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無處無愁(2 / 3)

“萬歲爺?”她哆哆嗦嗦撲上去撼他,他抿著唇臉色發白,像是暈過去了 。她亂了方寸,尖著嗓子大叫,“李總管,不好了!”

“別喊。”皇帝噝噝吸著冷氣兒,“你長行市了,頭回拿針紮朕,這趟又拿硯台打破了朕的頭,還有什麼是你不敢的?”

聽見他說話了,錦書懸著的心才放下來,她小心地拿帕子去捂他的傷口,期期艾艾道:“奴才該死,奴才一時昏了頭,請萬歲爺恕罪。”

皇帝哼了一聲,閉上眼睛任由她在傷口上搗鼓,可心卻靜不下,那宜人的香氣直鑽天靈,攪得他莫名煩躁。複啟了眼,沒曾想她頸間裸露的大片肌膚直撞進視野裏來,精細得猶如白瓷一般。皇帝不由心猿意馬了,直愣愣盯著她纖細優雅的脖子看,眼睛一眨也不眨。

錦書忙著給他上藥包紮,還擔心他明兒上朝失了威儀。臣工們嘴上不問,私底下總要琢磨,好好的,怎麼磕破了腦袋?三層金頂下拿白綾子圍了一圈多不雅啊!

“奴才傳禦醫來吧,口子怪大的,回頭發了炎怎麼好!”她說著直起腰,“請主子稍待片刻。”

皇帝頗有些失望,伸手去觸額頭,淡淡道:“這麼的就成了,別聲張,免得驚動了太皇太後和皇太後。”

錦書蹲了蹲身子道是,想起他才剛撂的那些狠話,不由又憂心起來,想再探探他的口風,張了張嘴,終究還是把話咽了回去。他還在氣頭上吧,或者本來隻是嚇嚇她,叫她一提反倒弄假成真了,於太子豈非大不利麼!

他昏頭昏腦地坐著,額角痛得很,也不知道前邊怎麼動了這種念頭,八成是把她嚇壞了。他抬頭看她,她在炕前站著,神情謙卑,眼裏裝滿了驚懼。衣衫襤褸,仍舊是擋不住的美麗,像天上最美的一道虹,毫不刺眼,溫婉動人。

皇帝又有些管不住自己的眼睛,目光悠悠忽忽朝她胸前飄。君子坐懷不亂,他告誡自己,腦子裏卻在想,寬大的春袍底下竟有這樣窈窕的身段。他垂下眼,禁不住麵上泛紅。多虧了這一硯台把他打醒了,否則後麵怎麼善後呢?

錦書領口的鈕子都崩掉了,沒法扣,隻有拿手抓緊。她別扭地立著,皇帝不發話不能擅自離開,她有了前麵的教訓,不敢再啟奏告退,便退到牆邊侍立。兩下裏默默無言。

過了半晌皇帝方道:“朕失德了,對你不住。”他別開眼,臉上是掩不住的落寞,“朕坐擁江山,每日在廟堂之上舌戰群臣,批閱奏對陳條不費吹灰之力,可對著你,朕就笨嘴拙舌起來。朕隻問你,你到底明不明白朕的心意?”

錦書心裏怦怦直跳,明不明白是一回事,有沒有聽他親口說出來,那就是另一回事了。眼下是酸甜苦辣都齊全了,混在一處成了糨糊,把她的腦仁兒都絞得生疼。

她若是旗下戶族裏的普通女孩兒多好,用不著顧忌那麼多,愛他就跟著他,不論貧寒還是富貴,天涯海角和他在一起。無奈他是皇帝,她身上背的是血海深仇,兩個人永遠都無法交集。

她眼裏的哀戚愈發濃重,低著頭肅道:“萬歲爺說的奴才聽不懂,也不想懂。奴才姓慕容,是大鄴朝的餘孽。萬歲爺提防著奴才也好,不待見奴才也好,奴才絕不敢有半句怨言。萬歲爺有什麼旨意隻管吩咐奴才,奴才即刻就去辦。若說心意就言重了,奴才微末之人,怎配當這二字。”

又是一徑的推諉,她慕容錦書裝傻真個兒毫不含糊!她到底要愚弄他到什麼時候?把他的尊嚴踩在腳下很痛快麼?皇帝喃喃道:“那太子呢?你和他又是怎麼回事?”

“奴才受太子爺錯愛不勝惶恐,奴才原就是草芥,哪裏值當主子爺費神的!懇請萬歲爺恩準奴才上山守陵,奴才活著隻求心安,至於旁的,一概不論。”她深深福下去,“萬歲爺開恩,放奴才去吧。”

皇帝道:“你可知道進了陵裏是什麼結局?終生都出不來了,活著日日撞鍾敲木魚,死了就葬在山腳下。你進不了祖墳,見不著爹娘,這樣你也願意?”

錦書咬著唇點了點頭,“奴才生就是這樣的命。”複低聲訥訥,“慕容家也容不得我這個不肖子孫。”

皇帝長長一歎,“朕出不了紫禁城,朕一生都交代在那把禦座上了。”他灼灼看她,“朕出不去,你就得留下陪朕。你不願晉位份,朕可以不動你,但你絕不能離開,朕要你伴著朕,到朕晏駕的那一天!”

“奴才鬥膽問萬歲爺,您在慈寧宮裏說,有了我們老十六的消息,是不是真的?”錦書急切地問,“請萬歲爺據實以告,奴才隻有這一個親人了,奴才想見見他。”

皇帝的嘴角緩緩揚了起來,他笑道:“正是這話!隻要你乖乖在朕身邊,朕保他一生平安,倘或你生出二心,那等護軍把他帶回來,就有他好果子吃的了!粘杆處你聽說過麼?裏頭的禁軍可是從幾百萬虎狼之師裏精選出來的狠角色,怎麼叫人生不如死,他們門兒清。落到他們手裏,十條命也不夠折騰的,你想想清楚吧!”

錦書一時真被他嚇住了,但細聽他避重就輕,又覺得有些不太靠譜,保不定他是為了穩住她扯的白話。依著他多疑的性子,既然有了永晝的消息,斷不會把他放任在外,不把他拿回來,豈不於理不合?

她麵上不便表露,諾諾應了,暗想勢必要弄清楚才好,正是備著離宮的當口,若是真有了永晝的下落,為了他也得留下。可若是皇帝信口以這個做幌子蒙騙她,那她守在這宮裏就沒有意義了。

門外的廊廡下傳來一串腳步聲,然後就是李玉貴誠惶誠恐的聲音,“奴才給太子爺請安。太子爺,萬歲爺這會子正歇著呢,您有事兒過了這個點兒再來,先容奴才通傳,等萬歲爺召見了您再進殿,成不成?”

“狗奴才,又來誆我?這會兒都申時了,萬歲爺歇的哪門子覺?皇父素來最遵禮法,還會帶頭亂了規矩不成!”太子一腳把李玉貴踹翻了,衝著東梢間拱手,故意大聲道,“皇父在上,兒子來給您請安了。”

“太子!”莊親王急得要跳起來,拉又拉不住,這麼大個小夥子,又日日練布庫,使刀劍,他一個整天提溜鳥籠子的著實是攔不下來。可他憋了渾身的勁兒,把手腳攤成了大字型,橫梗在他前行的路上。

了不得啊!誰也不知道裏頭是什麼情形,萬一他倆正在“那啥”,太子直愣愣闖進去,擾了萬歲爺的雅興,來個惱羞成怒,那他這大侄兒怎麼辦?

莊親王冷著臉說:“你犯什麼混?這裏是能亂闖的嗎?回去!”

太子幾乎要發狂,他握著拳吼,“三叔,你讓開,再擋橫,別怪侄兒連您一塊兒揍。”

“你長能耐了?連我一塊兒揍?你揍我試試!”莊親王氣得小胡子上翻,“你隻當你長大了我就沒法兒收拾你了?沒王法的!”說著擺開架勢要和太子過兩手似的。

太子不過是氣話,他再光火也不能和自己的親叔叔動手,於是他躥下廊子一躍,繞過了莊親王直朝西次間奔去。莊親王幹瞪眼,跺了跺腳忙不迭跟上去,邊追邊想,這叫什麼事兒!孩子成了人有自己的想法了,太子擎小兒捧在手裏養大,牛脾氣上來和他老子一樣的強筋,這可怎麼辦?要出大事了!

錦書正慌得不知怎麼才好,勤政親賢的門哐當一聲就給推開了,太子和莊親王一前一後衝了進來。皇帝飛快扯了椅搭把錦書裹住,喝道:“孽障,你眼裏可還有朕!”

太子看見錦書那樣狼狽,早就已經痛徹心扉。他狠狠瞪著皇帝,像隻受傷的獸,什麼規矩倫常全都拋到了九霄雲外。

莊親王不見他打千兒,忙摁他的脖子,嘴裏說道:“東籬給皇父請安了。”

皇帝昂首而立,眼裏是冷冽的光,“他啞巴了不成?請安還要別人代勞?”

太子看見錦書默默對他搖頭,楚楚的盡是哀求的神情。他感到前所未有的屈辱,他敬著愛著的女人被皇父這樣對待,他一個爺們兒家還有什麼臉麵活著!

皇父啊,您不是為人足重嗎?為什麼麵對這麼個弱女子要動粗呢?她已經足夠可憐了,您怎麼忍心雪上加霜!

太子不無憂傷地想,君心難測,皇父再不像以前那樣亦師亦友了,他變得完全陌生。人一旦有了私欲,即便是親骨肉也能背棄。他和皇父站在了兩個對立麵上,沒有什麼父子親情,單單就是男人間的抗衡,他不能任由事態發展下去了,錦書無依無靠,他再不護著,她還有骨頭渣滓剩下嗎?

太子退後一步撫袖打千兒,“兒子恭請皇父聖安。”

皇帝哼了一聲,“朕躬甚安,難為你還記得朕是你皇父。你適才做了什麼?不等通傳便肆意闖進來,莫非你還想奪宮不成?”

莊親王嚇得一激靈,這罪名可大了,殺頭都夠得上!他忙躬身道:“啟奏萬歲,太子年少,不尊禮法是有的。可若說奪宮,臣弟敢拿人頭保證,他絕沒有如此大逆不道的念頭,請萬歲明查。”

皇帝煩躁的擺手,“罷了,你這樣全然不顧體統闖入養心殿,必是有要事奏報。說吧,朕洗耳恭聽。”

太子看了錦書一眼,跪下叩首道:“兒子懇請皇父賜婚。”

皇帝一哂,“爺們兒大了,成家立室是該當的。你瞧上了誰家的姑娘,隻要是門戶相當,朕給你做主。”

太子道:“兒子誰也不要,兒子要迎娶錦書為太子妃,懇請皇父成全。”

錦書大駭,萬沒想到太子眼下會提這要求。她惶恐地看皇帝的臉色,果然是怒意積聚起來,瀕臨爆發的邊緣。

皇帝太陽穴上青筋直跳,額角的傷處愈發痛,頭也止不住的暈眩。他一手扶著炕桌極力自持,隻道:“真是朕的好兒子,你日日讀書,方圓於你還有沒有約束?臣工們讚你心性兒好,謙潔自持,你哪裏當得起那些褒獎!”

太子磕了個頭,“兒子自知不足,辜負了皇父厚愛,兒子願謝罪,請皇父責罰。隻是錦書,兒子和她兩情相悅,斷沒法子分開。兒子夜不能寐,神魂顛倒,求皇父心疼兒子。”

皇帝苦笑,他神魂顛倒,自己何嚐不是隻吊著一口氣兒了?若論用情,自己斷不會比他少一分。可他能說出來,自己不好對著兒子說“朕也愛她,她是朕的命”,老子和兒子搶女人總歸不堪得緊,何況他們彼此有情,年紀樣貌又那樣相稱……

莊親王看著皇帝額上白絹布裹的一圈隻覺心驚肉跳,暗道怎麼掛了紅了?是錦書下的狠手?這丫頭真成,禍頭子!萬歲爺浴血沙場小半輩子,沒想到晚節不保,好好做著皇帝,竟然臨了給個小宮女打破了頭,傳出去顏麵掃地啊。

莊親王冷汗直流,回頭一瞥,李玉貴和長滿壽在穿堂裏探頭探腦不敢近前來。他暗琢磨,到底要不要把皇後叫來,又怕人多了添亂,他們爺倆掐起來任誰也沒轍,皇後來了事情更棘手。

太子不見皇帝回話,心裏著急,也顧不得旁的了,挺腰子道:“皇父,兒子知道錦書的身份叫您為難。二弟東齊,人品貴重,才具尤佳,兒子願讓太子位,不少遲疑,隻求與錦書閑雲野鶴,長相廝守。”

屋裏的人陡然大驚,皇帝坐在袱子上,鐵青著臉點頭,“好!你既無德,這儲君之位不坐也罷。”

他揚聲便喚李玉貴,讓傳軍機處值房裏的禦前大臣來。錦書慌忙伏在地上給皇帝磕頭,“萬歲爺息怒,請主子責罰奴才。太子爺是受了奴才蠱惑,罪都在奴才一個人身上,求主子饒了太子爺,奴才聽憑主子發落。”

“別給朕演什麼患難與共的戲碼,朕瞧著生氣。”皇帝上前扯她,“給朕起來!”

她往後縮了縮,“天下無如父子親,請萬歲爺收回成命。”

皇帝慘淡一笑,好啊,果真是郎情妾意,自己成了什麼?惡人嗎?他怒極,他但凡能拔出來,何至於吃這些冤枉虧!父子親?他若不顧及這三個字,太子還能全須全尾地站在這裏?

“你既然要跪,那就上廊子下跪個痛快。”皇帝恨聲道,“來人!”

莊親王回過神來,剛張嘴喊了聲“萬歲爺”,便給皇帝一個眼神堵了回去。

李玉貴和護軍統領躬身進來,馬蹄袖打得山響,“奴才們聽萬歲爺示下。”

皇帝指著麵前跪的兩個人,顫聲道:“把他們倆給朕弄出去,罰太子回景仁宮思過,沒有朕的口諭不許出宮。”

李玉貴和護軍統領“嗻”的一聲領命,看著太子和錦書又犯了難,一個是儲君,一個是皇帝的心頭肉,哪個都動不得。隻好哈腰道,“千歲爺,錦姑娘,請吧!”太子扶著錦書站起來,齊齊向皇帝行禮,肅退出了勤政親賢。

西次間過來入養心殿,太子緊緊握著她的手,慚愧道:“還得委屈你,今兒鬧了這麼個結局,我原當總能有個說法的。”

錦書道:“你還說!什麼即讓此位?什麼不少遲疑?你要折煞我麼?我值什麼,哪裏當得起你這樣。”

太子的嘴角含著苦澀,他說:“要是這太子位能換來你,我連眼皮子都不會動一下。可惜了,我連頭上的頂子都是皇父給的,拿他給的東西和他作交換,不是很滑稽嗎?”

錦書流著淚搖頭,“有你這份心,我死也知足了。我是個不祥的人,怕到最後要害了你。”

太子無謂一笑,“富貴於我如浮雲,沒了羈絆反倒好了。往後不許說自己不祥,我讓欽天監排過你的生辰八字,上上大吉,有旺夫運的。”

錦書知道他又打趣,破涕為笑道:“這會子還說笑!”

旁邊的李玉貴和大老粗統領牙酸倒了一片,心道的確寵辱不驚啊,眼下的境況還有這份心說體己話。耽擱有一會兒了,論理兒是該立刻把差辦了的,這已經是通融了,再耗下去他們可吃罪不起。

李玉貴佝僂著腰說:“太子爺,回宮去吧,天長日久,有的是見麵的時候。”

太子聽了依依不舍道:“你這回是為我罰跪,我到死都記在心上。”

錦書鬆了手,越過高高的宮牆朝天際看過去,太陽落了一大半,隱隱隻有小半邊的紅隱匿在怒雲後頭。天漸暗,養心殿裏深邃的殿堂似有重重陰霾,壓迫得人喘不上氣兒來。

她轉臉對太子道:“你去吧,我不打緊。山水有相逢,何況你我。”

太子低應了聲,舉步跨出殿門,沿丹陛下中路,走了兩步回頭看,她已經跟著李玉貴往東梢間前的出廊下去了。

天漸次黑下來,殿內掌起了燈。皇帝惦記著廊廡下跪著的人,哪裏還有心思進膳,寥寥用了幾口就撂下了。長滿壽伺候著漱口盥手,另有小太監服侍巾櫛,皇帝擦了手接過楓露茶慢慢地品,垂著眼,心不在焉的樣子。

侍膳處的太監正往外撤碗菜,馬六兒高高托著銀盤,裏麵齊整碼著十幾塊齎牌,進偏殿就跪下了,膝行至皇帝麵前,照舊一聲“恭請萬歲爺禦覽”。

皇帝連瞧都沒瞧就說了個“去”,馬六兒應個嗻,恭恭敬敬哈著腰退到殿外,對門口等著的李玉貴和趙積安搖了搖頭。

“您老真是一猜一個準,可不又是叫去嗎。”趙積安倚著廊柱道。

李玉貴撣了撣鞋頭上積著的灰,笑道:“這三個月敬事房輕省,你們也受用,我瞧著您長膘了。”

趙積安嗤道:“您快別拿咱們這些個苦人兒逗悶子了,什麼輕省,每天該辦的差使一樣也不能少。萬歲爺宣不宣人進幸,咱們都得備著,萬一哪天龍顏大悅要翻牌子了,咱們一時亂了手腳,那可是掉腦袋的死罪。”

李玉貴咳了聲,“咱們都一樣,提溜著腦袋當差。不留神把事辦砸了,擎等著上菜市口。”他吧唧了一下嘴,眼睛往西梢間瞟,“我估摸著這陣子我這兒消停不了,那位姑奶奶上乾清宮來了,還不知道派到哪個值上呢。”

趙積安掩著嘴笑,“要派什麼?左不過萬歲爺批折子、吃飯、睡覺,她都陪在邊上罷了。罰跪還讓披個氈子,多稀罕哪。”

李玉貴悄聲道:“衣裳都撕破了,不披不成。那點子肉皮兒可有行市,萬歲爺心肝樣的抬舉著。披著好,披著大家省心。免得回頭萬歲爺想起來了,要挖咱們的眼珠子。”

“可不!”趙積安點頭,視線也順著往出廊下瞥,“這回怎麼樣?成事了嗎?”

李玉貴歎道:“成事兒了能在那兒跪著嗎?這會子該在體順堂裏才對。咱說句該掌嘴的話,萬歲爺從前那樣的殺伐決斷,現如今遇著了這位,積糊得沒了邊兒,後頭還不知怎麼個鬧騰法呢。”

趙積安壓著聲說:“這二位八成是幾輩子的冤家,眼下聚了頭,非得鬧出點大動靜來不可。萬歲爺那兒別說翻牌子了,初一十五留宿坤寧宮的慣例也廢除了,皇後娘娘和各宮主子是一樣兒有苦說不出。昨兒通主子還打發人給我送銀餜子來,說出了月子,讓給排個好地界兒。我哪敢收啊,萬歲爺這裏不動手,我就是給她排到天上去也不頂用不是?”

李玉貴撇著嘴道:“不是我說,這通主子霸攬得也忒寬,才生了十一皇子,身子還沒長好呢,又想著侍寢的事兒,那些個沒生養的可怎麼辦?我勸您一句,銀子好拿,回頭不好受用,還是別收的好。”

“正是這話。”趙積安笑道,“我也說她不足了點兒,還讓和您打聽萬歲爺給太子千歲指婚的事兒呢。”

李玉貴打了個寒噤,心道這小子九成九是得了好處了,平時拿齎牌的順序換妃嬪們的賞賜就不提了,眼下打聽起這個來,未免有些過了。

“快別問這事兒,問了我也是一概不知。主子爺的脾氣您不是不知道,咱們哥們兒要好也有限。說句不怕您惱的,什麼錢能笑納,什麼錢碰不得,您見天兒的和內務府打交道,比我明白事兒。有銀子是好,可也得有命消受啊,您說是不是這個理兒?”

趙積安唯唯諾諾點頭,“那是那是。”原想打聽太子今兒頂撞萬歲爺的事兒,據說差一點兒就廢黜了,叫李玉貴這一通呲,有話也說不出了,隻得訕訕地立在那裏。

這時候茶水上伺候的秀珠跑出來招呼,“諳達快著點兒,萬歲爺傳您呢!”

李玉貴打了雞血似的直蹦起來,忙撂下趙積安哈著腰進“壽寓春暉”去。一眼看見皇帝在地心裏轉圈子,滿臉的煩躁不耐,他就覺得有點肝兒顫。上去打了千兒道:“主子,您有什麼旨意,奴才立時承辦。”說完了又想扇自己大嘴巴子,這不是多此一問嗎!還能是什麼?橫豎是為外頭跪著的人心煩。他馬上又狗搖尾巴似的諂媚道,“好主子,您且消消氣兒。奴才先頭一直在殿門外看著錦姑娘的,她瞧著倒還好,可說話兒就天黑了,還沒過清明去,晚上露水下得重,我怕她跪得久了腿上接著地氣兒。奴才鬥膽給錦姑娘求個情,萬歲爺別同她一般見識,還是饒了她這一朝吧。”

皇帝走到明窗前朝外看,她雖跪著,卻是挺直了脊梁骨,很有些不屈不撓的勁頭。他長長歎了口氣,人是在眼前了,可又能怎麼樣?隔山隔海的心,甭管你多了不起,就是天王老子,她不待見也沒轍。

“去叫她起來吧。”皇帝說,轉念一想改了主意,抬腿就往“中正仁和”去。出了殿門慢慢踱到她身後,靜靜站了會子,他放軟了聲音,“餓了嗎?起來吧。”

錦書跪得兩條腿發麻,兩個月沒考驗了,腿上功夫見退。以前她跪三個時辰不帶眨眼的,如今竟不成了。她暗自琢磨著,還真有點兒欲哭無淚。老祖宗那兒不罰了,到了他身邊規矩得從頭學,又是先從跪廊子開始,可見做主子的都一樣吧,這叫下馬威。

錦書中規中矩俯下身子磕頭,“奴才謝主隆恩。”

皇帝知道她站不了,也不避諱左右那麼些眼睛看著,長臂一伸就把她攬進臂彎裏。就勢拗起來,小小的個子貼在胸前,抱著不費吹灰之力。他以為她要掙的,誰知她乖乖靠著,長長的睫毛覆蓋住雙眼,就著滴水下搖曳的宮燈,隻看見頰上一片飛紅,唯有五指緊緊揪著衣領,關節處都隱隱發白了。

皇帝說不清心裏的滋味,她不在跟前時時刻刻念著,如今在他懷裏了,他又是道不盡的辛酸苦悶。她為什麼不肯看他一眼?隔著單薄的春綢,他甚至能感覺到她的體溫,可她就是遠著他,規矩得想個上了朱砂漆的範葫蘆,畢恭畢敬,進退有度。

她要是能露個笑臉,撒個嬌,那得有多得人意兒啊!皇帝悲哀地想,她成了他所有的夢,就如同十六年前的敦敬皇貴妃一樣,咫尺天涯,令人淪亡。

李玉貴是最有眼色的,他暗令禦前的人張羅小食去,自己放下了重重竹簾,在“隨安室”外貼牆皮候著。

皇帝把錦書放到榻上,隔著簾子打發人送衣裳來,退了兩步站在大紫檀雕螭圍屏後頭,一樁一件的囑咐道:“打今兒起你就在養心殿當差,有不明白的就問琴歌,她是禦前宮女裏的掌事兒。你榻榻裏的東西朕都讓人收拾過來了,往後你就住在東圍房裏,值上的事兒讓李總管分派你。朕另撥兩個人伺候你,你有什麼要辦的隻管使喚她們。”

錦書越聽越別扭,她悶聲換了袍子背心,這才轉出來給皇帝蹲了個福,“主子想得周全,奴才萬分感念主子的恩德,隻是奴才身為下賤,斷不敢叫別人來伺候我。奴才在值上盡心服侍萬歲爺,報答萬歲爺對奴才的厚愛。”

“你還知道朕厚愛你?”皇帝抿嘴淺笑,複道,“你如今在養心殿抵得上半個主子,再也沒法子和他們一樣了。朕本想晉你的位份,可礙著晉了位要往六宮裏指院子,朕要見你還得翻牌子,荒廢了手腳,不如留在跟前日日得見的受用。”

錦書窘得麵紅耳赤,沒想到皇帝現在說話一點彎都不肯拐了,可見她往後日子也難耐。遠不得近不得,自己苦苦維持的傲性還能維持幾天?隻怕和他朝夕相對了,她使了渾身勁兒築起的高牆就要潰不成堤了。

皇帝突然走過來,她心裏一驚,下意識朝後縮了縮。他倒不以為然,一麵摘了她鬢邊的絨花,一麵道:“你放心,隻要你不點頭,朕絕不動你。上回在十八槐看見你梳燕尾,真是好看得緊,往後就梳那個發式吧,朕愛看。”

她搖了搖頭,“請主子恕奴才難以從命。咱們做奴才的就該有做奴才的樣兒,不倫不類的梳個把子頭叫人背後說閑話,萬歲爺不怕,奴才怕。奴才夾著尾巴做人,不敢大喘氣兒,也不敢做出頭的椽子。萬歲爺別難為奴才,就是心疼奴才了。”

她不過一個口誤,在他聽來卻如春雷震耳。心疼她,自然是心疼到了極處。養心殿的東西圍房原來是嬪妃侍寢的值房,叫她住在東圍房裏是因為那裏離“又日新”近些。養心殿的寢室頗多,沒有讓她搬進隔壁的“天行健”已是花了大力氣克製了。

皇帝禁不住苦笑,他這一國之君到了這把年紀反而辦事不計後果起來,可知單叫她住進東圍房,會在後宮之中引起多大的波瀾?他沉寂下來,反複的思量,隱隱為一時的衝動後悔。抬眼看那瑩瑩的眸子,一瞬又將別的通通拋到了九霄雲外。隻要她答應,有什麼是不可以的?他願意抬舉她,誰也管不著。

錦書這裏也在想榻榻的事兒,她囁嚅道:“回萬歲爺,奴才生了十個膽子也住不得圍房裏,還是請李總管另給奴才派下處吧,奴才還回原來的西三所住也使得。”

皇帝段不肯叫她每天跑那麼遠的路,他琢磨了一下,沉吟道:“既這麼,螽斯門外的屋子就給你吧。”堂堂的皇帝竟然為她的下處操心,這叫錦書惶恐不安,也不能再說別的了,忙躬身謝了恩。

門上的小太監報加餐都備齊了,皇帝打發她去了,自己歪在寶座上,拿了本《儒林外史》讀起來。入了春,雨水也多了,雷聲震動著,新糊的窗戶紙沙沙地響動。

錦書側身躺著,後半夜變了天,一陣疾雨打在欞子上,簌簌地恍在耳畔。她吹亮了火折子照案頭的玉漏,才到醜正,離皇帝起身還有一兩個時辰,她卻怎麼都睡不著了。神誌昏聵,腦子裏跑馬燈似的轉,一會兒太子,一會兒皇帝,一會兒又是看不清麵目的永晝。

永晝離宮時隻有六歲,他和太子同歲,現在也該有十五了。不知道他逃往哪裏了,也不知是否還活著。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皇帝的衛軍傾巢出動搜尋了九年一無所獲,難道是不在了嗎?否則怎麼不來尋她?她日盼夜盼,巴巴兒等著他來救她,他為什麼不來?錦書茫然在黑暗中睜著眼睛,翻個身,眼淚在枕頭上暈洇。她覺得前所未有的冷,慢慢蜷縮起來。

兜兜轉轉終究還是到了禦前,往後的路怎麼走呢?再放任下去是個什麼結局?她舍不下太子,他一片深情怎麼忍心辜負。還有皇帝……或者整件事裏最苦悶的就是他了,多無奈,怎麼會和她糾葛上了!這一切似乎是冥冥中注定的,有因才有果。沒有他十年前的謀朝篡位,怎麼有現在如臨深淵的煎熬!

她幽幽長歎,一定要出去!不能再這麼等下去了,不能把一生交待在這深宮之中。日日麵對他,她還有多少堅持能消耗……

她伏在枕上哽咽,皇帝在她心裏埋得那樣深,要想拔除除非她死。如果是平頭百姓多好,隻要他來求親,她就嫁給他。可惜了,沒有這樣的命,他們注定要纏鬥,要互相折磨。她隻有逃,能逃出去就有一線生機。

上回太子說寒食踏青,她要是還在慈寧宮,他使些手段興許就把她帶出去了。眼下恐怕不能夠了,在皇帝眼皮子底下,一舉一動他都瞧著,別說出宮,就是踏出養心殿都夠嗆。

她披著衣裳坐起來掌燈,橫豎睡不著了,索性把前頭撂下的針線重做一做。被子攏到一邊,把炕桌挪過來倚著,太皇太後的春襪子還差一點就繡完了,繡完了好送過去。老佛爺慈悲,在她跟前當差一點都沒有為難她,眼下換了地方當值,也不能落個人走茶涼的名聲。

崔總管那裏也該有個交代,雖說才開始多少存著相互利用的心,可後來她能感覺到,他老人家是一心為她的,沒有他,她可能已經讓皇後給整治死了。這份情當領,隻恐今生沒機會報答他,隻好留到下輩子了。

蟲斯門是個穿堂門,在“華滋堂”的正後方,離皇帝的寢宮不遠,卻要過如意、嘉祉兩道門。她在燈下坐著,恍惚有些不自在,總疑心有人在窗戶那邊看她。她心頭攥緊了,這三更半夜,除了門上的太監再沒別人了吧!太監是兩個時辰一輪換的,子時換值到現在,正是犯困的時候,誰有這閑工夫看她呢!

她壯了壯膽推開窗戶瞧,透過簷下低垂的雨搭,影影綽綽看見值夜的宮燈下有個明黃的身影,背著手,長身玉立,臉上淡淡的,正失神朝她這裏張望。她憟地一驚,怔在哪裏不知怎麼才好。

雨下得愈發密,偶爾有璀璨的閃劃破天際。站門的太監躬著身,低垂著頭,貼著門的兩掖侍立。因著穿堂門上沒有出簷,他們隻有在雨裏站著,頭上的纓子淋得七零八落,凍得直打擺子。

既然看見了就要迎聖駕,錦書慌忙攏好頭發放下窗戶,慌慌張張穿上袍子下地出門,正要跪迎,一抬眼,門上竟已空空如也。

恍如一夢似的,他走了。她癡癡站在門口,心裏空落落的沒了依附。想是怕她到雨裏相迎吧,鐵血帝王的縝密柔軟她見識過了,靈魂的最深處凜冽刺痛起來。她合上門扉苦笑——

宇文瀾舟,你簡直就是一顆毒瘤!慕容家一個不剩的禍害完了,鍘刀殺頭不算,現在又拿鈍刀子割她的心肝。他成功了!成功的兵不血刃!成功的令她痛不欲生!

她冷靜下來思忖,要出宮不是沒有辦法,像上回逛琉璃廠一樣,隻要皇帝願意帶她出去,總能找到時機逃脫。要想盡法子攛掇他,這之前先得捋順了他,要叫他疏於防範。這應該不難吧!不必太過逢迎,溫言軟語,或者一個笑臉就足夠了。

神武門上晨鍾響了,天漸明。皇帝按慣例寅時三刻要起床的,錦書梳洗妥帖,宮裏有規矩,上值不走回頭路,於是繞了個大圈子到養心門上等候宮門落鑰。

“給姑姑請安。”先到的禦前宮女齊齊蹲身給她見禮。

她大吃一驚,這些上等宮人平時都是拿鼻子眼兒看人的,現在連同掌事的琴歌也衝她納福,她登時不安,回了禮說:“我是才來的,姑姑們折煞奴才了。”

眾人側身避開了,嘴裏說“不敢”。這是什麼人?前朝的帝姬,當今皇上的寶貝疙瘩,聖眷隆厚著呢,保不定往後就是個貴主兒,誰敢在她麵前拿大,萬歲爺知道了也不能依。

養心門“喀”的一聲落了鎖,宮門徐徐開啟,木影壁前站了一溜小太監,又朝她甩袖打千兒問吉祥。錦書尷尬的回個禮往圍房廊子下去,中路不是奴才能走的,辦差隻許走廊廡。她悶著頭進“中正仁和”,從寶座後的穿堂過去。皇帝嚴謹,從不讓宮女貼身侍候,寢宮裏當值的都是太監,隻有茶水、司衾上用宮女,錦書很心安理得的和眾人在“又日新”外侍立。

李玉貴這時打起簾子探出身來,對她招手道:“姑娘快過來。”

錦書遲疑著走過去蹲了個福,“請諳達示下。”

李玉貴笑道:“姑娘客氣了。今兒尚衣的常四病了,萬歲爺更衣就交給您伺候了。往後也是這樣,常四回頭撥到四執庫去,他那裏每日分派好朝服、常服、袞服,你用不著操心那些個,隻負責給萬歲爺穿上身就成了。”

錦書屈腿應個是,既然差事下來了,也容不得她問個為什麼,隻好低頭隨他入了寢宮。

皇帝正由太監伺候著拿青鹽漱口,又盥手淨臉,然後披散著長發坐在杌子上,那烏發濃密幾乎是及地的長短。看見她進來淺淺一笑,“姑娘昨兒睡得不好?”

錦書聽他喚“姑娘”一時沒轉過彎來,窒了窒才道:“謝萬歲爺垂詢,奴才睡得很好。”

皇帝不再說話,由梳頭太監挽了發,便起身抬起手示意她來更衣。

皇帝的朝服繡工紋樣極繁複,兩肩、腰帷、襞積、裳共有九條五爪金龍,另有十二章祥紋,下幅是八寶立水樣。因著才入春不久,皇帝的披領袖端仍沿用紫貂出鋒。錦書對龍袍並不陌生,伺候起來駕輕就熟,仔細替他束上吉服帶,戴好了遊龍金頂,那杏黃的色澤映襯出九五至尊睥睨天下的氣度。

她上下細端詳了,暗歎這人果然堂堂的好相貌!他以往在內廷是穿常服的,雖然也貴氣,並不像此刻這樣的威儀。瞬間的失落排山倒海般的湧來,她慘淡的意識到,大鄴果然真真正正的不複存在了,改朝換代了,江山姓宇文了,麵前這人便是最好的佐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