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不減春恨(1 / 3)

雨勢很大,間或還有炸雷,那響動,說句糙話,真能把死人震活了!錦書打小就怕打雷,逢著雷雨天就蔫了,什麼事都幹不了,躲在床上讓嬤嬤捂耳朵,要不就往耳朵眼裏塞棉花。如今不行了,做人家的奴才還由得你捂耳朵?太皇太後喜歡四平八穩,響雷劈到你頭頂上也不許動。她在裏邊咬牙繃緊身子忍著,到了外頭就顧不得了,痛快的縮脖子打激靈,一手按著耳窩子,一手招廊上的宮女過來。

“姑姑。”小宮女屈屈腿兒,“聽姑姑的示下。”

她說:“給我拿把油傘來,我得上壽膳房去。”又問,“你見著萬歲爺了嗎?”

小宮女搖了搖頭,“沒見著。”言罷趕緊取傘去了。

錦書站在正殿前看著雨簾兒發呆,胸口憋悶得難受,她抬手輕輕捶了兩下。微一踅身,不經意間瞥見皇帝在離她五步遠的地方站著,長身玉立,昂揚之姿宛若天人,就那麼眯眼看著她,臉上神色複雜難辯。

“萬歲爺怎麼在外頭站著?仔細著了涼。”她說,一板一眼的蹲了蹲身子,“奴才伺候主子進暖閣歇著吧!”

皇帝微抬了抬下巴,冷聲道:“不敢勞您的駕,您是太皇太後跟前的紅姑姑,隻要孝敬老祖宗一個人就足夠了。”

錦書沒遇著過這樣的情況,一時有些懵了,傻站了半晌才道:“奴才愚鈍,不知哪裏辦得不妥惹您生氣,請萬歲爺恕罪。老祖宗是奴才的主子,萬歲爺更是奴才的正經主子,萬歲爺有什麼旨意,奴才即刻承辦去,請萬歲爺示下。”

皇帝莫名煩躁,他轉身看著簷外的雨幕,狠狠地籲了口氣兒。心道真是個裝糊塗的高手!她哪裏不妥自己不知道,偏要叫他提點?這不是作踐他是什麼?他堂堂的萬乘之尊,天威不容褻瀆,卻叫她玩弄於股掌之間,她哪裏來的膽子!

錦書心裏直抽抽,摸不著底,不知如何是好,看著那背影,隻覺隔著宇宙洪荒那樣的遙遠。她很想問問,為什麼他就是和她過不去呢?他缺樂子,哪兒找不著?旁的不說,就昨天來太皇太後麵前哭窮的內務府司晨就很有意思,張嘴“您哪,您哪”,簡直是口吐蓮花,惹人發笑。為什麼偏要尋她的茬?她原就像個消遣的玩意兒,願意就搭理搭理,不願意就撂開手去,眼不見心不煩就成了,何必每回都咬牙切齒地恨不得生吞了她,殺又不殺,就這麼虎視眈眈的,這不是存心和自己過不去麼!

小宮女取了傘過來,見他們在說話,嚇得不敢挪動,隻遠遠頓住了猶豫不前。錦書看她不願過來,隻得舉步上前,才走了一步,胳膊給皇帝猛地拽住了。他瞪著她,凶態畢露,斥道:“你是哪裏學的規矩?朕不發話,你敢擅自離開?”

錦書被他一喝漲紅了臉,心裏本來就油煎似的,如今往油鍋裏潑上一盆水,登時就炸開了。她抽抽搭搭地抹眼淚,委屈歸委屈,也不跪,身條兒挺得筆直。

皇帝看她那樣愈發拱火,冷笑道:“你真有骨氣,原來是朕小看你了!”

廊沿下但凡能聽見他們說話的,早就敕剌剌跪了一地。錦書覺得丟了份子,強勁兒也上來了,她板著臉乜他一眼,“請萬歲爺治罪,奴才沒有不從命的。主子是要淩遲還是暗鴆?再不濟,奴才可以自裁,這會子一頭碰死也成。”

皇帝叫她堵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直氣得臉色發白,手指頭指著她,漸漸不受控製地顫起來,“你……你,好個你!”

二總管長滿壽和李玉貴貓在值房裏偷著往那兒瞧,長滿壽說:“大總管,這架勢像要打起來了,咱們爬過去求主子息怒吧!”

李玉貴白了他一眼,“沒眼色!你要邀功露臉也別挑這會子,作死不尋個好日子,怪道二把手當了五六年呢!你過去試試,我不擋著你升發,你去呀,看萬歲爺不把你腸子踹出來!”

長滿壽撓著頭皮喃喃,“這怎麼話說的?”

“不明白啊?”李玉貴縮回了頭,叉著腰道,“萬歲爺心裏窩屈了五六天,回來不撒出來非得憋病了不可。你別操心,這通躁發不了多久。我是摸透了,他老人家對錦書不會怎麼樣,對咱們可就不一樣了,你瞧他殺太監手軟過嗎?你要不想留著吃飯家夥了,你就去吧!”

長滿壽被嚇得連連擺手,“不去了,何必尋這晦氣呢!”

那廂皇帝幹瞪著眼,對錦書無計可施,他撂了句狠話,“你真當朕不敢殺你?”

怕死就不說那些個頂撞的話了,錦書昂了昂頭,纖細的脖子拉出個秀麗的弧度,眉間放得平平的,不冷不熱地說:“萬歲爺是要把我推出午門去,讓全天下人看我身首異處的樣兒?成啊,我擎等著護軍來抓我。”

皇帝拿這死強的脾氣沒轍了。認識她說久不久,可她的性子多少還是知道一些的,實打實的吃軟不吃硬。你要和她擺譜,她連命都能豁出去。他可不敢再往狠了說了,她的哏勁兒一上來,屆時撞牆上吊,那可怎麼好!

“誰說朕要殺你來著?你能不能改改你這臭毛病?”皇帝真怕她輕生,忙話鋒一轉道,“朕沒讓你死,你就得活著。宮人自戕是什麼罪過?你要敢尋死覓活的,叫朕知道了,泰陵棺材裏躺的,有一個算一個,統統都得挖出來鞭屍。”

外麵突然一個炸雷,就像活生生劈到了她的天靈蓋上。她惡狠狠地瞪著他,恨不能將他拆吃入腹。又倏地想起了眼下的處境,還有漂泊在外的永晝,一顆心就像被人揉碎了,結實踩了兩腳似的,霎時就偃旗息鼓了。人在矮牆下啊,沒法子。你再橫能橫得過皇帝去嗎?認命吧,好好活著,興許還能圖一圖將來。

她不情不願地低頭肅下去,“萬歲爺您聖明,奴才聽明白了。奴才謹遵聖意,不敢有半點違背。”

皇帝一看她服了軟,自己也算掙回些麵子,趕緊順著竿子往下滑,便道:“成了,起身吧。再有下回,朕絕不容情!”又招呼遠處跪著的宮女,“把傘拿來。”

那宮女打著顫的躬身把傘呈了上來,皇帝看著錦書問:“你這是要上哪去?”

錦書斂神道:“回萬歲爺的話,奴才要上壽膳房瞧菜去。”

皇帝把傘接在手裏,卻並不遞給她,對那宮女說:“再尋一把來。”

錦書頗感意外,不知道他要幹什麼,也不敢多問,隻得垂手靜待著。

李玉貴對長滿壽一吧唧嘴,“怎麼樣?我說得沒錯兒吧?你要是去了,萬歲爺臉上掛不住就得嚴辦錦書,辦完了心裏又疼,然後就恨上你了,遲早得宰了你!要是咱們全裝沒看見,萬歲爺在錦書麵前壓根擺不上譜,鬧過一陣就過去了,這樣多好,大家高興。”

長滿壽搖頭道:“咱們爺成了這樣,真沒想到!”

李玉貴嗤笑道:“你等著瞧吧,這算什麼?還有更出格的呢!指不定啊……”他朝坤寧宮的方向努了努嘴,“那兒早晚也有受牽連的時候。”

這兒李總管侃侃而談著,邊上的長滿壽喲了一聲,“這是怎麼的?萬歲爺要上哪兒去?”

李玉貴回頭一看,皇帝和錦書一人拿了一把傘,看那架勢是打算撐起來啊。李大總管驚出一身汗來,著急忙慌按住頭上的帽頂子,三蹦兩躥就飛奔了過去,難為他一把年紀了,還有個肥得流油的肚子,跑起來居然一點兒都不含糊。

他近前來打千兒,“主子,您這是要排駕?請主子稍等片刻,奴才這就叫人升鑾。”

皇帝斜著看他一眼,“別聲張,幾步遠的地兒,用不著肩輿。”

李玉貴知道皇帝這是要和錦書走走散散呢,那就是有天大的膽子也不敢叨擾啊,他點頭哈腰賠笑道:“嗻。隻是奴才瞧外頭雨大,又是雷又是閃的,還是傳人拿油衣來,奴才伺候主子穿上,沒的濺濕了衣裳。”

皇帝聽了眼一橫,“李玉貴,你越發會當差了!”他又不是糖人兒,碰著點雨星子就會化了的。當年征戰沙場,鴿蛋那麼大的雹子打下來,照舊打馬揚鞭頂風冒雪,如今反倒不成了,濕了袍子也不能夠了。況且人家大姑娘也就一把油紙傘,自己裹得嚴嚴實實,豈不磕磣死了!

李玉貴驚覺自己說錯了話,嚇得腿都擰起了麻花,顫顫悠悠打袖卻行退後幾步,給錦書使了幾個眼色,那邊跟個木頭人似的沒什麼反應,隔了好一會才納福道:“還是請萬歲爺進暖閣歇著吧,奴才是往值房裏去,拉拉雜雜的庖廚、雜役,萬一哪個冒失的驚擾了聖駕,奴才就是下兩回油鍋都不夠炸的。”

皇帝可不領她這份情,想了這麼個冠冕堂皇地說道,不就是想撂下他嗎?他還偏不讓她得逞了!他清了清嗓門兒,“朕知道太皇太後愛吃什麼,親自過去瞧了才好。你什麼都不用說,旁邊伺候著就行。”

李玉貴在邊上直念佛號,萬歲爺對錦書啊,好有一比,是光手端熱粥盆——扔了心疼,不扔手疼。錦書這丫頭也忒不知好歹了,憑你什麼金枝玉葉,都改朝換代了,眼下就是個奴才。萬歲爺瞧上了正是脫離苦海的好時機,上頭不嫌她喪氣,她也忘了國仇家恨這一茬,兩將就著多好啊!偏要這麼憋著,娘們兒家,哪來的這麼大的氣性兒!人說謀大事者不拘小節,皇帝篡了她親爹的位又怎麼的?古來多少女婿造老泰山的反?到最後日子不還得過嗎!

天上雷聲轟鳴,雨勢倒小了點兒,皇帝邊打傘邁步出去,邊回頭道:“瞧瞧這龍翻身,真是不一般!開春解凍了,你心思那麼沉,橫豎苦的是自己,還是看開些吧!泰陵上的事兒朕打發人去辦了,不為旁的,就看在高皇帝曾在你父親殿上為臣,朕心裏也念著三分的情兒,況且還有皇考皇貴妃……”

他的聲音漸次小了下去,轉過臉看她,她眉眼間還是疏疏淡淡的,似攏著憂愁,又好像什麼都沒有,隻低低應了聲,“奴才謝萬歲爺恩典。”

皇帝略停了停,慢慢道:“估摸著六月出頭就能完工,那時候還沒往熱河去,朕去和老祖宗說,讓她給你放個恩典,容你上泰陵祭奠一下父母,也是你做女兒的孝道。”

錦書猛頓住了腳抬頭看他,眼裏的一簇光亮得幾乎燃起來,“您說的是真的?”

皇帝嘴角綻出一朵花來,瞧著她滿意,不知道帶給他多大的欣慰。他頷首道:“朕從來不誑人。”

她死死咬住了下唇,胸口起起伏伏,一陣喜、一陣悲,恨不能這會子就飛到泰陵上去,在父母墳頭前好好磕個頭,痛快放嗓子哭上一把,把她心裏積攢了十來年的苦悶都倒出來。

雨聲簌簌打在油紙提花的傘麵上,皇帝在前頭走,她在後頭亦步亦趨地跟著,他微微一轉頭就看得見那抹窈窕的身影,仿佛一道陽光直照在他心頭,暖融融的,叫人舒坦。他暗暗地想,要是這條路沒有盡頭,能一直這麼走下去,那就是他最大的造化了!

慈寧宮的壽膳房在東邊的三所殿裏,出徽音左門上夾道,朝北走,過了頭所殿、二所殿,最後麵那排紅牆灰瓦的就是三所殿。

原本出了門過去並不算遠,腳程快點兒一炷香可以打個來回。以往太皇太後突然來了興致想吃個什麼艾窩窩啊,或者是芝麻炊餅之類的,等得發了急就打發她去催。她通常一餐飯要跑兩趟,也是快步地來,快步地去,並不需要耽擱什麼時候。

哪裏像現在!皇帝走得極慢,不像是要去給老祖宗吩咐菜,倒像是得了閑兒的逛園子,害得她隻好在他身後跟著,又不能越過去。奴才給主子隨侍,隔兩三步的距離正合適。這是宮裏的死規矩,近了怕擾著主子,遠了怕貽誤當差,離一丈,既能立刻聽清吩咐,又不礙主子的手腳,再妥當不過。

這樣是最好的了,隔得稍遠,一個前頭靜靜地踱步,一個後頭默默地跟隨,腳印踏著腳印,用不著說話,仿佛能夠一直走到地老天荒去。

錦書看著他的背影,腦子裏紛紛擾擾,也不願去細究什麼。恨也好,怕也好,這會子先撂開吧!猶記得頭回在壽藥房見他,那時候他一抬眼,簡直是讓她止不住的驚豔,那樣的姿容無雙!她從沒見過一個男人能長成那樣的,用什麼詞來形容才好呢?套句老太監說的,皇城根兒下的俊小夥兒。不是風吹倒的竿子,挺拔豪氣,兼有一張漂亮的臉。好嘛!她那時候心怦怦直跳,隻當他是個尋常的禦醫罷了,誰能知道他是皇帝呢!她緩緩長歎,可惜了,竟然是皇帝。

天邊的響雷帶著閃,那電光火石讓人心驚,一道電劈下來,能把半個紫禁城都劈開似的。雨還在下,雨點子不算大,和秋冬那會兒不一樣了,不很細密,個頭分量卻要足些個,一滴落下來,砸在傘麵上啪啪地作響。

皇帝朝邊上瞧,眼梢兒上再也看不見人影了,像是越落越遠了似的。他腳下遲疑著,回了回頭看,她低著頭不知道在琢磨什麼,一隻手握著烏木的傘柄,襯得那肉皮兒像塊又油又水的羊脂玉。

當真是無可挑剔,並不是一眼就讓人失魂的絕色,那是種細膩溫婉到骨頭縫裏的味道,越看越讓人愛不釋手。他駐足看著她,縱有千言萬語,卻不知該怎麼開口。想和她說說寶楹的事,他心裏怪愧疚的,本來皇帝愛寵幸哪個女人,那都是天經地義的,沒有別人置喙的餘地,可對著她,他前頭幹的那點事兒就變得齷齪醜陋了,倒像是該對她忠貞不渝似的。他自嘲地笑了笑,恐怕他有這個心,人家也不稀罕吧!皇帝做到這份上,真該大哭才對。

“萬歲爺?”錦書輕輕喊了聲。才出的徽音左門,甬道上空無一人,再走一段才到頭所殿,這不前不後的怎麼停下了?她頓步問:“主子有什麼吩咐嗎?”

皇帝現在是灶台上的抹布,什麼酸甜苦辣都吃夠了。她和他就無話可說嗎?除了值上定下套路的那些話,再沒別的了?

他微微歎息,“朕聽說你挨罰了?”

錦書心頭一跳,接口道:“主子怎麼知道的?”皇帝垂下了眼,這算什麼?他連她每天上幾次藥,進什麼膳都一清二楚。

“別離這麼遠,說話也不方便。”他轉身慢慢地踱,“朕原說讓你隨扈,要是跟著上豐台去,就沒這趟災禍了。”

錦書在他身旁走,腔子裏一陣陣發緊,就怕他追究起那隻鐲子來,上回的懷表惹他生了那樣大的氣,這回又是個玉堂春,萬一他怪罪起來,豈不又要害太子連坐嗎!

“主子說得是。”她應道,“謝主子垂詢,奴才傷得不重,這會兒又能活蹦亂跳了。”

皇帝轉臉看她,“傷得不重?連氣都不會捯了!再挨上兩杖,朕回來你都已經發送了。”

她抿嘴一笑,“我是個奴才,發送什麼?死了就埋亂葬崗唄,要哭啊,還找不著墳頭呢!”

她是隨口說,皇帝聽著卻不是這個味兒。太叫人後怕了,真死了可怎麼辦。也可能是她接話茬子接得太快,細品了品,皇帝臉上微微泛紅,忙別過頭去,悻悻道:“誰為你哭?大不了找大悲寺的和尚給你超度超度,也盡夠了。”

她愣了愣,尷尬不已。怪自己沒用腦子,這位是天字第一號,自己就是死十回,他也不會眨一下眼,更別說流眼淚了。她哈了哈腰,“奴才失言了,請主子恕罪。”

皇帝直視漫漫甬路,思緒飄忽著,隻道:“罷了。朕禦極近十年了,早就忘了怎麼哭了。下回要仔細,一言一行都要留神,像這種話叫太皇太後聽見,一頓撣把子逃不掉。”

錦書應個嗻,才發現自己忘乎所以了,下意識放緩了步子,沿著牆根不急不慢地走。青鞋踩濕了,從腳底心洇暈開,北京的初春還透著涼,襪子沾了水貼著十個趾頭,寒意蝕骨。

皇帝皺起了眉,催促道:“你上了枷?怎麼又落下了?腳下快著點兒。就咱們兩個人時用不著拘著,想說什麼隻管敞開了說。”

錦書心道想說什麼?什麼都不想說,腦子裏是個亂線團,哪兒是個頭啊?她所思所想不過是交了這趟差,在太皇太後發覺之前,讓這位萬歲主子妥妥當當歇在慈寧宮的暖閣裏,這樣就齊全了。

皇帝最想問的話在舌尖上滾來滾去,含了半天到底是出不了口,便問:“老祖宗說了要什麼菜?是湘菜還是粵菜?”

錦書說:“回萬歲爺的話,老祖宗說不要韭菜,春韭菜太臭,能臭死狗。”

皇帝抿嘴笑,“老祖宗向來不愛吃韭菜,就是韭菜餃子也不成。以往在南苑的時候愛吃酸蕎頭,入了秋就吃螺絲,讓膳房炒上一盤,坐在園子裏的葡萄架下當小食吃。”

“是這話,春天屬木,萬物生發,該吃當造的春菜,吃好了身體順勢養生,整年都能平順。”雨勢又小了些,零星的幾點,錦書把傘把兒扛在肩頭,輕聲輕氣兒說:“其實這會兒的河鮮也不賴,要吃野生的那種,肉精道,吃多了也不膩口,像黃腳魚立、鱭魚,清蒸口味一流。”

皇帝焦躁的心思平穩下來,兩人扯扯閑篇,肩並著肩地走,像詩詞裏說的,也無風雨也無晴,自有一番別樣的滋味。

暫且什麼都別想,別想她和太子的糾葛,隻當沒這回事。按理說他現下該放手了,再攥著也沒多大意思,哪天太子來求賜婚,他就升格當公爹了。公爹?他被自己嚇了一大跳,真要有這天怎麼辦?他咬著唇,眉心打了個死結。放眼看遠處,層層殿頂被灰色籠罩著,壓抑到了極處。雨收了,天還是陰沉的,悶雷一聲連著一聲,看樣子還沒完,後頭還有一場大動靜。

三所殿就在眼吧前,還沒進院子,鍋碗瓢盆叮當亂響,簷下的洗菜盆排成了串,嗞嗞的油煙伴著鏟子敲打鐵鍋的響動,還有廚子大聲的吆喝——

“擺盤,擺盤,怎麼沒眼色!”

“三色碼三邊兒,要對稱著,這是怎麼回事?還雕上花了?誰瞧這些個,你是乞丐送孝幔,窮湊份子!”

“哪個缺大德的拿爺爺漏勺了?沒家夥什當什麼差?臨要了隨手拿,我這兒糊啦!”

“淨菜呢?”

“紮緊嘍!鬆剌垮,跟你娘似的!”

又是調笑又是叫罵,人糙話也糙,皇帝也聽得,這才是煙火人間呢!他邁腿正要進去,錦書從後頭攔住了,“主子,裏頭人多,熱湯熱油到處都是,萬一傷著您可了不得。奴才進去傳五局的拜唐阿來見駕,您有旨就吩咐他們去辦吧!”

皇帝想想也成,他要是一進去準得亂了套,個個跪下接駕,火上的東西也顧不上了,回頭添麻煩裹亂,沒的又糟蹋了糧食。

錦書引他進門上的值房裏坐著,卻行退出來,匆匆往殿前去。她不能進廚房,怕身上沾了菜味兒在太皇太後跟前失儀,隻能在門上拽了個小蘇拉,一迭聲道:“快、快、快,把掌事兒的找來,上值房裏接駕去。”

那小蘇拉腿都酥了,暈頭暈腦四下探看,“姑姑您可別嚇嚇奴才,萬歲爺怎麼能上咱們這兒來?”

錦書拉下了臉子,“讓你去就去,油嘴子有你苦頭吃的。耽擱了迎駕殺頭充軍,自有你師傅料理你。”

小蘇拉不敢怠慢,撒丫子就跑,一頭撞在來掐點兒的傳菜太監楊運高身上,楊太監打個晃,罵道:“龜兒子,眼睛長到後腦勺上去了?我這麼大個人你愣沒瞧見?你等著,非把你個兔崽子綁到黃化門去!”看見錦書換了個笑模樣,打千兒道,“錦姑娘這是來傳懿旨?”

錦書給他讓了讓禮,“諳達好,我來給老祖宗挑菜色。”

這楊太監出了名的手賤嘴賤,愛占便宜,喜歡動手動腳,平常沒宮女願意搭理他,背後都管他叫“楊大喇”,就是不正經的。

錦書也怕他,他不問人,管你是一等二等還是特等,逮誰欺負誰,連春榮的油也敢揩。肩上拍一把,屁股上捏一把,簡直就是葷素不忌。

錦書幹笑道:“我等周總管,您有事兒就忙去吧。”

楊太監咂了下嘴,“不忙不忙,瞧見您哪,我就算有差事也得撂開手去。您有什麼事兒非得找周胖子?和我說也一樣啊。”

錦書不願意和他多說,推諉道:“沒什麼要緊的,我還是等他吧!”

“和我見外不是?”楊太監覥臉挨了過來,撩起她胸前鈕子上掛的一串香牌放到鼻子下嗅了嗅,“姑娘這味道,真好聞嘞!”

錦書板起了臉,奪了香牌道:“諳達這是幹什麼?”

楊太監摸著鼻子訕訕道:“姑娘別上臉子啊,叫我聞聞又不會少塊肉,急什麼呀!咱們常來常往的,都是自己人,自己人用得著這麼較真嗎?”

屋裏的那幫廚子都不是東西,他們看戲似的偷著掩嘴笑,沒一個肯出來說句公道話。在他們看來,太監嘛,大不了嘴上吃豆腐,也幹不成什麼事兒。可憐見兒的,從小淨了茬,褲襠裏的小兄弟一天沒使上過勁兒,如今過過幹癮也沒什麼,叫他摸一摸,摟一摟,大姑娘還是幹淨身子,又不會懷孩子,怕什麼!

錦書冷笑起來,“諳達這話岔了,您是侍膳的,歸尚儀局管,我是慈寧宮敬煙上的,是內務府門下的,咱們不在一處當差,談不上自己人。我敬著您,管您叫諳達,請您瞧在老祖宗麵兒上,對慈寧宮的人以禮相待。”

“嗬!”楊太監麵子上過不去了,吊起了半邊嘴角哼道,“好個正經人兒!我也沒把您怎麼樣啊,什麼以禮相待?倒像我對不住您了似的!”他背著手踱上兩步,陰惻惻地說:“拿什麼喬?還裝金貴!您現如今不是什麼鳳子龍孫啦,和咱們是一樣的,給人家當奴才呢!要不是長了張好臉蛋子,誰愛搭理你!”

錦書氣白了臉,和這種下三濫也說不清道理,隻冷冷道:“諳達說得好!我是個奴才,您不一樣,您是奴才裏拔尖的,您當的是皇差,這是後宮,最忌諱不規矩,您這樣是給主子抹黑,您不怕掉腦袋嗎?”

楊太監嗤地一笑,“還上綱上線了!說到這個,真該謝謝咱們萬歲爺。”他朝天拱了拱手,“沒有咱們萬歲爺奪了你慕容家的江山,我還真沒福氣和您說話兒呢!大內怎麼了?在主子們跟前我兢兢業業當差,不辦出格的事兒,對著您,開個玩笑也沒什麼,主子們還能治我的罪?您是哪塊牌名上的人物?就是萬歲爺他老人家,還和主子娘娘們震卦呢,愛美之心人皆有之,我就不成?”

眾人原先拉長了耳朵聽說書,聽到後頭楊太監越說越過,連萬歲爺都牽扯上了,還毀謗皇帝,什麼“震卦”?皇帝的房事是他能說的?庖廚們心頭怦怦急跳,下了狠手的翻炒起了灶台上的鐵鍋,這楊大喇這回是屎殼郎上茅房,非得腦袋點了地才知道厲害!

那邊壽膳房掌事周太監急惶惶地趕了過來,等近了錦書的身才低聲問:“錦姑娘,萬歲爺人呢?”

錦書平了平心氣兒道:“在值房裏呢,諳達快過去接駕吧!”

旁邊的楊太監聽得心尖兒顫起來,他萬沒想到皇帝竟然就在值房裏,虧得並不在跟前,剛才的話未必能聽見。他存著僥幸的下意識回頭,卻赫然發現皇帝就站在門前,好整以暇地看著他,這下他覺得自己一下子掉進了冰窟窿裏,腿肚子一軟,撲通一聲就跪下了。

三所殿地方並不大,門上到殿堂也就五六丈的距離,這裏說話,那裏聽得清清楚楚。他哀歎著,篩著糠,這回小命是保不住了……

皇帝說:“楊運高,你過來。”

周太監斜眼看地上的楊大喇,那小子抖出了花,牙磕得哢哢響,看來是站不起來了。他粗聲問:“要我搭把手嗎,您哪?”說罷像拎雞崽子一樣提溜起他的衣領,三兩搡就扔進了值房裏,自己甩袖打千兒,“奴才周自文給萬歲爺請安。”

皇帝居中坐著,接了點心局唐拜阿敬獻來的茶擱在手旁,看了楊太監一眼,“揚運高,你敢藐視朕躬?”

楊太監舌頭早就打了結,“啪”地狠狠扇了自己一巴掌,“奴才……奴才萬死!奴才最……最敬重皇皇皇上……”

皇帝忽而一笑,“你方才說什麼?震卦?你一個缺了嘴的茶壺還敢說這個?”

楊太監沒了人色,磕巴道:“奴才……奴才不成體統,請……請主子責罰。”

“你說愛美之心人皆有之,朕能夠,你怎麼不能夠?”皇帝目光箭樣的犀利,咬牙道,“你膽子不小,敢和朕論起長短來?朕打下這江山,是為了讓你在朕的內廷裏逍遙快活?你的栗栗然、惕惕然上哪兒去了?你就是這樣於君父如對天地的?”

楊太監臉色已經像刮過的肉骨頭,白裏泛著青,現出了瀕死的慘態,隻管咚咚磕頭,再發不出聲音了。

皇帝說:“沒想到,朕的後宮裏還有你這樣的人。殺才,今兒不用內務府,朕親自辦你!”對牆邊站的幾個唐拜阿道,“把他拖到北五所去,交慎刑司掌刑,一五一十地打,打夠八十大板,要是還沒咽氣兒,就給朕把他的爪子剁下來喂狗。”

楊大喇聽完吩咐就嚇得隻剩半口氣吊著了,渾身上下抽搐。眾人領命,合力抬手抬腳,把他搬出了三所殿。

皇帝很上火,就像吞了隻蒼蠅那樣的惡心。他一向敬錦書,絕不敢對她有半點不軌,這狗奴才吃了熊心豹子膽了,在他眼皮子底下公然調戲起她來,可見她以前當差遭遇他時受了多少的窩囊氣!今兒是叫他看見了,否則這樣的日子還要持續多久?他愈發生氣,看了垂手侍立的周自文一眼,他一個壽膳房的總管,沒有不知道楊太監欺負宮女的道理,居然悶聲不吭的冷眼旁觀,這樣的混賬東西留著有什麼用!

他靠向椅背,對周太監道:“今兒也是你的倒黴日子,你這個總管是做到頭了。朕不罰你,自己上內務府掛名牌去吧!你既然不問事,那就叫他們給你派個輕省的差事當,你不用管束別人,單叫別人拿你做筏子就成。”

周自文跪在地上瑟瑟發抖,偷眼覷錦書,全盼著她看在以往交情上替他說句好話。再怎麼說她每回來傳旨他都是勤勉辦著,從沒有故意刁難叫她不好交差的時候。他知道自己這趟是栽在楊大喇身上了,錦書和皇帝的傳聞,隻要是有耳朵的都聽說過,偏那殺千刀的不信邪,要撞那木鍾,這下好了,小命交待了不說還連累他!

說起那楊大喇,這會子死沒死權且不論,那小子得虧是騸了茬,要是還齊全著留在老家,那就是個禍害鄉裏的臭流氓啊!哪家的大姑娘小媳婦能逃得過他的手掌心去?這人會手段,使心眼子、下絆子,還是個不要命的主顧,誰不稱他的心,他白天夜裏的惦記害你。他又是在侍膳的值上,得罪了他,不說別的,他臨走給你菜裏灑把鹽,叫太皇太後吃得口燥,那你的差使和小命都得完菜!

真是不敢得罪那霸王,平日裏好吃好喝的供奉他,把他當爺一樣的抬舉,就圖值上當得順遂。他有那個毛病誰也不敢揭他的短啊,心裏咒他早晚死在這上頭,可誰有膽子和他叫板哪?他和敬事房的掌印太監是換了庚帖的把兄弟,那可是大內響當當的紅人兒!他一個壽膳房的班頭,一沒後台,二沒權勢,拿什麼來管那個閑事兒!

這世上,人人都有苦衷,到底苦成了柏木還是黃連,別人未必知道,隻有自己有數罷了。周自文垂下了頭,看來那位姑娘是鐵打的心腸,別指著她了。也怪自己死心眼,早知道那些傳聞是真的,平常多關照著她一點,何至於有今天!他屈了胳膊深叩下去,哽著嗓子應了個“嗻”。

“萬歲爺。”錦書襝衽請了個雙安,“奴才鬥膽,請主子開恩,饒了周諳達這一遭。”

皇帝轉過臉看她,她既然開了口,他絕沒有不答應的,甚至連為什麼都不必問。隻是金口玉言隨意的更改,傳了出去樹大招風,回頭怕要惹人非議。他端過茶盞吹了一口茶葉,臉上是淡得水一樣的神情。他說,“你替他求情總有個說頭,是什麼?朕聽著呢。”

周自文眼巴巴地看著錦書,也不知她能挖出他的什麼好處來,不過一顆心是落了地。她願意出個聲,那動靜可比打雷還大,看來他這總管的位置保得住了。

錦書說:“周諳達沒犯什麼過錯,楊運高不歸壽膳房管,壽膳房過問別處的事兒,那才是逾越。再說老祖宗用慣了周諳達這兒出的菜色,近來胃口也好,主子猛不丁的換了人,老祖宗一時吃不慣,豈不糟蹋了主子的孝心?”

皇帝也不細咂她話裏的味道,要存心挑刺,三兩句就能把她給打發了。這會兒她說什麼就是什麼吧,原本就是給她出氣的,既然她寬仁,那赦便赦了。

他扣上杯蓋把茶盞擱下了,對周自文道:“你起來吧,瞧在你當差還算仔細的分上,這回就罷了。今兒老祖宗做東,要宴請皇考定妃和莊親王,你預備家常菜,把名兒報上來給朕聽聽。”

周太監僵著手腳爬起來,感激的衝錦書俯了俯身,心裏盤算上了,問道:“姑娘,老佛爺有忌諱沒有?”

錦書道:“就說不要韭菜,旁的,隻要是家常的,老百姓家裏日常吃的都行。”

周太監一連應了好幾個“哎”,暗道老百姓家吃的,鹹菜就小米粥,炸回頭?那不成啊,太寡淡了。怎麼也得是宅門裏招待客人的鋪排。他哈著腰對皇帝道:“回主子的話,奴才想了幾道菜,請主子示下。素什錦、肉絲炒疙瘩、炒黃瓜丁、炒麻豆腐、炸灌腸、炸春卷、五香熏魚、爽口丕了、椒鹽鴨架、燜雷震芥頭片、再來道人參燉柴雞。就著些,是咱們京城百姓家來客拿得出手的上菜,依著主子的意思怎麼樣?要不奴才再備上些禦菜候著?”

皇帝說:“這些盡夠了,三四個人,吃不完那麼些。朕還記得才進京畿那會兒吃過一道‘燉吊子’,這個也上吧。”

周自文忙道是,錦書笑道:“諳達別忘了,還有一道炒雪裏紅哪!”

“是是是,這個一定得有,拿大豆芽加羊肉醬炒上,最能下飯了。”如今錦書在周自文眼裏那就是救苦救難的觀世音,她的話都是金科玉律,照著她的意思辦準沒錯。

皇帝站了起來,撫了撫箭袖道:“成了,就這麼定吧。”說著舉步邁出門檻,錦書忙不迭跟了上去。

回頭看,周太監甩開袖子,遙遙衝她打了個千兒。她笑了笑,快步拐出三所殿,上了慈寧宮一牆之隔的夾道裏。

陣頭雨,來得快,去得也快。雨收了,天上是層層堆疊的怒雲,金色的邊緣,纏綿繾綣的朝穹廬盡處延伸,渺渺茫茫,無窮無盡。

回去走得還不及來時快,錦書低著頭,一塊一塊數著腳下的青磚。她步子小,那些磚是大鄴開國時成宗皇帝命定窯燒製的,每塊半尺見方,她邁一步,正好是三塊磚的寬度。

皇帝要等她,便停住了腳。那丫頭童心未泯,要是和他的那些帝姬們見上麵,肯定能玩到一塊兒去。他不明白,這樣無聊的遊戲有什麼可樂的?她卻興致勃勃,眉眼裏帶著笑。皇帝懨懨瞧著,到底是孩子,這個年紀該當是窩在娘身邊學繡活兒,準備出嫁的時候。得了空放個風箏,踢踢毽子,再不然學人養蟈蟈,伺候一冬,或是養隻鷯哥教著學說話,學唱曲兒,斷不該是現在這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