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不減春恨(3 / 3)

皇後臉色漸漸沉下來,雖然還極力笑著,神情終究有了變化。錦書眼觀鼻,鼻觀心,安然如泰山不動。麵上雖自在,心裏卻隱隱有些空乏,沉甸甸,像丟了什麼要緊的東西似的。

太皇太後點了點頭,“這麼著方好。皇帝一路翻了幾回牌子?”

寶楹連脖子都羞紅了,上頭問了又不敢不答,隻有低著頭道:“回太皇太後的話,萬歲爺春巡路上統共翻了……翻了四趟牌子。”

太皇太後嘴角一垂,沉聲道:“愛翻你牌子是你的福澤,你要更緊著點兒服侍,方不辜負皇帝垂愛的心。皇帝春秋鼎盛,有時候不知道節製,你要多勸誡,別由著他的脾氣來,別圖一時新鮮,傷了元氣,動了根本,憑他多少鹿血也補不回來了。”

寶楹心頭亂跳,忙起身福道:“太皇太後教訓的是,奴才謹記在心。”

那廂皇後岔開了話題,看著錦書笑吟吟道:“姑娘這會兒身子大安了吧?我心裏常牽掛著,一直也不得閑兒過來。”對太皇太後萬分愧疚地說:“老祖宗,奴才辦出樁冤案來,折了錦丫頭的麵子,奴才一想起這個就愧得無地自容。旁的不說,就衝錦丫頭是您房裏的人,奴才也不該偏聽偏信。全怪王保那個殺才,我說要查仔細了,他就稻草羊毛的一把薅,拍著胸脯說查明白了,回到我那兒,我自然是沒話說了,這不,叫錦丫頭受了委屈。”

錦書聽著,一味恬淡地笑。皇後果然老謀深算,恐怕太皇太後這兒是其次,得知皇帝回來了,怕皇帝惱了追究起來才是正經。這麼顛兒顛兒跑了來幹什麼?一來是借著引薦寶答應探探虛實,二來好在皇帝跟前顯出她賢後的做派來,幹了錯事兒,知錯能改,這麼高貴的地位來給個宮女賠不是,不是佳話是什麼?

太皇太後樂得成全皇後的計量,拉著錦書的手道:“你既然下氣兒來賠罪,咱們丫頭也不是拿喬的人,可光嘴上說不成,我和太妃瞧著的,你得給錦丫頭找補回體麵來,否則我可不依。”

定太妃在一旁嗑瓜子兒,喝枸杞子茶,心道裏頭亂,也不插那一杠子,隻忙裏偷閑從鼻子眼裏唔了一聲。

皇後忙不迭道:“老祖宗說的極是,我自然是要還她一個公道的。”吩咐身邊的宮女道,“叫總管把給姑娘的賞賜送到值房裏去。”

太皇太後對錦書道:“好孩子,看在你皇後主子一片真心實意的分上,快別惱了。那些個不高興的事兒過去就罷了,再別提起。主子操持多,總有疏漏的地方,難為你吃了冤枉虧,咱們心裏都知道。快領賞謝恩吧!”

錦書邁前幾步給皇後請了個雙安,含笑道:“奴才謝主子賞。奴才早說過,這事兒不怨主子,主子還擱在心上一刻不忘,倒折煞奴才了。”

皇後拿帕子掩住她耷拉下的嘴角,一麵虛應道:“該當的,回頭上值房瞧瞧去,是我才嫁進南苑王府時敦敬皇貴妃賞我的頭麵。我也沒別的可送你,那些東西素淨,和你再般配不過,給你添個妝奩,也讓你有個念想。”

光這麼點賞賜就挑費了皇後的大心思,這裏頭可有講頭,錦書在宮裏舒舒服服當起了掌事兒,一不受熬,二不用看人臉子,再過兩天恐怕連自己姓什麼都忘了。人一疏懶就廢了,心氣兒沒了,思想也得跟著變,到時候皇帝也好,太子也好,專揀高枝兒攀,誰還攔得住她!打從她撥進慈寧宮當差到現在,細論她的性子,不是九曲十八彎的人,一腔子到底,也不會耍什麼手腕。這樣的人好打理,時不時給她提個醒兒,她恨歸她恨,橫豎也翻不起大浪來。叫她恨著有好處,她心裏不痛快就不會搭理皇帝了,至於太子那裏不用愁,自己的兒子是什麼脾氣,她再清楚不過。沒上手的見天兒念著,等歸了他了,發現就那麼回事,轉手也就撂了。小夥兒愛尖果兒,天經地義的。她那傻兒子還沒開竅,不怪他鬧騰,將來要做皇帝的人還能缺了那些個?他不是死活惦記嗎?他要就給他,先往他寢宮裏塞女孩兒,最不濟想法子讓他成了事兒,新鮮勁過了就完了。

皇後一激動,捂著嘴悶咳起來。心裏還想著,好主意!就尋個機會叫太子得手,等她丟了身子就不值什麼了,太子怎麼樣是後話,至少皇帝這頭好撒手了。

定太妃看皇後咳得可憐過來照應,拂著她的背心道:“好好的又犯了,月子裏作下的病真是得苦一輩子。怎麼不請太醫仔細調理?這麼下去沒個頭了,多遭罪啊!”

太皇太後忙叫人張羅滋腎丸來,瞧她日漸消瘦連連搖頭,嘴裏不好說,暗地裏也琢磨。她這毛病寒熱往來,太醫院的院正說過,怕是要入癆症之門,一入癆門就難醫治了,皇帝拿膏方給她吊著,恐也不是長久之計。

皇後好容易緩下來,隻道:“叫老祖宗和母親擔心了,奴才開了春總要犯幾回,天熱了就好了,沒什麼大礙。”等吃了藥稍定了定心神,又說:“我來前,長春宮的蘇嬤嬤把老十一送到坤寧宮來了,說是奉了萬歲爺的旨意。我看東陽,越看越歡喜,小身板結實,那小腿跟藕節子似的,甭提多有勁兒了!這會子才下過雨,我怕他路上受了潮濕,等外頭幹爽了再抱過來給老祖宗瞧。哎呀,那小模樣,可人疼的!”

太皇太後一提重孫子,就笑得臉上開花,“結實好,結實好養活,就是苦了通嬪了,兒子個頭大,娘受罪深呢!還有你那兒,老十一長在你身邊是他的造化,可你過於煩心操勞怕身子受不住,要實在不成就送到惠妃那兒去吧,晥婉大了,開蒙跟著哥哥們上了上書房,她眼下也閑著,她帶著雖不及你,我到底是怕累壞了你。”

皇後聽了這話大覺窩心,不論怎麼,這後宮裏總還有人真心實意的疼她,老祖宗雖有了年紀,卻是八麵玲瓏,十樣心思的,有她關愛著,自己幹什麼都有底氣兒了。於是皇後溫聲說:“老祖宗隻管放心,東陽有奶子嬤嬤們照料,累不著奴才什麼。奴才這兒有件事要和老祖宗商量呢!”

“你說。”太皇太後和煦道。

“奴才琢磨太子過了年十五了,說句糙話,這麼個大小夥子還是童蛋子,倒叫旗下人笑話。他這個年紀該當體人事兒了,奴才打發人上永巷裏挑揀過,年下各州府派送的宮女裏有幾個模樣周正的,懂道理,規矩也好。奴才想派進景仁宮伺候去,來討老祖宗一個示下。”皇後不急不慢說著,邊娓娓而談,邊有意無意拿眼角掃視錦書,見她臉色微變,愈發的撞進心坎裏來了。

“話糙理不糙,長大了,往房裏接人是應當的。大好的歲月白白糟蹋了多可惜,皇帝在他這個年紀時已經做父親了。隻有一點,女孩兒要好好的挑選,別委屈了我們哥兒。”太皇太後笑道,“這孩子是我看著成人的,我心裏最疼的就數他。我知道他的脾氣,臉皮薄,愛麵子,這是咱們宇文家爺們兒的通病,吃了啞巴虧也不吭聲,所以你更要加著小心才行。”

錦書聽著她們嘈嘈切切的議論,隻覺魂飛天外了一般,心裏像打翻了五味瓶,各色滋味都揉到了一處去了。她輕輕歎了口氣,這是遲早有的事,何必計較這些呢!別說和他能不能有個結局未可知,就算熬出來了,他也逃不過三宮六院去。帝王不以個人喜好為重,最要緊的是皇嗣,這是立國立家,關乎社稷的根本。要開枝散葉,要雨露均分,不可偏頗,要一視同仁。皇帝對待後宮有基本的準繩,家寧則國安,如此方能河清海晏。要做千古一帝,就得麵麵俱到,他不是一個人的,他是大家共有的,再相愛也不能期望獨占,除非不怕背負千秋罵名。

這麼想著也靜下心來了,皇後有她的小九九,她隻管去使手段,自己四月裏要是能上昌瑞山去,兩下裏撂開手,倒也幹淨了。

皇後高興道:“老祖宗說的最在理不過,奴才也是這個想頭。宗親裏他這樣年紀的大多成了家,肅親王家的正桓和咱們東籬一邊兒大,上年年頭上娶的媳婦兒,才滿小一年,這不得了兒子,今早報宗人府來了。”

“喲,真夠爭氣的!”定太妃嘖嘖道,“是肅親王哪個兒子家的?”

皇後道:“不是孫子輩的,是老肅親王的幺兒,雖然是太子的叔輩兒,可兩人交情還不賴。桓公爺在吏部填了個缺,和太子常有往來。上回老肅親王聽了莊王爺的話,在王府裏大肆操辦了一回喪事,太子還跟著去吃了席,聽說借著機登台打了鼓點兒,桓公爺還露臉唱了兩嗓子呢!”

這是什麼烏七八糟的事兒!定太妃問:“肅親王做生祭,又是咱們莊王爺給出的主意?”

太皇太後道:“可不!他啊,哪兒有新鮮事兒,哪兒準有他的大名,都跑到雲南去了,還寫信給肅親王介紹戲班子哪!”

幾個人聊著聊著好像跑了題,皇後忙端正了態度道:“我光聽他們說就眼熱,太子是儲君,倒不如那些個宗親子弟,豈不活打了嘴!”

“是這話。”太皇太後頷首,“那就照你的意思辦吧。太子妃的人選一時定不下來,房裏也不該短了人伺候,老大不小的兩眼一抹黑,大婚的時候失了體統。”

正說著,外間的崔貴祥進來打千兒回話,“老佛爺,萬歲爺那兒議政完了,這就過來。”

皇後站起來對太皇太後福了福,道:“老祖宗,那奴才們就告退了。”

太皇太後道:“不急,皇帝回來肯定還沒去過坤寧宮,你們夫妻照個麵,我留你吃飯。”

皇後應個是,複又坐下。這時皇帝和莊親王說笑著進來,皇帝原先滿麵春風,看見了寶楹臉色就不太好看了。他眉頭一皺,瞥了皇後一眼,又不自覺往太皇太後寶座後看,錦書低頭肅立,倒也看不出有什麼情緒,隻垂眼不瞧他。

皇後見皇帝麵色不善,心裏咚咚打起了鼓,強自鎮定了,笑著蹲了蹲身子,“奴才恭請聖安。”

皇帝在太皇太後跟前不好上臉子,又顧念和皇後的結發之情,便上前在她和寶楹肘上各扶了一把,問道:“皇後過來了?這是帶著寶答應來給老祖宗請安的?”

皇後手心裏滲出了汗,她勉力應道:“正是,按著慣例,內廷有新晉的小主都要帶來給老祖宗掌掌眼的。”

皇帝點了點頭,心裏冷哼了一聲。還按著慣例呢!皇後什麼時候起變得這樣了?她就那麼迫不及待的要給太皇太後敲警鍾嗎?急吼吼地叫錦書見著寶楹,不是打他的臉嗎!

莊親王在後頭看見皇帝背著的手死死攥緊了,嚇得他心都要從嗓子裏蹦出來了,忙不迭上去給皇後見禮,笑道:“臣弟給皇後主子請安了。許久不見,嫂子鳳體可安好?”

皇後側身讓了讓,說:“勞王爺記掛,我這兒一切都好。王爺替朝廷辦事,千裏迢迢地從外省回來,一路上辛苦了。”

莊親王大剌剌道:“我是左手辦差,右手遊玩,名山大川跑了個遍,談不上辛苦。”頓了頓又道,“我才看見內務府那吉往值房送東西,嫂子賞什麼呢?”

皇後哦了聲道:“我今兒上慈寧宮來,一是帶寶答應給老祖宗磕頭,二呢,就是為上回錯怪錦姑娘賠罪來了。她蒙了冤,受了皮肉之苦,還折了麵子,我好歹要給她個說法。”

皇帝聽了不動聲色,臉上和煦了些,對皇後道:“坐下說話吧。”又衝寶楹說:“你也坐。皇太後那裏可請過安了?”

寶楹心裏怵皇帝,垂著眼拘謹答道:“回主子的話,還沒有,過會子就過去。”

皇帝的手指在膝頭輕點,漫不經心道:“回來的路上走得急,你請過安就回去歇著吧。你身子不好,往後少走動,免得受了寒氣。”

這就是變相的圈禁了,不讓隨意出來走動,時候久了就沒人記得了。皇帝神色溫和,乍一聽像是體恤溫存的話,可細一品卻比刀子還利,直割得人體無完膚,如墜深淵。

太皇太後和眾人都震驚不已,寶楹頭埋得更低,手上微微顫著,起身屈腿應了個“嗻”。

皇帝談笑自若,對太皇太後道:“朕還沒進屋就聽你們聊得正熱鬧,在說什麼呢?”

太皇太後回過神笑道:“喏,皇後說瞧見人家老肅親王家添丁眼熱呢,打發跟前的嬤嬤上永巷挑了幾個齊全丫頭,打算放進太子房裏去。成不成的先不論,隻叫太子……習學習學。”

皇帝一窒,幾乎是立時地把視線投向錦書,她仍舊是雷打不動的做派,半合著眼的迷糊樣兒,幾乎叫人懷疑她聽沒聽見他們說話。

皇帝微一哂,她和太子就這樣的情分?若不是愛得不夠深,就是她太會偽裝。到底有沒有觸動?皇帝抿著唇乜起了眼睛,試圖從那張臉上發現些什麼。

她是鐵做的心肝嗎?還是早沒了心肝?他是該高興還是該悲哀?對太子都不動容,對他呢?他翻誰的牌子,晉誰的位份,她是不是也是這樣不哼不哈的無謂態度?

終於那眼睫一動,她朝這裏看過來,瞳仁兒烏黑,像一口井,輕而易舉就把他的神魂吸了進去。她的眼裏沒有傷心,沒有失望,沒有憤怒,隻有鋪天蓋地的無奈彷徨,那種憂愁直刺人心,叫他隱隱作痛起來。

他倉皇別開眼,慢慢道:“該當的,皇祖母做主就是了。朕琢磨著穀雨的節令裏選秀女,這趟除了往宮裏充宮女,另擇優給宗室指婚,太子妃就從裏頭挑吧,還有側妃也一並定下來,大婚該怎麼辦,再請皇祖母定奪。”

又是語出驚人,連莊親王都愣住了,他道:“萬歲爺,選秀是為充斥天子後宮,您春秋鼎盛,怎麼學那些上了年紀的老皇帝?蔭庇宗親不在這上頭,要指婚也該是萬歲老邁,力不從心的時候,這會子急得這樣,叫臣工們怎麼猜測?”

皇帝知道莊親王向來口無遮攔,不過也難免尷尬,忙咳了咳道:“莊親王,你再混說仔細朕罰你俸祿!”

莊親王一聽要罰俸祿訕訕的,挨到太皇太後身邊說:“皇祖母,孫兒有沒有說岔,您給評評理。”

太皇太後已經是無話可說了,她歎了口氣,“秀女年年選,今年留牌子的指婚,撂牌子的發回家自行婚配也使得。皇帝不單是垂恤宗族,對那些個應選的女孩兒也是皇恩浩蕩,這是積德行善的大好事。”

定太妃笑道:“我也讚成皇帝的意思,既要指婚,別忘了咱們莊王爺,嫡王妃去了好幾年了,也該是續弦的時候了。”

莊親王留了山羊胡子的臉變得非常滑稽,他給皇帝打千兒,回稟道:“臣啟萬歲爺,求萬歲爺把臣弟外放到陝甘做總督去,臣泣血感恩。”

皇帝挑起了眉毛,“你做閑散王爺不受用了,想弄個封疆大吏的銜兒操勞操勞?總督可不是好當的,提督軍務、糧餉、操江、統轄南河事務,朕恩旨一下,你的好日子就到頭了,別圖一時嘴上舒服,回頭悔斷了腸子。”

莊王爺果然猶豫了,他扶了扶頭上的紅頂子和三眼花翎,幹笑兩聲道:“那就容後再議吧。”

他實在是放不下逛鳥市、在茶館吃燜蠶豆,呷香片茶、花兩個大子兒閑坐一下午和人逗牙簽子的自在歲月。真要上了陝甘,整天在衙門裏傻待著,來往的都是酸丁窮儒,要不就是沒一點兒情趣的粗人,大夏天穿著油靴,一走道兒滿世界臭腳丫子的味兒,這他可受不了。

萬歲爺行伍出身,當年拿著通行關防到處溜達,吃住在軍中,混得風生水起。自己不同,他擅長的是打小竹板兒哼京調,一高興來一嗓子《小尼姑思凡》,開疆拓土還真沒他什麼事,這要是坐上總督的位置,非得活活熬死不可!

皇帝看他打退堂鼓滿不當一回事兒,他心裏掛念的是錦書,他歪在圈椅裏瞧著她擰起眉頭,肚子裏又恨又怨。幾個通房不入她的法眼,這會兒指婚作配她怕了?她惦記的是太子妃位?野心不小,難不成還想奪回一半的江山去嗎?皇帝咬了咬後槽牙,她把賭注壓在太子身上不嫌遠了點嗎?真要有那念頭怎麼不衝他來?

他怔怔的胡思亂想,突然悲哀的意識到,自己竟然到了這種地步。嫉妒太子,心甘情願的被她算計擺布。他深深的疲乏,被恐懼和渴望吞噬著。他已經無能為力,也不願掙紮了。

崔貴祥知道錦書在跟前伺候著熬油,自鳴鍾上當的一聲到了巳正,他忙給太皇太後打千兒,“老佛爺,用膳的時候到了,奴才傳侍膳太監排膳吧?”

太皇太後應了,對屋裏人道:“天大地大不及吃飯大,歇也歇夠了,請皇帝皇後入席吧。”

膳食由太監專門伺候,別的不相幹的人都得退出來。寶楹位份低,家宴自然沒她的座兒,就隨眾人一並卻行出了偏殿。錦書雖然好奇,卻也不至於覥著臉套近乎,便對她肅了肅準備回值房裏去。

“錦姑娘留步。”寶楹突然說:“我托姑娘傳個話兒,姑娘請借一步。”因西邊有銅茶炊,邊說邊往廊廡以東去了。

錦書發愣,不知道她要說什麼,入畫扯了扯她的衣角道:“你當心些,我瞧著有貓膩似的,怎麼和你長得那樣像?她要說什麼你可千萬別答應。”

錦書叫她一提也覺得心裏沒底,卻咧嘴笑道:“不能怎麼樣的,要是打起來,我未必打不過她。”

入畫推了她一把,“沒正經的!我都替你擔心,你自己倒像沒事人。快去吧,我在滴水下等著你,要是出了什麼事就大聲招呼我,還不信打不死她了!”

錦書斂了袍子朝東邊去,等到了抱廈前才看見她在石榴樹下站著,青綠的芽映著她蒼白的臉,神情恍惚得仿佛要暈倒般。

她一悚,連忙迎上去,“小主身子抱恙嗎?奴才伺候著往耳房去歇會子吧。”

“你怕嗎?”她突然說:“看著這張酷似的臉,你害怕嗎?”

錦書被她問懵了,想起前頭皇帝要圈禁她的事,心裏隱約不安起來,她茫然道:“小主這話是什麼意思?”

寶楹的嘴角拉出個苦澀的弧度,她捂著臉斷斷續續地說:“我害怕……我害怕……為什麼我要和你長得那麼像?這是造了什麼孽!好好的,怎麼走到這一步了!”

錦書心裏不是滋味,也不知怎麼安慰她。長相是老天爺定下的,誰也沒法子改變,不過真是可惜,長成這樣老背晦了,這是一張叫人喪氣的臉。

“董主子有什麼話,要叫奴才帶給什麼人?請主子示下。”錦書蹲了蹲身子,“奴才這就去辦。”

寶楹稍定了定神,並不答她的話,隻問道:“你心裏是知道的,萬歲爺這麼不待見我是為了什麼?都是因為你!他要禁我的足,因為我得避你的諱。我有今天是拜你所賜,你不覺得於心不安嗎?”

錦書低頭道:“小主這話奴才不明白,萬歲爺自然是瞧小主得人意,才翻小主的牌子,晉小主的位份的。好也罷,賴也罷,這和奴才有什麼相幹?”

寶楹冷笑道:“你倒撇得幹淨,不是因為你,我怎麼能晉這個位?你是真糊塗還是裝糊塗?我就是你的替身,是你的影子!太子爺為了保全你,把我送進隨扈的宮女裏,你瞧瞧,你多得勢!爺們兒們愛你、疼著你、護著你,把我當靶子,有氣兒朝我撒,把笑臉子都給了你。你可真夠行的,我羨慕你!你為什麼不從了萬歲爺?你要是肯上他的龍床,何至於把我害成這樣!”

錦書大驚,怎麼這事還和太子有關係?皇帝為什麼寵幸這位寶答應,她多少也能猜到些,原本以為不過是機緣巧合,誰知竟然是太子一手安排的。

她腦子裏一團亂麻,這麼論起來真是自己害了人家了。她萬分愧疚,囁嚅道:“這事兒我全不知情,倘或叫我事先知道了,我絕不答應他這麼做。隻是如今連累了小主,對不住了。”

寶楹臉上籠罩著一片死氣,她恨道:“你可真輕省,我的半輩子就這麼毀了,憑你一句話就能補償了?你們狠透了,種下去的不論是不是刺,收上來的是花就成。要剝皮,要抽筋,自有我替你去,死了一個我也不值什麼,你是太子爺的心尖兒上的人,你金貴!你們隻當把我推進去就能讓你超生,那可打錯了算盤!你逃不過,早晚和我一樣的命!你想和太子雙宿雙棲?萬歲爺連做夢都喊著你,你能往哪兒逃?”她說著,麵露愁容,“我料想你的命肯定比我好,萬歲爺愛你,他舍不得把你怎麼樣,對我就不一樣了。他八成是恨著太子的,他是聰明人,知道我是太子送去的,就下了死手的折騰我。我一個大姑娘,幹幹淨淨的身子伺候他,他不拿我當人看……”

錦書聽了她的話轉不過彎來,胸口突突直跳,喘氣兒都帶著累。皇帝除了剛才在夾道裏出了格,以往他都是舉止端凝的,瞧人連頭都不帶轉一下,四平八穩到了家的做派,眼下竟有了夢話這一說,叫她大感意外。她暈眩著,心裏又是酸又是苦。他是皇帝,他韜光養晦,十年礪一劍。他滅了大鄴慕容滿門,如今轉頭又來談什麼愛不愛的,不是天大的笑話嗎!

錦書戚戚然看著寶楹,不懂她所謂的“不當人看”是指什麼,想來想去奴才當的那點差使,再苦再累的她都做過,還能是什麼?除非是在侍寢上。侍寢的規矩她在掖庭榻榻裏聽春桃說起過,就是精著身從皇帝腳那頭鑽進去嘛!她臉紅心跳,所有想象就隻能到這個程度了,既然她說苦,肯定在她不了解的範疇。她怕戳人痛處,也不好發問,自己到底是虧欠她的,她要撒撒氣兒自己就受著,人家一輩子都糟蹋了,就像她說的,自己拿什麼都補償不了她了,幾句不中聽的話算什麼?就是挨上兩下也是應當的!

她越發謙卑的朝寶楹肅下去,“奴才這會子說什麼都無濟於事,奴才是微末之人,在這宮中也沒有什麼依仗,太子爺為奴才做的那些連累著小主了,奴才是一千一萬個對不住。奴才不敢求主子原諒,隻求主子給奴才指條道兒,奴才肝腦塗地的償還主子。”

寶楹冷眼看著錦書,暗道償還?拿什麼償還?是能還她體麵還是尊嚴?往後無窮無盡的冷宮歲月怎麼度過?還有宮外苦等了她四年的人……她仰起臉,正午的太陽照得人沒了主張。她這輩子算完了,死不得,活著又受罪,還有什麼可指望的?

錦書幾乎低到塵埃裏去,寶楹不哭,可那悲慟催人心肝。犧牲了她又換回來什麼?不過多個人煎熬罷了,太子這回大大的失策,自己在這內廷苟延殘喘,本來誰都不欠,兩袖清風,眼下卻莫名背上了一身的債,她也該找個地方大放悲聲才對。

懊惱歸懊惱,這事兒不能撂著不管。她小心地說:“董主子,奴才去求萬歲爺,求他開恩撤了禁足的令。奴才沒別的能耐,您既已晉了位份,宗人府上定然有了記檔,指望著出去怕是不能夠了,奴才隻有托人盡力的拂照您,叫您吃穿用度上滋潤些,算盡了奴才的一點心意。”

寶楹垂下眼,捏著帕子擺了擺手,“人生一世,草木一秋,我這樣的未見得就壞。我命該如此,就像泰山頂上吹跑了帽子,回頭去找也是枉然。”她忽然又抬頭巴巴看著她,“勞你替我給太子爺傳個話,就說他吩咐我辦的事兒,能辦的我都辦了。至於成不成的,那是後話,得瞧老天爺的。他答應我的也要兌現了才好,我這兒等著他的好消息。”

錦書疑惑地看她,“太子爺答應了小主什麼?”

寶楹倒也坦然,反正太子未必會瞞她,現在說了也沒什麼,便道:“你也知道,我是漢軍旗下的包衣,我父親是包衣都統,見天兒地在太子手底下當差。二月打頭的時候,太子爺傷著了筋骨,急招我父親謁見,說是沒法子隨扈了,又擔心底下的人照顧不周,要多派幾個知冷熱的人伺候萬歲爺駐蹕。到後來就開門見山了,說是要把我往禦前送,有總管太監斡旋安排我進行在。太子爺是漢軍旗的正路主子,他說什麼,我父親沒有不從的,可我心裏不願意,不怕和你明說,我有個打小一塊兒長大的青梅竹馬,約好了我放出宮就要過禮定親的,他等了我那麼些年,我不能對不起他。”

她慢慢轉到石榴樹旁的瓷杌子上坐下了,茫茫看著房頂上的天發愣,過了半天才接著說:“世上的父母,沒有一個不希望自己的閨女過得好,得高枝兒的。太子爺既發了話,我父親自然求之不得,連夜的打發嬤嬤送我過朝房。太子爺笑眯眯的,輕聲細語地問我的意思,說如果不答應絕不勉強,可又有意無意的和我提起我兩姨表哥的事兒。我那表哥什麼都好,就是考運不濟,應了四回考,回回是副榜,連著家裏都被人瞧不起,背後戳脊梁骨。太子爺放了恩典,說是隻要我肯上禦前去,不論萬歲爺那兒翻不翻牌子,他轉天兒就支會吏部給放道台的缺。我那時候是憋了一口氣,料著萬歲爺向來有自律的名聲,不能真瞧上我,我膽兒也大,就答應了。到了臨了出了事兒,我才知道有你這一層,要是事先有人給我露個口風,打死我也不能點頭!事到如今,木已成舟,後悔也晚了。我命不好,我認了,可我不能白費心思。勞你提點太子爺,讓他別忘了他的承諾就成。”

錦書聽她拉拉雜雜說了這半天,總算是鬧明白了,太子想給她找個替身應付皇帝,就琢磨出了這麼個手段。他拿別人的前程來換寶楹的自願,這位寶答應也是個癡情種,為了給心上人謀個一官半職,把下半輩子都搭進去了。

寶楹木著臉打量她,嗤道:“你八成覺著我矯情吧?萬歲爺是皇帝,跟著他我不吃虧?你可想岔了,我還真不稀圖他地位高、模樣俊!我心裏有了人,哪怕他尖嘴猴腮,是個窮孝廉,我也打骨頭縫裏愛,這些你懂不懂?”她嘲弄一笑,“我看你未必懂,你長在這煌煌帝都裏,看慣了繁文縟節,知道在垂柳下乘涼,在什刹海的明波上泛舟,卻不一定知道皇城外頭的人情味兒。你和太子,你們倆算哪門子的愛!”

錦書淡淡應道:“小主兒這話,奴才不敢苟同。咱們活著,各有各的念想,各有各的奔頭。您和您那位表哥,你們有你們的深情,我和太子爺,我們也有我們的厚意。這話原不該說,今兒我也出回格了。”

寶楹指了指對麵的瓷凳子,“坐下吧。”

錦書謝了座,直著腰杆子坐下。再看一眼寶楹,她臉上倒沒有先前那種恨之入骨的神色了,隻顰眉擺弄手裏的帕子,這樣子,怕是真和她像得海了去了。

她歎息道:“小主,說句掏心窩子的話,您別怪奴才僭越,奴才瞧著您,真像是看見了族裏的親眷一樣。您大約也聽說了我的身世,我這麼個尷尬的處境,當真是什麼也求不得。我和太子雖然有情義,到底不能長久,我也隻瞧眼前,將來的事誰說得準呢!老話說,力微休負重,言輕莫勸人。您別嫌奴才充角兒,奴才覥臉開解您一回。你眼下進了宇文家,開弓沒有回頭箭,像您說的,木已成舟了,您就別念以前的事兒了,踏實過好當下才是正經。您和奴才不一樣,您是正經八百的包衣,對上沒有我這樣隔山隔海的愁苦。隻要萬歲爺不禁您的足,您就自在的活著,鬥草鬥蛐蛐兒,養花養小狗兒,怎麼自在怎麼來,光圖自己高興就成。”

寶楹聽了這話大覺意外,她原以為這麼個亡了國的帝姬,應該是苦大仇深的主兒。整天哭喪著臉,眼裏含著兩泡眼淚,動不動的哭上一鼻子,全天下人都欺負她似的,沒想到她竟然是這樣的脾氣!她有情趣兒,也懂得怎樣活得舒服,她倒像是個心胸開闊的人,不掰著指頭數得失。不過她又有點瞧不上她,爹娘兄弟都死絕了,她還和仇人的兒子打得火熱,這是個什麼人啊?怕隻知道享受圖安樂了。

錦書見她眼裏含著三分蔑意也不惱火,她笑了笑,“小主兒,奴才不是您想的那樣,有時候明知道是這個理兒,說著容易做著難。我要是貪圖什麼,就不是向著太子爺了。”

寶楹定定看著她,心想也是啊,皇帝那頭都熱成那樣了,隻要她點個頭,妃位、皇貴妃位,哪樣不是手到擒來?到時候聖眷隆厚,她要什麼,皇帝能眨一下眼睛嗎?

錦書抿了抿嘴,“說到避諱,該當是奴才避您的諱才是。慈寧宮的諳達太監已經替我奏請太皇太後,四月裏往昌瑞山守陵去,奴才出了宮,就天下太平了。”

她說著,嘴角仍舊有恬淡的笑意。寶楹道:“那太子爺呢?”

錦書臉上的笑容猛然凝結了,半天才說:“這事兒他不知道,我沒打算讓他知道,怕又生出什麼事來……”

她頓住了,才發覺自己絮絮叨叨一口氣說了這麼多,已經大大的不該了。忙站起來朝寶楹請雙安,“小主,您吩咐的話奴才記住了,等見著太子爺,奴才一定替您轉達。”她往西邊廊廡下看,皇後身邊的兩個精奇嬤嬤垂手站著,正朝她們這裏張望,想是奉了皇後懿旨來押寶楹回宮去的。

寶楹滿麵愁容,“回去了,我就再也出不來了。”

錦書低頭道:“奴才伺候主子過去。”

寶楹起身抻了抻衣裳,又撫撫燕尾,揚著臉舉步朝廊下去,一副慷慨赴死的樣子。錦書在後頭跟著,邊走邊想,不管怎麼樣,她一定求皇帝開恩赦免寶楹。她沒做錯什麼,錯隻錯在和她長了一張相像的麵孔,單憑這點就要圈禁她,也太殘忍了。

寶楹的丫頭是闔宮最低等的宮女,主卑奴賤,這宮廷之中有嚴格的等級製度,答應、常在不論是用度也好,俸祿也好,和上頭的妃嬪是不能相提並論的,有些體麵的嬤嬤甚至不正眼看那些小主。

伺候寶楹的宮女眼淚汪汪的,福了福道:“主子,二位嬤嬤在這兒等您半天了,請主子榮返。”

兩個精奇嬤嬤狠狠剜了小宮女一眼,轉臉對寶楹不冷不熱道:“董主子,您這兩個丫頭忒不懂事兒,主子上哪兒去竟不跟著,要是出了什麼岔子怎麼了得。”

寶楹咬著嘴唇不能回嘴,精奇嬤嬤和普通嬤嬤不一樣,她們日夜監督著宮裏主子奴才們的言行,負責教司規矩。誰走路走得不好,言聲兒大了,吃飯磕了碗勺了……她們可以立時扒下臉皮來訓斥。

錦書在一旁聽著,笑著打岔道:“嬤嬤們且放心吧,這是在太皇太後宮裏,不能出什麼事兒。剛才是我有些話要向小主討教,耽擱了嬤嬤們辦差,回頭我上典儀局領罪過去,請嬤嬤消消氣兒。”

兩個精奇嬤嬤大概知道些皇帝的心思,前頭有頤和園的劉登科,後頭有侍膳處的楊太監,活生生的筏子擺在眼前,誰敢去得罪這位姑奶奶?撇開這些不說,她是太皇太後跟前的掌事姑姑,不看僧麵看佛麵,對她不客氣了,回頭沒法交代。

嬤嬤換了笑臉兒,“瞧姑娘說的,咱們可沒這麼大的膽子。姑娘忙吧,咱們送寶答應回景陽宮去了。”

錦書蹲了蹲身子,“奴才恭送董主子。嬤嬤們好走。”

寶楹跟著精奇嬤嬤沿著台階往二門上去,風吹著袍子的下沿,悠悠的翻卷蕩漾著。錦書站在月台上目送她,她消瘦的背脊挺得直直的,漸行漸遠,跨出了正紅的門檻,拐個彎就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