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遺鈿不見(1 / 3)

燈花越聚越大,燭火跳動得厲害,突然嗶啵爆開,一小簇燈芯落在桌麵上,一芒一芒的閃,然後漸漸黯淡,最終死灰般的沉寂下來。

禦前的人剛把滿地殘骸收拾幹淨,重把青瓷和銅什件的擺飾從內務府裏領來,照原樣一件件歸置好,再悄不聲兒地退出殿外去,連大氣兒也不敢出。

李玉貴請了銀剪來,燈光照著皇帝蒼白的臉,他歪在禦座上無聲無息,連眼珠子都不錯一下。李玉貴心頭狂跳,隻覺恐懼異常,恍惚間到了末世,皇帝已經薨逝了一樣。

他瞥一眼蔫頭搭腦的莊親王,打著顫地叫了聲萬歲爺,所幸皇帝動了動,啞著聲問:“有消息沒有?”

李玉貴哈著腰說:“崇文門上還沒人來回,步軍統領阿爾哈圖奉旨加了關防,連夜搜查各驛站廟宇,料著會有好信兒回來的。主子,您累了,安置吧!奴才在外頭候著,一有消息奴才就來回稟您。”

皇帝眨了眨幹澀的眼睛,累嗎?累到了極處!前頭一陣暴怒,把乾清宮所有能舉起來的東西砸了個稀爛,猶不解恨,連著殿外的銅香爐也踹翻了。一旁的莊王爺驚得目瞪口呆,卻沒膽兒上前來攔,怕他紅了眼六親不認,等他累癱下了才把他扶回寶座上。

身子再累也比不過心累,她可真夠狠的,在他腔子上剜了個洞,也不管他活不活得成,撒腿就跑了,一氣兒跑得無影無蹤,把四九城翻了個底朝天也沒能找著她。

上哪兒去了?長翅膀了不成?他冥思苦想,好好的為什麼要跑?難道她之前的百般體貼都是裝出來的?就是為了麻痹他,叫他不設防?皇帝的腦子像被狠狠蹂躪了一番,混混沌沌失去了思考的能力,隻知道渾身沒有一處不痛的,要靠深深的喘息才能平複。

好恨!恨她巧言令色,恨她口蜜腹劍!明明是一張天真無害的臉,傷人心時卻毫不含糊!

莊親王看著皇帝滿臉猙獰有點發怵,他吞了口口水說:“皇兄,錦書逮著後,您預備怎麼處置?”

皇帝的拳頭捏得咯咯響,怎麼處置?倘或知道怎麼處置,他也用不著煩惱成這樣!真想掐死她!她太可惡,把他玩弄於股掌之間。他從未受過這種屈辱,全心全意對一個人,最後一場空,白叫人笑話!

莊親王試探道:“臣弟請萬歲爺示下,慕容錦書藐視聖躬,抓著了就不用送回宮了吧,直接就地正法好不好?”

皇帝抬起眼瞪他,“你敢亂下令,朕一定剝了你的皮!”

莊親王打了個寒噤,諾諾稱是,隔了一會兒躬身道:“依著我說,都這樣了,逮著了該辦就辦了吧!女人寵不得,橫豎都要過那關,早些生米煮成熟飯,兩下裏都省心。大哥哥,您說對不對?”

皇帝自然知道他說的是什麼意思,爺們兒家談這個也沒什麼忌諱,何況還是親兄弟間。皇帝撫了撫額頭,猶豫道:“我不是沒想過,可終歸下不去那手。”

莊王爺不合時宜的撲哧一笑,“您快別逗悶子,什麼下不去那手?她也不小了,皇後像她這歲數時,太子都會滿地跑了。”被皇帝橫了一眼,他老實了點兒,正了正臉色,半晌又沒正經地問,“好哥哥,您憋了這些日子,身子受得住嗎?”

皇帝覺得胸口血氣上湧,沉聲道:“你管得忒寬了,朕的房事也要過問?有這把子力氣倒不如上九門上候著去,人還沒找著呢!”

莊親王像得了特赦,忙不迭打千兒跪安,“臣弟這就坐鎮提督衙門去,請萬歲保重聖躬,消消火兒,翻翻牌子也成。臣弟告退了。”

皇帝嘴裏說“翻你的大頭鬼”,操起硯台就砸了過去,要不是他跑得快,這會兒就該血濺五步了。

皇帝像斷了弦的弓,鬆垮垮倒在龍椅裏。躁過,急過,傷心過,失望過,剩下的唯有空洞。幾千護軍在城裏搜尋,四個時辰了,半點眉目也沒有,他隱隱懼怕,她會不會像慕容永晝一樣憑空消失了?難道慕容家的人有通天的本事嗎?一旦出了皇宮,就像雨點子落進了海裏,再也尋不著蹤跡了?

“錦書出宮前有什麼不尋常的地方?”皇帝問簾後侍立的李玉貴,“說過什麼話?見過什麼人?”

李玉貴略有躊躇,他是禦前總管,掌握手下人的舉止言行是他分內的事兒。錦書臨出宮見過什麼人他是知道的,隻是這人說出來,難免要引起軒然大波。

“總管,你的差當得越發得當了。”皇帝陰陽怪氣的一笑,“要好好嘉獎你才是。”

李玉貴霎時寒毛乍立,撲通一聲跪下了,趴在地上打著擺子說:“回萬歲爺的話,錦書在景和門夾道上遇著了皇後主子和幾位小主,不鹹不淡地說了幾句。後來皇後主子把人都支開了,連身邊的人都讓遠遠站著。奴才呆蠢,她二位說了什麼,奴才不得而知……”

皇帝連個緣由都沒問,霍地站了起來,穿過交泰殿直奔坤寧宮而去。到了門前也不論宮門有沒有下鑰,抬腿就是一通猛踢。裏頭太監慌忙開了門,還沒等磕頭,皇帝一陣風似的闖進正殿裏,驚壞了一屋子上夜的宮女。

“奴才給萬歲爺請安。”皇後身邊的高嬤嬤蹲了個福,“皇後主子今兒犯了宿疾,才安置下的,請萬歲爺寬坐,奴才這就進去給主子報信兒。”

皇帝哼了聲,“宿疾又犯了?朕瞧她心力好得很呢!”說罷一提袍子便進了寢宮裏。

皇後早聽見了聲音,心裏暗道不妙,忙掙起來迎駕,皇帝已經進了暖閣,站在八字插屏前,臉色鐵青,活像個閻王。

皇後心上急跳,她自然是知道他因何而來,說實話,她真沒料到錦書那丫頭有這樣的膽色,居然真的從皇帝眼巴前逃了!這樣的結果好是好,隻是她成了活靶子,皇帝這關恐怕難過。

“主子這會兒怎麼過來了?”皇後裝得若無其事,披了衣裳下地來,像以往一樣伸手替他解扣子,一麵道,“歇在這兒怎麼不叫人傳個話?我都躺下了,多失禮啊。”

皇帝一看她這寵辱不驚的樣兒就來氣,他知道她不簡單,她統領後宮,很有些四兩撥千斤的手腕,可她容得下那些妃嬪,為什麼偏偏容不得一個錦書呢!

他拉下了皇後的手,“朕問你,今兒晌午你和錦書說了什麼?”

皇後的眉梢浮起了譏誚,“我的萬歲爺,您急赤白臉地進坤寧宮,就是為了來興師問罪的?”

皇帝從沒有像此刻這樣厭惡過皇後,她在笑,他恨不得把那副假模假式的表情從她臉上扒下來!看著他威嚴盡失她很高興嗎?

他退後一步乜斜她,眼神冰冷入骨,“少和朕打馬虎眼,是你調唆她逃宮的,你就是不說朕也知道。皇後,你聰明一世,這回卻用錯了地方。說,你把她弄哪兒去了?”

“主子,您這是要冤死我麼?”皇後喉頭直發哽,眼前這人哪裏還是從前舉案齊眉的丈夫?簡直就是個索命的冤家!這趟錦書一走,竟把他的魂也帶走了,連臉麵都不顧了,國事不問,動用京畿守衛滿世界找人,鬧得朝廷軍機裏沸沸揚揚的。看來她盼著錦書消失平息事端的願望落空了,再也回不到過去了,如今夫妻成了怨偶,就憑著他眼裏的恨,她還奢求什麼!

皇後垂手站在龍鳳呈祥流蘇帳幔下,朱紅的抱柱映紅了她的半邊臉。她抬高了下巴,竭力維持她的驕傲,緩聲對皇帝道:“您知道錦書這丫頭主意大,她要是不想走,靠我三言兩語能打發嗎?您如今是欲加之罪,奴才也無話可說。隻是您想過她為什麼要走嗎?她原本和太子好好的,是您偏要橫插一杠子,弄得他倆有情人難成眷屬,錯都在您,您知不知道?錦書愛的是太子!是太子!您橫刀奪愛,還給太子指了婚,您硬生生拆散他們,她恨你,沒了指望,還留在宮裏做什麼?不走,難不成還做您的禁臠?”

皇後的話把他的心捅出了個血窟窿,他知道!都知道!每個人都怨他,他們都憎惡他!

皇帝惱羞成怒,他堂堂一國之君,要幹什麼還輪得著他們指指點點嗎?他一把抓住了皇後的衣領,皇後本就單薄,叫他手臂一抬,就像拎隻雞仔子似的拎了起來。他怒到極處反倒鎮定下來了,眯起眼道:“你別想混淆朕的視聽!大道理用不著你來說,你隻要把她的下落老老實實告訴朕。她一個姑娘家沒出過帝都,能躲到什麼地方去?是不是你把她藏起來了?”

突然又是一激靈,上天入地找不著,莫非遭了黑手嗎?他呆怔著,被自己的想法嚇著了。

皇帝撒開了手,他看著皇後,眼裏的蔑視毫不掩飾。他說:“皇後,朕素來敬你,也信得過你,你不要做什麼有損夫妻情義的事才好。錦書在朕心裏的分量,朕多作掩飾也無益。既然到了這份上,朕不妨告訴你,朕就算掘地三尺也要找到她。她安然無恙,那麼大家太平,倘或她有個三長兩短,屆時再大動幹戈,大家臉上無光。”

皇後的眉心擰成了一個死結,這是威脅她嗎?大動幹戈?不過是早晚的事罷了,也不必拿這個來嚇她!她淡淡一笑,“萬歲爺,您是大英天子,眼下為一個小丫頭神魂顛倒,傳出去多叫百姓齒冷啊!奴才垂髫之年嫁進王府,和您做了十六年的夫妻,奴才待您,是天地可鑒!人都說夫妻本是一體,您這樣對奴才,不會覺得疼嗎?不會良心不安嗎?”

皇帝漠然轉身,“你原是朕的臂膀,誰敢動你分毫,朕自然是痛徹心扉的。可一旦這臂膀上長了壞疽,累及了性命,要割,要砍,朕也在所不惜。”

皇後的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噗噗落進腳下的芙蓉氈子裏。她是他的臂膀,錦書卻是他的命!隻要能保得住命,他就有壯士斷腕的決心,是不是這樣?

他要走了,她陡起驚覺,他這一走,下次再見會是怎樣一副局麵?皇後慌忙抱柱他的腰,貼著他的後背哀求,“皇上……瀾舟,咱們以前多好,您都忘了嗎?錦書既然走了就由她去吧!您心裏有她就請放她自由,我看她日日在這宮裏煎熬也不是長久的方兒。或者她遠走天涯才能有一條生路,別再找她了,這是為她好,也為您好,您聽我一句勸吧!”

皇後母儀天下,一向都是端莊穩重的,從沒有這樣忘情失儀過。皇帝不是鐵石的心腸,他還記得那個挺著肚子站在梅樹底下送他出征的身影,他雖不愛她,卻有滿心的感動,發誓等將來取了天下,一定封她做正宮娘娘,再不叫她過擔驚受怕的日子。一晃眼十幾年過去了,他登基禦極,睥睨天下,她成了整個大英最尊崇的女人,命運卻和他們開了個玩笑。錦書出現了,她把純淨無波的世界搞得一團糟,到了今天這一步,再說怪誰還有什麼用!他成了個半瘋,陷進了泥沼裏,再也不能出來了。

皇帝慢慢解開她的束縛,回身哀戚地看著她,“朕撂不開手,朕是平常人,也有七情六欲。朕不過想和心愛的人在一起,你又何苦為難朕。”他注視她,嘴唇抿成一個涼薄的弧度,頓了頓方道,“朕來問你,既然你不肯說,那便罷了,朕不信翻遍四九城找不著她。”

他說完,頭也不回的出了坤寧宮,隻留下癱坐在地上的皇後,對著欞花扇門淚流滿麵。

皇帝回到乾清宮,九門提督查克渾已經在門上候著,遠遠飛奔過來打了個千兒,又緊走幾步上前來,垂著手恭恭敬敬叫了聲“主子”。

皇帝看他那樣兒就知道還是沒有頭緒,這查克渾是南苑王府的家臣,早年也立過赫赫戰功,如今過上了安穩日子,愈發的不成器了。

皇帝冷冷看他,他弓著身,大約是有些惶恐,手在土爾扈特腰刀的刀柄上不停的捏放。

“怎麼樣了?”皇帝徑直往漢白玉台階上去,眼角瞥見他跟在一旁,又問,“還是一點兒消息也沒有?”

查克渾道:“回萬歲爺的話,自打莊王爺說的馬找到之後,奴才在那家客棧附近細細地盤查,問到取燈胡同,有個漢民婆子說,是有這麼個小後生和她打聽過出城的事兒,她指了東直門給她,後來人往羊尾巴胡同去了。”

皇帝忙回過頭來問:“就她一個人嗎?”

查克渾道:“是,錦姑娘是獨身一人,身上還穿著出宮時候的衣裳,那個漢民婆子看得清清楚楚的。”

要出城去,光憑她一個人能往哪兒去?皇帝說:“把畫像發到城裏各處租車鋪子去,但凡看見相像的人,先別問出處,一律扣留下來,隻要留住了人,回頭給重賞。”

查克渾應了個“嗻”,“奴才往各門上加派了關防,進出城要衙門簽辦的良民文書,奴才料著,錦姑娘就是插翅也難飛出鐵桶一樣的北京城去。”

皇帝瞥了他一眼,“光說不練假把式,人在城裏總有露頭的時候,要是叫她出了城,查大人,你的陽壽就到頭了。”

查克渾打了老大一個寒戰,訥訥道:“奴才省得,奴才一定拚盡全力,不敢有負主子聖望。”

殿裏燃的安息香叫人頭疼,宮裏原有定製,什麼時辰點什麼塔子,眼下已近亥正,到了安置的時候,按著常規是該人定了,可人能定下,心卻定不下來。他像架在火上烤似的,焦躁得沒了邊兒,對侍立在書架前的長滿壽斥道:“怎麼沒眼色?多早晚有正殿裏點安息香的規矩?還不撤了!”

禦前的人嚇得直抽抽,手忙腳亂地把銅香爐搬了出去。查克渾驚出一腦門子汗,偷著覷了眼天顏,悶聲道:“請萬歲爺息怒,奴才請萬歲爺的示下,明兒中晌要是再沒信兒,請萬歲爺準奴才挨家挨戶的盤查。先前隻查客棧酒肆和車馬驛站,萬一錦姑娘留宿在百姓家裏,豈不白浪費了時候?奴才知道主子不願擾了平民的清靜,可眼下還是找著姑娘要緊。”

皇帝想了想,到了萬不得已隻有這麼辦,他顧不上別的了,再找不著她,他是一刻不能活了。他點了點頭,“以午時為準,午時還沒見人就辦吧。逮著了別為難她,不論什麼時候,全須全尾的帶來見朕。”

查克渾“嗻”了一聲卻行至殿外,抹了把冷汗無語望天。苦差事啊!四九城東西兩城統共有十幾萬戶人家,還有人口頻繁流動的大雜院和本司胡同、演樂胡同這些個粉頭子雲集的地兒,這塊硬骨頭要啃下來得花多少氣力,光想想就叫人下盤發虛。

李玉貴攏著袖子站在滴水下,拿眼睛問外頭尋人的進展。查克渾一臉菜色,無奈地搖了搖頭,抬手整整甲胄上的前擋,憋著氣朝乾清門上去了。

禦前的太監高樂貓著腰出來衝他勾手,“總管快來,萬歲爺傳呢!”李玉貴趕緊垂手進去打千兒,“主子爺,奴才在這兒伺候呢!”

皇帝靠在禦座兒上捏自個兒的眉心,聲音裏都透著倦意。他說:“叫你打探的事兒怎麼樣了?”

李玉貴一凜,哈腰道:“回萬歲爺,太子爺那兒沒什麼動靜,景仁宮早就下了鑰。太子爺齋戒後回書房裏看書,聽說錦書丟了就發了會子愣,一句話也沒說,就打發人收拾行禮,準備著明兒出湖廣督察軍餉的事兒了。”

皇帝生性好疑,總覺得太子不會這麼若無其事把這件事撂在一邊不管不問。自己的兒子自己明白,太子重情,他對錦書的愛不會比自己少,不過現在暫且壓抑,到底是煙消雲散了,還是積攢起來爆發,還得走著瞧。

“仔細留意著,那裏一有動靜就來回朕。”他站起來往暖閣裏去,仰天倒在褥子裏想休息,眼睛又幹又澀,腦子卻十二萬分的清醒,從第一回在太皇太後屋裏見她開始,從頭到尾的捋了一遍,越想腦仁兒越疼。他那樣愛她,隻知道愛她,一心想把她拴在身邊不讓她離開,可她的心思他知道多少?或者還不如太子了解她。自己眼下渾渾噩噩也無用,也許太子知道她的下落,他們私下一定有過接觸。

慕容家滿門被他像除草一樣連根拔起了,她在宮外絕沒有親人可投奔。親人……撇開那死活不知的慕容永晝,她還有什麼什麼牽掛?

皇帝猛然驚坐起來,他怎麼忘了這茬!慌忙喊李玉貴,嗓音都帶著興奮的顫抖,“去傳令軍機處擬詔,著河南總督指派一牛錄綠營兵上泰陵候著,要密切留意永寧山下一草一木。朕知道她孝順,倘或九門上有個疏漏把她放出去了,她出了四九城沒有不去祭拜父母的道理。快!”他在引枕上奮力一拍,“你杵在這裏幹什麼?還不快去!”

李玉貴被嚇得舌頭都捋不直了,“嗻”字說得不成了調,連滾帶爬的出了暖閣,一路飛奔往貞度門方向去了。

太子在桌前靜靜坐了四個時辰,人都木得沒了知覺。他狠狠瞪著眼前的那行楷書,什麼“諸行無常,一切皆苦。諸法無我,寂滅為樂。”,他以為讀佛經能滌蕩心中怨恨,誰知沒有半分半毫的作用。

他合上書頁下死勁兒摜在桌前的金磚上,皇父不是愛她,拿她當寶貝嗎?怎麼把她弄丟了?既然不在乎,為什麼還要和他搶?他可比唐明皇高明多了,堂而皇之順走兒子的心上人,做皇帝真是個好差使,願意幹什麼都沒人敢追究,難怪有那麼多人削尖了腦袋要往那個高位上爬。他看一眼印盒裏的金印龜鈕,血紅的印泥直晃人眼。他攥緊了拳頭,總有一天要換成玉印,到時候他也能隨心所欲了是不是?

容升在檻窗下探頭探腦的,他疲乏地應了聲,“進來。”

“主子。”容升膝頭在金磚上一點,“皇城根下都設了關防,還是沒有眉目。”

他歎了口氣,“接茬兒找,要是能在皇上之前尋著她,想法子把她送到莊子上去。”送到那裏去……他不做這個太子了,大業也不圖了,帶她離開,遠走高飛。

容升為難地說:“可惜隻剩下半夜時間,明兒您就要出京了,離了城鞭長莫及啊。”

太子動了動僵硬的腿,眼神飄向檻窗前的那株盆景梅花,“出了京和薑直分道走,先不去湖廣,先上易縣去,慕容家的祖墳在那兒呢!碰碰運氣吧,萬一時候對了恰巧碰上,那就是命裏注定的緣分了。”既然命裏注定還顧忌什麼!太子把臉埋在臂彎裏,有千萬種想頭,卻仍舊覺得空虛,惆悵無邊。

厲三爺在被窩裏翻來覆去的睡不著,誰攤著這麼糟心的事兒都不能好過!家裏來了個大寶貝,是送也不好留也不好。留了怕得個窩藏逃犯的罪名,送嘛,四九城圍得連隻蒼蠅都飛不出去,要把一個大活人送到城外頭,談何容易!怪誰呢?怪就怪苓子多事,女人心軟乎,明知道是個大麻煩,還往家裏領,這下子可怎麼辦才好?

他借著簷下上夜的燈往邊上看,她倒是呼吸勻停,沒事人一樣。厲三爺那叫一個百爪撓心喲!他伸手攮了攮,“苓子?媳婦兒?”

苓子閉著眼問:“想著什麼好法子了?”

敢情這位也沒睡著!厲三爺索性摸索著坐起來,他愁眉苦臉地說:“要出城也不是不成,二哥哥在朝陽門上管糧運,那道門上多走官車,最不濟弄套押糧的行頭給她換上,混在人堆裏興許能過關。可這是險招,萬一露了餡兒,害了咱們不算,還要拖累二哥哥。”

苓子也摸黑靠在炕櫃上,喃喃道:“橫豎給想想轍吧!這回幫了她,也不枉我和她好了一場。”

厲三爺轉臉看著她說:“我的傻媳婦兒,你還真是一根筋的主兒!我覺著你送她出城不是什麼好事,可能反害了她。你想想,她一個姑娘家,沒親沒眷的,出了北京城往哪兒去?要是路上遇著些有歹心的人,出了點什麼事兒……哎呀,那可比在宮裏受罪一千倍!”

苓子叫他一說也怔住了,懊惱地嘀咕,“那你說怎麼辦?她鐵了心的要走,眼下也出了宮,還能怎麼?把她硬綁著送回去?那她不得恨我一輩子!”

厲三爺吧唧了一下嘴,“我就說你們娘們兒辦事欠考慮,她自小在宮裏長大,外頭的人情世故全然不知,也料不到人心有多險惡,悶著頭出來了,還整出這麼大的動靜,宮裏當家的能撒得下手也就罷了,這會子鬧得,你瞧瞧!”他扭了兩下湊過來些,低聲道,“若依著我,還是往宮裏報吧!我當麵求見萬歲爺,把事兒說清了,主子爺不是拿她當心肝嗎?就是回去了也不會有什麼責罰,隻會往高位上晉,這樣對她才是最好的。”

“不成!”苓子吊高了嗓子,“她拿我當姐妹,我不能幹這種缺德事兒!”

厲三爺慌忙來捂她的嘴,“姑奶奶,別嚷,叫她聽見了不好!”他大歎一口氣,“我是為她好!你別一時婆媽,回頭害了她一輩子!你說是在宮裏做主子娘娘好,還是漂泊在外嫁個莊稼漢子好?也說不準連個莊稼漢都嫁不上,落到壞人手裏頭,賣到窯子裏去怎麼辦?你這才是造大孽呢!”

苓子沒了主意,呆呆坐在那裏瞎琢磨,進也不是退也不是,隻搖頭說:“讓我幹這樣的事,我良心不得安哪!她會記恨我的,好不容易逃出來,我還出賣她,她見了我非得咬下我一塊肉來!”

厲三爺在她鼻子上刮了一下,“要不怎麼說你傻呢!你不會不叫她知道?我去求萬歲爺,求他好歹保全你們姐妹的情分,他這會子一心就想找著她,肯定是什麼都能答應。”他又悻悻道,“其實我也有私心,是想搭上這根高枝兒往上爬一爬。你想想,我這個二等侍衛從十五歲幹到現在,都五六年了,半點要升的意思也沒有。皇上對祈軍管得嚴,有銀子也沒處使,這趟是個好時機,不借這把東風,恐怕二等侍衛的銜兒要掛到死了。”

苓子驚愕地看著他,沒想到這個老實人還有這樣的心機,到底是商賈家裏出身的,算盤珠子撥得劈啪亂響,主意都打到錦書身上去了。

“您可真叫我刮目相看。”她白了他一眼,“拿人家姑娘換你的前程,虧你想得出來!”

厲三爺窒了窒,倒頭就躺下了,嘴裏嘀咕,“得,全當我沒說!我明兒套車送她上朝陽門去,你不想揚眉吐氣,將來別後悔。”

街麵兒上梆子篤篤地敲,一聲聲像敲在她耳朵邊上似的。苓子叫她男人這通車軲轆話說得沒了方向,顛來倒去地想,他說得也有道理。當主子,有天底下獨一無二的尊崇,何況她還愛著皇帝,在他身邊不是最好的結局嗎?要是出了北京,碌碌一生,或是遇上個人伢子給賣了,淪落成了粉頭,那不是糟蹋壞了!

再想想,厲三爺官道走得不順暢,折騰了五六年,一無所成。親戚朋友嘴上不說,暗裏總歸要笑話,女孩兒嫁了人,有了自己的小家,總巴望著男人有出息,自己跟著妻憑夫貴,將來也掙個封君做做。況且也想圖個好名聲,說誰家的姑娘嫁了厲家,老三立馬就升發了,那姑娘有旺夫命,多露臉子啊!

苓子猶豫了,她巴巴看著厲三爺,小聲地問:“怎麼瞞著她呢?我這麼悄不聲地把她給賣了,心裏總歸不得勁兒。”

厲三爺撐著胳膊拗起了腦袋,“你這是捧她,又不是把她往火坑裏推,有什麼不得勁兒的!這樣,我卯正上軍機處值房裏去,托昆大人往聖駕前傳話。你仔細別露馬腳,該備的照舊備齊,等我的信兒。”他說得興起,捧住苓子的臉啪啪兩口海吻,“好媳婦兒,您擎等著吧,有您好日子過的!悠著點兒巴結住她,往後她做了貴妃、皇貴妃,再往高了說,當上了皇後……媳婦兒哎,憑著你們姐倆的交情,您就美去吧!”

做皇後?苓子嘿嘿地笑,那就再好不過了!她躺下,盤算著錦書前途不可限量,自家男人跟著水漲船高,自己頭上能扛上個一二品誥命的高帽子,喜滋滋悶得兒蜜了。

次日,厲三爺起得比上朝的宰相還早,穿戴齊了,胡亂喝了口粥,就跨上馬朝前門大街學士府去了。到了府門前正遇著弘文院學士昆和台出門,這樣長那樣短的和昆和台交了底兒,昆大人一聽非同小可,趕忙火燒眉毛的帶著他從午門進了宮,安置在隆宗門上,自己進乾清宮請李大總管代為通稟皇帝。

皇帝近四更才合了會兒眼,眼下剛起身,迷迷瞪瞪地站著更衣,聽李玉貴說有了消息,一下子就清醒過來了,連著說了兩個“快傳”,嫌常四手腳不利索,自己扭身扣上紫金鈕子就往明間裏去。

厲三爺進門磕頭請安,聖駕前畢恭畢敬眼睛也不敢抬一下,哈著腰等皇帝發話。

皇帝努力平複激動的心情,問:“她人在你府上?”

厲三爺說是,“昨兒賤內回娘家,在街麵兒上遇著了錦姑娘,就把她帶回家了。”

皇帝起了疑,“尊夫人是誰?她怎麼能跟著回你府裏?朕這兒不容人無的放矢,你可仔細了,否則就是欺君之罪。”

厲三爺心裏一顫,答道:“奴才不敢,奴才所言千真萬確,拙荊原是太皇太後宮裏侍煙上當值的,叫苓子。”

皇帝喜出望外,這麼說來有譜了!他急道:“苓子是你夫人?”

厲三爺鬆了口氣,躬了躬身子說:“回萬歲爺的話,正是。拙荊知道萬歲爺著急,也怕錦姑娘出了宮遇著什麼不測,就讓奴才進宮來給主子報信兒。”

皇帝點頭稱讚了一番,才道:“朕這就去接她回宮,你前頭帶路。”

厲三爺沒想到是這樣的局麵,倘或皇帝一氣兒就把她弄回去,那他們夫妻在錦書麵前也沒法子交代了。

“萬歲爺容稟。”他跪下磕頭道,“請萬歲爺好歹顧全拙荊和錦姑娘的情義,拙荊對萬歲爺一片孝心,也不忍叫錦姑娘傷心,錦姑娘要往長寧山去,乞求萬歲爺成全錦姑娘,讓她祭拜了祖先再行回宮。”

皇帝何等聰明的人,他們的小九九他隻消一聽就門兒清,不過是要顧麵子也要顧裏子。他並不戳破,隻要錦書能尋回來,這些都不是問題。

他說:“你起喀。你是哪個旗的?在什麼值上當差?怎麼沒見過?”

厲三爺站起來,垂著馬蹄袖說:“奴才二等侍衛厲鐸,是羽旗下包衣,現下在上虞處當值。奴才離萬歲爺隔著十八層天呢,萬歲爺沒見過奴才是應當的。”

皇帝沉吟片刻方道:“你辦得好,回頭升一等,別在上虞處了,進暢春園供職吧!”

厲三爺的心肝怦怦地跳,又磕頭謝恩。偷著瞄一眼天顏,看見皇帝胡子拉雜的,和上回春巡時成了兩個模樣。想來萬乘之尊也是血肉之軀,為情所困時和普通人也沒什麼兩樣。

皇帝背著手在地心來回地踱,既然知道了她的下落也不急著逮她了,橫豎是跑不出他的手掌心的。他把心按回了腔子裏,又生出了貓捉耗子的閑情兒來。他說:“你回去照原計劃行事,傳令東直門上,做做戲就放出去吧!她要上泰陵,你親自護送她去,朕在你們後邊十裏地跟著,踩著你們的腳印走。你隻管留神護著她,旁的什麼都不用操心。”厲三爺忙甩袖打千兒,響亮地應了個“嗻”,退到殿外,歡實地往家趕了。

一路顛簸,經易縣到長寧山腳時天已經黑了。厲三爺點起了風燈照道兒,錦書掀起簾子朝外看,月朗星稀,群山環繞,滿世界的寂靜清幽。

她下車一躬,“多謝您了,還叫您送到這兒,瞧這一路叨擾,您受累了。”

厲三爺咧嘴一笑,“快別說這話,送佛送到西,沒有半道兒上撂下您的道理。”他指著不遠處的五拱石橋說:“前頭就到了,過了三座牌坊走上一段有三個門劵子,大紅門裏頭就是泰陵。”

他把車上的一個黑色包袱遞給她,一麵道:“袱子裏是苓子給備下的元寶蠟燭,讓您祭拜家裏人用的。還有些散碎銀子,不值什麼,您拿它雇車吧。我就送您到這兒了,往後您自己多保重了。”練家子和女孩兒家不同,他隱隱已經聽見遠處馬蹄聲急踏,還有近處草叢中綠營軍攢動的身影,料想聖駕將至了,便拱了拱手,“您萬事多小心,要是將來再回京城,一定要來家坐坐。”

錦書噯了一聲,蹲了個福說:“遇著你們真是我的造化,大恩不言謝了。請您帶話兒給苓子,她的好處我記在心上,倘或有機會,我再報答她。”

厲三爺訕訕擺了擺手,“不值一提,不值一提……您快上神道吧,回見了您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