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無處無愁(1 / 3)

寶楹一路跟著敬事房太監來到養心殿。

初春的夜裏很冷,風直往骨頭縫裏鑽,她裹著厚厚的大氅,還是忍不住把牙磕得哢哢響。似乎也不單是因為冷,從她接了口諭的那時起,她就跟掉進了冰洞裏似的,渾身再也暖和不起來了。

別的妃嬪領旨侍寢就像過年,到處的宣揚,手底下的人逐個兒放賞,麵子裏子全然不顧了,唯恐別人不知道她給翻了牌子,短了她兩句敬賀的話。到了她這兒全然不是這麼回事兒,她走一步蹭一步,恨不得立馬來道上諭遣返。管他冷宮也好,牢籠也好,她情願一腦門子紮在裏麵不抬頭了,也不願意到這金碧輝煌,卻陰冷刺骨的帝王寢宮裏來。

有些話她沒法和別人說,就是見著娘家人也開不了口,皇帝麵上溫文爾雅的,卻是個隻圖自己盡興不顧別人死活的。她不知道他對別的妃嬪是否也這樣,總之自己是吃夠了苦頭,這種難言之隱怎麼排解才好?原當給禁了足,敬事房上呈的綠頭牌上就不會有她了,誰知千算萬算還是逃不過去。

皇帝能想起她,必定是錦書那裏又碰了釘子,這一肚子氣要撒出來,她免不了要受罪。寶楹想著打了個寒戰,宮燈的光照在她臉上,白得像鬼似的。

李玉貴上來虛打了個千兒,“奴才給董主子請安。請小主兒進配殿更衣,今兒個是您頭回在宮裏侍寢,奴才安排了女官服侍您。”他往西邊一引,“小主兒請。”

寶楹看著李玉貴,眼裏淚光盈盈,她張了張嘴,啞聲道:“諳達,我今兒身上不利索,您瞧……”

李玉貴眼皮子一耷拉,他半笑不笑地說:“這奴才可做不了主,您千萬別難為奴才。各宮各院每天都有禦醫請脈,您要是有什麼不爽利的,內務府必定有記檔,或是信期,或是抱恙,總有個說頭。既然今兒晚上有您的牌子,萬歲爺也翻了,那您就是病著,也得伺候著不是!”

寶楹默默咬緊了牙,宮廷之中就是這樣,各人自掃門前雪,沒人心疼你。你就是冤死苦死,人家都懶得搭理你,還要眼一斜,嗤的一聲說你拿搪,得了便宜賣乖,聖眷在身,矯情病就犯起來了。

敬事房馬六兒在旁邊催促,“走吧,小主兒,別叫萬歲爺等急了。”

寶楹深深吸上一口氣,硬著頭皮抬腿進了西配殿。榻前早有宮女候著了,給她見了禮就不客氣了,三下五除二剝光了她的衣裳,前前後後打量一番。因著後妃進幸,事先都沐過了浴的,所以隻在腋下撲上粉,就拿熏籠上的被子把她嚴嚴實實包了起來,然後抬手擊掌,外頭的馱妃太監躬身進來,低著頭,垂著眼打千兒,“奴才給主子請安。”

到了這份兒上還有什麼呢?寶楹順從的趴在馱妃太監背上,縮著脖子閉著眼,由著太監把她送進了東稍間。

皇帝正坐在床頭讀書,眉峰上攏著薄薄的愁,見她進來的也不說什麼,撂下書冷冷地看著她。敬事房太監把人放下了,皇帝還沒躺下,就少了送妃嬪上龍床的那步。太監跪下磕頭,起身後腰哈得幾乎和地麵水平,低垂著雙臂卻行退到寢宮外,和馬六兒一道在南窗戶下侍立,掐著點兒等裏頭完事了,好再把侍寢的人背出來。

寶楹在床前尷尬的僵立著,臉上發燙,心頭打突。她到底是年輕小媳婦,叫男人直勾勾的瞧著,就臊得不知如何是好。

皇帝穿著杏黃的 褻衣 ,燭火映照下仿佛籠罩在一團溫暖的光暈裏。他看著她,心底隱隱作痛。這樣相像的臉,站在這裏的是她多好!愁苦又湧上來,他覺得胸口破了個大洞,冷風嗖嗖地往裏灌。缺了一塊,怎麼填補都沒有用了。

他慢慢躺下,看著那曼妙身姿從被子那端鑽進去,小心翼翼順著床沿匍匐,然後披散著長發,在離他一尺遠的地方蜷縮成小小的一團。他隻覺難過,她的睫毛像蝶翅般顫動,他低頭看下去,倏地有了錯覺,恍惚間以為這就是錦書,心理防線便轟然潰堤了。

他靠過去,伸手把她圈進懷裏,溫柔的,生怕一個唐突碰壞了她。他說:“你不要離開朕,朕知道錯了,朕對不住你。”

寶楹如遭電擊,腦子裏瞬間空白。皇帝厭惡她,從來沒有摟過她,即便是最親密的時候也不會讓她貼著他的胸膛。現在他抱著她,軟語和她說話,她惶恐之餘不知所措起來,繃緊了身子瑟瑟發抖。

皇帝溫暖的手掌在她裸露的背上輕輕摩挲,吻她的額頭、鼻子……像對待至愛的女人。他嗡噥有聲:“別怕,朕再不傷你了。朕是沒法子,朕活不下去了,你知不知道? ”

這話不是對她說的,寶楹知道,他把她當成了錦書。冷血帝王會有這樣的一麵,她簡直無法想象。錦書 幸運,天底下最尊貴的兩個人都愛著她,愛到沒有她就活不下去 。自己呢?永遠是她的影子,皇恩浩蕩都歸了她,天威難測由自己承擔,老天爺怎麼就這麼偏心呢!

她不敢說話,怕驚醒了他。攥著褥子的手逐漸放鬆下來,她暈沉沉的睜開眼看他,蕭蕭肅肅溫潤如玉,沒有金鑾殿上的狠戾陰鷙,仿佛隻是城裏哪家養尊處優,教養良好的貴公子。

紗帳外的景象漸次模糊,再看不清了。她隨波逐流的合上眼,心想就這樣吧,無力回天就得學會承受,好在這趟的經曆不算可怕。她的手搭在皇帝的腰上,聽見他喃喃叫她“錦書”,她惆悵 歎息,有淚從眼角滾落,滴在行龍紋的貢緞枕上,迅速 消逝不見了。

自鳴鍾響了十下,蹲在窗戶下的馬六兒和馱妃太監麵麵相覷。馬六兒兩指一叉,吐著舌頭小聲說:“萬歲爺今兒興致高,都半個時辰了!”

敬事房總管趙積安本來在丹陛旁和李玉貴閑聊,聽見鍾聲過來問:“還沒傳 ?”

那兩個人怯懦地點頭,趙積安看了李玉貴一眼,李大總管自然是要安著規矩辦的,便示意他通傳。趙積安清了清嗓子,高唱道:“是時候了。”

裏頭寂寂無聲,南窗下的四個人大眼瞪小眼。又過一炷香還是沒動靜,趙積安隻好梗脖子又喊,“是時候了,請萬歲爺保重聖躬。”

裏頭終於咳嗽了一聲,皇帝甕聲道:“進來。”

趙積安忙打發背宮的進去,自己挨在簾子外頭靜待,等馱妃太監把人背了出 來。

景陽宮的小宮女 前攙扶,主仆兩個蹣跚著出了龍光門,馬六兒嘖嘖道:“差不多的臉盤兒,怎麼就差了這麼些個呢!”

趙積安嗬了聲,“夾緊你的臭嘴!你小子不要命了?”

“不早了,哥幾個下值吧!”李玉貴打了個哈欠,從案下拖了個氈墊子出來,什麼也不管了,倒頭就睡。今兒累壞了,冷汗驚出了好幾身,趁著老虎打盹兒趕緊歇一歇吧,明兒不知道還有什麼糟心事兒呢!

錦書值後半夜,按著時候算,上半晌定然是不在的。皇帝進了日講,又寥寥批了幾道折子,不時瞥長案上的座鍾,心煩意亂地在“中正仁和”內來回地踱步。好容易熬到了未正,他輦都未傳,起身便往鳳彩門去。

李玉貴慌裏慌張的追了上來,邊退邊打千兒道:“主子您這是要往哪兒去?請爺示下,奴才這就安排鑾儀排駕。”

皇帝不言聲兒,隻顧踽踽急行。李玉貴不敢再問,隻得招了禦前的人遠遠跟著。

皇帝出近光右門直朝慈寧宮方向去,後麵軍機處值房裏出來的莊親王正帶著哈哈珠子從東一長街上蕩過來。隨侍手裏捧著六部部本,還有幾套淘換來的洋鬼子遊記。莊親王把玩著一柄三寸長的火銃,原想著敬獻給萬歲爺解解悶兒的,可一抬眼看見皇帝走得匆忙,不由把他給鎮住了。

他把火銃往奏章上一扔,撒腿就追了上去,邊跑邊喊,“萬歲爺,您等等我,這是往哪兒去?上慈寧宮請安也捎上臣弟啊。”

皇帝腳下慢了些,轉頭看莊親王,沉吟片刻方道:“朕實在是於心難安,要去瞧瞧她才行。”

莊親王怔忡道:“莫非您還要給她賠不是?一個丫頭,說了就說了,就為那一句話,您萬乘之尊要衝她低頭,未免有失體統吧!”

皇帝心道和你說不通,隻要她能解氣,這會兒就算打我一巴掌,踹我兩腳,我都認了。

莊親王又覥臉笑,“聽說萬歲爺昨兒臨幸了寶答應?”

皇帝不悅地瞥了他一眼,那淩厲之色叫人心驚。他哂笑道:“你閑得發慌麼?兩江總督還沒指派,朕瞧你就挺合適。回頭朕頒旨給吏部,你收拾東西赴任去吧。”

莊親王哀號一聲,“臣弟冤枉!咱們哥兒們隨口拉家常用得著較真嗎?”

皇帝昂著頭瞧都不瞧他,“拉什麼家常?你把朕和那些太監放在一道嗎?朕是君,你是臣,這點規矩都不懂?”

莊王爺快步上來,又使出了牛皮糖功夫,一把就攬上了皇帝的肩,“好哥哥,您和弟弟犯得著生氣嗎?咱們是至親骨肉,打斷骨頭還連著筋呢!臣弟不長進,您罰我是該當的,可您暗地裏不心疼嗎?”

皇帝本來就是嚇嚇他的,見他這個賴皮樣兒也無可奈何,推他兩下又推不開,隻好由得他去,警告道:“你仔細了,回頭老祖宗麵前別混說,要是給朕捅出婁子來,朕可真對你不客氣了,江南用不著去了,給朕上準噶爾打木樁去。”

“是是是。”莊親王邊走邊笑,“咱們是親兄弟,您又是重情義的人,倘或你像雍正爺那樣的,我連您的身也不敢近啊,是不是?”他豎起了大拇指,“您是一等一的仁君。”

皇帝腹誹,正事兒不幹,隻會拍馬屁!什麼仁君,天底下說他是仁君的隻有他莊王爺一人了。

說話兒進了慈寧門,上了中路往前看,慈寧宮裏的太監宮女都在往屋裏運東西。 崔貴祥在東配殿前指派,太皇太後抱著貓站在廊廡底下。皇帝朝西邊瞧,錦書手裏捧著賬冊,嘴裏叼了支小楷筆,正忙著清點晾曬出去的家當細軟。

“老佛爺,萬歲爺來了。”崔貴祥通傳一聲便下台階撫袖打千兒,“奴才給主子見禮。”

忙活著的眾人紛紛撂下手裏的活計蹲肅行禮,皇帝心不在焉地應聲“起身起喀”,朝西偏殿前看過去,她低著頭中規中矩的侍立,平靜得像一汪水,他呼吸窒了窒,心頭又鈍痛起來。

莊親王唯恐皇帝失態,偷著扯他的袖子。太皇太後原先笑吟吟的,可看見皇帝大庭廣眾下愣神,不禁有些惱了。她板著麵孔清了清嗓子,“皇帝怎麼這會子來了?”

皇帝忙收回視線向上作揖,“孫兒給皇祖母請安。”

莊親王也躬身揖手,笑道:“孫兒才剛在軍機處擬草詔,擬著擬著想起皇祖母千秋將近,就上養心殿找萬歲爺商量著怎麼給皇祖母敬賀。萬歲爺說要聽皇祖母的意思,孫兒就拉著萬歲爺一道來了。”

皇帝趕緊順著台階下,和莊親王一左一右攙扶太皇太後,小心應道:“正是呢,皇祖母的好日子,孫兒下旨在中和殿給皇祖母升座受百官朝拜,回頭再命禦膳房備大宴,宴請臣工們和家眷。朝中肱骨多是南苑王府的舊臣,彼此也都相熟的,自打開國後立了規矩,但凡外臣不得入後宮,以前的老相知也少有往來了,每每不過遞請安折子,這回也熱鬧一回,叫他們進來和老祖宗說說話兒。”

太皇太後這才露了笑臉子,暗盤算趁今天把守陵的事兒提了,看看皇帝是怎麼個說法。於是道:“難為你想得周全了,隻是我的千秋不算什麼,四月裏有先皇的生祭,你們可還記得?”

莊親王難得正經起來,和皇帝一同道:“孫兒萬不敢忘。”

入畫上來敬茶,錦書是個知趣兒的,再也不露麵了,皇帝頗感失望,強打了精神道:“內務府和欽天監年下就張羅了,該備的也都備了,等日子到了,孫兒必定上昌瑞山親自祭奠,倘或還有哪裏不足的,請老祖宗示下,孫兒立刻打發人去料理。”

太皇太後拿盅蓋刮著茶葉,一麵緩緩道:“我瞧著都齊全了,他們的差辦得不賴。隻一樣,今年是你皇考晏駕整十年,是天大的事兒。我琢磨著山上冷落,該當派人守陵祈福才好。內務府裏擬了個花名冊子,挑了十個人出來往山上派,誦上九九八十一天的經,好叫你皇考在那邊受用些個。”

皇帝嘴上恭敬道:“皇祖母想得周全,就照皇祖母的意思辦吧。”心裏不由牽扯起來,總覺得有什麼貓膩似的。

太皇太後朝崔貴祥使了個眼色,複又若無其事地說笑,“這方是你們做兒子的孝道。人活一世,什麼都可以撂下,唯獨父子情最要緊。老子教養兒子,兒子孝敬老子,隻管上外頭看去,小家子尚且把倫常頂在頭頂上,像咱們這樣的人家就更要留神了。”

皇帝和莊王爺諾諾稱是,這話明麵上是在論高皇帝的喪祭,其實是實打實地說給皇帝聽的。昨天的新聞八成是傳遍了紫禁城的每一個院落,每一條巷子。宮裏規矩再大,總有人頂 風 來事兒,私底下嘈嘈切切的議論,添上一句“這話我隻和你說”,然後不消半刻,連淨房裏刷便桶 的都知道了。

太皇太後人在頤和園裏,耳報神卻無處不在。三個人終究是照麵了,沒有大動靜是預料中的,皇帝內秀,肚子裏裝得下乾坤,他這會子不言聲,並不表示往後一定太平無事。男人啊,遇著了真心愛著的人,眼裏揉不得沙子。曆朝曆代都有為女人反目的父子兄弟,她害怕這種事也發生在皇帝和太子身上。她的瀾舟和東籬,一個是心,一個是肝,傷了哪個都會叫她痛不欲生。再這麼等下去,就算是下了決心要收網,魚大,勢必繃斷了繩子,到那時候就來不及了。

崔貴祥哈著腰,把事先預備好的花名冊呈上來,“這是內務府指派守陵宮女太監的名單,恭請萬歲爺禦覽。”

皇帝接過去,通篇的簪花小楷賞心悅目。他看過錦書手抄的《金剛經》,料想這冊子一定出自錦書之手,便帶著三分賞玩的心態去看。

崔貴祥悄不聲兒的覷皇帝的臉色,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兒。錦書這輩子有沒有命活著出宮就看這次了,不過瞧著昨兒唱的那一出,要想叫萬歲爺勾兌,顯然是不可能的。不過好在還有太皇太後,皇帝主意再大,老祖母的話還是會聽的,老祖宗發落了,料著他也不會違逆。

果然的,皇帝的眉頭皺了皺,臉上即刻陰霾遍布,眯眼盯著那排“未入籍敬煙侍女慕容氏”看了半天,合上折子擱到了旁邊。

他胸口憋著一團火,為什麼人人都要來插上一杠子?皇後也好,太後也好,如今連太皇太後也公然站出來阻止了。他是皇帝,要抬舉一個亡國公主就那麼難嗎?她們成天算計累不累?他的死活不要她們操心了成不成?他早就已經神魂顛倒,她們再攔著也不濟了。

莊親王嗅出了點不同尋常的味道,他拿了那道折子看,發現錦書赫然在列,登時一陣頭暈眼花。完菜了,這回摸著老虎屁股了!怪道皇帝要拉臉子,昨天的事糾結到現在,這會兒又火上澆油,太皇太後也忒欠考慮了,不會避開這當口再提麼!

“呃……”莊親王撓著後腦勺說,“皇祖母,離皇考忌日還有些日子,指派守陵的人也不急在一時,依著孫兒看,還是容後再議吧!”

“才入的春,白晝短,四月二十六轉眼就到了,早些定下了也好安心,還要先派了上孝陵去打醮呢。”太皇太後這回是吃了稱坨鐵了心了,她抱定了主意絕不退讓,垂眼數著手裏的念珠,表情堅定得石頭一樣。

莊親王慌忙看皇帝,原以為他會稍加推諉,等出了慈寧宮再作計較,誰知他直剌剌道:“皇祖母恕罪,朕,不能叫錦書出宮去。”

太皇太後吃了一驚,“皇帝這是怎麼話說的?我瞧這名單擬得好,皇帝覺著哪裏欠妥?”

皇帝離了座兒,站著回道:“並無不妥,孫兒是為皇祖母著想。目下慈寧宮裏敬煙上當值的隻有錦書一個人,要選了外行從頭調理,怕也得花上三兩個月的,皇祖母跟前短了人伺候怎麼成?還是讓內務府另打發人去吧。”

太皇太後不接腔,隻道:“這份折子我也瞧過,上昌瑞山是樁慎之又慎的事兒,孝陵是咱們家祖墳,派過去的人裏隻有錦書最穩妥,有她替我把關我才能放心。”

皇帝嘴角微一沉,背著左手哈了哈腰,“老祖宗說得是,孝陵是咱們宇文家的祖墳,裏頭躺著聖宗和高祖,所以更要仔細。錦書是大鄴的遺孤,從古到今沒有過派前朝公主給本朝守陵的先例。不是朕揪細,實在是事關大英國運,陵寢裏一草一木都動不得,萬一有什麼地方沒留神傷及了龍脈,那就後悔莫及了,請皇祖母明查。”

太皇太後猝不及防,沒想到他會拿這個來說事兒,到底是做皇帝的,曲裏拐彎的心思叫人摸不透。隻一點是清楚的,他不會讓錦書離開,寧肯違背祖母的意願也要留下她。

莊親王見氣氛有點僵,忙出來打圓場,“不是什麼要緊事兒,要不再挑挑吧,反正還有日子呢!”

“這件事就這麼定了,我雖作不得大主,好歹也受了太皇太後的銜兒,指派個宮女還是能夠的。”太皇太後端坐著,眼裏是深潭樣的堅定。不是她擺祖母的譜,皇帝真叫她大大的失望,這陣子辦事出格,愈發的肆無忌憚,再由著他的性子下去,早晚要出事的。

皇帝也甩開了臉麵,再不能這樣下去了,他是大英天子,要畏首畏尾到什麼時候去?他喜歡一個人,要和她長相廝守,不管別人怎麼說,誰都不能阻止他!

“皇祖母,恕孫兒忤逆,您就是把闔宮的宮女都指派完了,孫兒也沒有半句怨言,隻這錦書不成。”皇帝筆直的佇立,他看著太皇太後一字一句清清楚楚地說,“朕心裏喜歡她,決不能叫她離宮。 ”

像平靜的湖麵投下了一塊大石頭,太皇太後和莊親王瞠目結舌,殿內侍立的人屏息斂神的縮緊肚皮站著,惶惶然似乎要有一場狂風驟雨降臨了。

太皇太後手裏的佛珠拍在炕桌上,霎時繃斷了繩子,迦楠珠子四分五裂地滾落滿地。她氣得發抖,顫聲 道:“萬歲爺好大的皇威啊,如今全然不把我這個老婆子放在眼裏了。你可還記得自己的身份?你是大英之主,萬民表率,這樣子任意放浪,可知牽一發動全身?江山社稷還要不要了?”

皇帝屈膝跪下,泥首 道:“老祖宗息怒。朕記得《中庸》上曾說‘天命之謂性,率性之謂道,修道之謂教’。聖人都教化遵循本性,朕雖位及九五,到底還是血肉之軀,求老祖宗體恤孫兒。”

太皇太後搖頭道:“不是我不體恤你,你擎小兒在我身邊帶著,我是打心底的疼你。隻是咱們這樣的一大家子,全天下都盯著瞧的,再不是偏處一隅的藩王了。我不知道什麼《大學》、《中庸》,我隻知道萬民為重,社稷次之,君為輕。你現在要為一人好惡置天下興亡於不顧麼?這就是你的治世之道?”

皇帝大慟,隻喃喃道:“孫兒確實是沒法子,孫兒的心早就不是自己的了。”

太皇太後悵然道:“你好糊塗,人間帝王,什麼樣的女子找不到,偏瞧上她?你撒手吧,這樣方能保得住她,她是個明白人,我料著這後宮頃軋必不是她要的。”

皇帝卻固執道:“朕護著她,任誰也不敢動她分毫。”

“你一個爺們兒家,莫非還能日日纏綿內廷不成?”太皇太後大怒,“你要抬舉她,不怕惹來殺身之禍?”

“她在皇祖母身邊也有時候了,朕不信她是這樣的人。”

太皇太後沉聲道:“你血洗了整個大鄴皇室,你忘得了,她能不能忘得了?還有她兄弟,不定這會子在哪裏虎視眈眈,你竟以為高枕無憂了嗎?你不怕她趁你睡著了給你一刀?”言罷又撫撫他的手,“好孩子,我都是為著你,你心裏苦,我何嚐不知道。可你是皇帝,肩上壓著沉甸甸的擔子,你不隻為自己活著,還要為萬裏江山活著。皇帝是天底下最苦的差使,怎麼辦呢?又不能撂挑子,甩烏紗,隻有咬緊牙關挺著。”

皇帝眼下已經紮進了死胡同裏,他低聲道:“她要算計朕,害朕,都由得她。朕以赤誠之心待她,不信她捂不熱。”

太皇太後沉寂下來,她看著塔嬤嬤,滿臉的淒苦無奈。橫豎是到了這一步,往後怎麼走呢?這個死心眼子,打小兒認準的事一條道走到黑,除非是他自己改了主意,否則任你渾身的本事也難叫他轉圜。

“你真是瘋魔了,單是你願意有什麼用。她呢,她願不願意受你抬舉?”太皇太後對崔貴祥道,“把錦書找來,既這麼,且問問她的意思,好叫你們萬歲爺安心。”

皇帝心裏一亂,他遲疑地喊了聲“皇祖母”,隻覺得胸口堵憋得慌。她連看他一眼都不肯,這會子說要晉她的位,她能答應才怪了,若是作配太子,或者還有一說。

太皇太後是個快刀斬亂麻的利索人,在她看來錦書要麼上昌瑞山,要麼就賜綾子,再耗下去斷然不行。她對李玉貴使眼色,說了個“快去”。

李玉貴領了命退出偏殿,火急火燎地往值房裏去尋人,卻是撲了個空,錦書並不在配殿裏。他忙扯了站門的小宮女問:“瞧見你們錦姑姑了沒有。”

小宮女手一指,他順著看過去,梧桐樹下的身影在大篾籮間忙碌,一手抻著袖子,一手翻曬煙絲。翻完了就倚著樹幹愣神,低頭盯著自己的腳尖,半天不帶挪動的。

“錦書。”崔貴祥邊跑邊招呼,“太皇太後傳見,快過來。”

錦書忙迎上來,問:“萬歲爺走了?”

崔貴祥湊過來小聲說:“花名冊遞上去了,萬歲爺不答應,和太皇太後說開了,說喜歡你,隻怕這就要晉位呢。你千萬留神,橫豎不能答應。”

錦書腦子裏轟的一聲炸開了,她結結巴巴道:“幹爸爸,萬歲爺真這麼說了?”

崔貴祥耷拉著嘴角點頭,“可不!我也沒想到啊,祖孫倆這會兒和烏眼雞似的,萬歲爺那脾氣……”他歎了口氣,“進去後說每句話都要細琢磨,好歹推讓著。”

錦書應了,蔫頭搭腦地跟著進了偏殿,斂衽給主子們行禮,然後畢恭畢敬地站著聆訊。

太皇太後冷漠地打量她,“錦丫頭,才剛你們萬歲爺和我說瞧上你了,隻要你願意就晉你的位份,你是怎麼個意思?”

皇帝心頭急跳起來,像個上門求親的毛頭小子一樣,巴巴的等著老丈人首肯。他既迫切又有些忐忑,如同生殺大權都捏在了她手上,隻要她一點頭他就逃出升天,若是她拒絕,他就要下十八層地獄了。

她麵上居然能毫無波瀾,隻蹲了蹲身子,淡淡地說:“奴才謝主子抬愛。奴才隻求主子準奴才上昌瑞山守陵,奴才今生青燈古佛,就是主子對奴才的皇恩浩蕩,奴才感恩不盡。”

皇帝被活打了嘴巴,不由惱怒起來,冷笑道:“你果真性子強,在朕這裏強過了頭沒你什麼好處。朕要,就由不得你!傳旨……”

“奴才是賤命一條,不值當萬歲爺費心。”她對他一肅,“奴才違抗聖旨,請萬歲爺賜奴才死罪。”

皇帝哽住了,死罪?的確是不識抬舉的死罪!他乜視她,“想死?那可不成。你忘了泰陵裏的父母兄弟了?還有慕容永晝,朕有了他的下落,你這會兒死了,他落到朕手裏,你說朕該怎麼處置他呢?”

錦書五雷轟頂,霎時怔愣在那裏。太皇太後也驚住了,皇帝有心計是不假,卻沒想到他會把權術用到這上頭去,拿那些對付女孩兒好看嗎?堂堂的開國皇帝淪落到這份兒上,真是病入膏肓了!

太皇太後才叫了聲“皇帝”,便給他截斷了話頭子。他拱了拱手,“皇祖母,朕心裏亂得很,請皇祖母容孫兒告退。”說完便去拉錦書,狠戾道,“跟朕走!”

竟是公然的搶人了!錦書嚇得臉色慘白,就如同要推出去殺頭似的奮力掙紮起來,哭著朝太皇太後伸出手去,“老祖宗,奴才不去,您救救我吧。”

太皇太後已然是無力回天了,她隻有嗬斥皇帝“放肆”,左右也沒人敢阻攔皇帝,連莊親王也傻了,眼睜睜看著皇帝不顧禮法地把人扛上肩頭揚長而去。

“孫兒告退。”莊親王飛快地打千兒,“皇祖母放心,萬歲爺定然有分寸的,孫兒這就跟去瞧瞧。”

太皇太後給氣得不輕,話也說不出了,倒在炕上大口的喘氣。塔嬤嬤忙給她順氣兒,寬慰道:“快看開些,不是萬歲爺不孝,他以往是最聽您話的,看著長大的孩子還有什麼可計較的!咱們都年輕過,情這東西最熬人,您是有大智慧的菩薩,就放手由他們去吧。兒孫自有兒孫福,上了年紀安享福壽才是正經,管不了的就撂下吧。”

“他翅膀硬了,理論不成就混來一氣,怎麼和外頭痞子似的?人越大越不成體統!”太皇太後喝了兩口茶方好了些,感慨道,“這趟是鬧大發了,我瞧得真真兒的,往後再管不住皇帝了,不由得他去又能怎麼樣?他敬我,叫我聲皇祖母,這天下終歸是他打下的,我也不好太過束縛他。隻難為了錦書,落到他手裏,不知是個什麼結果。”

“您這會子不擔心她會害萬歲爺了?倒替她操心起來?”塔嬤嬤道,“我原說您心腸軟乎,威嚴隻在麵兒上。您放寬心吧,錦書是萬歲爺心尖兒上的肉,還能怎麼糟呢?左不過翻了牌子再晉位份罷了。”

太皇太後悶聲不吭氣兒了,疲乏的閉上了眼睛,心道這兩個是前世的冤家,事情總要有個結局的。罷罷,聽憑他們鬧去。皇帝已近而立,這泱泱大國都能整頓好,一個女人還收拾不了嗎?況且錦書又不是個厲害人,他兩個好歸置,叫人憂心的是東籬,弄出了這麼大的動靜,他還能坐得住嗎?

皇帝扛了個人,由丹陛旁的高台甬路大踏步上明間來。養心殿的人都嚇壞了, 皆惶惶呆立著,不明所以。

李玉貴忙不迭揮手示意他們退下,一瞬間殿內的宮女太監都卻行至殿外,合上了三交六椀菱花隔扇門 。南窗下的人也撤出來,紛紛退回值房裏去了,偌大的內廷正殿登時空無一人。

皇帝把錦書帶進東次間,卸肩往條炕上一扔。她咚地有了著落,才要梳理發暈的腦袋,赫然發現皇帝竟在她上方,兩條胳膊撐著上半身,兩肩上金絲線繡的團龍圖在日光下粹然生彩。

她紅了臉,才發現雙腿無法合攏 。這樣曖昧的姿勢實在叫人尷尬,皇帝的臉色像冰一樣冷,她心頭突突直跳,強作鎮定道 :“請萬歲爺自重。”

“自重?”他陰冷一笑,“你除了遵著教條,就沒有旁的話說了? ”

錦書垂下眼,“我是奴才,自然要依著教條行事。 ”

皇帝微一怔,她心裏有根刺,紮得很深,這根刺是他親手打進去的,他很是愧疚,訥訥道:“你還是怪朕,朕是無心的,朕從沒有拿你當奴才。”

“奴才不敢對主子不敬,萬歲爺說的是大實話,我的確是奴才。”她說著,眼淚汪汪的別過臉去。

皇帝的心像被重錘擊中一樣,她的委屈樣兒簡直讓他痛透了。他見過妃嬪們嬌滴滴的流淚,不過是爭寵的戲碼,眼前人不一樣,秀眉微蹙,悄無聲息,卻是徹心徹肺的悲傷。

他 把臉埋在她頸窩裏,那淡淡的香氣在鼻尖縈繞,他說:“對不住,我絕不是成心的。”

錦書淒惻一笑,這世上能叫皇帝說出這三個字的大約寥寥無幾吧!隻是他壓在她身上,這叫她寒毛直豎起來。她拿手推他,屈起肘頂在他胸前, “主子,別這樣,奴才當不起。請主子放奴才走吧,奴才還在值上,還得回去伺候老祖宗。”

皇帝抓住她的手腕子壓在炕沿上,憤恨道:“你還想著走?當值?守陵?真有你的,你就那麼急著避開朕?朕又不是夜叉,真叫你這樣害怕?朕心裏無時無刻不念著你,你要走,把朕的命也帶走罷。”他咬牙切齒,騰出一隻手來解她領上的蝴蝶扣,“朕前頭太縱著你了,倒讓你生出這種心思來。你沒有一日不想著出這紫禁城是不是?好啊,朕要了你,瞧你還怎麼走!”

錦書尖叫起來,死命的護住脖子。皇帝的力道愈發大,他像繃緊的弓弦,微一碰就會斷了似的。他胡亂去扯她春袍外麵罩的背心,鎏金的銅鈕子彈飛出去,“叮”的一聲打在十錦槅子裏供的青銅鼎上。

三個月了,這三個月沒有一天過得鬆泛,當真是吃夠了相思苦。他並不是個冷血的人,隻是身處高位,有旁人無法體會的無奈。皇帝要喜怒不形於色,要端著架子坐在雲端。他也憧憬著過長亭一樣的生活,可是不行,宗族裏的任何人都能按著自己的意願過日子,唯獨他例外。他是萬民景仰的承德爺,是這大英皇朝的標杆。君子寡欲、君子博學、君子勞心……哪一句不是對他的束縛?他情願縱馬揚鞭馳騁沙場,也好過坐在金鑾殿上和臣工們比心機賽手段。

他並不像外頭傳聞的那樣英明神武,至少在她麵前隻是個極簡單的男人。他愛她,想和她日夜廝守,可這願望這樣難以企及!她視他為洪水猛獸,他進一尺,她退一丈,永遠的天差地隔。一點都不愛嗎?他絕望地想,那就一起毀滅吧!就算下地獄也要帶上她!

大背心撕爛了,歪歪搭在一邊肩頭。她早已經沒了人色,女人再強悍怎麼敵得過男人,她的抵抗漸轉薄弱。春袍子開衩處豁到了腰際,她寒心到極點,他就是這樣愛她的,除了占有還有什麼?

“我恨你!”她掩胸低泣,“你要把我逼到什麼程度才算完?你不過是見不得我好,你殺我慕容家九百八十三口人,我到死都恨你!我恨不得挖你的心,吃你的肉!你要就拿去,我什麼都沒有了,命總還是自己的,隻要你撒手,我絕不苟活半刻。”

“你敢!”他恨得口不擇言,“你留著清白給誰?給太子?做夢!朕的女人他敢動,朕明日就廢了了他,不信的話隻管來試。朕的痛苦,要叫你們百倍的還回來。朕是天子,天威怎容褻瀆?偏你們一次次把朕架在火上烤,別以為朕舍不得動你,反正恨了,再恨又怎樣!”

他滿臉的猙獰,哪裏還有平常悠然從容的做派。錦書聽見他揚言廢太子,簡直驚得無以複加,這會兒也顧不得別的了,原就是在炕桌邊上,隨手一摸觸到了那方伏虎硯台,也未及細想 甩手便砸了過去……

皇帝翻身仰倒在一旁,捂著額頭再不吭聲了。錦書驚魂未定,慌裏慌張的攏好衣襟坐起來,這才發覺壞了事。剛才那一下落手似乎重了點兒,真把皇帝給傷著了,血從指縫間汩汩流出來,滴落在金心綠閃緞大坐褥上,很快就彙成了烏沉沉的一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