丫頭合奴才的眼緣,太子爺是肯定不信的。奴才敢問爺,您知道孝敦敬皇貴妃嗎?”
太子點頭道:“我知道,她是先祖高皇帝的妃子,是錦書的姑爸。這事兒和皇貴妃有什麼關係?”
崔貴祥作個揖道:“那時候還在南苑王府,奴才有一回犯了死罪,是皇貴妃出麵保的奴才。太子爺您出生前皇考皇貴妃就晏駕了,您沒見過她。她這個人啊,性子溫和,向來不愛管園子裏的是非,可那回她說了一句話,就從先皇親兵的手上救下了奴才,後來還給奴才說好話兒,讓太皇太後重用奴才,這才有了我今天的好日子。”他長長歎了歎,“奴才雖卑賤,也沒念過什麼書,卻明白知恩圖報的道理。如今皇貴妃不在了,錦書是慕容家留下的唯一一支血脈,說句不自量力的話,奴才想憑一己之力多護著她點兒,至少叫她少受罪,也算報了皇貴妃當日的救命之恩。”
太子眯著眼,目光在他臉上巡視,試圖找出哪怕一丁點的破綻,可崔貴祥老神在在,是鎮定得無可挑剔的從容。太子稍稍放鬆了戒備,隻問:“您老說的都是實話?”
崔貴祥看了錦書一眼,連眼角的皺紋裏都是慈愛,他對太子道:“奴才是閹人,六根不全,無兒無女,還求什麼?無非將來老了,有人給我燒香上供,念叨兩句給我醒醒魂兒,也就夠了。”
太子唔了聲,“諳達能這麼對她真是極難得的,我和諳達的心一樣,都盼著她好。眼下請諳達幫我個忙,我不想讓她回慈寧宮去了,諳達替我到太皇太後跟前回明了,我近日有各省文書要批閱,實在不得閑,等萬歲爺回鑾,我再上老祖宗那裏磕頭請安去。”
崔貴祥一聽這話有點慌神,他問錦書:“你想好了?此事非同小可,踏錯一步就全完了。”
錦書蹙眉道:“我才剛還勸太子爺來著,他不聽我的,我也沒法子。”
“使不得啊!”崔貴祥道,“要不是瞧著你這會子不宜搬動,老祖宗早就叫你回榻榻裏了。她壓根兒沒有要讓你留在景仁宮的意思,我頭裏套她話,依著我看,是捏緊了拳頭,半點鬆動皆無。”轉而下氣兒對太子道:“奴才有幾句話,不知太子爺願不願意聽?”
太子指著杌子道:“諳達坐下說吧。”
崔貴祥謝了座,躬身道:“太子爺擔心錦書,奴才知道,可如今闔宮上下憋著壞的、想湊熱鬧、看笑話的人海了去了……不知太子爺聽沒聽說圓明園鴿子劉的事兒?奴才鬥膽勸太子爺一句,皇太後和皇後主子要辦錦書,至少還忌諱太皇太後和萬歲爺,據奴才所知,老佛爺心裏是喜歡錦書的,她在跟前伺候著,隻要是盡心盡力,老佛爺看得見,摸得著,心裏有底,不會將她怎麼樣。可若是離了老佛爺,別有用心的人再在老佛爺麵前煽風點火,難保老佛爺不會對錦書生出芥蒂來,萬一哪天老佛爺鐵了心的要懲處……太子爺,會有比今天更可怕的事生出來!屆時就算是萬歲爺,恐怕也愛莫能助了。”
太子一激靈,惶惑地看著錦書,心想這話說得沒錯,太皇太後是後宮之中地位最高的人,就算錦書入了景仁宮,不論是伺候也好,晉位也好,隻要太皇太後動了殺機,錦書就算是生出翅膀來也飛不出紫禁城。自古爺們兒凡做大事者,必是心懷天下先國後家的,誰也不能時時纏綿內廷,她難免有落單的時候,沒了庇佑,大概連骨頭渣都剩不下來了。
他腦子裏亂作一團,不把她留在自己身邊,他究竟要擔心到什麼境地呢!前有額涅的處心積慮,後有皇父的念念不忘,他困頓得就像陷進了泥沼裏似的,怎麼做都不妥,怎麼做都不對,唯恐哪天一眨眼,她被折騰死了,或是充進承德皇帝的後宮了,那他的滿腔熱血一片深情,豈不都化作了塵土麼!
太子臉色灰敗,思量了半晌方道:“她在慈寧宮也沒什麼,隻是要勞煩諳達替我多照顧,孤這裏先謝過諳達了,您的好處孤記在心上了。”
崔貴祥忙起來打袖行禮,“主子這話老奴萬萬當不起,請主子放心,隻要老奴活著一天,便一天替她周全。老奴是赤著來精著去的,隻有這麼個幹閨女,可是稀罕得緊哪!”言畢轉身給錦書掖了掖被角,和煦道,“好孩子,你安心養著,暫且把那些拋開,我回了老佛爺那裏也向著你說話,保管你回來了還是妥妥帖帖的。”
錦書拉了拉他的衣袖道:“您這就回去嗎?”
崔貴祥道:“得派值夜的差呢,不能待久嘍。你好好的,我得了閑兒就來瞧你。”旋即給太子請個跪安,“奴才告退了。”
太子吩咐馮祿道:“道兒遠,多派幾個人送諳達回去。”
馮祿應個嗻,挑起膛簾子引崔總管出去,錦書屈著四指在炕頭的雕花螺甸小櫃子輕輕的叩,“幹爸爸您好走,我不能送您,您多擔待。”
崔貴祥回頭笑道:“成了,我心裏有數,別拘什麼禮了,咱們爺倆還計較這些個嗎!”邊說著,邊跨出了暖閣的門檻。
因著皇帝不在宮中,神武門上的鑾儀衛依著老慣例,戌正時分鳴鍾一百零八響,鍾後便敲鼓起更了。錦書原當太子該回寢宮安置了,不想他到大紫檀雕螭案前坐定了,近侍太監請了燭剪,剪去大案兩頭的燈花,又捧來厚厚一疊奏章伺候他批閱,他執起筆抬頭看她,輕聲道:“我還有折子要看,你睡吧,我在這裏陪你。”
錦書趴得時候長了很是難耐,便小心挪動一下,問道:“你怎麼有折子要閱呢?我聽順子說,萬歲爺準你在宮裏修養,朝廷裏的奏章由奏事處每日往豐台送的。”
太子搖頭晃腦道:“業精於勤荒於嬉,這兩天湖廣的陳條多,各州府也有些瑣事要交代,我身為東宮,自然要為皇父分憂才是。”
他卷起常服的袖子蘸墨,邊上伺候文房的小太監早翻好了黃封兒遞到他麵前,他微攏起了眉,一本正經的樣子。太子和皇帝那樣的像,眉眼像,連著舉止表情都是一樣的,叫她恍然生出一種錯覺來,仿佛麵前的正是皇帝。
屋外雨聲颯颯,她半闔著眼朦朦朧朧地想,不知鑾駕在哪裏駐蹕,明明是叫欽天監推算了日子方出巡的,早上還是春日暖陽,入了夜竟又淒風苦雨,時候挑得不好,路上可遭罪了。
雨勢綿綿,鑾儀冒雨行進數裏,在一片廣袤平原上駐紮。
禦營行在大如王庭,四周撐起了合抱粗的巨木,頂上蒙的是牛皮,地下鋪的是厚氈,腳一踩上去綿軟無聲。禦前侍衛總管恭恭敬敬送黃帝入禦營,再磕頭行跪安,方卻行退出帳外。尚衣太監半跪著給皇帝摘下右腰的箭囊,又卸了石青色緞繡彩雲藍龍綿甲,那通身的鎏金銅泡釘相碰便叮鐺有聲,交由禦前小太監迎走了,換上了香色地百蝶花卉紋妝花緞棉袍。
皇帝舒展開手腳往軟塌前去,在狼皮褥子上落了座兒,才鬆快的呼了口氣,李玉貴雙手托了雙彩繡龍鳳緝米珠高靿綿襪來,弓著身子道:“萬歲爺一路也乏了,奴才命人伺候主子泡泡腳,去去寒氣吧。”
皇帝嗯了聲,別過臉透過帳緣上的紗窗朝外看,三軍營帳直往遠處蜿蜒延伸,當值的兵丁在各營間來回梭巡,高擎的火把上滴了鬆蠟,熊熊燃燒間,照得黑夜宛如白晝。
李玉貴擊掌傳人把木胎卷邊銀盆搬進來,自己跪下替皇帝脫了靴子,小心抱著“龍足”放進熱水裏,便起身退行到一旁去了。
伺候浴足的是個宮女,深深低著頭,手掌綿軟溫厚,很有些拿捏穴位的本事。皇帝隻覺通體舒暢,也並不十分在意,隻閉上眼受用著。盆裏的熱氣升騰,不知怎麼竟帶起了一股幽幽的香氣,隱隱綽綽,如蘭似桂,好像在哪裏聞見過……
皇帝驀地睜開了眼,對那跪著的宮女道:“你抬起頭來。”
宮女奉旨抬起了臉,隻垂著眼不敢和皇帝對視。皇帝心頭怦然一跳,那眉眼和錦書有五六分的相似,烏發如墨,皮膚白皙,極是落落動人的姿態。有一瞬他竟當是錦書在身邊,差點就要將她圈進懷裏來,暗暗平複了一會兒才強自定下了心神。
他瞥一眼通臂巨燭旁站立的李玉貴,哼道:“你揣摩朕的心思能表出花來了!好奴才,你膽子真不小,瞧瞧你當的好差事!”
李玉貴咚的一聲就跪下了,磕著頭顫聲道:“萬歲爺息怒,奴才哪兒有這膽子!奴才一心一意為主子,蒼天可鑒哪!求主子恕奴才愚鈍,給奴才個示下,叫奴才死也死得明白。”
李玉貴直嚇得打擺子,心裏把自己罵了個底朝天。真是豬油蒙了心的!自己是吃錯了哪味藥了,居然和太子同流合汙想出了這個損招,分明是把老命往鍘刀下推!萬歲爺是什麼人?他眼皮不掀一下就能洞悉天下,敢在他麵前玩小九九,八成是嫌陽壽長了。
李代桃僵?李代桃僵個屁!這丫頭越像錦書,萬歲爺越是想得明白,分明是想拿人替換錦書,聖駕之前豈容放肆?這回怕是要栽了!
李玉貴一麵應付,一麵打定主意死不認賬。像與不像不過各人的眼光,萬歲爺也不是個不講理的人,他瞧誰都能瞧出錦書的影兒來,那說明情思深重,總不能逼著別人也說像吧!李總管有了譜,反正咬緊牙關不把太子供出來就行,倘或腦子一炸說漏了,那可就要壞大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