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萬事一身(3 / 3)

皇帝臉上倒沒有什麼怒容,隻冷笑道:“你得了太子什麼好處,想出這麼憨蠢的路數來?”

李玉貴一悚,上下牙哢哢地叩起來,連話都說不囫圇了,磕磕巴巴道:“昨兒個太子爺叫人傳話給奴才,說不能隨扈,伺候不了皇父左右,囑咐奴才好好服侍萬歲爺,說回去有賞。奴才原就是主子身邊的狗,為主子效命是應當的,斷不敢居功,所以回了太子爺說不要賞,請主子明鑒啊!”

皇帝皺了皺眉,牛頭不對馬嘴,這老狐狸分明是在耍滑,打量能瞞過他去?他是寧撞金鍾一下,不敲木魚三千,難為太子的孝心了,出巡路上還安排了這麼出好戲。

他轉過臉去看那宮女,她伏在地上瑟瑟發抖,辮梢上的穗子也跟著輕輕的顫。他接了小太監手裏的棉紗帕子抬起腳,那宮女膝行著上前來磕頭,“萬歲爺,奴才伺候您吧。”

她秀麵半抬,皇帝瞧了一眼,心裏隱隱作痛起來。對著這樣一張臉,即便知道是個贗品,還是狠不下心腸。他把帕子扔在她麵前,她低頭爬過來,把他的腳抱在懷裏細細地擦,他垂眼問她:“你叫什麼?”

李玉貴躬身把銀盆撤下去,皇帝踩在榻前的軟鞋上,那宮女小心翼翼替他穿上棉襪,一邊應道:“回萬歲爺的話,奴才叫寶楹。”

叫什麼似乎都不重要,皇帝又問:“你不是禦前的人,原來在哪裏當差?”

寶楹斂神道:“奴才原本是尚衣局隨扈的,因著才剛送東西來,諳達讓我進來伺候。”

李玉貴忙道:“司浴的長青先頭滑了一跤,跌斷了膀子,這會兒正吊著呢,不能當差了,奴才瞧這丫頭機靈,就自作主張叫進來了。”

這理由倒也說得過去,祈人女子腳金貴,兒子大了,娘洗腳全不讓兒子看見,換個襪子都要關上屋門。爺們兒就不一樣了,光腳打天下,百無禁忌,太監伺候得,宮女也伺候得。

皇帝起身往禦桌前去,邊走邊道:“往後別用這香了。”

寶楹怔了怔,欠身應了個嗻。李玉貴心下長歎,太子爺這條道兒是走錯了,看看這情形,長相雖是沒法子變的,萬歲爺眼裏錦書還是獨一份,連同樣的熏香都不讓人家用,這不是吃了秤砣鐵了心嗎!

他抱著胳膊無比惆悵,崔貴祥這老小子不知是不是魔怔了,本來是打定了主意把錦書往萬歲爺身邊湊的,誰知道一碗認親茶喝下去就找不著北了,對那丫頭那叫一個心疼肝斷,就跟捧鳳凰似的!她說不樂意叫萬歲爺抬舉,他就幫著想轍,還拖他一塊兒下水。要不是早年換了帖子拜了把子,他才不夾在裏頭找不自在呢!還答應太子給錦書找替身,虧得萬歲爺沒接茬計較,否則依著他精明入骨的盤算,自己到最後定是撐不住的。

李玉貴垂頭喪氣的琢磨,越琢磨心裏越懸乎,怎麼隱約覺得後脖梗涼颼颼的,像有人在邊上吹風?回頭看,牛皮氈子竟有一處缺了個銅釘,連忙悄悄命殿裏的太監來,拿背頂住豁口。

要補上銅釘子,必定要弄出些聲響來,他偷覷皇帝,京裏今日的折子還未到,此時是不會安置的。他壯了膽緊走幾步,打了千兒道:“啟稟萬歲爺,奴才鬥膽擾您清淨,東南角上鬆動了,奴才叫人進來坐實嘍。”

皇帝從書上調開視線應了,又瞥見帳邊侍立的寶楹,心裏莫名煩亂,便擺手道:“你下去吧。”寶楹道是,飛快看了李玉貴一眼,卻行退出了禦營。

李玉貴放下明黃帳幕,打了氈子出去找人,帳外警備森嚴,來往巡守的皆是卸了佩刀的二、三品紅頂子侍衛。他往簷下一站,遠處的侍衛統領立刻舉著火把跑過來,胄甲上的鑲釘相碰嘩啦作響,近前來低聲道:“李總管,萬歲爺可有什麼示下?”

李玉貴道:“圍營時太不小心了,角上缺了個鉚釘,回頭查查是哪個不要命的當的差。您趕緊打發人進去填上吧,萬歲爺正看書呢,倘或驚了聖駕,咱們都吃罪不起。”

侍衛統領聽了悚然一凜,忙不迭將手裏鬆把遞給隨侍,自己攜了釘錘,尾隨李玉貴入行鑾內。

帳內帷幕低垂,皇帝穿著石青色兩腋團龍常服,正全神貫注在一本《論衡》上。那帳內巨燭環繞,紗燈吊頂,耀得一室輝煌。皇帝相貌極清雋,隻是眉宇間總歸是疏疏淡淡的,李玉貴攏著拂塵想,這些年很少再見皇帝開懷的樣子了,國事家事兩重在身,便是禦了極,高處不勝寒。皇帝弓馬嫻熟,怕是隻有躍上良駒打馬行圍時,方能縱情大笑了。

侍衛統領到了豁口處,擱下手裏的東西,拂了箭袖給皇帝行禮,喚了聲“萬歲爺”,便是行通傳之事,怕落錘子動靜大,擾了皇帝的駕。皇帝慢慢翻過一頁,手指微一抬,就表示知道了。

這時外頭虞卒報至中軍,再由隨扈大臣繼善回稟皇帝,說莊親王知道萬歲爺在此處駐蹕,風雨兼程已至前方十五裏處,這會子在館子裏稍作修整,派了哈哈珠子先行來報信兒。

皇帝臉上隱有笑意,“難為他了,替王爺備好氈帳和衣裳,省得回頭又落他埋怨。”

李玉貴喜滋滋應個嗻,心想莊親王一到日頭就出來了,萬歲爺再大的火氣,對著他就滅了大半了。

繼善道:“說是再過半個時辰就能入行轅給萬歲爺請安了,還帶了好些有趣的玩意兒給您哪!”

皇帝笑道:“高皇帝子嗣單薄,姊妹們都婚嫁了,朕隻有莊親王一個兄弟,原還想著倚重他,隻可惜他對朝政半點也不上心,白糟蹋了那顆聰明腦袋,心思全花在玩上了,怪道老祖宗常說他是天生的有福之人呢!”

繼善應道:“天下興亡皆在萬歲一人身上,萬歲爺是能者多勞。俗話說天道酬勤,萬歲爺是聖主明君,興國安邦何須假他人之手!咱們大英如今國力強盛,八方來朝,黎民百姓豐衣足食,這全是托了萬歲爺的福啊。”

皇帝淡淡道:“你不必給朕提醒兒,朕也知道江山社稷,責在朕躬。”他撂了書去捏那懷表上的鎏金鈕子,按著時辰換算已到戌時三刻,他靠向九龍鎖子靠背,對一旁侍立的順子道,“你去問問陳蘊錫,奏事處的折子怎麼這會子還沒到?”

陳蘊錫是後扈大臣,掌管著內務府和奏事處,皇帝點了名頭去問,離著挨訓斥便不遠了。繼善忙離了杌子起身道:“萬歲爺消消火,外頭雨大,想是怯馬,路上耽擱了。”

那邊哨口的陳大人正急得抓耳撓腮,脖子都盼長了,好容易看見一騎快馬破雨而來,那筆帖式翻身下馬,就地打個千兒,雨水順著玻璃頂子下的紅絨帽纓子嘀嗒直淌,渾身上下濕了個盡夠,卻從懷裏掏出個油布包雙手呈上,哆嗦著道:“請大人恕罪,前頭大雨衝垮了路,奴才繞了十幾裏來的,求大人在萬歲爺麵前代為解釋。”

陳蘊錫胡亂擺手道:“你自己說去吧,萬歲爺有話問呢。”

那筆帖式垂手跟著往禦營前去,帳內太監打起了軟簾,他屈膝跪在行轅外鋪陳的氈子上行大禮,氈子吃夠了水,一壓就往夾褲裏滲,這會兒也顧不得那些個了,一味在帳外遙遙朝皇帝磕頭,“奴才誤了時候,請萬歲爺責罰。”

皇帝隻道:“罷了,你近前來回話。”

李玉貴指派人在禦桌前鋪上油布,心下也知道皇帝肯定是要問宮裏的情形,便輕輕拍了拍手把帳內近侍都遣出去,又對繼善和陳蘊錫使眼色,那兩人會意,打袖請了跪安慢慢退出了行在。

皇帝麵上平靜無波,瞥了眼疊成一摞的折子,右手撫著桌上的玉柄如意問:“今兒的奏章見少,你們太子爺替朕分憂了?”

筆帖式恭敬答道:“回萬歲爺的話,今早各處折子、陳條按著萬歲爺的指派先到了通政司,再送內閣查閱貼黃,分通本、部本,原本是要一並送行轅等候聖裁的,可太子爺的傷今兒下半晌突然好了,打發人來把通本都搬到景仁宮去了,所以奴才帶來的是六部衙門的部本。”

皇帝慢慢抬起了眼,太子不稱病了,就說明宮裏必然出了事。他心緒漸亂,隻得極力自持,邊問道:“內務府可有折子呈上來?”

筆帖式道:“有一封奏事處掌印諳達的請安折子,在部本之中,恭請萬歲爺禦覽。”

皇帝伸手翻找起來,筆帖式忙躬身上來伺候,從成堆的封進奏章內抽出奏事處的折子呈到皇帝麵前。皇帝拆了封套正要看,卻見那筆帖式還在跟前,一張臉凍成了倭瓜,瞧著就像琉璃廠的小力笨兒,便打發道:“你下去吧,讓人找衣裳你換上。”

那筆帖式得了皇帝這麼句體恤的話,打心窩子裏的暖和起來,激動得差點沒哭出來,紅著眼眶謝了恩,便麻利兒退到帳外去了。

皇帝迫切的展開折子,內務府照例先是一通恭請聖安的話,後頭才提到神武門查驗宮女夾帶公中財物的事兒。內務府的掌印和秉筆太監文思那叫一個好,走筆生花,指東打西。內外官員題奏本章一向是有定數的,字不得過三百,內務府的折子到末尾兩句才寫道:“慈寧宮敬煙侍女杖四十,以正法度”,究竟打得怎麼樣,傷得怎麼樣,卻隻字未提。

皇帝的火氣直拱上來,拍桌子叫李玉貴進來,指著營門道:“把那筆帖式給朕叫來!”

口諭像回音一樣傳開去,筆帖式剛脫了一半的濕衣裳不得不重穿回去,邊撒丫子跑邊扣扣子,連滾帶爬跪到行轅外磕頭,“奴才德銘見駕。”

李玉貴白著臉打起門簾,低聲囑咐道:“可要仔細了,把要回的話在腦子裏過幾遍,千萬不能有閃失,否則腦袋就保不住了。”

把個小小的筆帖式生生嚇壞了,臉上的冷汗跟泄洪似的滾滾而下,篩著糠地進了行在,撲倒在禦桌麵前語不成調,“奴才恭聆聖訓。”

皇帝合上折子劈頭就甩過來,斥道:“內務府就是這麼辦差的?朕開了太監學堂讓那些個掌印掌事兒的學字,結果怎麼樣?書都念到狗肚子裏去了?連個內奏都寫不囫圇!你回去傳旨,內務府掌印太監卸了手頭差事,叫他上北五所當穢差,刷馬桶去!”

筆帖式駭到了極致,上下牙嗑得哢哢響,一跌聲的應“是”,再憋上一口氣,等著皇帝更洶湧的滔天震怒,誰知候了半天不見有什麼動靜,他心裏愈發的沒底,偷著斜眼瞄金帳邊的李玉貴,那邊垂著眼安然侍立,完全一副事不關己的模樣。

又過一盞茶的時候,皇帝方問道:“你在哪個值房當差?”

叫德銘的筆帖式忙回道:“回萬歲爺的話,奴才在外奏事處當差。”

皇帝咬著牙點頭,外奏事雖和內監不同,不過為了文書便於往來傳遞,值房離得倒不算遠,何況又事關太子,內廷的消息應該還是知道一些的。他命德銘起來回話,問:“神武門上查出來的宮女倒騰東西的事,是由誰查辦審理的?”

德銘道:“回萬歲爺的話,由內務府慎刑司查辦的。”頓了頓又添了一句,“皇後主子督辦的。”

皇帝眯著眼轉動手上的虎骨扳指,背靠著大白狐皮坐褥,心裏一陣陣的發寒,閉著眼幽幽一歎,問:“查出什麼來了?”

德銘不太明白皇帝怎麼會關心這麼件芝麻綠豆大的事,不過既然過問了,他自然要一五一十的交代才好,於是回道:“啟稟萬歲爺,奴才不在內廷上值,知道得並不真切,隻聽說那是件極貴重的玉堂春鐲子,內務府沒有放賞的記錄,問那宮女又問不出個所以然來,慎刑司的掌事就傳了杖,後來太子爺趕到了,這才把人救下來的。據太子爺說,那東西是他賞給那宮女的,多虧趕得及時,掌刑太監下死手地打,三杖下來就隻有出氣兒沒了進氣兒了……”

李玉貴那邊大驚失色,急忙丟眼色讓德銘住嘴,再說下去不定要出什麼大事呢!萬歲爺脾氣一上來不知道多少人要腦袋點地,他的心差點沒撲騰出腔子來,腿肚子都發軟,半張著嘴心慌的哧哧喘上了。

皇帝神色如常,麵皮卻泛出青白來,嘴唇越抿越緊,眼神也愈來愈陰鷲,隔了會兒啞著嗓子道:“死了嗎?”

德銘兩條腿在袍子下抖成了麻花,他結結巴巴道:“回……回萬歲爺的話,大概是沒死,被太子爺接到景仁宮裏去了。”

皇帝這時已是麵如死灰,隻覺胸口絞痛,頭也脹得生疼,拿手一摸額頭,才發現竟出了那麼多的汗。他站起來,困獸一樣在帳內兜起了圈子。怎麼前腳走,後腳就出了這樣的事?早知如此就該帶她隨扈,果然哪裏都不安全,隻有在他身邊才能萬無一失。皇後啊……他想起皇後就像有柄尖刀在他心頭狠攪似的,和她做了十六年的夫妻,為什麼從沒發現她那樣心機深沉?她一向是端莊典雅的,是大家子出身的嫡小姐,這會子怎麼長出了一張狠毒的嘴臉呢?

“大概沒死?到底怎麼樣?”皇帝對那模棱兩可的話動了怒,“真是不成體統!在朕跟前用上‘大概’來了?朕瞧你後脖子‘大概’是離了縫了!”

一聲怒喝驟起,禦營內外不論是太監宮女還是大臣侍衛,皆就地伏跪了下來,嚇得大氣兒不敢出。德銘離得近,就在皇帝麵前侍立,這下更是被嚇得魂不附體,五髒六腑都移了位,趴在皇帝腳下磕頭如搗蒜,號哭道:“萬歲爺息怒……萬歲爺息怒……奴才罪該萬死,求萬歲爺饒命……奴才聽說那位姑娘隻是血瘀,受了點子傷,調理個三五日就會好的。太子爺那兒也沒什麼風聲,想是姑娘沒有大礙才撿點了通本奏章到宮裏批閱的。萬歲給奴才些時候,奴才這就回京探消息去,今夜子時前必定趕回來複命,請萬歲爺恩準。”

皇帝突然心思一動,何必打發別人去,自己親自回去瞧了豈不更放心?他喊了聲李玉貴,“把朕的油綢雨衣拿來。”

李總管一聽嚇得夠嗆,這是要幹嗎呀?難不成是要打馬回京?這哪了得!把這幾千號人撂下,把這偌大的行在撂下,堂堂的當今萬歲要獨個兒夜奔上百裏的回紫禁城去,就為個宮女受了責罰,挨了幾板子,要回去親過過眼?這要是傳出去三軍怎麼看待?

李玉貴不要命了一樣抱住了皇帝要往外邁的腿,一麵比手勢讓人把氈子放下來,咬著牙道:“奴才求萬歲爺三思,此事非同小可,你可不能甩手就走啊,萬歲爺切切三思!”

皇帝早紅了眼,什麼威儀,規矩早拋到了九霄雲外。這時候他就想回去瞧她一眼,他彷徨無措,思之如狂,他也不知道自己是著了什麼魔,一夕之間就能變成這樣,總之他就是要回去,一定要回去!

“放手!”皇帝悶喝,“你這奴才反了天了,再不撒手朕活刮了你!”

李玉貴把整個人都掛了上去,在他看來這是他表忠心,為主子效命的時候到了,自己雖怕死,可拿這一條爛命換皇上的萬世英名,也算是賺了。所以他寧死不屈,他抱定了決心,萬歲爺您要走,就踩著奴才的屍首過吧!

皇帝發急上火,憑著他的身手要撂倒一個二尾子太監就跟玩兒似的,他抬起了胳膊,正準備一記手刀劈下去,李玉貴喊道:“主子爺,您不顧龍體,也不顧錦書的性命了嗎?您是要賞綾子還是賜鶴頂紅,別勞煩老佛爺了,奴才代勞就是了。”

皇帝腦子裏一激靈,像是醒過味兒來了,他茫然站在帳中,就由得李玉貴像隻壁虎樣的扒著他的腿不放。

李總管兀自豪氣萬丈,他用上了“想當年”這個句子做打頭,動情道:“想當年萬歲爺您有多顧全大局,高祖皇帝晏駕您正攻九門呢,愣是咽了眼淚橫心把京畿拿下來了,才開創了這萬世基業,皇父升天都沒能叫您回頭,眼下要是隻為這事兒冒著雨回去,萬一讓老佛爺知道了,還能饒得過錦書嗎?再說了,錦書這會子在景仁宮呢,太子爺那兒又怎麼說?”

皇帝這下是徹底冷靜了,心裏琢磨是啊,回去不得,不說宮門下了鑰進不去,就是騰飛進了宮牆,人在太子哪裏,他又能怎麼樣?鬧出了笑話來,反倒失了君父的臉麵。

他長歎一聲,抖了抖腿,“你還真應了那句話,舍得一身剮,敢把皇帝拉下馬。李玉貴,你好樣兒的!”

李玉貴這時方知道後怕了,趕緊撒開手爬退了好幾步,咚咚磕著響頭道:“奴才一片赤誠,也顧不得自己生死了,就想攔著萬歲爺點兒,一時禦前失了儀,甘願受主子責罰。”

皇帝哼了聲,“你三個月的俸祿沒了,到後扈處領二十板子,小懲大誡吧。”

李玉貴領旨謝恩退出了禦營,仔仔細細摸了摸頂子和腦袋,還好都在,終於舒舒坦坦長出了一口氣。仨月俸祿沒了就沒了,二十板子不過做做樣子,誰還真往狠了打禦前總管啊!這回的差辦得還不賴,要是能叫萬歲爺寬心,那就更齊全了!

就著火光他碰巧看見了太子的發小,二等護衛圖裏琛打門前巡營經過,連忙招手叫他過來。

圖裏琛拱了拱手,“李諳達有什麼吩咐?”李玉貴湊過去咬耳朵,這樣那樣的吩咐了,圖裏琛躬身領命,便回身快步朝上虞處去了。

接下來該上後扈處吃板子去了,他接過小太監手裏的傘,剛要抬腿挪地方,一對禁軍高擎著火把赫赫揚揚從遠處而來。細一看,領頭的戴著束發嵌寶紫金冠,上身是一襲荔色哆羅呢天馬箭袖,腰間掛著紅色緞串珠繡葫蘆活計,腳步一邁,盡是龍騰虎躍的威風。

李玉貴猛地傍著了救星,眉開眼笑的迎上去深打了個千兒,“莊王爺,您總算回來了!奴才可想死您老人家啦!”

莊親王宇文長亭,大英朝唯一的鐵帽子王爺,和當今聖上是一個爹的親兄弟。莊王爺的為人哪,真讓人摸不著邊!他專愛玩兒,對吃食也有研究,你要問他哪裏出的油葫蘆好,他能告訴你,十三陵的最得人意兒,笨、老實、善叫;你要問他哪家館子的哪道菜最出名,他手指頭一點,海福樓的紅燒海參小蹄膀最解饞,一大盤下去,吃一席,飽一集。一集是五天,保管您肚子裏油水夠夠的。

這人和氣是真的,沒有王爺的架子,就是有時候沒譜。好的時候是好極了,可要是哪天不樂意了,轉臉不認人,和皇帝也敢撈起袖子來掐架,總之挺難琢磨。不過可貴在不耍心眼子,是個直來直往的性子,對朝政不太上心,平常愛提溜個鳥籠上茶館子,還愛票戲。

說起票戲,嘿,那真是絕活!不論學誰,張嘴就來。武打場上打點兒,腕子甩動開,把單皮打得又爆又脆,趕得上撐場子的老手。說來說去,這位爺啊,絕頂聰明,與人無爭,與事無忤,就是機靈不用在正經地方。小半輩子沒幹過壞事,吃喝玩樂,盡情的受用,連萬歲爺都說他是耗子掉進了米缸裏,世上第一等逍遙快活的人。

莊王爺人情世故門兒清,他對皇帝禦前伺候的都挺客氣,看見李玉貴緊走上來打千兒,連忙伸手扶了一把,“喲,李大總管!長遠不見,您老身子骨好啊?”

李玉貴受寵若驚,應道:“勞您記掛著,奴才好著呢!王爺這一路辛苦,瞧瞧,袍沿兒都濕透了。”

莊親王嗨了聲,“這算什麼!前邊換下來的才叫真濕,胳膊一夾都能擰出水來。”言罷又道:“我想起來了,我上月淘騰到幾瓶呂宋國的淡巴菰,那可是鼻煙裏的祖宗,蠟封了好幾十年了。吸兩鼻子,再候著打倆噴嚏,那叫一個鬆快!這會兒在後頭的囊子裏呢,回頭我打發人給您送一瓶去。”

李玉貴哎喲一歎,搓著手道:“奴才無功不受祿,這怎麼好意思呢!”

莊親王嘿嘿笑道:“瞧您說的!您這麼起早貪黑的伺候咱們萬歲爺,您沒有功勞,誰還敢居功啊?”說著撂高往行在裏探看,問道,“在裏頭呢?”

李玉貴知道他問的自然是萬歲爺,忙點頭道:“在呢,今兒心裏不大痛快,您進去可得留神說話。”

莊親王轉頭看他,很有些疑惑不解,“怎麼話說的?哪個沒眼色的惹著他了?是太子?還是那個愛梗脖子愛較真的昆和台?他可有小兩年的沒拉臉子了,叫你這麼一說,我還有點兒怯呢!”

李玉貴訕訕笑了笑,心想就您還怯呢?張口閉口“他、他”的,這世上也沒第二個人敢這麼背後呼聖駕的。

“這事兒啊,咳……狗啃月亮,找不著下嘴的地兒。”李玉貴愁眉苦臉地說:“您見駕去吧,奴才得上後扈處領二十板子去了。”

莊親王嗬了聲,“怎麼的?這火夠大的!”

連忙整了衣冠朝行在走去,營帳四圍的禦前侍衛紛紛衝他打千行禮,他笑模笑樣的抬了抬手,到了門前剛要開口,裏麵人打了氈簾子出來,對著他請了個撅屁股安,“王爺回來啦?”

莊親王一看是慈寧宮的順子便笑了,“咦,你小子得了高枝了?在什麼值上侍候?”

順子引了他往裏去,一麵悄聲說:“奴才伺候文房。王爺覲見吧,別叫萬歲爺等急了。”

莊王爺重整了臉色等候司儀太監進去通傳,一會兒裏頭高唱道:“傳,莊親王長亭,入庭麵聖。”

他垂著手過了一道上用錦幔,眼前豁然開朗,皇帝在行在那頭的寶座前坐著,看上去臉尖了,八成是國事繁重熬瘦了。莊親王不無傷感地想,他這哥哥太不容易了,皇帝當得七勞八傷的,活得一點兒樂子都沒有,太可憐了!往後自己也不遠遊了,就乖乖在京裏待著給他分分憂,宗族裏的那些堂兄弟們都兢兢業業的當差,何況他這個親弟弟呢!

他上前抹袖子請跪安,“臣,長亭,恭請聖安,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快起身。”皇帝從禦桌後快步走出來,一把扶住莊親王的胳膊,“三弟,好兄弟,你可回來了!這一路可好?”

莊親王道:“蒙萬歲掛念,臣弟一路都順遂,就是淋了點雨,鼻子不通氣兒了。”

皇帝點了點頭,吩咐道:“給你們王爺端熱薑湯來驅寒。”邊說邊從平金荷包裏掏出個壽字紋的鼻煙壺遞給他,笑道,“試試吧。”

莊親王抬頭看他,前頭還一本正經,轉眼又露了腚,咧著嘴大剌剌道:“嘿,您多早晚也玩鼻煙了?我還想著這回帶的好東西要勸您嚐個鮮呢。”

“用不著你勸,老安親王家的長鴻早就打發人送過來了。”皇帝說著,指了下首的杌子,“坐下吧。”

莊親王也不客氣,謝了恩一屁股落座,拔下鼻煙壺上的塞子道:“臣弟失儀啦。”言罷左右開弓呼呼一吸溜,兩個鼻子眼兒裏立馬吸滿了煙沫子,大張著嘴等候打噴嚏。

皇帝細打量他,黑了不少,精神頭倒好得很。這弟弟比自己小兩歲,按著序齒行三,打小就是一塊上山下河的好玩伴,滿腦子稀奇古怪的想法,看見他就讓人快活。皇帝瞧慣了他各式各樣的怪腔調,這點醜模樣於他來說壓根算不上什麼。

莊親王痛快打了兩個噴嚏,伺候巾櫛的太監送來了帕子,他捂著鼻子一通擤,才說:“這下子通了。”

皇帝問:“皇考定妃好不好?”

莊親王說起他那個娘來就頭疼,“好得很,就是才到雲南那會兒臉上曬壞了,脫了一層皮,這陣子對著鏡子長號,見人就讓看眼稍那個指甲蓋大的黑斑。我說先帝爺都去了那麼些年了,還圖什麼漂亮!甭管您是長成一臉大麻子,還是裹上一身的橫肉絲兒,做兒子的不嫌棄就行了。”

皇帝敞開了笑起來,“是這話。”

帳內帳外的人聽見皇帝的笑聲,齊齊心落了地,暗拍著前胸出了口氣,幾位禦前管理大臣像撿著了一條命似的,烏著臉垮下了肩頭。

茶水上的人送了個蓋盅進來,莊親王端過來埋頭唏溜好一通,喝完了掖掖嘴,接茬道:“我在良鄉和她分了道,打發人先把她送回去了,她還說要來瞧您,要跟著上豐台去。我這一路坐車顛得骨頭都散了,她老人家比我還硬朗呢!”

皇帝道:“你該帶她來才好,又用不著你伺候。”

那是客套話,莊親王自然是知道的,他也識趣兒,忙道:“得了吧,她說曬傷了肉皮怕回去寒磣,叫人笑話,見天地往臉上抹珍珠粉。我是瞧慣了,可要猛不丁站您麵前,非得驚了聖駕不可。”

皇帝喝著茶笑了會兒,才道:“你這趟差當得好,河工塘工,水利營田,沒有一樣不妥帖的,回頭要什麼,賞你。”

莊親王道:“說起賞,您還真該提拔提拔雲南鹽道,那可真是個清水好官,任在那麼肥的缺上,愣是兩袖清風。家裏五間瓦房,沒一個下人伺候,統共十來口人,月例銀子八九兩,人吃牲口嚼的,到了年底就鬧饑荒。他老婆上娘家打秋風去,娘家不待見,罵她嫁了個窮孝廉,她老婆哭著回來抹脖子上吊,虧得救得快,否則家都散了。”

皇帝想了想,“鹽道上是陳燦,承德三年的貢生殿試二甲。”

“沒錯。”莊親王點頭,“這年頭這樣的人哪兒找去?好官啊,我使了人掃聽,口碑沒話說。”

皇帝刮著茶葉沫子說:“那就著吏部調他補按察使的缺兒吧,一年還有萬把兩的養廉銀子好領,總能寬綽些了。”

莊親王應了個嗻,兄弟倆坐在一塊閑聊。莊親王說回來的路上路過房山,看見褡褳火燒撒家兄弟四個搶秘方打架呢,四個媳婦也參戰,打得袒胸露背,褲子豁到了大腿根,倒在地上又推又揉,那是肉山疊肉山,別提多帶勁了。

莊王爺邊說邊咽口水,樂不可支的前仰後合,對於他們這些紫禁城裏的斯文人來說,打仗是在肚子裏的,誰見過養尊處優的貴婦們甩了臉子親自上陣的?哎呀,女人對掐和爺們兒不一樣,扯頭發,咬肉,無所不用其極。莊王爺嘖嘖道:“萬歲爺您是沒見著,比唱大戲還好看。”

皇帝笑道:“你是拿人家的晦氣逗悶子,哪天你們家後園子裏來這麼一出,我看你能不能笑得出來。”

莊親王豎起了眉毛,“她們敢!叫我知道了抽不死她們!一人打四十板子,看還鬧不鬧!”

皇帝一聽見廷杖之類的話就戳到了痛處,他心裏發澀,頭暈目眩,腦子裏反複念叨著錦書的名字,頗有些失魂落魄,不過勉力自持罷了。

莊親王又哪壺不開提哪壺,隨口問道:“才剛我進行在正遇著李玉貴領板子,怎麼了啊?”

皇帝窒了窒,這還真不好說,告訴他李玉貴為了阻止他連夜回宮,被他給罰了?人家那是盡忠,自己使性子,不問青紅皂白就賞他竹筍烤肉吃?這怎麼出得了口!皇帝潦草道:“那奴才愈發沒規矩,打他是好叫他長記性。”

莊親王道:“京油子、衛嘴子、保定府的狗腿子。我記得李玉貴是保定人啊。”

“可不。”皇帝順嘴兒一應。

莊親王喟歎道:“保定太監好啊,有訣竅,會當差,頭子活絡……”

正待要再誇兩句,帷幕掀起來了,門外走進來一溜黃帶子,大大小小七八個,目不斜視的朝皇帝打袖點膝,“兒子們給皇父請安。”

皇帝嗯了聲,小皇子們旋身給莊親王打千兒,“侄兒們給三皇叔請安。”

莊親王起身樂嗬地拱拱手,“小爺們也吉祥啊。”

叔侄間的禮見過了,小皇子們圍攏來,因為怵皇父在,所以不敢造次,隻小聲道:“三叔,這趟雲南之行好玩嗎?”

莊親王道:“還不賴,等你們大了,能替皇父分憂了,就往各處當差去,見識見識外頭,瞧瞧咱們大英的萬裏疆土。”其實他很想和他們聊聊潑水節上,那些傣族姑娘不盈一握的小蠻腰,最後是怕帶壞了孩子,到底忍住了。

七皇子問:“您上年出京的時候答應咱們什麼來著,您還記得嗎?”

莊親王豪邁道:“那不能忘!一人一柄百夷彎刀,在我的哈哈珠子肩上扛著呢,回頭我打發他給你們送去。”

孩子們高興起來,不敢大笑,怕皇父怪罪,隻好使勁憋著歡實在心裏。皇帝有了些年紀就不怎麼喜歡和孩子混在一處了,雖都是他的兒子,卻不像對太子那樣上心,和皇子們保持著距離,也成全了嚴父的威信。

他攤了折子改朱批,軍機處的奏本大多是各地平息外患的喜信兒,再不就是各府各郡屯兵駐守的調配布陣,或是各前鋒營火銃弓弩的配備補充。事兒繁雜,卻萬變不離其宗,皇帝對軍機事務向來是極熟稔的,勾勾兌兌間審了大半。

撂了筆抬頭看,幾個皇子早就恭敬站在兩側聆訓,他淡淡道:“今兒瞧你們騎馭有了長進,朕心甚慰,都是你們外諳達的功勞,等回了鑾各人都有封賞。”

眾皇子躬身齊道:“兒子們代師傅謝主隆恩。”

皇帝道:“這幾日你們都警醒些,明天到了豐台,朕頭件事就是查閱你們的箭學武習,都給朕拿出看家本事來,誰掉了鏈子,回宮後就上靜室麵壁去。時候不早了,都跪安吧。”

皇子們領了旨,打千挨個兒卻行退出去,最小的十四皇子人小腿短,還在氈子上絆了一下,元寶一樣仰天倒下,愣是憋著沒敢出聲。二皇子十三歲了,生出了宇文家世傳的大高個子來。他有了做哥哥的沉著,悶聲不響的撈起十四爺的小身子往背上一馱,照舊領著兄弟們緩緩退出了皇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