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目極傷心(3 / 3)

太皇太後聽出點味兒來了,問道:“皇帝這是要回去了嗎?”

皇帝又揖了揖,“老祖宗恕罪,兩江這幾天出了宗案子,朝廷的庫給人劫了,砸了鎖,殺了看庫的兵丁,把個府庫搬了個空空如也。事情出了五六天了,居然是毫無頭緒,孫堅身為兩江總督,辦事不力,下頭的人報上去,他正摟著小老婆睡大頭覺呢!孫兒吩咐督察院徹查,那個孫堅送刑部羈押了,看苗頭這案子牽連甚廣,孫兒是人在這裏,心在軍機處。請老祖宗準孫兒先行告退,這會子外省的奏報八成到了,一刻也耽擱不得。”他對帝姬們拱手,“請姑奶奶們替朕好好陪老祖宗樂樂,容朕先失陪了。”

太皇太後點頭,“你去吧,政務要緊。如今雖四海升平,到底也有暗裏看不見的魑魅魍魎,閻王好鬥,小鬼難纏,你要多費心。倘或是歹人強寇劫庫,剿了就是了,可若是別的人,你要好生掂量審度才是。”

皇帝道:“老祖宗教訓的是,萬方有罪,罪在朕躬。孫兒定當時時自省,請老祖宗寬心。”邊卻行邊道,“孫兒告退。”

外頭李玉貴早命人備好了船,艙蓋是上好的木雕琉璃瓦式,艙的兩邊是珠貝鑲嵌的垂花扇,八字插屏、寶座寶象、還有鋥亮的朱紅漆柱,標準的禦用龍船。

皇帝現在是歸心似箭,他說的兩江劫案確有其事,隻不過早已經審得差不多了,拿來做個由頭,好盡早抽身出來而已。

他是憋了一肚子的火,竟像個捉奸的丈夫那樣憤懣,恨不得即刻就回到內廷去,看看太子是不是趁這當口私會她。他們少不得濃情蜜意,耳鬢私磨,宮裏沒了當家的,他們豈不是無法無天了?

皇帝看著眼前的龍船越發的焦躁,對李玉貴切齒道:“你的腦子叫狗吃了?還不換輕便的來!”

李玉貴隻差沒跪下了,他哭喪著臉說:“回主子的話,要輕便隻有那邊的瓢扇扇,可奴才怕屈了您的尊,奴才就是萬劫不複的死罪。”

皇帝擰眉道:“快去傳來。”

李玉貴領了旨擊掌,一溜小船立刻圍攏過來,等皇帝上了輕舟,前後各有兩列禦前侍衛護駕,搖槳的是陪著皇帝練布庫的哈哈珠子。練家子,臂力腕力驚人,皇帝一聲令下,把艘小船倒騰得生出花來,一盞茶工夫已滑過了百來丈的湖麵抵達對岸了。

李玉貴顫巍巍爬上岸,小腿肚子直抽筋,他像撿回條命似的大喘了口粗氣兒,打了千兒道:“奴才叫常四伺候主子更衣,奴才先回宮傳旨意,著錦書姑娘養心殿來見。”

滿以為皇帝會答應,誰知他臉一沉,真像是萬年不化的堅冰,沒好氣兒地說:“自作聰明的蠢材!牽馬過來!”

禦前太監慌忙就近拉了匹馬,也不管是不是馱車的頂馬了,火燒眉毛的套上鞍呈到皇帝麵前。皇帝行伍出身,縱身一躍便上了馬背,蛇皮鞭甩得山響,撂下一幹侍衛太監,直奔午門而去。

無巧不成書,天底下就是有這麼背晦的事兒。皇帝回宮走的是太和門,段虹橋則在太和門與武英殿之間。皇帝風塵仆仆地回來,走在甬道上猛然頓住了腳,穿過貞度門望去,十八槐下站著兩個人,太子是他從小看著長大的,一眼就能認出來,另一個宮裝美人巧笑倩兮,在橋頭望柱邊盈然而立,那纖纖身姿早就刻在了他靈魂上,除了錦書還有誰!

皇帝慌了神,像是被人扇了一巴掌似的難堪。他時刻不忘的人和他兒子兩情相悅,她看著太子,目光平淨溫柔,她愛的是太子,不是他,這他早就知道了,可為什麼親眼看見了還是這麼叫他肝膽俱裂?

他的心抽搐起來,費力的低喘了兩口氣。他覺得自己像戲裏的醜角,既尷尬又可笑。悶著頭狂奔幾裏地,難道就是為了看他們如何親昵無間嗎?他呆立在那裏進退不得,風裏夾帶著他們的笑語朝他撲麵而來,錦書臉上沒有誠惶誠恐的表情,她微微歪著頭,嘴角勾出一抹從容,對探身去摘水仙的太子囑咐“小心點”。

皇帝冷笑起來,小心點?再小心也不濟了!這個兒子身上他花的心思最多,用盡了全力去栽培他。他擎小兒根基弱,幾趟生死邊緣掙紮,他沒日沒夜的守著他,在西暖閣裏架爐子生火親自給他熬藥。好容易救回來了,調理好了身子,養大了,結果換來這麼個結局。

除了寒心還有什麼?翅膀還沒硬就要來對抗了?太子拿山西鹽道的缺,悄不聲兒的貼補給寶楹的娘家表哥也就罷了,算是還了對寶楹的虧欠。他不言聲也是為錦書,太子可以混來一氣兒,錦書怎麼辦?別說鬧起來,萬一有個風吹草動的,她在慈寧宮隻怕也難熬。他做到這份上也夠仁義了,他再鐵血,又能對自己的骨肉怎麼樣?

皇帝看著太子給錦書插上花,錦書是真心的歡喜,她馴服的側過頭,大半個身子倚在太子懷裏。他們是那樣般配,一樣的青春年華,一樣的明媚無暇。皇帝心裏發寒,他甚至覺得自己擋橫,礙了他們的手腳,沒有他從中作梗,他們八成處得更好。

太子頭回給女人戴花,他僵著五指搗鼓了半天,然後扶正了錦書上下左右打量,嘖嘖道:“還是真花耐看,咱們來的地方不對,這兒除了水仙就沒旁的花了。”

錦書撫著鬢角慢慢地說:“我就覺得挺好,花朝也未必要賞花呀。”笑著轉過身,隻朝貞度門一瞥,渾身猶如過電般大震,驚愕地立在那裏再也沒法子動彈了。

皇帝就在門前,穿著家常的藍色漳絨團八寶大襟馬褂,負手朝這裏看著,臉上是稀鬆平常的神色,沒有震怒,沒有忿恨,就那樣淡淡看著,像是要把她看穿一樣。錦書腔子裏狂跳,莫名其妙的心虛起來,跟做賊叫人拿了個現行兒似的,閃躲著垂下了眼不敢正視他。

太子順著她的視線看過來,見皇父獨個兒在門子前佇立,悚然驚白了臉。怎麼這會子回來了?掐著點兒的算,即便不陪太皇太後賞花看戲,銀錠橋下轉一圈,怎麼也該是巳時回宮才對,這趟莫不是撂下了太皇太後和皇姑們?

先不論怎麼,趕緊著拉著錦書直奔過去見禮,慌裏慌張甩袖打千兒,“兒子給皇父請安。”

錦書低著頭蹲身一肅,“奴才給皇上請安。”

皇帝勉力自持,背在身後的手瑟瑟打顫。他看著麵前的兩個人,已然乏力到了極致。外頭那麼亮,為什麼他滿目所及盡是晦暗?他咬牙克製著,耗完了所有的力氣。眨了眨幹澀的眼睛,他說:“免禮吧。你們倆怎麼碰上的?”

他情願相信他們是偶然相遇,他讓長滿壽送鳥過去是為什麼?以她的聰明勁兒還猜不透嗎?她不拿他當回事,太子一到,她把什麼都撂開了。他在刀山火海裏爬滾,她呢?全然不在眼裏。她隻顧念太子,看不見他的痛苦。

皇帝有一瞬甚至痛恨起她來,她是個石頭雕的美人,眉眼兒都齊全,就是雕不出她的心來。他害她從天上掉進了泥裏,所以她要報複他,要一刀一刀的淩遲他,幾個月不夠,要十年、二十年、一輩子的折磨他。這日子什麼時候是個頭?他覺得自己成了苦囚,羈押在了暗無天日的牢籠裏。他苟延殘喘,她卻頂著一副純潔無辜的麵孔冷眼旁觀,裝作什麼事都沒有發生,照舊倚在太子身邊巧笑嫣然。

多可恨的女人,要是下得去手殺了多好!皇帝哽住了嗓子,他看著她,心裏刀絞一樣的痛。她果然成了他的壞疽,成了他的軟肋。什麼九五之尊、雄才大略,如今還剩什麼?

太子不是那種九轉回腸的性格,他死心眼兒,並且固執。既然到了這個份上,擇日不如撞日,索性把事情說明白了,他們倆兩情相悅,就讓皇父瞧著定奪吧!

他弓著身道:“回皇父的話……”

“回萬歲爺的話,奴才前頭和大梅她們逛園子,在含清齋前遇著太子爺的。”錦書搶著回道:她能預料到太子想說的是什麼,忙不迭地岔開了話頭子。

太子這會兒扒下臉子全倒出來,皇帝不計較,不過一笑了之;倘或認了真,要加罪,現成的罪名明擺著的。到時候不大不小的一通斥責,父子之間生了嫌隙不說,太子在朝堂之上也跌份兒。自己橫豎是鐵了心要守陵去的,走不走得成是後話,別在這個節骨眼上惹事,回頭叫太子難做人。

她膽戰心驚的垂手侍立,太子不知道她是什麼打算,隻得悻悻然閉上了嘴,心裏憋了口氣,本想一吐為快,誰知道又生生叫她給堵了回去。

皇帝是難以言喻的狼狽。他苦笑著,終究是到了這個地步,三個人照了麵,他們是一黨的,自己孤零零,隻有靠她的哄騙聊以自慰。何苦這樣!他的唇角漸漸抿出寂寥。在她眼裏他就是個暴君,鋼鐵樣的不近人情,一有不順心,立起兩條眉毛就要罰人殺人。她心疼太子呢,怕他惱羞成怒,幹出比虎更毒的事來。他還要繼續受她的愚弄嗎?他的帝王之誌哪裏去了?

皇帝挺直了脊背,依然是泰山般巋然不動的尊榮,正了臉色對太子道:“太皇太後才剛還問你來著。你如今大了,規矩倒愈發回去了,軍機處有通本議奏,也要在老祖宗跟前告個假才好。今兒是咱們娘家人見姑奶奶,單撂下滿船的親戚,怎麼一點忌諱也沒有?”

太子原當皇帝必然因他偷跑的事兒嗬斥他,腦子裏炒豆子似的想了好幾個說頭,沒想到皇帝竟然自發的替他找著了台階,讓他有些費解。考慮也不在這一時,忙順著竿子俯首作揖,“皇父教訓的是,兒子這趟辦事不老成,等祖姑奶奶和老姑奶奶們榮返了,兒子定當去給長輩們賠不是。”

皇帝嗯了一聲,下狠心不去瞧錦書,隻道:“下半晌的進講沒撤,你仔細準備著,朕要聽你論一論周唐外重內輕,秦魏外輕內重的得論。你身為儲君,應當知道自己肩上的擔子,整日和奴才廝混,朕瞧著就要失儀失德了。”

那句“奴才”像記悶拳,猛地擊中了她的太陽穴,她下意識揪住了馬褂的下沿,隻覺摧肝裂膽,痛不欲生。皇帝真是能耐人,輕輕的一句話就能把人心捅出個窟窿來。

太子惶惶看著錦書,她咬著嘴唇,神態還算自若,隻是臉色青白得像刮過的骨頭,人繃得緊緊的,筆直地站著,垂眼看自己的腳尖,不言語,也沒有任何別的動作,泥塑木雕一樣。

太子不能駁斥皇帝,他唯有畢恭畢敬地應承“兒子領旨”,不能為錦書說一句公道話。

皇帝本來隻想煞煞自己的性兒,誰知道竟說出這樣傷害她的話來。這話一出口他就後悔了,他從沒拿她當過奴才看,在他這兒,她比後宮任何女人都得勢。哪個主子娘娘能叫他這麼的魂不守舍?他吃不香、睡不好,全部都是為了她。眼下怎麼辦?覆水難收,她痛,他比她痛一千倍。可他沒法子低頭,男人的臉麵比命都重要,更何況他是皇帝,是天底下頂頂高貴、頂頂威儀的萬民之主。

皇帝不敢去瞧她,她麵上再倔強,到底是個女人。一個女人失了國,失了家,沒了家人靠山,活著隻憑僅剩的一點尊嚴維係。她在宮裏的主子麵前稱奴才是不得已,她有自己的傲性,那些個撚酸吃醋找茬的管她叫奴才便罷了,她也不把她們當回事。可如今他也管她叫奴才,他沒法猜透她心裏是怎麼想的,她是恨呢?還是像對待閑雜人等那樣不屑一顧?

“啟稟萬歲爺,”錦書蹲了個福,“老祖宗臨出門囑咐,辰末要給花神娘娘上供,奴才有旨意在身,這就告退了。”

皇帝的整顆心像掉進了滾水裏,霎時蜷縮起來。他啞然看著她,她慘白著臉,倔強地抿著唇,挺腰子站著,不屈不撓的模樣。

太子怨恨的咬著後槽牙,他覺得不可思議,皇父向來厚看錦書,當真是情極生怨了嗎?就是有氣也該對他撒,難為女人算什麼!他漠然垂手道:“請皇父準兒子送她回去。”

皇帝暗裏早亂了方寸,他腦子裏一團亂麻,又不能叫太子看出來,折了君父的麵兒。皮囊子下揪得肝兒顫,臉上還是繃住了,也不搭茬,就恁麼不錯眼珠兒的直視太子。

錦書退後了兩步,對太子道福,“奴才自個兒回去就成,太子爺留步吧。”

她捏著拳頭,竭盡全力的維持著最後一點尊嚴,穩住步子朝十八槐去。宮牆越來越近,鑽骨的痛侵向四肢百骸,踏進夾道的那一瞬,所有的理智轟然倒塌,她背靠著牆癱坐下來,拿手捂住臉,嗚咽悲鳴出了聲。

看看吧,慕容錦書,這就是你忘了仇恨的下場!奴才?在他看來你就是個奴才!和這千千萬萬的宮女子沒什麼不同,甚至更下等。他抱一抱你,不過當你是個玩意兒,他皇帝動動小手指頭就能把你捏死,你還顛顛兒地打算去巴結?慕容家夠造孽的了,千頃地一根苗,這會兒就你一個。你心上包的那層堅硬外殼哪兒去了?你這麼叫仇人作踐對得起誰?丟父母的臉,丟祖宗十八代的臉!

她惡狠狠地把自己臭罵了一通,直著頸子倒了兩口氣,心裏漸漸變得豁亮。哭過了,再怨再恨也要挺住。得想轍出去,她還有念想,還有永晝,找到了弟弟,赴死才能瞑目。

她擦幹眼淚腳下加緊,過右翼門往榻榻裏去,掏出皇帝賞的哪塊懷表,奮力朝箱籠裏砸了過去。虧她還當寶貝似的貼身藏著,藏著幹什麼?自取其辱!

她胡亂拿衣裳把表蓋住,就像用鐵絲把自己層層疊疊包裹住一樣。打今兒起要清醒了,人家耍著你玩,不拿你當事兒,自己再不爭氣,誰也救不了你了。

她像個病人似的慌手慌腳的找來笸籮,把細軟一股腦兒翻出來縫進褻衣的夾層裏。她用牙咬斷了線,盯著手裏的針愣愣出神。撂開手吧,撂開了兩下裏幹淨,用不著油炸樣兒的熬可。她滿肚子的委屈往哪兒放呢?宮裏盛不下,隻有帶到外頭去了。

她曲起了手肘,把臉埋在臂彎裏,昏昏沉沉像得了一場大病,到了這時方驚覺,自己對他用情已然那樣深了,隻可惜泥牛入海,臨了都打了水漂了。

太子告退了,滿腹心事地去備他下午的進講。皇帝一個人在貞度門站了半天,禦前的太監們不敢上前打擾,都遠遠在太和門邊撫膝候著。

一陣風吹過來,皇帝閉了閉眼睛,慢慢回身上了中路,邁過金水橋,登太和殿,在保和殿下了台階進乾清門去。腿上灌了鉛似的,每一步都無比的沉重。

得了信兒趕進宮的莊親王還沒回過神來,他旗下的包衣今兒送節禮兒來,又有幾個宗親找他閑磕牙,趁著熱鬧,愛票戲的老夥計們辦起了堂會。他戴上了髯口粉墨登場,正準備唱上一段《伍子胥》,誰知道李玉貴打發人搬救兵來了,害得他急吼吼卸了油彩,穿胡同鑽小巷的抄了近道兒直奔午門。

進了宮就站在隆宗門前發愣,遠遠看見皇帝過來了,打眼兒一看,下盤不穩!他一拍大腿,“要壞事兒!腳底下怎麼還拌上蒜了?”問長滿壽,“萬歲爺喝高了?”

長滿壽直撓頭皮,愁眉苦臉地說:“奴才沒隨扈,不知道。”

“我告訴你,別和爺耍心思!”莊王爺兩個眼一立,凶相畢露,“快說!”

長滿壽嚇了一跳,半窩著身子磕磕巴巴道:“王爺息怒,萬歲爺前邊看見太子爺和錦書遊十八槐,照了麵,說了幾句話,這會兒就成這樣了。”

莊親王頓覺頭大如鬥,他慌忙飛也似的跑了過去,一把攙住了皇帝,嘴裏喊道:“臣弟恭請聖安。萬歲爺,您這是怎麼了?”

皇帝手腳冰冷,他看了莊親王一眼,“你來了?”虧得他來了,皇帝覺得自己用完了最後的一絲氣力,他幾乎是半掛在了他兄弟身上,由著莊王爺把他扶進了西暖閣的“勤政親賢”。

莊親王把他安置在炕上,拿引枕墊在他腰後,仔細看他的臉色,一看之下莊王爺背上冷汗涔涔而下。他從沒見過皇帝這番光景,虛弱到了極點,九死一生戰場上回來的模樣。臉也青了,眼也直了,無聲無息仰頭倒在那裏,說句大逆不道的話,就和死了沒什麼區別。莊親王心裏抽抽著,扒拉過他的手來請脈,脈象虛而浮細,典型的衛氣之虛,這回是傷心大發了!

“萬歲爺,好哥哥,您把心胸放寬泛些,世上沒有過不去的坎。”莊親王趴在炕沿上勸慰,“您心裏有什麼想法兒,想幹什麼,都和兄弟說,兄弟替您辦妥了,成不成?”

皇帝合上了眼皮。還能妥嗎?說什麼都晚了,天底下最苦的情,誰也沒轍,束手無策。

莊親王轉臉氣急敗壞地問門口侍立的李玉貴:“太子哪裏去了?他闖的禍不來料理,就這麼撂著他皇父不管了?”

李玉貴早嚇破了膽兒,他瑟縮著回話,“太子爺上南書房去了,萬歲爺有上諭,下午由太子爺進日講。”

皇帝擺了擺手,“別叫他來,朕煩見他。”

莊親王忙道:“大哥哥,您這會子還沒用膳吧?臣弟讓人送碗奶子進來,您先墊墊胃,有什麼不痛快的咱們回頭再說,好不好?”?

皇帝搖頭,到了這份上哪裏還有心思吃東西!他蹙眉道:“出去。”

莊親王衝李玉貴使了個眼色,李玉貴甩袖行跪安,卻行退出了暖閣,隻在穿堂裏待命靜候。

莊親王心裏惱太子,好好的把他親爹氣成這樣,他這太子是不想當了還是怎麼的?這大侄兒是他瞧著長大的,打小兒捧在肩頭上在南苑城池根下溜達,就和自己的親兒子一樣。如今糊塗了,辦了不孝的事兒,怎麼辦呢?要怪罪也怪罪不上啊,小子大了,心裏藏了人,這原本就無可厚非,慕容錦書不是皇帝房裏的人,他們倆好上了也沒什麼。要怪就怪爺倆都好那一口吧,明知道燙手的山芋不好接,卻都有迎難而上的勇氣。

倒黴催的!莊王爺覺得喪氣,他喟然一歎,頗有些英雄惜英雄的味道。想當年他也曾為個女人要死要活的,沒辦法,宇文家的男人都有這個宿命,一輩子總能遇見一個叫他把心碾成灰的人。後來那女人嫁了別人,他親手把她送上了花轎,自那以後他再也不能對誰動情了。和死了的嫡王妃過日子沒什麼大愛,也就是兩將就,所以他不願意再續弦了,弄個填房回來還是大眼瞪小眼地耗,還不如自在地過他的鰥夫日子。

“大哥哥,臣弟叫人把錦書姑娘請來吧,你有話就和她說,當著麵兒地說,總憋在肚子裏也不是個事兒。”莊親王留神皇帝的表情,他看見痛苦占據了那張雋秀的臉,他有點慌神,又道,“萬歲爺待見她是她的造化,您有什麼可憂心的?這後宮裏的宮女兒,哪個是您要不得的?何必忌諱那些個,苦了自己,我都替您委屈。”

皇帝又閉上了眼,他調勻了呼吸才說:“朕待見她,她未必待見朕。你別傳她來,朕……沒臉子見她。”

莊親王聽了這話愈發摸不著邊兒了,幹了什麼?怎麼就沒臉見了?做皇帝的是大拇哥上挑的,就是殺了她也沒什麼可露怯,今兒這是出了什麼天大的事兒了?

皇帝見莊親王一頭霧水,便勉強支著肘歪在炕桌上,把經過原原本本說了一遍,說完了懊悔地喃喃,“朕不該啊!”

莊王爺很想開解他“這世上就沒您不該的,她本來就是個奴才”,後來一琢磨還是算了,錦書是他心尖上的肉,誰敢說半個不字,他非和人拚命不可。

莊親王摸摸後腦勺,覺得還挺棘手。這裏頭的結得靠他們自己解,外人插不上手去。他費心張羅的勾當得停一停了,眼下不是把人往“又日新”送的時候。皇帝生了一百個心眼子,卻唯獨缺了含糊這一竅,就算給錦書下了春藥,把人脫光了送到龍床上,要叫他不管不顧的成事,隻怕也甚難。

“萬歲爺,容臣弟鬥膽說一句,十步之內必有芳草,您這麼掏心挖肺的待人家,人家又不領情,何必呢!”莊親王退到圈椅裏坐下,眼巴巴地看著皇帝,“您瞧您,現在都成了什麼樣了!人家不心疼您,我這個做弟弟的心疼。您以往多決斷,怎麼遇著個丫頭就打嗑唄兒了?不大點事兒,話說了就說了,要收也收不回來了。眼睛長在前頭就是朝前看的,您老回頭瞅怎麼成……”他看見皇帝不耐的皺起了眉,又自說自話道,“我說的大實話,您別不愛聽。您這樣的遭遇我遇見過,我和雲然的事您也知道,最後又怎麼樣?我知道她活著,她男人對她好,也盡夠了。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看開了就好了。”

皇帝抬起手撫了撫額頭,“你倒是看開了,如今成了這模樣。朕要是和你一樣,那這泱泱大英怎麼辦?後世怎麼斷我這承德帝?說我是糊塗蟲?”

莊親王哽了一下,知道他哥哥心裏搓火,他也不介意當回出氣筒,叫他冷嘲熱諷一番,岔開了他胸口的鬱結,興許就天下太平了。他咧著嘴角笑,“您別這麼說嘛,您能者多勞,我頭頂上有您這千古一帝把門兒,可不哪兒涼快哪兒待著去嗎!”

皇帝無奈地調開了視線,莊王爺見天兒在在北京城裏悠閑自得地遊來蕩去,結交的都是同一類的損友。在外頭和賣涼茶的逗咳嗽,進了大內找太監們嘮,滿嘴的片兒湯話,沒一句正經的。不過叫他這麼一打岔,自己又有了還陽的感覺。

他下了炕,暖閣地上還鋪著厚氈子,腳踩在軟軟的細絨上,慢慢踱到窗前,又看著鳥籠子愣神。這隻鳥和錦書那兒那隻是一窩的,他真是用盡了心思了,多少還有點孩子氣,和她養一樣的鳥都叫他覺得安慰似的。

莊親王抽身到門前,囑咐李玉貴送點吃食過來。做皇帝的辛苦,每天寅時起身,朝服朝帽一一打點好,湊合喝一碗酥酪,就要上輦奔太和殿升座叫起,十來年的天天如此。加上今天散了朝要陪著太皇太後和姑奶奶們遊海子,在船上又惦記著宮裏的心上人兒,哪裏還有閑工夫進膳啊,八成是餓著肚子到現在吧!

禦膳房的蒸籠裏有現成的點心,火上供的粥品、大補藥膳也一應俱全。還沒到傳膳的時候,這會兒上的是小食,用不著侍膳太監。李玉貴托著膳盤進來,炕前有宮女抬來的洋漆描金小幾,上了一碟藕粉桂糖糕、一碟棗泥餡山藥糕、並一盅建蓮紅棗湯,斜眼瞄了瞄莊親王,悶聲不響地退了出去。

“萬歲爺,您先用點東西墊吧墊吧,臣弟這就叫人過慈寧宮去,先瞧瞧錦書怎麼樣了,等有了回信兒再計較,成不成?”莊親王幾乎是在用哄孩子的方法規勸皇帝,“別的先別想,填飽了肚子才是正經。”

皇帝連頭都沒回一下,隻道:“擱著吧,朕不餓。”

莊親王心想,這別扭勁兒喲!都到了這步田地還窩著呢,真是皇帝不急急死太監!他又招長滿壽來,打了軟簾小聲叮囑,“你使了順子往慈寧宮去,叫他隻裝不知道,找錦書閑聊聊,看那邊是怎麼個光景。”

長滿壽“嗻”了一聲,麻利兒就去辦了。莊王爺笑了笑,故作輕鬆地對皇帝道:“您什麼時候愛養鳥了?體仁閣裏做文章我不成,可要說到養鳥,那咱就是行家裏手了,要不臣弟教您兩招?”

皇帝滿腹心事,莊親王在耳朵邊上聒噪叫他愈發的心煩,他淡淡道:“長亭,朕的頭有點疼,你跪安吧。”

莊親王張了張嘴,想再勸兩句,一瞧他那樣又把話咽了回去,歎著氣的甩袖打了個千兒,“那您歇會子吧,臣弟告退了。”

皇帝抬了抬手,算是把他給打發了。莊王爺垂頭喪氣地從“勤政親賢”裏頭出來,進了養心殿,後麵李玉貴趕了上來,哈著腰問:“王爺,您瞧萬歲爺怎麼樣?要不要奴才傳太醫?”

莊親王搖了搖頭,目光呆滯。他說:“心病還須心藥醫,這會子就是華佗再世也不頂事兒。萬歲爺心裏煩悶,把我都給轟出來了,你們當差留神,要是有什麼動靜趕緊來我府裏報信兒,聽見沒有?”

李玉貴一跌聲地應了,送莊親王出了乾清門,忙又回殿裏。隔著五彩線絡盤花簾看過去,皇帝仍舊在窗前站著,腰杆子挺得筆直,那是他一貫的氣度,可鬆垮的肩膀帶出個落寞的弧度,連他這個平生不懂情滋味的人也跟著揪緊了心。

窗下的日影移過去,漸漸成了狹長的一線。皇帝動了動僵硬的身子轉回炕上盤腿坐下,炕桌上是禦用的文房,狼毫、筆架、朱砂墨塊,還有臨行前批了一半的外埠折子。他竭力靜下心,挽了袖子量水研墨,飽滿的紅一點點擴散開來,恍惚又想起錦書伺候筆墨時的情景。

也是在“勤政親賢”,她病後初愈,在迎春花旁俏生生站著。才吃過藥,鬢角微微的濡濕,上前來揭伏虎硯上的楠木蓋子,淡薄的香氣便在舉手投足間從袖籠裏氤氳飄蕩。他那時隻顧側眼打量她,她看著那方端硯,眼裏是忍不住的驚豔之色,他才發現她和後宮的妃嬪們大大的不同,也頭一回對明治皇帝有了不同以往的看法。再無道,終歸教出個好女兒,或者這就是慕容高鞏一生唯一值得讚頌的了。

他以為他想要的都能信手拈來,也錯把她看得太簡單了。如今怎麼樣呢?差之毫厘失之千裏,同樣姓宇文,她的心裏裝得滿滿都是太子,竟容不下他哪怕是一根頭發絲兒。

他蘸了朱砂的筆尚未收回,外麵傳來粉底靴踩踏在金磚上的聲音,撩眼皮子看過去,順子佝僂著背從門上進來了,垂手在地上一叩打了個滿千兒,“回萬歲爺,奴才回來複命了。”

皇帝擱下了筆,心潮澎湃,急切道:“見著她了嗎?”

順子應道:“是,奴才見著錦姑娘了,她在值房裏給鳥喂食,教小宮女兒打絡子。”

“臉色呢?臉色瞧著怎麼樣?”

順子想了想,臉色真不太好,便老老實實說:“回主子話,奴才看錦姑娘哭過,兩個眼睛有點兒腫,不過氣色倒還好,看見奴才還隨口聊了兩句。”

皇帝聽了這話恍惚起來,哭過了?當真是往心裏去了。是啊,他說了這樣傷人的話,還指望她無動於衷嗎?他失魂落魄地拿手支著頭,從來沒有像此刻這樣憎惡過自己。他的確是個冷酷的人,對待敵人可以下死手,對待所愛照樣可以把話說得尖刀般鋒利。

他果然和高皇帝一樣,千般好萬般好,拉下臉子還是依著自己的意思辦。皇考皇貴妃是怎麼死的?二十三歲的年紀,花兒似的年華,心胸開闊,平時也沒有病痛,怎麼說去就去了?還不是被高皇帝氣死的!現在他走上皇父的老路了,他雖沒有把錦書當成敦敬皇貴妃,卻也覺得她們是密不可分的,錦書於他來說就像當年的嫡母。他那樣愛她,愛得神思昏聵,愛得無藥可救。可後來做了些什麼?從牙縫裏擠出了奴才兩個字罷了。

皇帝吃吃地笑起來,越笑心頭越是苦澀。怎麼辦?推得太遠了,還能尋回來嗎?他的視線落在花梨炕幾迂回的紋路上,深沉的木色鋪天蓋地把他困住了。他空洞的睜著眼,一滴水珠落下來,在平滑的表麵四散濺開。他猛地一驚,竟發現眼角微涼,把他駭得無以複加。

他慌亂地用手蓋住,指尖觸碰到的是無盡的寒意。怎麼就到了這個地步?他蜷起手指狠狠砸向炕桌,砰的一聲,桌上的文房彈落了一地。禦前的人跪在地上簌簌發抖,他們給嚇破了膽,沒有一個人敢上來規勸,滿室寂靜,隻聽見皇帝急促的低喘。

敬事房禦前傳牌子的馬六兒來時天都擦黑了,在正門口遇見才掌燈出來的李總管,看著東一個西一個跪得滿地都是的宮女太監,心裏不由怯起來,托著大銀盤裹足不前,小聲拉過李玉貴道:“大總管,備幸的綠頭牌都齊了,萬歲爺今兒晚上翻牌子嗎?”

李玉貴兜天一個白眼,捏著嗓子說:“你問我,我問誰去?萬歲爺叫不叫去誰說得準?你隻管呈上去就是了,他老人家有雅興就翻,沒雅興就撂,咱們把值當好嘍,多早晚也不落埋怨不是?”

馬六兒諾諾稱是,咕咚咽了口唾沫,提著心肝的托高了銀盤進西暖閣裏。皇帝連晚膳也沒用,怏怏歪在彩繡雲龍靠背上。馬六兒在門前跪下來,膝行至皇帝禦座前,顫著聲照慣例號一嗓子,“恭請萬歲爺禦覽。”

皇帝轉臉來看,本想說“去”,卻瞧見托盤最下邊一排的角落裏有塊綠頭牌,上頭赫然寫著“答應董氏”。他怔怔看著那塊牌子發愣,然後伸手撚起來背麵朝上的翻轉,複又看著燭火出神。那十六盞通臂巨燭照得暖閣煌煌如白晝,卻照不亮他心中一隅。

馬六兒出來大大鬆了口氣兒,李玉貴立馬迎了上來,正看見他給馱宮太監遞牌子,忙問:“今兒是誰進幸?”

馬六兒擦著汗說:“是景陽宮的董主子。”

李玉貴哦了一聲,暗道果然猜得沒錯,今晚上又夠寶答應喝一壺的了。既然牌子翻了,那就去辦吧!他悄悄讓跪了大半天的宮女太監都起來,各處分派好差使就站在雕龍柱下眯眼看。

東一長街的梆子響了,到了下鑰的時候。廊子下掛上了一溜宮燈,露水下得大,滴水下的青磚上斑斑駁駁暈濕了。

李總管吐了口氣,今兒真是不平靜的一天啊,現下隻盼著寶答應能叫萬歲爺消火吧,要不然見天兒過這種日子,憑誰也受不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