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不減春恨(2 / 3)

他從不覺得自己這輩子做錯過事,他幹什麼,向來是行必果的。皇考是個有遠大誌向的人,自己既跟著他走上了這條道:如今也得了這泱泱天下,除了每天處理不完的政務,他真是消受盡了天底下的好東西。錦衣玉食,如花美眷,無上的尊崇,但凡世人向往的他都有了,卻突然發現他真正想要的,那麼的難以企及……

她和江山隻能選其一,他坐在太和殿的禦座上,她憎恨著他,離他有十萬八千裏遠似的。最近他一個人常看著殿頂發呆,如果他不是皇帝有多好!如果她早出生十年有多好!他一定不像先帝那樣,明明愛得比海還深,轉過臉,又計較他的宏圖霸業。人說不在其位,不謀其政,他骨子裏對權勢並沒有太大的欲望,隻不過認準了就一門心思地去達成,倘或早十年遇見她,也許他什麼都可以不要了。

皇帝看著她悶頭走過來,又覺得自己的想法實在幼稚可笑。人生不能從頭再活一遍,到了這份上還想那些個虛的!就算他處在皇考那時的境地,未必能比他清醒。人的貪念無止境,有了這個,又惦記那個。隻是如今,他真的隱隱有些後悔,幹什麼要坐這個皇位呢!

那丫頭愣頭愣腦撞了上來,皇帝心裏有了小喜悅,他伸手一圈,把她抱個滿懷。那身子綿軟,像一捧絮,頃刻把他所有的空虛都填滿。

放任吧,不能撒手!他收緊了胳膊,她個頭小小的,他的臉貼在她頭頂的發上,就像一個半圓找到了契合的另一半。

“萬歲爺……”她在他胸前低呼,頑抗起來,“主子……您這是幹什麼!”

皇帝也不論,下死勁兒的抱緊她,恨不得揉進血肉裏去。他輕聲地說,幾乎是在哀求,“別動,你就把朕當成太子。”

她心裏五味雜陳,疼得被鈍刀子拉一樣。何苦說這樣的話,明知道她和太子有情,他是長輩,就不該橫插一杠子。他時刻把規矩方圓扛在肩頭,大家不是都省心麼!她隻覺天旋地轉,背心的冷汗涔涔而下,恍惚像得了大病。

他是皇帝,使起性子來誰能奈他何?他可以不管不顧,可她不能夠,父母兄弟在天上看著,他們不能饒恕她。她曲起手肘來推他,“萬歲爺,奴才惶恐!請萬歲爺自重!”

“錦書……”他喃喃,這名字像蜜,在他舌尖盤旋升騰,打心底的一呼,然後他的五髒六腑都能暖和起來。

他不讓她掙脫,上回在馬車裏的碰觸早在他靈魂深處下了蠱,他渴望和她接近,高高坐在雲端俯視她已經遠遠不夠。她看太子的眼神婉轉多情,麵對他時卻冷若冰霜,那種相隔千山萬水的銳痛讓他無力到了極致。他半是灰心半是彷徨,真是造化弄人,他丟不開手,又不能和自己的兒子爭,他坐擁這滿堂金玉,卻窮得連個農戶都不如。

“不要遠著朕……”他顫抖著把唇貼在她耳畔,“朕時時刻刻都念著你。”

錦書如遭電擊,她心頭驟跳,茫然睜大眼睛,感覺他呼出的氣是熱的,嘴唇冷得冰一樣。他在她耳邊說話,聲音低沉,堪堪把她打入了地獄最深處。

“萬歲爺!”她沒有他那樣滿腔的濃情蜜意,奮力掙脫出來,跪在青石甬道上磕了個頭,“主子的美意奴才無福消受,奴才身份卑微,不配得蒙聖寵,請主子恕罪。”

皇帝的兩條胳膊有千斤重似的,他垂手望著她,她埋首匍匐在濕漉漉的地麵上,隻看見沉沉的烏發散開了,千絲萬縷的蜿蜒在背上,築起了一道堅固的高牆,把他嚴實的擋在了世界的另一邊。

皇帝慢慢退後幾步,咬緊了牙關,那張臉上浮起了猙獰的恨意,他說:“你這樣討厭朕?你心裏隻有東籬?”

錦書怔了怔,雨水浸濕了夾褲,冷透四肢百骸。她愈發謙卑的稽下去,“奴才不敢大逆不道,萬歲爺是主子,奴才對主子隻有敬重、畏懼,絕沒有別的念頭。”

皇帝冷笑起來,心道真會避重就輕,這小心思活絡油滑,可惜聰明不用在正道上。她拿他當什麼?論心思算計,他是祖宗!他吊著嘴角道:“和朕打馬虎眼?說,朕春巡駐蹕頭天晚上,你在哪裏過的夜?”

皇帝們說完長長吐出一口氣。很奇怪,他猶豫了那麼久的話就這樣問出口了。他不是個善於表達的人,他一直在金鑾殿裏坐著,視朝、聽奏報、處理朝政,習慣了板著臉說話,威嚴就是武裝自己的甲胄。隻要端起了架子,不論什麼情緒都是應當應分的,是訓誡,是申斥,是天威難測。越不容情,越保全他的麵子。

錦書腦中一片空白,她微微地喘,又驚又懼,隻得道:“回主子的話,奴才……在太子東宮過的夜。”

皇帝喉頭發哽,抬了抬頭,不知什麼時候起,天又變得灰蒙蒙的混沌不堪。他勉力支撐,半帶譏諷,“太子親侍湯藥,孤男寡女共度了三四夜?你們眼裏還有沒有宮規?還有沒有王法?穢亂後宮,其罪當誅!”

錦書鼻子發酸,忍著委屈想,索性讓他死了心吧!往後兩不相幹,形同陌路,對大家都有益處。她不反駁,叩著道:“奴才知罪,奴才羞愧,隻求速死。”

轟然一聲驚雷,天地都隨之震動,皇帝靠在宮牆上,早沒了人間帝王的莊嚴。他不言聲,拿臉去接冰冷的雨,直凍得透心透肺,這樣才能叫自己好過一些。

圖裏琛報的都沒錯,他的最後一點希望也破滅了,這件事到這兒算了結了。他突然覺得身上發軟,變得沒有力氣,嗓子裏吊著發癢,掩口悶咳起來。

錦書心裏一緊,抬頭看他,他臉色灰敗,眼裏黯淡得沒有半絲光亮。她被嚇了一跳,也不等他讓平身,忙起來替他打傘,一麵道:“好主子,上回的咳嗽還沒好利索嗎?再淋了雨沒的作下病根兒,叫奴才怎麼和老祖宗交代!”

皇帝擰眉搖頭,“小毛病罷了,我一個爺們兒家,幾滴雨淋不壞。”

才說完一個炸雷直劈下來,像是落到了他們身邊,錦書“嗬”地驚叫,大概是嚇昏了頭,竟然搭著皇帝的腰往他懷裏鑽。這下皇帝愣住了,他低頭看著摟住他不鬆手的人,聽見腦子裏的弦一根根繃斷,好容易築起的城牆頃刻間便轟然倒塌了。

“沒事兒。”他笨拙地拍拍她,“雷公打了個噴嚏,看把你嚇的!你又沒做什麼虧心事,還怕被雷劈嗎?”

“瞎說!”她埋在他胸前甕聲道,“人活著誰沒幹過虧心事?你沒幹過?”

皇帝啞然失笑,是啊,他幹的虧心事多了去了,奪人天下,誅殺前朝餘孽,他手上的人命何止千萬條,要劈也該先劈他才對。

他笑著溫聲說:“我猜是有狐狸精度劫呢!書上說狐狸修行千年就要度雷劫,等劫數滿了九趟就算功德圓滿了,擎等著白日飛升,羽化成仙了。”

錦書不太樂意,雷電一個接著一個,她嚇破了膽,死死抓住了他的馬褂抱怨,“我又不是狐狸精,它劈我做什麼?怪我沒給他供奉?人間哪兒有供奉雷公的!”

皇帝道:“話不是這麼說的,你沒瞧見每年灶王爺上天前吃糖瓜吃餳板,老百姓連他身邊的黃皮子都賄賂?還大雞蛋伺候呢!還有那坐騎,撒馬料抬舉著,小嘍囉尚且打點,人家正經神仙,怎麼就不該吃供奉?”

錦書隻顧篩糠,“誰和你說這些個!”

皇帝倒噎了下,也不動怒,越加小心地抱著她。她剛才和他說話沒用敬語,倒不是“主子、萬歲爺”的不離口了,這讓皇帝很是高興。雷公爺這回是立了大功,應當褒獎!皇帝喜滋滋地想,回頭打發人上造辦處傳旨去,打造個黃金的雷神像供上,也叫他受用受用人間香火。

不過,再好的事兒也有個頭,炸雷疾電過了,錦書也活過來了,她醒了醒神兒,發現自己像跟絲瓜似的掛在皇帝身上頗不好意思,慌忙撒開手退到傘外整了整衣裳,肅道:“奴才君前失儀,天大的罪過,請萬歲爺把奴才交內務府查辦。”

皇帝作勢清清嗓子,“你挨板子還挨上癮了?這回是往景仁宮養傷,還是往乾清宮養傷?”

錦書倏地紅了臉,囁嚅道:“主子說笑了,奴才……惶恐。”

皇帝看著她,眉眼兒彎彎的,嘴角兒帶著笑。錦書傻了眼,隻覺得那種表情不該出現在皇帝臉上,他是芝蘭玉樹一模樣的人,要高高在上,麵帶不屑,斜著眼打量手底下的奴才。剛才他不是還氣得死去活來的嗎?怎麼轉臉兒就過去了?難道就為了她不小心的投懷送抱?

她頰上發燥,下意識地拿手捂了捂,躬著身子小聲地說:“主子,咱們出來有陣子了,也不知道老祖宗那兒鬥牌鬥得怎麼樣。奴才還得趕回去伺候,請主子移駕,前頭就到徽音左門了。”

皇帝說:“朕知道你著急回去,其實大可不必,老祖宗牌癮兒大,莊親王更是個不打三十圈下不了牌桌的人。朕掐了點兒,才過了一個時辰,他們正是玩興濃的時候。”

錦書聽得腿肚子轉筋兒,兔子尾巴點兒長的路,他們走了大半個時辰。雖說還辦了楊大喇,可也沒費太多的手腳,這一路用的時間夠久的,照這麼算,都能跑出午門去了。她覷了他一眼,訥訥道:“那奴才也得回去啊,老祖宗那兒短不得人。”

皇帝負手仍是緩緩地踱,“你伺候老祖宗使得,伺候朕就使不得?朕記得你前頭還說,老祖宗是主子,朕是正經主子來著,難不成是哄朕?”

錦書馴服地應,“奴才句句肺腑之言,不敢欺瞞萬歲爺。”

皇帝輕輕哼了一聲,“你膽兒肥得很,朕可不敢認定你是個老實人。”

錦書冤枉的半張著嘴,“比如說呢?”

皇帝聽了那句“比如說呢”,差點沒笑出來。心思轉了轉,他故意套她的話,“你在景仁宮那幾天,是太子親侍湯藥嗎?我瞧是他身邊的人代勞的吧!太子擎小兒嬌慣,他身子不好,誰也不能叫他受累。讓他整夜的侍奉你,除非你的麵子比朕還大。”

錦書是夜裏想了千條路,醒來照舊賣豆腐。她本就實心眼兒,被皇帝一繞,沒留神就說漏嘴了,脫口道:“奴才哪能叫太子爺伺候呢!太子爺有外縣的通本奏章要批,整夜的連眼都合不了,我再讓他操心,那奴才不是該死了嗎!”

皇帝挺起了胸膛,這事兒其實特簡單,先頭是他自己嫉妒衝昏了頭。她受了那麼重的傷,連坐都費勁,太子體人意兒,平常又極其的潔身自好,哪能趁這當口……咳咳,他是有點為老不尊,不過細推敲,正是這個理兒,有什麼可不放心的。

那邊錦書咬碎了銀牙,這人忒壞了,他還在琢磨那樁事兒。自己肚子裏沒有彎彎繞,被他一算計就上套了,不過瞧在他前頭失態成那樣,她也不忍心接著氣他,萬一真氣出個好歹來,他這幾年勵精圖治的江山豈不無福消受嗎?

“到底是這樣。”皇帝沉吟,腳下停住了回身看她,從鈕子上解下金鏈子往她手心裏一放,“上回朕收了你的表,現在還你。”

錦書怔忡著握在掌中,不太明白他拿去的東西怎麼又還回來了。這會兒也不問那麼多,蹲了蹲身子道:“奴才謝主子賞。”

皇帝挑著眉說:“你謝得倒快!這不是原先那塊了,太子送你的懷表叫朕砸了。”

錦書心裏拔涼,低頭托著看,一樣的花紋,一樣的掛件兒,沒哪兒有差別呀!她捏了鎏金鈕兒,表蓋子彈開了,背上寫的不是“東籬”,竟是各缺了一筆的“瀾舟”二字。

她慌了神,胸口咚咚直跳,隻定定看著他。

皇帝被她瞧得心虛,吞了口唾沫說:“你別惦記太子那塊了,這是朕賞你的,你隻管帶在身上。禦賜的東西好好收著,內務府回頭要記檔的。”

錦書垂下頭說:“奴才受之有愧。”

叫他喜歡著,那就是當之無愧的。皇帝料她又要推脫,便沉著臉說:“你可仔細了,朕的賞賜你敢不接著,這是大不敬。細論起來是什麼罪過,你不會不知道吧?”錦書不敢有違逆,隻好攥著拳頭道是。

皇帝不再說話,沿著甬道中間的禦路悠哉前行,風吹動了他腰間的行服帶,引得細索子和白玉環相撞,發出簌簌地脆響。那馬褂上的開光柿子和如意紋被日頭一照,襯著湖色的冰梅紋暗花緞地,仿佛置於冰雪之上似的熠熠生輝。

錦書低頭托著懷表,隻覺得那懷表兀自發起了燙,叫她拿捏不住。再看皇帝時,他已經進了徽音左門,門上的太監垂手跪著,背後的辮梢兒直拖到了皂靴的粉底上。

禦前的太監早就在邊門上候著了,一見皇帝就撒丫子跑了過來。長滿壽遠遠打個千兒,又緊走幾步上前接了皇帝的帽子,邊道:“主子回來了?戶部、禮部,並軍機處才剛遞了膳牌子過來,幾位大人來給太皇太後磕頭請安,這會子在偏殿西暖閣候駕呢。”

皇帝嗯了聲,問“莊親王牌桌上下來沒有?”

長滿壽笑道:“王爺一早兒就在暖閣裏等主子了,眼下和臣工們吃茶說笑呢。”皇帝眉眼間盡是舒展的笑意,接過熱帕子擦了擦手,方道:“今兒擾了莊王爺雅興了,改明兒個再湊齊了人陪他摸兩圈吧。”

奉旨搓麻,多叫人高興的字眼兒啊!長滿壽歡實而響亮地應個嗻,正要引皇帝進殿,皇帝回頭對錦書道:“這會子不得閑,等花朝節那天遊湖,朕打發人給你送兩隻叫蟈蟈來。前兒南直隸總督進京,在懷裏揣了幾千裏送進宮來的,是‘夏叫’,你好好伺候,等端午就能開嗓子了。朕不願意養,怕麻煩,你替朕看護著,朕有空就過來瞧。”

大家都是聰明人,這點心思還有什麼不明白的?說透了就是先下個餌,然後隔三差五地來湊湊熱鬧,有了由頭才好名正言順,萬歲爺多早晚愛玩蟈蟈來著?以往得了都往皇子們的寓所裏送,這會兒調轉了槍頭衝慈寧宮來了。

這原本是莫大的抬舉,她該當謝恩才對,可錦書卻苦起了臉,絞著手絹,大眼睛水汪汪的像隻受了驚的鹿,她說:“回萬歲爺,不是奴才不知好歹,奴才沒法子養蟈蟈。奴才打小兒怕蟲子,不管是蟈蟈、蚱蜢還是紡織娘,奴才看見就害怕。您讓我養鳥養狗都成,就是別叫養蟲。”

皇帝打了個咯愣,心說你這人還真沒意思。乾隆皇帝送個“油葫蘆”給沒出閣的孝賢皇後,人家孝賢皇後還和兄弟忙著伺候了兩冬呢,到了這兒,明明祁人都愛玩的玩意兒,連個名字都不念了,一律管叫蟲子,也忒傷人心了。

“既這麼……”皇帝頓了頓,“那就不養了。長滿壽,吩咐上虞處,挑個張家口新上貢的百靈窩雛兒給姑娘送來。”

長滿壽打了馬蹄袖領命,心裏暗歎好家夥,真夠上心的了,皇帝給賞賜還能挑肥揀瘦,這丫頭可是獨一份!聽聽主子怎麼稱她?姑娘!這宮裏能叫皇帝用上這類敬語的真不多,隻有皇後主子才得萬歲爺開尊口叫上一聲“娘娘”,偌大的內廷有哪個宮女有福消受皇帝這一聲“姑娘”的!

錦書對養鳥還能提起那麼點興致,老祖宗養了兩隻鸚鵡,投食加水的時候一塊兒伺候就成了。她垂著眼睛肅了肅,“奴才一定把鳥養好,謝萬歲爺賞。”

他們在滴水簷下說話,暖閣裏的玻璃窗前碼著四五個腦袋,個個是紅頂子,中規中矩的一二品補子。最邊上的寧波侉子盧綽把嘴咂得叭叭響,“這宮女兒和上回隨扈的答應小主長得像!”

莊親王嗤了聲兒,是那個晉了答應的和她長得像才對,這裏頭的門道他聽李玉貴說了,太子煞費苦心尋摸來的贗品好像不起什麼大作用,瞧瞧眼下,還不是蜜裏調油!

戶部尚書丁廣序不常進內宮,卻是個消息靈通的主兒,他眨巴著胡椒粒似的小眼睛,說:“這位就是太常帝姬啊!”

眾人大眼瞪小眼,禮部的宋裕摸著胡子道:“論理兒,咱們做臣子的不該過問後宮的事兒,萬歲爺日理萬機,別說一個丫頭,隻要是他老人家喜歡,就是一車又何妨!可這位身份太特殊了,說句出格的話,要是侍寢的時候使點兒什麼醃臢手段,你說咱們主子可怎麼辦?依我說,還是忍痛割愛的好,選秀就在眼前,什麼樣的絕色找不著?”

“您快別說!”莊親王大搖其頭,朝著肅立在一邊的李玉貴一努嘴,“李總管最知道,您這話是在理,可您在萬歲爺麵前好歹別出聲兒,算是幫了咱們大忙了。”

宋裕問:“怎麼的?這是……”

這是著魔了!大夥兒心裏都明白,可話誰也不敢說出口。吐出去的話潑出去的水,萬歲爺什麼脾氣?有時候連莊親王都怵他。馬背上的巴圖魯,浴血奮戰,死人堆裏爬出來的開國皇帝,不是受祖輩蔭佑,長於婦人之手的太平天子。他的鐵腕如今是收斂了,可不代表臣子可以隨意左右他。別以為那些奏議、彈劾,他不論長短都能接受,他要覺得你管得太寬了,你的烏紗帽就得在腦袋上晃悠,輕則摘了你的頂戴花翎,重則叫你大頭搬家!眼下諸位都有家有口的,老婆兒子一大堆,這要有個三長兩短,一個人壞事,連累的是一窩。別說暖閣裏的這幾位,就是那個山炮昆和台,要過問皇帝的家務事,那也得好好掂量掂量。

李玉貴像隻沒嘴葫蘆,悶聲悶氣兒在那兒戳著。眾人看他,他隻作不醒事,一張大驢臉子半抬著,臉上是半笑不笑的表情,打個千兒道:“諸位爺,奴才可是什麼都不知道。奴才隻有一句話奉勸大人們,有什麼說頭,千萬繞開了那位,方是上上之策。”

莊親王和顏悅色道:“主子爺不容易,諸位臣工多體諒他吧!咱們隻管替他分憂,是臣子們對主子的孝道。他愛誰,喜歡誰,那是他的私事兒,咱們別管,也別問。你們想想,連泰陵都著手修繕了,還有什麼呀?太皇太後沒得著信兒嗎?還不是睜眼閉眼的,咱們何苦找那晦氣!”

眾人都頷首,才說完,看見皇帝已經邁進了偏殿的門檻,忙精神一抖分邊站好了,等皇帝進了暖閣,馬蹄袖立即甩得山響,齊齊跪在金磚上叩首——

“奴才們跪候聖駕,主子聖安。”

“世人都羨慕帝王家,有享用不盡的山珍海味,綾羅綢緞,平日裏呼奴使婢,過的是神仙一樣的體麵日子。可有誰知道裏頭的苦處?”太皇太後摸著大白子的耳朵歎氣,“好容易聚在一起,眼下又有政務要辦,那些個臣工們追得緊,皇帝是一刻不得閑兒,大事小情逐樣兒過問,連頓安穩飯都吃不上。”

塔嬤嬤笑道:“主子又在心疼萬歲爺了!沒法子,自古以來聖主明君都是這麼過的,咱們萬歲爺勤政愛民,事必躬親,這是他的勞累,卻因著這個造福全天下的百姓。您心裏舍不得咱們知道,萬歲爺那兒也感念您,隻不過咱們可別做出老婆子樣兒來,您是太皇太後,這麼的護短小家子氣,沒的讓人笑話。”

“可不!”定太妃張著五指叫人給修指甲,一邊道,“額涅真是的,皇帝有能耐,由得他去。像我們哥兒,見天的下茶館子,搗騰什麼鴿鈴兒,蟋蟀罐子,我這兒還有苦說不出呢!”

太皇太後白了這個媳婦一眼,“你臊誰呢?兒子不是打小你自個兒帶著的?成了這樣也是隨你!”

定太妃窩囊地嘀咕,“我哪兒就這麼不著調了?都是高皇帝的兒子,要隨也有一大半隨他皇父。”

太皇太後頭痛欲裂,莊親王哪點隨他皇父了?就剩一張臉像,別的脾氣也好,說話的調調也好,完全就隨他親娘,娘倆一對活寶,還好意思覥著臉把高皇帝拖下水。

定太妃打從進南苑王府就沒消停過,惹是生非倒沒有,爭風吃醋也沒有過,就是整日的上躥下跳不幹正經事。高皇帝一見她就樂,雖沒有男女之間的愛,卻也願意偶爾留宿在她屋子裏。有福氣的人,到天邊都是福澤綿厚的。她肚子爭氣,沒多久就懷上了,然後母憑子貴,別人在壽康宮念佛打坐的時候,她正跟著兒子天南海北的晃蕩。論這輩子的逍遙快活,誰也沒不過她去,就連皇太後,恐怕也不夠攀比的。

太皇太後突然抽了口冷氣,錦書忙上前探看,原來大白不知哪裏不合心意了,齜著牙,放出爪子,在太皇太後手背上抓了一把,闖禍之後就撒腿跑了。

屋裏亂起來,拿老白幹的,拿白綾布的,拿金創藥的。看著宮女太監們慌手慌腳地來回跑,太皇太後說:“這麼點子事就亂成了一鍋粥,以往是白教了。”

“老祖宗教訓得是。”錦書跪在腳踏上仔細清理了傷口,取玉搔頭蘸了藥薄薄的上一層,再用綾布包紮好,問,“老祖宗,奴才打發人把大白子抓回來給老祖宗發落?”

太皇太後搖頭道:“算了,不是什麼大事,何必同畜生一般見識。你讓人上偏殿打聽下,看皇帝今兒留不留大人們用膳。”錦書應了,起身收拾好藥罐子出門去了。

太皇太後歪在引枕上憂心忡忡的,對塔嬤嬤道:“你都瞧見了,皇帝如今成了這個模樣。水是越趟越深,到了齊腰,轉眼就要滅頂了!我腦仁兒疼啊,沒法子了,你說怎麼辦?”

可不,上壽膳房去都要陪著一道走,哪裏還有一國之君的威儀?皇帝是坐明堂的萬金之身,怎麼能到那油膩嘈雜的地方去?他打從落地就沒和廚房打過交道,如今可好,真要上刀山下油鍋了。

定太妃一聽新聞就來勁,她咋舌道:“怪道呢,咱們莊親王一味的給我遞眼色,原來是有這一層。”她挨到太皇太後身邊,“額涅,我瞧那丫頭怪齊全的,到底是同祖同宗的,和敦敬貴妃那樣的像!”

太皇太後長歎,連這大大咧咧的傻子都覺得錦書和她姑爸像,皇帝哪裏還有救!

塔嬤嬤也是滿麵愁容,“兩頭都是一樣,萬歲爺這兒拔不出來,那個小祖宗的水也淹到脖梗子了。您是沒瞧見,他聽說錦書給帶到北五所去了,那架勢,連命都不要了。”

“真是冤孽,這是討債來了!”太皇太後在膝上直拍,“早知如此,那時候索性下了狠手倒好了,到了眼下愈發的動不得,那丫頭啊,真叫我沒了主意。”

定太妃覺得她們愁成這樣根本就沒必要,什麼了不得的大事,不就是個前朝公主嗎?養熟了,捋順了,是人都有感情的,要是他們有情意,捧成一堆就是了,何苦弄得那麼複雜。她說:“錦書的人品氣性兒您大約也知道,依我看,與其棒打鴛鴦,不如促成了他們的姻緣方好。”

太皇太後垂著眼撥弄腕子上的麝串,無奈道:“我又不是見不得人好的怪老太太,倘若錦書是小家的閨女,不管她是哪個旗下的,老家姓什麼,就算是個包衣出身也不論。隻要皇帝心裏喜歡,用不著他開口,我自然晉她的位份,讓皇帝高興高興。可現在是這個尷尬境地,我不能冒這險,什麼都可以不顧,皇帝的安危不能不顧……大鄴慕容幾百口,都在皇帝手裏送了命,錦書怎麼樣恨他,誰能說得上來?她麵上溫順,轉臉恐怕恨不得置皇帝於死地呢!”

定太妃隔窗瞧著月台上的人,她麵朝太陽站著,從她這兒隻看得見半邊臉。單那輪廓就是極娟秀溫婉的,脖頸纖細,烏發如墨,窈窕之姿像一汪春水,柔軟,沁人心脾。這麼美麗的人,這麼多舛的命運,連她都唏噓不已,爺們兒憐香惜玉也不為過。這泱泱紫禁城,繁華塚綺羅堆,唯獨缺少些人情味。女人們的心腸練成了鐵石,容得下頃軋計算,卻容不下一個可憐的孤女。

錦書沿著漢白玉台階下去,朝宮門上逶迤而來的一隊人肅下去,“奴才給皇後主子請安了。”

戴著福壽鈿子的皇後虛扶了一把,“姑娘起身吧。老祖宗可用了膳?”

錦書躬身道:“回主子的話,萬歲爺和莊王爺還在暖閣裏議政,老祖宗叫等等再傳膳。”邊說著邊往玉階上引,“主子仔細腳下,才下過雨,地上濕滑。”

皇後提了袍子往上去,錦書方朝後頭看了看,隻見一個頭上戴金鑲寶發釵的年輕女孩兒低頭跟隨著,左右是兩個十二三歲的垂髻小宮女。那女孩抬起眼和她對視,她渾身一激靈,頭發根都豎起來了——

要不是日頭正大,她還當自己看走眼了,那女孩和她長得真像,臉型眉眼像,連身段個頭都一樣。她穿著節節高的缺襟馬褂,耳朵上是子兒綠的翡翠墜子,脖子上圍著白緞凸針繡並蒂蓮祥紋彩綐,一副嬪以下的打扮。錦書心想這位莫不是新晉的答應麼?她心頭突突的擂鼓,這是巧合嗎?天底下怎麼有這麼像的兩個人!

寶楹捏著帕子頓住腳,上下打量她,越看心越涼,漸漸眼裏隻剩一片死寂。她這是李鬼遇著李逵了,原來自己要替代的就是眼前人,瞧她朗朗如朝日的樣兒,滿臉的悠然貴氣,自己就像個假人,那樣的相形見絀。皇帝為她失了神魂,轉臉把所有的憤懣暴虐都施加在她身上。她是一塵不染的,自己卻已千瘡百孔。短短七天罷了,身也好,心也好,抻得肝膽俱裂,痛得刻肌刻骨。她被所謂的榮寵鞭撻著,慕容錦書卻好端端的,昂著她高貴的頭顱巧笑嫣然。

為什麼是這樣的?她也是上三旗出身,並不是山野裏來的下等雜役,做什麼要接受這樣的命運?寶楹咬了咬唇,她不恨皇帝,恨的是太子和錦書,是他們導致她的不幸。原本好好的,再過兩年就能放出去了,可太子在春巡前傳了她父親謁見,結果她就被安排在了隨扈名單中,見駕、侍寢、受盡苦難。

皇後看著寶楹的虎視眈眈笑了,她萬分和藹的攜了寶楹的手,對錦書道:“這位是寶答應,老祖宗才傳懿旨晉了答應位份,我料想萬歲爺也在,特地領了她來給老祖宗請安。”

錦書忙肅了肅,“小主吉祥。”

寶楹也不避讓,滿滿受了一禮,隻道:“姑娘客氣。”

皇後淺淺一笑,轉身進了明間裏,沿著一溜檻窗往前,站門的宮女行了禮打起門簾迎她進去。皇後跨進西偏殿就滿臉堆笑,給太皇太後納福,又對定太妃請了雙安。

“喲,咱們皇後主子來了!”定太妃站起身相扶,“小一年的沒見,看著又清減了。才歇的雨,怎麼這會子過來了?”

皇後笑道:“我才聽說母親來了,就趕著過來給您請安。一別這麼些時候,臣妾怪惦念的,每每和爺和老祖宗說起您,母親身子可好?”

皇後極客氣,因著皇帝隻有莊親王一個親兄弟,哥倆情分又好,所以也管定太妃叫母親,沒別的,就是表個親熱。

定太妃拍著她的手道:“勞你記掛著,我硬朗得很。倒是你,要保重身子,宮裏雜事兒雖多,心思也得放得寬些。你是天注定的福澤,生在安樂窩裏,榮華富貴享用不盡,皇帝又敬著你,你如今又正是鼎盛的時候,好生將養才是。”

皇後溫聲應道:“母親說得極是。”又對太皇太後道,“老祖宗,奴才帶了新晉位的答應來給您磕頭。”

說罷喚外頭的寶楹進來,寶楹低著頭在墊子上跪下,“奴才給太皇太後請安,給皇貴太妃請安。”

入畫取了西洋眼鏡呈上來,太皇太後捏著腳架子說:“道兒上開臉的那個?叫我瞧瞧。”

寶楹道是,緩緩抬起頭來。還沒等太皇太後看明白,定太妃咦了一聲,“和錦丫頭一個模子刻出來的。”

太皇太後忙眯眼看,等看清了,心裏登時涼半截。皇帝瘋魔了,還是撒癔症?這是個什麼?挑來揀去的找了個替身?還顧不顧臉麵了?

定太妃擺弄著炕幾上的竺如意說:“額涅,您快瞧瞧,像不像姐倆?”

太皇太後不太滿意,撂了手裏的眼鏡哼了一聲,“混說,我瞧著一點兒也不像。錦書眼睛大點,嘴唇也厚些,還有那顆痣,”太皇太後指著寶楹的嘴角,“你瞧仔細嘍,錦書沒痣。這痣學問深,有和沒有區別大了,就跟風水似的,多了一棵樹,滿盤的格局就變了。”

大夥都聽出了她話裏的不痛快,不好說什麼,都憋著笑。倒不是太皇太後上了年紀迷上相麵了,眾人都知道她的心思,她是恨著呢,恨一個還沒料理完,又來了個影子。皇帝對著她,無時無刻不念著錦書。錦書就跟鴉片似的,甭管他是珍珠泡、栗子包、還是老牛眼,總之抽上一口,一換邊兒,再抽一口,得,癮更深,戒不掉了!這麼下去多早晚是個頭?還以為皇帝終於想明白了,要換個人疼了,結果呢?換來換去,換湯不換藥,白高興一場。

“你起來吧。”太皇太後無可奈何,“老家姓什麼?哪個旗的?”

寶楹謝了恩回道:“奴才老家姓董,漢軍旗下人,家父是包衣護軍參領董河。”

太皇太後沉吟道:“包衣參領,是個從三品的武官吧?”又問皇後,“眼下漢軍旗下的都是太子的包衣?”

皇後站起來回道:“萬歲爺整頓旗務,端正上下名分,漢軍旗和商旗、角旗都歸置到太子那裏了。”

寶楹趁勢也道:“回老祖宗,太子爺正是奴才們的正路主子。”

太皇太後迷迷瞪瞪如墜雲霧,隻在心裏大呼造孽。太子這是幹什麼?李代桃僵?弄個替代的糊弄他老子?皇帝什麼樣的人?是隨便就能應付過去的?看著吧,回頭且有得鬧的,他們爺們兒各懷心思,算盤珠子都撥得劈啪亂響,到最後落個父子反目的下場,這是大英的禍事到了!

再等幾天,到時候把錦書打發到孝陵去,叫她在那兒日日誦經祈福,皇帝總不好臨幸給祖宗護靈的人吧!還有這個答應,回頭也要處理掉,留著是個禍根,絕不成!

眼下叫人頭疼的是,往昌瑞山守陵的名單要皇帝禦批,倘或把錦書寫進去,他見了定然不答應。那就先不寫,等事後再把人送過去?太皇太後太陽穴上的青筋直蹦躂,要是這樣,皇帝知道了能依嗎?到時候大發雷霆,雖不能對她這個皇祖母怎麼樣,心裏總有疙瘩,鬧得祖孫生分了,那她活著還圖什麼!唯今之計隻有名單照擬,皇帝若是有疑義,那就索性把事兒攤開來說個透徹。原來就跟個疥瘡似的,大家都不去碰,怕碰壞了,碰傷了,如今都到了這步田地,她這個做長輩的不能坐視不理,任由皇帝使性子胡來。皇帝雖老成,到底未滿三十,遇著了心裏愛的就慌了陣腳,難免有欠考慮的地方,或者有個當頭棒喝,也就醒過來了。

太皇太後說:“給小主看坐。”

小宮女搬了杌子來給寶楹,寶楹謝了恩施施然坐下。太皇太後又道:“萬歲爺近來政務忙,倒鮮少翻牌子了,既晉了你的位份,你要留心好好伺候主子。我也不調敬事房的卷宗了,單問你也一樣。你們萬歲爺龍體可康健?”這是過問皇帝房事,長輩為表關心常要打聽打聽,這是再平常不過的,就像過問吃飯穿衣一樣。

寶楹紅了臉,回道:“啟稟太皇太後,萬歲爺聖躬安康,請太皇太後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