錦書一句一句聽進去,早就驚出了滿身的冷汗,臉上嘴上一色的煞白,耳朵裏嗡嗡地響,下死勁兒的捏住了拳頭。
太皇太後雖上了年紀,卻是耳聰目明半點兒不含糊。皇帝的舉動闔宮上下有誰不關注?單為這丫頭連殺了兩個太監,這事瞞得過誰去?皇帝愛上了前朝的公主,不隻宮裏,隻怕朝堂之上都有風聞了。戲文裏津津樂道的佳話,真要發生在眼前那就要壞事了。
“老祖宗,奴才冤枉。”錦書哭著說:“奴才時刻記著老祖宗的教誨,從不敢對萬歲爺存著那樣的心思。奴才知道自己的身份,奴才隻管當好差,伺候好老主子您,不相幹的不管不問,求老祖宗替奴才做主。”
太皇太後蹙著眉又是一長歎,似乎除了歎息,再也找不著疏解心中壓抑的好法子了。她瞧著錦書,那丫頭嚇得可憐,沒爹沒娘的孩子,真個兒作孽的,抖得像風裏的蠟燭。說真的,她到慈寧宮這段時候一直是既本分又性善的,和其他人處得也好,從不拿掌事姑姑的架子,對下頭人是溫聲細氣兒的,上到總管,下到掃廊子的雜役,誰不喜歡她?她又心思靈巧招人疼,自己這會兒還穿著她給繡的襪子呢!比起她的那些個閨女孫女,不知道貼心多少倍!
“你也別哭,我沒有怪你的意思。”太皇太後看她那個樣兒,心都跟著揪起來了。上了歲數的人瞧不得別人傷心,誰要在她跟前哭,她也得跟著哭。太皇太後捏著手絹擦眼睛,對她說:“成了,你起來,才剛挨了嘴巴子,這會兒又跪著,倒顯得我這老太婆心狠。”
錦書謝了恩,抽抽搭搭站起來,兩個眼睛泛著紅,被淚水洗滌過了,愈發的清澈明亮惹人憐愛。太皇太後無可奈何,心道美人胚子,怎麼不叫爺們兒失魂!她衝她伸出了手,“好孩子,過來。”
錦書溫順地把手遞過去,跪坐在榻前的腳踏上,懸著的心放下了大半。太皇太後雖然厲害,畢竟不像皇後和太後那樣沒章法,自己伺候她一場,她多少還是講人情的,反正她抱定了上山守陵的打算,大不了青燈古佛一輩子,不對皇帝和太子有肖想,這樣也盡夠了吧。
“你自小在宮裏長大,宮裏的女人過得怎麼樣,你是再清楚不過的。套句俗語,叫潭柘寺的石魚,好看不好吃!都是金尊玉貴的黃連人兒,爺們兒隻有一個,個個為幾夜榮寵爭破了頭,到最後怎麼樣呢?哪個是長久的?”太皇太後替她擼了擼鬢邊的碎發,慢慢道,“你是個明白人,又吃了那麼多的苦,你知道怎麼活著才安樂。皇帝啊,後宮佳麗三千,今兒愛你,明兒愛她,沒個定性。你別瞧他這會子一往情深,等他翻了你的牌子,就像對寶答應那樣,轉天就撂了,你想見他一麵,難如登天。”
太皇太後留神查看她的臉色,小心試探道:“我記得我和你祖母是同歲的,好孩子,我拿你當自己的親孫女,你要是心裏也愛皇帝,我就想法子讓你侍寢,等有了龍種再晉位份,這樣可好不好呢?”
錦書在宮裏長到十六歲,論計策手腕,沒見識過也聽說過。太皇太後要真打算這麼做,哪裏用得著問她的意思,直接和皇帝商量才對,現在不過是刺探敵情罷了,她要露出一絲願意的模樣來,那離死就不遠了。
錦書在腳踏上磕頭,“回老祖宗的話,奴才不願意。奴才在宮裏一天,就一天兢兢業業侍奉老祖宗,哪天老祖宗厭煩了奴才,就是發奴才回掖庭去,奴才也絕無怨言。”
太皇太後和塔嬤嬤交換了眼色,探前身子把她攬進了懷裏,溫聲道:“你這是何苦呢,好日子在眼前也不稀罕,我思來想去,這樣對你和皇帝都好。”
錦書搖頭,:“奴才身份卑賤,不配得萬歲爺錯愛。奴才還是盡心的伺候老祖宗,在老祖宗身邊奴才最安心。”
太皇太後這下稍感寬慰些,她說:“好丫頭,有氣性兒!總管和你說過昌瑞山守陵的事兒嗎?那裏雖清苦,遠離了京畿,日子倒也自在,你是怎麼個意思?”
“奴才願意去。”她立即答道:“奴才上陵裏去,日日給聖祖高祖們誦經祈福,給宮裏的主子們打平安醮,祈求菩薩保佑主子們福壽安康。”
太皇太後滿意地笑了,“那就看這回吧,隻是唯怕皇帝不答應。倘或那關過不了……我就還你個帝姬的銜兒,在朝裏覓良緣佳配,風風光光把你嫁出去。”
花朝節是花王誕辰,也是女孩們的日子。乍暖還寒的節令裏,蒸上一籠花糕,搬上一條春凳,三三兩兩坐在花樹旁、柳樹下,摘得山花插滿頭,送春歸待春回,那款款詩意,就如釅茶般濃鬱芬芳。
宮裏今兒對宮女也寬泛,按例賞宮花戴。那花是用上好的絹絲織成的,造辦處節前就打發人往四九城裏尋摸做頭花的能工巧匠去了。民間的藝人了不得,就跟那些搭天棚的匠人一樣,您說得出名兒的,他能給你紮出來,您說不出名兒的,隻要您連比劃帶畫的描述一番,他就能依著您想的樣子給做出來。紮完了花瓣上色,再往中間填花蕊,要珍珠的還是瑪瑙的由著您點,一掐頭子纏上或金或銀的笄釵,一朵以假亂真的宮花就齊活了。
姑娘們高興了,美美的扮上,換漂亮衣裳,插頭花,再撲上層粉,點上櫻桃口脂。二八的年華,素著臉都是美的,要是一拾掇,更是美不勝收。
別光說丫頭片子,再說說太皇太後,戴上壽春鈿子,鈿口上鑲著指甲蓋大的玉石雕牡丹,鬢角別了兩朵小小的迎春花,身上是海龍皮沿邊的琵琶襟馬褂,花盆底裏是富貴錦繡白綢襪,左右丫頭扶著,滿臉的喜興歡愉。
“再倒回去三十年,咱們老祖宗還是個大美人呢!”皇姑們起哄,你一言我一語,逗得太皇太後樂不可支。
“總管,去瞧瞧你們萬歲爺起駕沒有。”太皇太後笑吟吟的,對錦書道,“你後半夜上夜的,今兒好好歇著,再準你半天的假,和小姐妹聚聚,說說體己話兒。”
錦書謝了恩,恭恭敬敬送老祖宗上了肩輿,七八個老姑奶奶,小姑奶奶都起了駕,連同身邊的宮女太監,像是大軍開拔似的,沿著甬道浩浩蕩蕩一路前行開去。
“咱們也能活動活動了。”大丫頭裏就剩下大梅子了,她痛快伸個懶腰,全然沒了平時的拘謹小心。
“孫猴子跳出了五指山,有你快活的。”錦書笑著斂了袍子回身往宮裏去,一麵道,“你領著她們上園子裏玩去吧,我回去睡會子。”
大梅趕上來說:“睡覺急什麼,老祖宗準了你半天,下半晌也能歇,上午時候好,不去逛園子多可惜,白糟蹋了小娟給你做的五福捧壽鞋了。”
倒也是,錦書歪著頭想,自己多久沒穿過花盆底了?那鞋真是好看,胖嘟嘟的,既富態又討喜。踩上去個兒高上一大截,走起道來搖搖曳曳,別提多有意思了。
她抿嘴一笑,年輕輕的,少睡會子也沒什麼。難得今兒好日子,節令兒好,天氣也好,不出去怪可惜的,興許還能遇著脆脆和荔枝她們。
“那成。”她點點頭,“你們等我一會兒,我換衣裳去。”
大梅對小丫頭們說:“你們先上值房裏候著,我先給你們姑姑打扮上。”
宮女為了顯示端莊沉穩的做派,平常不許描眉畫目,也不許穿得花紅柳綠的,今兒卻是例外。慈寧宮少了姑姑要伺候,小宮女們就有了更多時間料理自己。一件夾袍從年下做到驚蟄,掐腰、出領,精致到每個襇子,就為了花朝這一天。
錦書花在自己身上的時候不多,得了閑隻管給太皇太後繡襪子,說是換衣裳,其實也沒什麼可換的,不過是拿緞麵團花對襟坎肩,替換了身上的大背心而已。
大梅對胭脂水粉頗有研究,天津城裏最大的一爿脂粉鋪子就是她家開的。她像模像樣蘸些粉在掌心裏加水揉開,仔細替錦書拍在頰上,一邊疊疊道:“這胭脂是上年拿西山的玫瑰花做的,要一瓣一瓣的挑,用石臼搗成汁,再用細紗布濾,既費工又費料。上千斤的花瓣挑完了就做出十幾盒來,還是上回章貴妃賞我的。”
錦書唔了聲,照了照鏡子,氣色果然好了許多。大梅解開她的大辮子挽了個把子頭,燕尾壓領,再綴一朵絹花,那豔麗的緋色襯托出一張芙蓉秀麵,明眸皓齒,雍容之態叫人咋舌。
“好家夥,到底是帝王家出身!”大梅讚歎道,“我瞧你扮上了就是個豔冠六宮的主兒,那些個妃嬪小主們算個什麼!還說寶答應和你像,咱們是正經模子,現在叫她來比比,看看什麼才叫貴氣!”
錦書笑道:“別混說,沒的叫人聽去了惹事。”
大梅嗤道:“怕什麼!如今宮裏誰不知道你的名頭?咱們不是主子,要論起來可比起那些主子體麵多了,兩重聖眷,有誰能比肩的?”
錦書搡了搡她說:“這又不是什麼好事兒,我離閻王殿也就一步之遙,你別說了,一說我連逛園子也不想去了。”
大梅忙道:“不說了不說了,那些丫頭們等著你呢,別掃了大家的興。”
收拾完了出了配殿的大門,二等宮女們圍上來大大稱讚一番,今兒隨便,女孩兒們不講究上下,隻管心裏高興,湊成一堆笑鬧。正吵嚷著要往覽勝門去,宮門上順子和長滿壽來了,哈著腰,手裏托著隻鎏金鳥籠,一路行來滿臉堆笑。
“錦姑娘吉祥啊。”長滿壽虛打個千兒,“萬歲爺賞了畫眉鳥給姑娘養著玩兒,是新貢的雛窩兒。萬歲爺說了,叫姑娘和老祖宗的鸚哥兒分開養,以免雛窩兒髒了口。”
錦書福身領旨,心裏抱怨著,說是給養著玩的,怎麼還有規矩吩咐下來?又不拿到鳥市上賣去,髒了口怕什麼,百靈能學鸚鵡說人話,那才稀罕呢!
順子笑著對長滿壽道:“諳達您瞧瞧,姑娘梳了這頭真氣派!”
長滿壽嘖嘖咂嘴,攏著袖子說:“可不!插上通花點翠,那就是獨一份兒的臉子!叫咱們萬歲爺瞧見,不定怎麼喜歡呢!”
錦書聽著尷尬極了,低下頭道:“諳達說笑了,我算什麼,諳達抬舉了。勞諳達帶話給萬歲爺,奴才謝主子賞,奴才一定把鳥伺候好,不負聖恩。”
長滿壽往上一拱手道:“萬歲爺說了,這鳥兒就是個玩意兒,讓姑娘別當祖宗似的伺候,喂點食,給點水就成,那鳥好養活。”
錦書心裏嘀咕,既然隨意養,幹什麼又怕髒口?可見是個口不對心的人!
長滿壽一打量邊上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姑娘們,忙道:“成了,我的差辦完了,姑娘們自去逛吧,我再不走,沒的背後都罵我討人嫌。”說著湊到錦書耳邊道,“姑娘逛會子就回來吧,太皇太後遊湖去了,不一定什麼時候榮返。姑娘不在,宮裏空著失了體統。”
錦書醒過味來,明白是怎麼回事,麵前仍舊淡淡的,不說旁的,福了一下身子道:“是。送諳達,諳達好走。”
長滿壽招呼順子回去,順子紮在女孩兒堆裏出不來了,二總管火氣上來了,伸手就是一耳朵,“猴崽子,看見姑娘就挪不動窩了?幹看著又能怎麼樣呢?心裏貓抓似的難受,還不如不看。別給我跌份兒了,快回去!”順子連滾帶爬地跟著上二門上去,引得身後眾人哄堂大笑。
錦書提溜著鳥籠子對大梅說:“你們先去吧,我把鳥安置好了就來。”有了這麼個題外話,大家也沒什麼可說的了,大梅應了聲,領著小宮女們往花園裏去了。
錦書回身進配殿裏,托著那個鳥籠子愣了會兒神。那小畫眉到底沒長開,個頭小,順著鳥架子上躥下跳的撲騰。她看著看著鼻子就有點發酸,自己和這鳥兒真像,給困住了,籠子是金的,沒有天窗,門也給鎖死了,一輩子注定了在裏頭圈養著,任你渾身解數都逃不出去。
“咱們真有緣分,認姐們兒吧!”她自嘲地笑笑,“我有個貓妹妹,再來個鳥妹妹,就齊全了。”
“又犯傻!”一個聲音從窗屜子外傳來。
錦書莞爾,把籠子掛好了迎出來,請個雙安輕聲道:“你怎麼知道我在宮裏?”
太子攜了她的手進來,滿眼止不住的驚豔之色,心不在焉地應道:“我在夾道裏碰見了大梅子她們,你沒去遊海子,不在宮裏還能在哪兒?”
“你怎麼知道我沒去?”錦書問,“你隨扈去了?”
太子笑道:“露了個麵兒,等老祖宗和皇父皇姑姑們上了龍船,我從船尾上偷著下來的。”
錦書嗯了一聲,忙著給他張羅茶點,踩著花盆底的身姿款曲搖擺,竟是柔美得水一樣。太子傻傻看著,靦腆道:“錦書,你真好看。”
錦書怔了怔,捧著紅紅的臉嗔道:“又沒正形兒!”女孩兒總是愛美的,她撫了撫鬢角的宮花,小心地說:“我今兒擦了胭脂,真的好看?”
太子紅著臉點頭,“我瞧著好看,頭梳得好,胭脂擦得好,這花盆底穿得也好,總之哪兒都好。”
錦書拿帕子掩著嘴,笑得眼兒彎彎的。和太子在一塊兒就有股說不出的愜意從容,心裏沒有浮躁,像七夕節前為乞巧曬的水,麵上浮著水皮子,看不見,卻沉靜積澱。
“錦書,我要讓你往後都這麼的打扮。”太子說,握了握拳頭,“連自己心愛的人都護不了,我算個什麼爺們兒!我沒法子再等了,幾天才見一回麵,這怎麼成?我要去求賜婚,你又攔著我,我怎麼辦才好,你給我個準信兒吧。”
錦書低頭不看他,“我給你什麼準信兒呢?我是個今天不知道明天的人,你心裏願意就來瞧瞧我,不願意,我也不能強求。咱們的緣有多深,得看老天爺的,我現在和你許諾有什麼用?”
太子慢慢沉寂下來,濃眉漸蹙,擰成了個死結。
兩個人都不言語,隻默默坐著,錦書問道:“萬歲爺新晉位的寶答應是你指派去的?”
太子惶然抬起頭來,囁嚅著,“你都知道了?我是走投無路了才想出這麼個法子來的,我瞧她和你長得像,想拿她來替代你伺候萬歲爺。”
錦書搖頭道:“你的這些心思萬歲爺能不知道嗎?為我冒這個險不值當。”
太子固執道:“值不值當由我說了算,對我來說,沒什麼比保全你更要緊了。”頓了頓又懊惱道,“隻可惜我高估了寶楹,她非但不能成事,反成了禍頭子,叫皇上處處防備著我了。”
錦書聽了驚愕莫名,皇帝當真為這事責怪太子了?他不是說隻給個警醒,不懲處太子的嗎!
太子怕她擔心忙露了個笑臉子,哄道:“你別替我操心,皇父極疼愛我,就是知道這事兒也沒什麼,做兒子的孝敬他,這也不為過。”
“那天寶答應和我說了會子話。”錦書道,“她讓我替她傳話給你,說求你別忘了答應她的事兒。”
太子冷酷的吊起了嘴角,“她還和你說這些個?真是個不知死活的!也是,光腳的不怕穿鞋的,如今她都成了這樣,還有什麼可顧忌的?隻是她別惹怒了我,否則可別怪我不客氣!”
錦書看著他那個陰沉樣兒真是嚇了一跳,從沒想過他還有這樣的一麵。轉念思量,生在帝王家,哪裏有一塵不染的人?他有心機有算計也是好的,至少不會任人魚肉,將來不管是在儲君位上還是登基禦極,總能運籌帷幄,決勝千裏。
“我已經給吏部傳了口諭,軍機處的印信也出了,給她表哥放了個山西鹽道的缺。這差事油水多,也算對得起她了。”太子慢聲慢氣地說:“我打發人查過她表哥,那個人除了考運不濟,別的諸如學問人品都是沒的說,派個官也不辱沒,我料想總比那些捐官的好些。”
錦書頷首道:“這趟橫豎是咱們的錯處,我心裏過意不去,她如今叫萬歲爺圈禁起來了,和刑部衙門裏關押的罪人有什麼區別?隻怪你,你要是早讓我知道,我決計不能讓你這樣做。咱們難也就算了,還白白搭上個她,耽擱了她和他表哥的姻緣,多造孽啊!”
太子也有些懊悔的意思,他訕訕道:“我是沒別的道可走了才出此下策的,皇上辦的那些事兒,我一旁瞧著心都要碎了。”
自他懂事起,便一直對皇父敬若神明。人都說帝王家容不得太多的親情,可他待君父的一片赤誠蒼天可鑒,就是讓他為皇父去死,他連眼睛都不帶眨的!他這樣敬他愛他,他為什麼要和他看上同一個女人?為了錦書,他竟打算撂下護軍連夜回來,這不是頂頂滑稽的事嗎?
太子的危機感日益加劇,再這麼放任下去就要招來大禍了!論理兒他該麵見皇父,好好和他說道說道。他晚上頭疼,點燈熬油地坐在桌前冥思苦想,把所有的想法捋了一遍,理出個頭緒來,打算找個好方式和皇父開口。晨光中點卯上朝,他站在丹陛下仰頭看威嚴升座的皇帝,琢磨了幾夜的話一下兒全忘光了。他對皇帝惕惕然,即使散了朝,不論暖閣裏也好,南書房也好,他不敢說,那是打心底裏升騰起來的畏懼。也不單是畏懼,還有別的顧忌,滿口飯好吃,滿口話不能混說,他得給大家留臉麵,皇父的、自己的,還有錦書的。這層窗戶紙不到最後關頭絕不能捅破,一旦事情攤到明麵上,再想轉圜,就沒有餘地了。
錦書低頭不語,這團亂麻裏有誰是不難的?她要是能管住自己不去動情,可能什麼事都沒了,她做她的使喚丫頭,他們自去當他們的皇帝太子,本來不該交集的三條線攪和在了一起,還能自在過日子嗎?
“其實,咱們就這樣也挺好。”錦書極力控製著自己的聲音,衝他微微地笑,“你別念著將來怎麼樣,咱們自小認識,就當是個發小也成,未必一定要廝守在一處。”
太子看著她,慘淡一笑,“都到了這份上你還說這個?我要能撂開手,還等到這會子?那些事兒不用你去操心,你踏踏實實的,容我再想想別的法子。”
錦書慌忙擺手,“你可別再幹糊塗事了,當真惹惱了萬歲爺沒你好果子吃的。”
“你放心吧!”太子起身推開窗屜子朝外看,豔陽高照,滿目皆是跳躍的金色。他回頭道,“別光在屋子裏悶著,咱們也出去散散。”
兩人相攜出永康左門,上了筆直的甬路。因著今兒逛園子的人多,道兒上有熙熙攘攘來往的宮女太監。太子拉著她的手,攥得緊緊的,她嫌招搖,使勁掙脫出來,紅著臉嘟囔,“人家瞧著呢,多不好!”
太子四下一瞥眼,輕蔑道:“誰敢嚼舌頭?爺把他舌頭拔出來喂狗!”“瞧瞧,又拿爺的份兒!”錦書掩嘴笑道。太陽暖暖的,風吹著也叫人舒坦。太子走得很慢,和她肩並著肩,怕她穿著花盆底崴著腳,適時的托上一把,和風細雨的囑咐她小心,在這樣的節令裏,這樣的春日中,柔情接柔情,笑臉對笑臉,仿佛已經是世上最美好的情景了。
慈寧宮花園人多熱鬧,太子不愛進去,所以先前繞開長信門走,這會兒一路往南,錦書估摸他是要往內金水河去,也不問他,隻管跟著他,有他在,往哪兒都不怕似的。
內金水河上有座斷虹橋最負盛名,大抵也是倚仗了河的婀娜婉轉,還有那十八棵元代槐樹,俗稱“紫禁十八槐”。花朝節賞花為主,橋也罷樹也罷,今天不怎麼吃香,宮人都往內廷的四處花園裏去了。
兩個人沿青石磚緩緩前行,越走人越稀少,太子側眼望她,有些遲疑,又有些不安,他小心翼翼的詢問:“錦書,我還牽著你好不好?”
錦書絞著帕子低下頭,太子頗失望,心裏又忐忑著,怕自己孟浪,一不留神得罪了她。女孩家心思細,肚子裏打仗麵上不顯出來,幹拿他當擺設不理他,那可有他難熬的了。
正悔青了腸子,不想那邊探過來一隻柔荑,纖纖玉指粉嫩得陽春白雪一般。太子胸口激蕩起來,寶貝的捧在掌心裏,拇指在她虎口摩挲,喜道:“那番邦進貢的藥還真好使,手上的傷沒落下什麼疤來,阿彌陀佛,老天開眼。”
錦書由他拉著,打趣道:“你什麼時候也學主子們念佛了?佛學廣袤精深,你得閑兒讀讀經書也好,陶冶性情,心境也寬宏。”
太子一本正經道:“經書換成錦書還有一說,否則可不要我的命了。”
兩人說說笑笑到了斷虹橋邊,這橋是座單拱橋,橋上欄板、望柱都是漢白玉鑄成的,柱頭上雕的是荷葉和蓮蓬,蓮蓬上供著神態各異的石獅子。內造的東西,一不怕廢料,二不怕費工,所以這座橋既考究又精美,是紫禁城內諸橋之首。
朝北看是一片難得的開闊地,十八棵古槐樹冠高大、滿目青翠、遍地蔭涼。錦書回身說:“我記得軍機處值房就在前頭不遠,咱們在這兒說話,萬一叫禦前大臣看見了怎麼辦?”
太子抿嘴笑道:“甭怕,人家軍機大臣也有家有口,萬歲爺都陪太皇太後遊幸什刹海去了,辦差也有個打盹兒的時候,大人們也得鑽館子喝小酒,吃佛手卷、酥合子去。再上玉泉山打瓶水回來品茶,也過一過美滋滋的小日子不是!”
“可不,一年忙到頭的。”錦書順著話頭子說:“有您這樣的主子,大人們該多樂嗬啊。”
太子悄聲地說:“這話別叫旁人聽見,我還不是正經主子呢,沒的給咱們扣上個謀逆的罪名。”說完哈哈大笑起來。
這人真是不老成,這種話也敢拿出來說!錦書嗔怪地看他,“我哪有那個意思,你不是主子,還有誰配稱主子的?萬歲爺是老主子,你是小主子。”
太子笑得愈發厲害,斷斷續續道:“你仔細了,還沒人敢管萬歲爺叫老主子的。讓內務府聽見,辦你個大不敬的罪名兒。”
錦書愣了愣,心說真被他給繞進去了,便扭身不再理他,在橋頭上坐了一會兒,舉步又朝十八槐去。那些樹有了幾百年的歲數,樹皮斑斑駁駁,老態龍鍾,樹頂上的冠卻枝繁葉茂。到了盛夏新芽新葉都長結實了,上頭遮著烈日驕陽,樹幹間流轉的是習習涼風,往樹底下一坐,真真是納涼消夏的好去處。
太子背著手跟在她身後,篤悠悠說:“皇後娘娘往我屋子裏派了兩個通房,還明著說了,不許往四執庫打發。”
錦書腦子裏一頓,溫吞地應了一聲,“那是好事兒。”
太子嗤笑道:“什麼好事兒?我要是稀罕那個,早跟著宗族裏的郡王公爺們上勾欄胡同去了,犯得著還讓諳達太監拿書來讓我學?那些個太監真有意思,看起禁書來興致比誰都高,我瞧著就那麼回事,他們看得直流哈喇子,你道好笑不好笑?”
錦書悻悻的,腳下的花盆底在泥地上踩出個坑來,她甕著聲兒地問:“那你怎麼處置她們?留下了?”
太子覺得心都飛起來了,那俏生生的酸樣兒,不是吃味兒了是什麼?他大踏步上前扳正了她的身子,猛地往懷裏一帶,急切地說:“那不能夠!我又不是四九城裏的公子哥兒,和誰都成。她們被我分派著站窗戶去了,我認定了你,這輩子非你不可,娶不上你,我就出家當和尚去。”
錦書安靜靠著他,且不管能不能有將來,衝著這幾句窩心的話,也能叫她受用不盡了。上山守陵的打算不能告訴他,他這樣的脾氣,難免情急之下就跑去求皇帝賜婚,自己死活不打緊,萬一耽誤了他的錦繡前程可怎麼好呢!
太子的下巴在她額頭親昵的蹭了蹭,喃喃地誦,“平生不會相思,才會相思,便害相思。身似浮雲,心如飛絮,氣若遊絲……”
皇帝的視線朝遠處飄忽過去,湖麵上霞光萬道,金碧輝煌的殿宇倒映在水中,更顯得巍峨壯觀。
春雷響過了,堤岸邊的柳樹都抽了新枝兒,荷葉也伸展來了,龍船和副船就在接天的嫩綠色間穿行。升平署的舢板遠遠跟隨著,隱隱有悠揚的笛聲傳來,忽高忽低,時斷時續,襯著這美景良晨,煞是引人遐思。
太皇太後正和皇姑們說話拉家常,裏外都是自己人,平時的拘謹也擺到一邊去了。老話說三個女人一台戲,如今十來個女人圍坐在一起,那歡聲笑語連成了片,就跟炸了鍋似的,吵得人耳窩子疼。
皇帝懨懨的,她們聊些什麼他一句都沒聽進去,早知道這樣就該分船才對,他一個爺們兒家和女人紮在一堆算什麼事兒?她沒來,這回的遊海子於他來說就失了意義。他把批折子的時間都花在坐船上,說是孝敬皇祖母,其實太皇太後並不需要他作陪,光那些姑子閨女們就夠她樂的了。
她這會子在做什麼?在賞花?還是在歇覺?他不由煩悶起來,像是鷹給絆住了腳,湖光山色美則美矣,卻難叫他消受。他恨不得生出一雙翅膀飛回宮裏去,哪怕是瞧她一眼,也就心滿意足了。心潮隨著笛聲上下起伏,他坐不住了,起身朝船頭去,湖上的風是潮濕的,微帶著涼意。
船尾的李玉貴快步過來打千兒,“主子,您有什麼示下?”
皇帝說:“怎麼隻有笛子?單是笛子未免貧乏,少了檀板擊節,這細樂就缺味兒了。”
李玉貴“嗻”了一聲,“奴才這就傳旨升平署去。”說罷就招不遠處待命的瓢扇扇來。
皇上極目遠眺,春日靜好,隻是心裏總歸空落落的。長滿壽同她說了吧?讓她在宮裏等著,她明白沒有?太皇太後遊完了湖還要拜花神娘娘,那時他就能脫身出來了,趁著老祖宗沒回宮,他好去瞧瞧她。
大鄴慕容家善丹青,通音律,是曆朝曆代中難得的詩情畫意的皇族。皇帝猜測著,或者她也會吹管笛,就像敦敬皇貴妃那樣。
“取把簫來。”皇帝說,倚在雕龍柱上的楹聯旁,讓左右撤了華蓋,拿手遮在眉上。船行得很慢,太陽照得人暖洋洋的,她不在,多可惜!否則還可以合奏上一曲。
簫即刻就呈來了,通體碧綠,水頭足得幾乎要流淌下來。他拿在手裏把玩,在船頭拴纜繩的木樁上坐定了,也不管倉內多嘈雜,兀自吹奏起來,簫聲嗚嗚咽咽隨波蕩漾,直向天際飄散開去。
戎羯逼我為室家,將我行兮向天涯。雲山萬裏兮歸路遐,疾風千裏兮揚塵沙……
皇帝吹得一手好曲子,把《胡笳十八拍》奏得纏綿婉轉,叫人把心都揪成了團。女眷們紛紛端坐著,一個個也不言聲兒了,靜靜聽著有些飄忽忽忘情,想起了夫妻分離的愁苦,思緒就隨著那簫聲跌宕起伏,一曲罷了,方覺已然濕了眼角。
“大哥哥真是古往今來第一天子,弓箭使得好,連簫曲也奏得妙。”九公主是高皇帝的遺腹子,上年秋彌時賜的婚,是皇帝頂小的妹妹。她眼淚汪汪地說:“真個兒催人心肝,叫我聽得直想哭呢!”
皇帝笑道:“那怎麼成,好日子裏叫你掉金豆子就是朕的不是了。你且別忙哭,朕有道旨意要頒,你聽完了保管要笑了。”邊說著朝太皇太後行了個半禮,“皇祖母,孫兒細想了想,咱們宇文家的公主們固然尊崇,忌諱著祖上定的規矩倒失了世人的倫常。既然出了閣,是大英的帝姬也是人家的媳婦,夫妻常年分散總歸是欠妥。孫兒已命內務府草詔,放恩旨準駙馬公主同府而居,朕這回忤逆祖訓了,請皇祖母恕孫兒不孝。”
太皇太後很是意外,這件事來回議了好幾趟,一直就耗著定不下來。誰不盼著自己的姑子和閨女日子過得舒心,可又怕叫皇帝為難,所以陳條遞到她這裏她就給壓下了。沒想到皇帝竟下了決心,想是由己及人,嚐到了其中苦處,也能體諒皇姑們的煎熬了。
一旁的皇後垂下了眼,在她看來違背祖訓便是動搖了根本,如今的皇帝早就不及從前清醒孤高了,他成了徹底的凡夫俗子,什麼近人情?分明就是私心作祟!皇姑們因這個好消息大喜過望,又不好意思謝恩,忙離席叩頭。
既然都擬了詔,也沒什麼可說的了,橫豎是好事情,太皇太後自然樂見其成,隻道:“我的哥兒,你體天格物,哪裏有什麼不孝的。咱們也學學民間的活法,夫唱婦隨,那才是一家子的天倫之樂。”
這個花朝節成了皇姑們的喜日子,皇帝看著姑姑妹妹們滿臉的歡欣,不無憂傷地想,一道恩旨福澤了那麼多人,她們都高興了,自己呢?誰來拯救他?
太皇太後沉沉一歎,皇帝的苦悶隱藏得那樣深,如今隻怕是做什麼都枉然了。她一麵憤恨一麵又不舍,就像十年前對他父親那樣,她束手無策,深刻的痛利箭一樣穿透皮肉,狠狠烙在骨頭上。兒子為慕容家的女人送了命,現在輪到孫子和重孫子了。姓慕容的仿佛是個夢魘,早該一個不留的殺光才好。禍患埋下了,往後有苦頭吃的了!
皇帝仍舊在船頭站著,漸漸有些暈眩,離岸還有這麼遠,他不耐的蹙眉,隻恨那些搖櫓的不夠使勁兒,他真是一刻也待不住了。他對李玉貴說:“太子呢?傳他過來!不在這裏伺候老祖宗,躲在副船上做什麼?”
李玉貴一激靈,哈腰道:“回萬歲爺的話,太子爺沒在副船上,起錨那會兒就下船去了。”
皇帝愕然,心頭怒火直躥起來,咬著牙冷笑,好啊,果然是他的好兒子,和皇父抖起機靈來了。他回頭狠戾地看了皇後一眼,都是她給慣的,學小家子不上台麵的紈絝做派像模像樣,偷奸耍滑無所不能,這麼下去還得了?君父全然不在眼睛裏,大逆不道就在跟前了!
皇後被他瞧得起了細栗,茫茫然也不知自己哪裏落了不是惹他生氣了。正一頭霧水,皇帝過來給太皇太後作了個揖,道:“皇祖母,孫兒在頤和園裏安排了戲班子,回頭請姑奶奶們瞧戲去。內務府早傳了駙馬們在園子裏候著,等上了岸,叫他們夫妻在一處看回戲。帽子戲還是折子戲由著老祖宗點,這趟唱腔門派最齊全,也給老祖宗和姑姑妹妹們添喜興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