錦書發著愣,到現在還覺得迷迷瞪瞪的。站了一會兒要折回值房去,才走了兩步,看見偏殿裏的侍膳太監往外撤菜了,想是席散了。安製這會兒是入畫在伺候茶水,她打起了精神正準備進明間上值,這時候從檻窗上看見皇帝皇後和莊親王從門上出來了,她來不及回避,忙退到一邊肅立。
皇帝的腳步緩下來,他對皇後道:“朕和長亭還有政務要辦,你回宮去吧,朕要往軍機處去。”
皇後朝外看一眼,了然於心。她什麼也不說,微俯了俯身,帶著四個宮人出去了。
莊親王一等的聰明,他跨出去,衝廊子上捧著香爐的小太監身上幢過去,隻聽砰的一聲,托盤掉了,香爐打翻了,燃著的塔子灑了一地。
皇帝怔住了,小太監嚇傻了,跪在地上磕頭如搗蒜。錦書慌裏慌張迎上去替莊親王拍袍子,皇帝恰巧站在下風口,那香灰四下飛揚,嗆得他捂嘴咳嗽起來。
裏外登時亂糟糟一片,錦書撂下莊王爺,又去拿帕子拂拭皇帝身上,白著臉問:“主子燙著了嗎?傷著哪兒沒有?”
皇帝還沒開口,那邊莊親王喊起來,“娘,我袍子燎了!”
眾人被他一咋呼慌了,誰也沒空計較他這麼大的人燎了袍子幹什麼要喊定太妃,崔貴祥奔出來打千兒,張羅人備水備衣裳,後頭太皇太後和定太妃也出來了。太皇太後一看滿世界狼藉,莊王爺胸前的領披燒禿了一塊,身上東一個窟窿西一個窟窿,慘不忍睹。皇帝常服上滿是香灰,灰頭土臉地在那兒立著。老太太發火了,指著那小太監罵道:“你素來就是個滾刀肉,這會子好了,闖大禍了!總管,把他給我拖下去狠狠地打!”
莊親王抽空道:“不賴他,是我撞的他。”一麵對皇帝使眼色。
皇帝會意了,又掏心掏肺的咳不可扼,太皇太後慌道:“錦書,快服侍你們萬歲爺進倒廈裏去,禦前的人呢?快給皇帝收拾收拾!”
皇帝和莊親王被前呼後擁的送進了兩處耳房,莊王爺那兒怎麼樣不得而知,反正皇帝這裏布置好溫水、篦子、衣裳,所有人被李玉貴一努嘴全打發出去了。錦書看著滿屋子人瞬間退潮一樣地跑了個幹幹淨淨,迷茫站在那裏不知所措。
皇帝似笑非笑地問:“怎麼了?還不來伺候著?”
她回過神來,忙絞了熱帕子給他淨臉淨手,又拿石青的團龍夾袍替換下髒了的常服。他那樣高的身量,她在他麵前不大自在,壓迫得幾欲窒息。手忙腳亂地扣上了紫銅鎏金的鈕子,才要請他坐下,他突然扯過她,順勢抓住了她的手。
男人的手,溫暖有力。皇帝是練家子,掌心還有薄薄的繭子,握著她的,微有些糙,卻不叫人生疼。她怔忡看著他,忘了掙脫,隻見那眼眸沉沉,有千萬重的霧靄似的,唯見隱約的兩環金色穿雲破霧將她深深吸附住,她失了魂般沉溺其中無法自拔。
皇帝的呼吸微微的急促,手上使了些勁兒,把她牽得更近。錦書心跳如雷,眼睜睜看著皇帝俯下頎長的身子,那張好看得不可名狀的臉一點點靠近,呼出的氣息拂在她額上,連睫毛都看得根根分明。
她身上綿軟沒法子使喚自己,糊裏糊塗被他牽製著。耳朵裏嗡嗡地響,像水裏的波紋一圈圈擴大,震得耳膜鼓噪。
皇帝越靠越近,她猛醒過味兒來,頓時驚得臉色鐵青,往回一縮,屈腿咚地跪下了,伏在地上顫聲道:“奴才死罪,奴才惶恐……”
皇帝撲了個空大覺失望,她又抖成那樣,滿腔的憐花愛花之情付諸東流,好似一盆冷水兜頭澆下來,把他澆了個透心涼。
他悵然站著,不無嘲弄地說:“朕才剛想親你來著,嚇著你了?你是不是打心眼裏的瞧不起朕?明知道你厭惡,還要厚著臉皮的和你親近?”
錦書聽他這麼說愈發驚懼,啞聲道:“萬歲爺要折煞奴才了,奴才何德何能,不配得主子垂愛,更不敢藐視聖躬。神天菩薩在上,奴才要有這種大逆不道的念頭,叫奴才現死現報。”
她悚得麵無人色,皇帝看著又覺不忍,終究是一長歎,胡亂擺了擺手,乏力道:“罷了,你起來吧!朕失德了,是朕的不是。隻是朕問你,你當真那麼討厭朕嗎?倘若朕不是皇帝,朕和莊親王換個身份,你……”
“萬歲爺,奴才伺候您梳頭。”她冒著大不違打斷他,再說下去就沒邊兒了,她害怕聽見那些,說實話,更害怕和皇帝單獨相處。他問的問題她答不上來,其實和身份沒關係,他滅了大鄴,他是罪魁禍首,這是沒法子改變的,這和他到底是皇帝還是親王,根本就搭不上邊。
她伸手攙扶他,心頭還是怦怦急跳著。剛才自己走了神,差點就鑄下大錯了。她悄悄掖了掖自己發燙的臉頰,半是酸楚,半是彷徨,隱隱還有絲甜蜜。她不敢抬頭看他,他在她身側,夾袍上的蝙蝠祥紋近在咫尺。她清楚明白他的心思,真是怪異,這種似苦似甜的滋味麵對太子從來不曾有過。她垂下了嘴角,悲哀的意識到,或許自己對他是動了心了。
他春巡的那幾天,她一麵忍著皮肉之苦,一麵為他牽腸掛肚。風大了擔心他吹著,下雨了擔心他淋著,好像忘了他是仇人,忘了禦前有幾十個宮女太監圍著他打轉。這事兒擱在以前她不能認,現如今到了這地步還有什麼可裝的?承不承認都是鐵打的事實,容不得她抵賴。
不知道什麼時候開始她在意起他來,她也偷著盼他,悄不聲兒地看他一眼,就滿足了。唉,其實她早就泥足深陷了,還自己騙自己,自己嚇嚇自己。她真想痛快哭一場,把心裏的苦悶都哭出來。她愛誰也不能愛他!她要敢對他動心思,別說慕容家滿門上千口人怨她,恐怕連天都不能容她!
怎麼辦呢?她的想法不能叫任何人知道,尤其不能讓他知道。就憋在心裏一輩子吧!死了裝進棺材裏,埋進土裏,也就完了。
皇帝順從的由她引著坐下來,她的視線落在他肩頭的團龍上,恍惚又有些鬱悶。她念著他,想著他時,他在駐蹕的行在裏幹了些什麼?歌照唱,舞照跳,仍舊是自在非常的帝王生活。
她彎下嘴角,把那些不該她操心的東西通通甩了出去,取犀角的梳子來,衝鏡子裏的皇帝肅了肅,“主子,奴才僭越了。”
皇帝冷著臉子點頭,“你隻管料理你的。”
男人家的發質硬些,皇帝的鬢角分明,頭發又濃密又厚實,錦書小心解開他的玉帶,那沉沉的發披散下來,長及腰背。祁人遵循“身體發膚受之父母”的老規矩,一輩子隻剪三回頭發,很多人長到一定程度就停下了,皇帝似乎不是,他的頭發烏亮烏亮的,沒有一點兒枯乏的跡象。老話說了,要好得打頭上起,頭上齊整,一輩子過得舒坦。您滿大街瞧去,頭上油光水滑的一定是住宅門的;頭上埋汰的,不是力笨兒,就是水三兒。這話雖不盡然有道理,但大致還是有講頭的,一看皇帝,就知道是個有福的人。
她慘淡一笑,可不是嗎!做皇帝的還能沒福嗎?她又想起自己的父親,按說他不是個操心的人,可四十歲不到就生了華發,密密匝匝的和黑發交織在一處,遠遠地看就像個耄耋老翁。後來國破家亡,一輩子走到頭,什麼也沒落下,除了可憐可悲,找不著別的詞令兒了。這大概就像命裏注定似的,派了你幾年皇帝命,多一刻都不讓你幹,時候到了就撂挑子吧,後頭自有人接手。
她不恨皇帝搶了慕容家的江山,她隻恨他做得太絕,就跟永樂年的“瓜蔓抄”似的,但凡姓慕容的,一個都不留。千把口子人啊,她的伯伯叔叔們,堂兄弟堂姐妹兒們,個個人頭點了地,單留下她,也不過是另有用處,那天永晝要是沒出宮,她也不能活到今天。其實活著還不如死了爽利,她看得真真的,先前苦的是身體,後頭苦的就是心了。
犀角梳子捏在手裏發涼,她順著頭發絲兒一點一點打理,把飛遠了的思緒一股腦兒收拾回來,暗啐自己想那些沒用的幹什麼,不是你的東西別惦記,徒增煩惱罷了。
宮裏梳頭的家夥什不是一把到底,各種精美絕倫的梳篦拿海棠花雕漆盒裝著,從大到小依次排列,各有各的講究,各有各的用處。梳子是順頭發用的,先挑梳齒排列最稀疏的上手,慢慢地由疏到密,最後挽發用的是篦子。篦子不用花哨的質地,大英皇帝崇佛,又兼著木是五行根本,所以大多是用檀香木的。
替皇帝梳頭真不是件輕省的差使,以往看劉太監伺候太皇太後,左右一倒騰,三下兩下就能成事兒,挽的髻花又結實又漂亮。看人挑擔不吃力,到了自己這兒累出了一身的汗,前梳後梳總歸是不得要領。
皇帝從鏡子裏看她,那小模樣,梳個頭咬牙切齒的,恨不得把他滿把頭發擰下來似的。他瞧著怪可笑的,一麵還要吃痛忍著,好容易束起了髻,兩個人不約而同舒了口氣。
錦書盯著金磚上的幾十根頭發發怔,皇帝回頭看,歎道:“虧得完了,再過會子,朕非得禿了半邊不可。”
錦書忙蹲身把頭發一根根收拾起來,一並裝進事先備好的錦囊裏,邊謙恭道:“奴才手腳笨,以往並沒有伺候過主子梳頭,今兒是硬著頭皮當差的,手上也沒個輕重,叫萬歲爺受委屈了,奴才……”
皇帝料她又是“奴才死罪”、“奴才惶恐”這類的話,忙劫了話頭子道:“成了,請罪的話就甭說了,朕猜都能猜出來,再聽耳朵都要出繭子了。”
錦書見他這麼說悻悻的,閉上嘴不言聲兒了。
皇帝站起來拍了拍袍子,慢慢說:“再過兩天是花朝節了,朕答應老祖宗遊海子去的,到時候你來不來?”
錦書低頭琢磨,身上的傷好利索了,上夜得回到正軌上去了,仍舊是春榮守前半夜,自己守後半夜。上半晌大抵是在榻榻裏歇覺,太皇太後也不樂意讓她多在皇帝眼前晃悠,所以絕沒有機會去遊什麼海子的。於是她搖頭道:“奴才不在值上,大約是去不了的。再說宮裏事兒忙,奴才還有好些地方要收拾,萬一老祖宗缺什麼短什麼,打發人回來取,奴才還得另張羅,總得有人留下看家才好。”
皇帝皺了皺眉,“在節令兒上你還這麼忙?闔宮沒別的人了?倒光叫你操持?那樣的好日子就在值房裏頭悶著?”
錦書在什錦槅子前站著,身後是官窯的美人觚,疏朗朗插了四五枝桃花,那淡淡的粉色,稱得她的眉眼愈發的溫婉。皇帝看得失了神,她的臉頰漸漸泛紅,目光閃躲起來,裝著鎮定地應道:“不會悶著的,咱們宮女兒可以趁主子們歇覺的時候出去散散。眼下天不熱,節氣兒又怪好的,晌午到園子裏走上一陣子,給花樹賞個紅,平常不得見的小姐妹也能見上一麵,再好不過了。”
皇帝挪開視線作勢清了清嗓子,她不去,這什刹海遊得也沒什麼樂趣,心裏說不盡的失望沮喪,半晌又道:“這趟咱們家的姑奶奶們又要進園子,怕是有你好忙的了。”
錦書知道他說的是老姑奶奶和小姑奶奶們,她們是皇姑,老一輩的是聖祖爺的血脈,小一輩的是和皇帝一個世宗爺的禦妹們。年下帝姬們進宮拜年她見過一回,一個個金尊玉貴的,小皇姑們和皇帝也親,見了麵不叫“萬歲爺”,也不叫“主子”,隻管他叫“皇帝哥哥”。
錦書笑道:“奴才侍候是應當的,老祖宗喜歡和皇姑們聚在一處,說這才是人道天倫,隻要老祖宗高興,比什麼都強。”
皇帝待著臉說:“難為你……”話說了一半猛然打住了,難為你什麼終究沒說出口。這裏頭對她來說有大把的酸楚,他不敢輕易去揭這個傷疤,怕揭開了是血肉模糊的慘況。
錦書轉過身去收拾匣子,一麵計較著怎麼開口替寶答應求情,這時皇帝說起了那些皇姑們的處境,“朕料著必定又要來和朕哭訴,可公主駙馬分府住是曆代傳承下來,朕要是壞了規矩,朝上的那些道學酸儒又要聒噪上一陣子,聯名俱表,上奏彈劾,攪得朕不勝其煩。”
南苑國的祖訓很怪異,等級分得極嚴苛,公主們出嫁後不和駙馬同住,除了大婚時候在一塊兒三天,往後公主住公主府,駙馬回駙馬府。平時公主是君,駙馬是臣,進幸一次內務府要記檔,後頭還有精奇嬤嬤們管束,所以夫妻一世,有的隻見過幾十趟麵。比如大內或是哪個府辦事兒,公主們在內府,駙馬們在二門外吃酒談天,夫妻近在咫尺,卻不得相見。錦書暗暗咋舌,這種缺德主意也隻有南蠻子想得出來,生生拆散人家夫妻,不是違反倫常是什麼?宇文家取慕容氏而代之,公主們地位跟著水漲船高,可這幾百年的老規矩卻如影隨形,到了宇文瀾舟這裏並沒有什麼大改觀。
皇帝看她臉上表情千變萬化,猜她大概是頗有微辭的,難得有機會和她獨處這麼久,他倒想聽聽她的意思,便道:“她們要夫妻同居一室,要夜夜與自己的丈夫廝守,你說朕該不該準她們的奏?”
錦書看著他,反問道:“男有室女有家,這是人倫,萬歲爺覺得不該麼?”
皇帝被她一氣兒回得噎著了,心道好丫頭,說話不帶將就的!他原當她又要搬出什麼“主子家務事,做奴才的不敢過問”之類的含糊話,誰知道她這回傻大膽。皇後張嘴就是法度,偏她要說的是人倫。皇帝有點醒過味兒來了,將心比心,就拿眼前人來說,她沒跟著他呢,半分名分也沒有,自己是白天黑夜地想,人家拜了堂,結了發,憑什麼不能和自己的男人在一起?
皇帝感慨道:“她們真該謝謝你,隻有你願意替她們說句公道話了。”
她立刻轉個彎,低頭道:“奴才混說的,萬歲爺別當真才好,說得不對,萬歲爺隻當沒聽見就成了。”
皇帝往檻窗下一靠,悠然笑道:“朕才剛看你挺豪氣,怎麼這會子又謹慎起來了!”
錦書低頭說:“奴才糊塗。”心裏暗道:準不準的隨你高興,反正是你家的老姑奶奶、姑奶奶們。你要是不願意見她們鬆快,就拿規矩壓著她們吧!橫豎她們也過慣了這種聚少離多的日子,幾十年夫妻下來,人堆裏認不出自己的男人,究其根本,就是那個倒黴規矩害的!
依著南苑的慣例,公主招駙馬就跟皇帝翻牌子似的,公主得招,駙馬才能進府,住上一晚,第二天天不亮就得走。招的次數還不能多,內務府霸攬得寬,哪年哪月點的名頭,幾時幾刻進的幸,通通的都得記檔。公主們臉皮子薄,多了怕人背後指點說難聽話,加上有諳達太監和精奇嬤嬤勸著“知道羞恥”,明麵上的不算,暗地裏夫妻有個小來小往的,還得給這些教導規矩的人填塞銀子,原來天經地義的事兒弄得像做賊一樣。
公主們心裏苦,有冤無處訴,她們這些穿金戴銀的體麵人兒,過得還不如普通百姓舒坦。指著皇帝發話,皇帝問了太皇太後的意思,老祖宗也搖擺不定的沒主意,所以這件事情就耽擱下來了。
皇帝像下定了決心,他說:“朕總瞧著姑姑們妹妹們哭,心裏也不好過。這趟趁著她們進宮搬道恩旨,叫她們夫妻團聚,也過個好節令兒。”
錦書蹲身道福,“主子,您聖明。”
聖不聖明的暫且不論,皇帝心裏衝鬥得厲害,他想她八成不在乎聽他就寶楹的事作解釋,他想說,猶豫再三,話在舌頭尖兒上滾了滾,又囫圇吞了回去。他下不了這個氣兒,也放不下這臉麵,弄得半點帝王尊嚴也沒有,上趕著討好她似的。
錦書收拾完套梳退到牆角垂手而立,偷著覷他,他垂著眼不知道在琢磨什麼。窗戶開了半邊,窗下原有個接雨水的大缸,正午的日頭照著瀲灩水麵,光線折射在他袖子上,冉冉浮動,映得石青的緞麵泛出一團銀暈來。
他那樣的溫文爾雅,那樣的眉目清朗,內裏卻有嗜殺的本性,這是開國皇帝必須具備的特質。錦書無奈地歎息,咫尺天涯,不過如此吧!
兩下裏默默無言,隔了一會皇帝突然道:“朕回頭奏請太皇太後,把你調到禦前去。”
錦書愣了愣忙搖頭,“奴才是敬煙上的,得伺候著老祖宗。老祖宗待我好,我也得回報她。”
皇帝心裏發涼,知道她是找托辭,可他怎麼辦呢?一天不見都念得慌,要撂手不管決計辦不到。他遲疑道:“這趟選的秀女裏頭你挑合適的留下調理,至多三個月,等帶出來了叫她頂你的值,你到朕身邊來。”
錦書聽得嗓子眼兒都發緊了,腿顫身搖如大廈將崩。他滿臉的不容置疑,她愈發抵觸,執拗地說不成。
皇帝的眉毛直挑起來,長這麼大沒人對他說過不成,偏她膽大包天,不把他的聖旨當回事。他很想嗬斥她,問問她懂不懂規矩,他發了話,她怎麼敢違逆!可是天曉得,他連一句重話都舍得說她。他想那就再議吧!也確實有很多方麵要事先鋪排好。
錦書梗著脖子站著,隨時準備迎接他的雷霆震怒,誰知他“嗯”了一聲竟作罷了,反倒讓她不是滋味起來,一顆心抻麵似的揉扁了又拉長,拉長了又揉扁,總之飄飄蕩蕩沒了依托。
她顧忌的太多,太子也好太皇太後也好,她要上了禦前他們怎麼想?太皇太後怕她算計皇帝,一定使出渾身的勁兒來鏟除她。太子呢……太子爺大概會氣斷了腸子的,心裏憋屈又沒計奈何,回頭作下病了怎麼辦呢!再說自己也撂不下他,就像苓子打趣兒時說的那樣,她是左手皇帝,右手太子,夾在這兩父子之間難做人得很。她是十六歲的人,生出了六十歲的心來,隻覺什麼愛,什麼恨,催人的尖刀而已。
“萬歲爺。”她喚了聲。皇帝轉過頭看她,眸中兩環金色熠熠生輝。她臉上一熱,忙躬身道,“奴才有樁事兒要求萬歲爺。”
皇帝想了想道:“是為寶答應求情?”
她幾乎一揖到底,“萬歲爺宅心仁厚,求主子別禁她的足。這情兒論理不該我求,可奴才瞧她可憐見兒的,她挨罰也不言聲,多好的人啊!”
皇帝笑道:“可憐見兒的?你還有這閑工夫操心別人呢?”他走到條炕前坐下,一麵喝茶一麵道,“朕知道你最性善,別的事朕能答應,唯獨這件事不行。”
她不解地問:“為什麼?”
皇帝仰起了唇,“為什麼?因為她是太子派來的,她和太子一氣兒算計朕,朕圈禁她,不過是給太子警個醒兒,叫他知道父子倫常。朕對太子還是存著寬厚的,否則以他的所作所為,朕該罰的就是他了。”說完拿眼角掃她,慢慢道,“朕不叫她出來也是為她好,你自己琢磨去吧。”
錦書懷裏像揣了個兔子一樣嗵嗵跳,能做皇帝的人果然不一樣,老奸巨滑到了家,對自己的兒子也要用手段,這就是所謂的帝王權術?至於他說的是為寶答應好,她思忖著,大抵就是為了那張臉吧!宮裏不管哪位女主子都不待見這張臉,一個她還沒料理完,莫名其妙又冒出來一個,可不叫人搓火麼!
“可是萬歲爺,”她期期艾艾道,“奴才覺得,她大好的年紀就給圈禁,總歸是欠妥的。”
皇帝把眼皮子往下一放,煩躁地轉著手上的虎骨扳指,不冷不熱地說:“朕隻讓她少走動,並沒有頒旨下令圈禁。你放心,朕還翻她的牌子,你不是覺得她可憐,覺得朕欠妥嗎?好啊,朕給她聖眷,朕抬舉她,晉她的位份,叫她寵冠六宮,成不成?”他越說越激動,臉色都有些變了,高聲道,“你和太子一樣的心思,別打量誰是傻子!朕是天子,你們莫要打錯了算盤,當朕是昏君不成?”
錦書又驚又懼,聽他那些話,心裏像刀絞般的痛起來,屈膝跪在他麵前,揚手就狠狠扇了自己一巴掌,“奴才多嘴,請主子息怒。”
那聲脆響把皇帝從憤怒中拉了回來,他目瞪口呆看著她如玉的右臉慢慢浮起了指印,疼得渾身無一處不縮起來,低斥道:“你這是幹什麼?”
她仿佛是困在了沼澤裏,越掙紮越往下陷。她的愁苦誰能知道?她有怨有恨,朝誰發才好?她不會像春榮那樣挑小宮女的刺,拿撣把子打人撒氣,她的血性早被亡國後的這些年磨光了。她謹小慎微,連喘口氣都怕招人唾罵,主子們上了火,她得想法子叫他們消火,受罰挨打下跪,在所不惜。
皇帝恨得牙根癢癢,又不能把她怎麼樣,隻怪自己剛才嗓門兒太高嚇著她了。他半蹲下來捧著她的臉看,心裏著急,便回頭喊李玉貴進來。
李大總管聽皇帝聲氣兒不對,從門外跌跌撞撞地跑進來打千兒,看見皇帝單膝跪在地上,嚇得他骨頭都酥了,咚的一聲跪下爬了過去,磕磕巴巴道:“萬歲主子有什麼旨意?”
皇帝喝道:“沒眼色的!快去拿藥來!”
李玉貴朝錦書臉上一看,那粉嫩的肉皮兒上五個手指頭印兒清晰可見,心道了不得,打起來了!下手可真夠狠的,打完了又心疼,何苦來呢!嘀咕歸嘀咕,麻利爬起來就往門上去,低聲囑咐人回壽藥房取藥去,自己又伏在地上爬回來,磕頭道:“主子萬乘之尊,請主子榮起,主子這樣,錦姑娘承受不起要折壽的。”
皇帝也聽人勸,自己站起來,連帶著把她也抱起來,一遍一遍的撫那半邊臉,肝腸寸斷地喃喃,“你放肆!朕沒叫掌嘴,誰讓你打了?你不知道宮女子臉最金貴嗎?你又沒做什麼下賤事兒,誰讓你下死手了?”
錦書淡淡道:“奴才說錯了話,奴才該打。”
皇帝給氣得血不歸經,恨道:“朕多早晚說你說錯話了?你倒會妄揣聖意!”
李玉貴這才鬧明白,原來是自己打的,他原說皇帝這樣的垂愛有加,怎麼狠得下心賞她皮爪籬吃呢!
“主子,肉皮兒腫了拿冰敷最好。”李總管躬身撫膝回稟,“奴才這就打發人上窖裏敲冰去。”
皇帝想了想說:“用皮饢子裝著……還是讓常四把朕的鯊鞀手套拿去,那個薄軟些。”
現在皇帝再有什麼決定李玉貴都不會覺得出格了,連祖上傳下來的寶貝都拿來裝冰用,他不懷疑將來某一天,萬歲爺會掏心掏肺對錦書說“朕的就是你的”。
李玉貴正要領命,錦書從皇帝手下掙了出來,一連退了好幾步,衝皇帝福了福道:“奴才不礙的,萬歲爺不必替奴才費心。奴才人微身賤,不值得主子大動幹戈,眼下主子都料理妥了,奴才這就告退了,老祖宗那裏還要人伺候歇覺。”說著慢慢退出了耳房。
皇帝巴巴兒地看著她消失在灑金軟簾後,忙從檻窗裏往外探看,指尖還留著溫潤的觸感,她卻已經沿著甬路上台階往明間去了。
莊親王打了簾子進來,見哥哥成了呆呆的模樣被嚇得腳下頓住了,拿眼神問李玉貴,那邊一味的閉眼搖頭,他猜想這回八成又是不歡而散,這對冤家真叫人頭疼得緊。
這麼傻著也不是辦法呀,莊王爺上前輕聲的喚,“萬歲爺?萬歲主子?皇上?”
無動於衷,皇帝像丟了魂,對外界的聲音一概不理會。莊親王沒辦法了,推了推他,“大哥哥,您這是怎麼了?千萬別嚇嚇臣弟啊!”
皇帝攥起了拳頭,似乎這樣能把她的溫度抓住。他轉臉看莊親王,莊王爺滿眼的擔憂。皇帝突然很難過,隻有這個親兄弟和他是心貼著心的,他的苦悶,除了莊親王再沒第二個人能分擔了。
莊親王看著他皇帝哥子的慘樣兒,老大的不落忍,暗想這位殺伐決斷的開國皇帝以前何等的威風,眼下遇著坎兒了,整天委屈得小媳婦似的,真是造孽!
不就是個半大丫頭嗎?既不千嬌百媚,也沒有萬種風情!性子哏,是個不服輸的杠頭子,一點兒也不得人意,有什麼好愛的!萬歲爺是軟食兒吃多了,難得碰上個石子,就跟養雞那樣,要吃兩口消磨消磨。即使才吞的時候剌嗓子割胃,可他自己覺得美,誰也管不著。
要不一不做二不休吧,反正他有個不著調的名聲,幹脆把錦書下迷藥弄暈,讓敬事房背宮太監馱上,往龍床上一扔,先叫他哥子成了事再說。
莊親王笑得很銷魂,就這麼定了,找著了機會就動手吧,要不憑他倆那積糊勁頭,耗得滿身傷痕累累怕還是上不了正道兒。
錦書捂著臉跨進了正殿,殿裏的落地大熏爐裏燃著安息香,一室靜悄悄的。定太妃乏了,由人伺候著上西暖閣歇午覺去了,她是個甩手掌櫃,莊王爺有跟前的近侍太監打點,她萬事懶得過問。
偏殿的湘妃簾打了起來,司衾宮女從裏頭出來,錦書忙問太皇太後歇下了沒有。司衾宮女搖頭道:“才剛還問萬歲爺來著,這會子要歇了,還沒安置呢。”邊說邊看她的臉,“姑姑這是怎麼了?”
後麵入畫也出來了,掃上一眼全都明白了,三言兩語打發了司衾宮女,對錦書哀聲說:“這是怎麼話說的,還受上皮肉之苦了?”
錦書臉上神色有些尷尬,入畫又道:“你也甭覺得掃臉,咱們做奴才的挨個打算什麼,隻要主子消了氣就是大造化了。老祖宗這會子在榻上歪著呢,也不說話,我知道她九成是在等你回來,你進去肯定得有一番說頭,仔細著吧!”
錦書應了聲,叫入畫看她的臉,問還紅不紅。入畫身上帶著粉盒的,忙給她頰上撲了些,又拿帕子拭了拭,一麵絮絮叨叨地說:“你哪裏得罪了那位佛祖?才剛聽小太監說萬歲爺震怒,怕是要轟塌了天,咱們還擔心來著,果然應了驗,竟指派人打你!不是我說,萬歲爺最知道宮裏的規矩,打宮女怎麼能上臉呢?況且你又是慈寧宮的掌事兒,誰上這個手?是吩咐李諳達嗎?他李總管真是得勢,轉臉就不認人的東西,也下得去那手!”
錦書知道她誤會了,連忙擺手道:“你別混猜了,不是李總管打的。我惹萬歲爺生氣,是我自己賞的。”
入畫聽了直翻白眼,嗔道:“你可真成,哪有你這樣的?還學上太監了?死心眼子,也不知道留點力道,下手真夠狠的!”
錦書訕訕笑了笑,這時塔嬤嬤掀了膛簾子探出來,看見她臉上的指印一愣,也沒問為什麼,隻道:“回來了?老佛爺等著呢,快進去吧!”
錦書哎了聲,在入畫手上一拍,低低道:“你上值房裏去吧,咱們回頭再說。”言罷整了整春袍子進寢宮裏去了。
太皇太後歪在大引枕上,兩眼茫然看著天花上的彩繪出神,錦書心裏沒底,硬著頭皮上前請雙安,說,“老祖宗,奴才伺候您安置。”
“不忙,咱們娘兒們說會子話。”太皇太後坐起身子,不經意瞥見她臉上的傷,沉聲問,“這是怎麼回事?誰弄的?是皇帝?”
皇帝命掌嘴,這丫頭就不能留下,得開發了,或交慎刑司論罪,或交內務府除籍攆出去,怎麼還能進來當差呢?太皇太後看了塔嬤嬤一眼,塔嬤嬤搖了搖頭,意思是並未見有禦前太監司押,想是還有別的緣故。太皇太後抿著嘴看錦書,等她回話。
錦書蹲了蹲道:“老祖宗息怒,是奴才自己給自己掌的嘴。奴才說話沒留神,惹怒了萬歲爺,奴才知錯了,求老祖宗恕罪。”
太皇太後歎了歎,左不過是小兒女鬧別扭使性子。一個是強頭,一個是滿肚子的心事吐不出來,一邊守規矩知進退,另一邊恨她焐不熱,難免懊惱煎熬,兩下裏碰撞上了,還能有什麼好事兒!
“我知道你是好孩子,平日裏謹言慎行,我都看在眼裏。你們萬歲爺非比尋常,在他跟前尤其要仔細,踏錯了半步,不單是皇後主子不饒你,連我也不能饒你!”太皇太後冷著臉道,“你可聽明白了?”
錦書是一千一萬個明白,這話不必誰說,她心裏明鏡似的。她趕緊跪下磕頭,“老祖宗教訓的是,奴才定然時時牢記於心。奴才敬著萬歲爺,不敢有半分逾越,請老祖宗放心。”
太皇太後憂鬱地靠在榻圍子上,春日的暖陽照進來,她一點也不覺得舒心,倒像渾身泡在冰碴子裏似的。她被這件事攪得心神不寧,皇帝這趟春巡回來,以往的老成早就拋到九霄雲外去了,說的話,辦的事,愈發的叫人寒心。對著皇後也沒什麼好臉子,隻怕還因著查抄的事恨她。這麼下去早晚要出事,錦書留著勢必是個禍害,可現在要動手已經晚了,殺不得,打不得,否則宇文家就要出第二個高祖皇帝了。
太皇太後思量著打個寒噤,還有太子,那愣頭小子也難對付,爺倆一樣的倔,誰要動了錦書,他不來拚命才怪!太皇太後細細打量眼前垂手侍立的丫頭,料理她不值什麼,隻是她身上牽著兩條性命,萬一有個好歹,這風險誰也承擔不起。
“錦書啊!”太皇太後拉著長音喚了一聲,“裏頭的人都叫我打發出去了,眼下隻有我和塔嬤嬤。你老老實實和咱們說實話,你對大英,對皇帝,還存著多少恨?”
錦書惶惶不安的伏在地上,顫聲道:“回老祖宗的話,奴才不敢有如此大逆不道的想頭,請老祖宗明鑒。”
太皇太後搖了搖頭,“你恨我也不怪你,畢竟咱們搶了你家的江山,殺了你慕容家滿門,害你從堂堂的帝姬淪落到做雜役做宮女的地步,你恨是應當的。我和你明著說吧,你們萬歲爺瞧上你了,想來你心裏也有數兒,他和你說了掏心窩子的話沒有?你倆在一起,你主子多少也有些出格的舉動吧?這沒什麼,爺們兒家,愛一個人,就想著要親近,往小了說是本性,往大了說是人倫,連聖人都說‘食色性也’。內務府記的檔上清楚的寫著,打年下起,皇帝是夜夜‘叫去’,做了兩三個月的和尚,我料著,也是為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