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像一對野鴛鴦啊!皇帝忘了自己的身份,竟要在南書房幹這種苟且之事嗎?她的五髒六腑尖銳的疼痛著,慕容錦書,太子為她被禁了足,她卻在這裏心安理得的承起雨露來,這是個怎樣心腸歹毒的女人啊,把他們父子攪得反目,難道還想顛覆朝綱不成?
“皇後怎麼來了?”皇帝負手站起來,“往後覲見,打發門上通傳一聲,這麼亂闖總不好。”
皇後沒有想到皇帝會和她說這樣的話,結發十六年了,他何嚐對她有半個不字?還記得他初登大寶時說的話,他說“咱們打小兒在一處,少年夫妻一同患難過來的,朕的就是你的。”如今為了個妖女,連夫妻的情分都不顧了?她咬牙看著錦書,她給她請安,她連理都不屑理。這個梁子結大了,單憑她慕容錦書一個人就能搞得後宮大亂,她能耐真是見長啊!
皇帝不見皇後答應也不強求,坐到禦桌後頭蘸筆批閱折子,垂著眼問:“你這會子過來有什麼事兒?”
皇後強自壓下心火,吊著嘴角道:“奴才來瞧瞧您,好幾日都沒見了,我這兒記掛著。”
皇帝含糊的唔了聲,他對這個嫡妻還是有情義的,雖說她前頭整出來的那些破事叫他糟心了一陣子,也叫他多少對她有了芥蒂,可她終歸和別的妃嬪不同,是他八抬大轎親自迎回來的,也不好立時的甩開臉子去,於是道:“朕一切都好,外頭下著雨,你就這麼過來了,萬一路上受了寒,怕又要犯咳嗽。”
皇後道:“不礙的,上回用了孫太醫的藥,倒像是好多了,連著大半個月都沒再咳過,夜裏也睡得安穩了。”
皇帝說:“那就好,叫孫鑫接茬兒治,要是能去了病根兒,朕升他的官,重重地賞他。”
“有主子這句話,我料著他必會盡心的,隻是謀事在人,成事在天,我有多長的壽命,全看造化了。”皇後笑著說,瞥了瞥錦書,眼裏揣著一把刀似的,恨不能把她剜個洞出來。她不是愛太子嗎?那她怎麼不向皇帝求情!他們八成是太舒心了,把太子撂在景仁宮裏,黑不提白不提的算怎麼個事兒?叫起不讓去,軍機處不讓走動,連上書房裏的書都不讓念了,還有什麼?是不是真要廢了太子位才叫他們稱心如意?
皇後心裏恨歸恨,卻不能做在麵兒上,她優雅的抻平了袍子上的褶皺,對錦書道:“錦姑娘在養心殿裏當差習不習慣?住得好不好?有什麼短的要的,就打發人來同我說,千萬別客氣才好。”
這是一國之母的氣度,要有能容人的雅量,就算恨得肝兒疼,也要盡力的克製住。皇帝麵前再不可露白了,讓他生了戒心,往後要辦那狐媚子就更放不開手腳了。
錦書又慚愧又心驚,先前被她利箭樣的眼神射了個千瘡百孔,正惶惶不得所安時,她又像對待親人似的熱情洋溢,更叫她悸栗栗冷汗橫流。
“謝皇後主子垂詢。”她蹲個安說,“李總管都給奴才分派好了,奴才什麼缺的也沒有,不敢叫主子費心。”
皇後笑得愈發和煦,“這話岔了,你在萬歲爺跟前當差,又是萬歲爺最親近的人,我替你張羅也是應該的。”
錦書聽了這句“最親近的人”,心裏不免直打鼓。偷覷皇帝一眼,他正望她,眼神溫和。她逐漸平靜下來,皇後再厲害,終究是太子的生母,她瞧著太子也不能和她纏鬥。
皇後轉臉對皇帝道:“萬歲爺,奴才在坤寧宮設了宴,請主子賞臉吧!都是您在南苑時最愛吃的,您很久沒上我那兒坐坐去了。”
皇帝原不想去的,猛一算日子才記起來,今兒是皇後的千秋,滿二十九的好日子,自己近來冷淡了她,連十一皇子都沒去瞧過。
皇帝微點了頭,“既這麼,你先回去,朕批完了折子就來。”
皇後施施然站起來,欠了欠身道:“那奴才就在坤寧宮恭迎聖駕了。”衝錦書甩了一下帕子,笑道,“走了。”
錦書忙蹲福,“恭送娘娘。”
皇帝不再言聲兒,靜下來處理公務,眉頭皺得緊緊的,朱砂筆在打開的折子上走筆生花。他脾氣果然不好,批到恨處就拍桌子罵混賬。錦書隔一會兒上前研墨,間或看他一眼,料想也沒旁的事了,便悄聲打了簾子退出去,招呼順子進去伺候著。
春雨如絲,繡花針那樣的細。站在廊廡下,一陣風吹過來,綿綿疊疊撲在臉上,倒有一股說不上來的舒爽。
李總管歪著頭翻造辦處送來的簾子花樣兒,寒食將近,天也暖和起來,出廊、遊廊上的雨搭要換,殿內的遮簾也要換樣式。上年江南的絲竹產得好,又添了好些新樣子,真叫人挑花了眼。正拿不定主意,看見錦書從書房裏出來,忙緊走幾步上來,笑著說:“錦姑娘,快來瞧瞧這些貢樣,我覺著這也好那也好,到底眼鈍了,也不知道哪個能稱萬歲爺的心意,又不好進去問,您快幫著挑挑。”
錦書虛應道:“我不懂這些個,不過外行人看熱鬧罷了。”一麵翻,一麵讚歎江南匠人的巧手。魚米之鄉富庶,催生出那樣精致的手藝,竹篾子削得燕窩絲兒粗細,泡到染缸裏浸了色,晾幹後刷桐油上光,最後拿五彩絲線編上,交織成各種花形。朝廷要的都是有吉祥寓意的,四福拱喜、五福捧壽,還有萬字不到頭紋,祥雲紋、瓜瓞紋、如意紋……套句行話說,隻有想不到的,沒有做不到的。
“依我的拙見,還是這朱紅的湘妃簾好。”她淺淺地笑,“主子不愛花兒,乾清宮盡是綠,雨搭裝紅的,挑個色兒,喜興,好看。”
李玉貴琢磨一番,皇帝老成,素來不喜歡出挑的顏色,不過這簾子掛上了,八成能叫乾清宮生出不一樣的味道來。皇帝要是責問,把錦書推出來,肯定什麼事兒也沒有了。
李玉貴嘿嘿地笑,頻頻點頭。錦書擺手道:“我混說的,諳達自己瞧著辦吧,萬一主子不稱心,回頭不得叫您為難嗎。”
“那不能夠。”李總管輕快地在樣本上一拍,“您擎好吧,萬歲爺指定誇咱選得好!”
錦書知道他話裏的意思,也不吭氣兒,轉身朝丹陛前看,四個太監合力搬了兩口汝窯金蟒大缸來,朝錦書躬了躬身子,“姑姑吉祥。”又問李玉貴道,“諳達,萬歲爺叫給福樹換缸,您瞧這大家夥怎麼樣?”
李玉貴圍著轉了兩圈,咂嘴道:“是夠海的!把你們四個全填進去當花肥也能裝下!我說你們有譜沒譜?這是呲我呢?回頭萬歲爺瞧見了非叫我吃掛落兒不可!缸得一年一換,今年碗大的,明年就換盆大的,你們可省事了,筷子換金箍棒,往後十年消停,真有你們的!”
四個太監進退不得,問:“總管,口兒大了?”
“是海了!”李玉貴沒好氣兒的哼,胡亂揮手道,“趕緊換去!”
太監們憋著笑說“嗻”,邊走邊嘟囔,“這老小子,狗掀門簾子——全靠一張嘴了。”
南書房裏有兩長兩短的擊掌聲傳來,李玉貴和錦書忙斂神快步到門前敬候,裏頭打起了簾子,皇帝跨出來,錦書上前給他披上披風,問:“主子這就往坤寧宮去?”
皇帝低低應了,隻道:“你甭去,免得在那兒不自在。”
錦書嗯了聲,仔細的係好了披風領子上的黃帶子,垂著眼,輕聲道:“奴才送您到門上。”半晌又不無哀怨的補了句,“可要快些回來。”
皇帝頗意外地看她,回過神來,像被裝在了蜜罐子裏似的笑起來,頷首道:“朕省得。”
坤寧宮也在中軸線上,離乾清宮並不遠,中間隻隔了個交泰殿。皇帝帶了兩個貼身太監從夾道裏慢悠悠穿過去,轉眼已到了永祥門上。皇後從殿裏迎出來,下了漢白玉的月台,站在台階下給皇帝見禮。
皇帝伸手扶她,一邊說:“朕才想起來,今兒是皇後的千秋,沒早些給壽星翁拜壽,是朕的不是。朕已命內務府擬單子給你送壽禮,坤寧宮的人勞苦功高,個個都有賞賜。等明年你三十整壽,朕再給你好好賀賀,大赦天下,讓大英子民沾沾你的喜氣。”
皇後肅了肅,“多謝主子厚愛,承您吉言,希望奴才還有造化活到明年的生辰。”
皇帝一窒,皺著眉頭道:“大喜的日子說什麼喪氣話!才剛還說好些了,這會子又是怎麼了?”
皇後勉強笑了笑,“奴才失言了,萬歲爺恕罪吧。”說著引他進偏殿,笏滿床屏風後擺了小小的一桌,一壺酒,兩隻凍蠟酒盅,五六個小菜,沒有侍膳太監,就像平常人家家常的吃喝。
“愣著幹什麼?快坐下。”皇後拉他的手請他落座兒,親自給他斟了酒,“原先各宮的姐妹都要來敬賀的,叫我婉拒了。又不是什麼整壽大日子,犯不著興師動眾的,我就想像在南苑時那樣,就我和您,咱們倆在一處,安安靜靜地過,比什麼都強。”
皇後本來是個心性兒高,性子強的人,不到這一步,她萬不會舍下臉子請他來,還要憋屈地用這種法子喚起他對從前的記憶。她的喜日子,她也想熱熱鬧鬧地過,可眼下太子還在景仁宮裏關著,儲君的位置岌岌可危。聽說今兒朝堂上皇帝對二皇子讚賞有加,這可不是什麼好消息。
皇後看著丈夫端起酒盅來優雅的抿了一口,對她的話不置可否,她像吞了一隻蒼蠅似的難受。怎麼就連一點兒應承的意思也沒有呢?真個兒的郎心如鐵麼?
皇帝是個明白人,他大致也能料到皇後費這麼大的勁,把他弄到坤寧宮來為的是什麼。索性不作聲,看她接下來會說些什麼。
皇後不是個隨意把大刀掄在頭頂上的人,她心裏琢磨的東西不急著表露出來,隻隨意的和皇帝品酒,說說戶族裏的新鮮事兒。也不知道是打哪兒聽來的,什麼禮親王府上養的大狗咬破了榮公爺的褲子,還有敏郡王和人比膽子在墳地裏過夜之類的,橫豎都是宇文家那幫傻老爺們兒的醜事。
皇帝日日坐在乾清宮裏,朝堂之下和親戚們少有往來,也願意聽那些閑篇兒。可說到蘭公爺花六百兩銀子買了個十一歲的丫頭做妾的事兒,皇帝一下子拉長了臉,咬著牙說:“十一歲?他也不怕造孽!他比人家姑娘大好幾輪,怎麼下得去那手!”
“可不,我也這麼說呢!那閨女也就舒妃屋裏三丫頭這麼大,十一歲,都沒長開的年紀。”皇後邊說邊給他布菜,又道,“萬歲爺整頓旗務原本是樁好事兒,誰知道竟給他們長了臉子,越性兒在圍城外頭胡來,是該打發人好好管管了。前兒章貴妃還和我說,東齊近來愈發懂事了,諸子百家說得頭頭是道,上回洛陽行宮的差也辦得不賴,我瞧著萬歲爺再給多曆練曆練,將來準保能有出息。”
皇後是個水晶心肝,後宮不得幹政是曆來的規矩,可既然是宗親裏頭的家務事,也算不得政務。二皇子不是要冒頭嗎?好啊,叫他冒!給他安排這麼個差使,把一幹宗親得罪了,沒人給他撐腰,看他往後怎麼和太子爭!
要瞧透皇後的用意,對皇帝來說就跟玩兒似的。隻可惜了,十幾年的夫妻要防備著,各自打上算盤計較,說起來的確叫人齒冷。倒不是他當真要偏袒東齊,是皇後使的小心機令他失望。他不哼不哈地說:“東齊年少,宗族裏的事務繁雜,他一個孩子家能辦成什麼?誰又能服他?這件事再議吧,回頭選個老辣的出來主持大局,讓東齊從旁協助就是了。”
皇後的笑容一時僵在臉上,不能再贅述,隻得閉緊了嘴巴。這時候暖閣裏有嬰兒的哭聲傳來,皇後揚聲問:“是十一爺醒了?”
門上的宮女應個是,皇後說:“叫奶媽子把小爺抱來,今兒也見見皇父。皇父忙,咱們東陽請收生姥姥洗三都沒顧得上來。”對皇帝笑道,“您快瞧瞧吧,長得好著呢!白白胖胖的,太皇太後還說和您小時候一模一樣。”
皇帝前陣子為自己的愁苦耗了太多心神,才發覺把自己的小兒子忘到脖子後頭去了。
奶娘把孩子抱來,蹲了福道:“東陽給皇父請安。”又蹲了蹲方輪著自己見禮,“奴才給萬歲爺請安。”
皇十一子拿福壽無邊大紅繈褓包著,稱出一張粉雕玉琢的小臉兒。天靈蓋上留了壽桃兒大的一簇胎發,眼睛烏黑明亮,瞳仁一圈有金燦燦的環,是宇文家特有的標誌。
皇帝並不抱他,隻側過身看。東陽睜著大眼睛,小嘴裏吐著泡泡,嗶啵有聲。皇帝拿棉紗布給孩子掖嘴,一邊對皇後道:“難為你了,身子不好還要照看東陽。”
皇後忙道:“這是奴才該當的,我知道您體恤我這十幾年沒有生養,想給我找點兒樂子。我眼下還好,單看今年入冬怎麼樣了,倘或又厲害起來,怕是命不久矣。孩子嬌弱,待在我身邊沒的過著了病氣兒,到時候我再打發人送他過惠妃那裏吧。”
皇帝沒有接話茬子,隻道:“你吉人自有天相,什麼命不久矣,不過常犯咳嗽,未必就是要命的病症。心裏敞開些,別想那些九幽十八獄的事兒,一切也就好了。”
皇後懨懨地應了,轉臉看窗外,遠處天還灰蒙蒙的,不知道太子在景仁宮裏怎麼樣了。門口有護軍把守著,就跟個牢籠似的,連她都進不去,隻有隔著牆頭喊兩句話。
皇帝好狠的心,想一出是一出,說關真就給關起來了,為了女人連親兒子都不待見了,單把太子關著,整一晝夜了,再這麼下去非把他憋出病來不可。
皇帝逗弄孩子久了乏累,自己惦記著錦書說的“早些回來”,也就坐不住了。皇後殿裏的人伺候著漱口盥手,他突然說:“朕記得高嬤嬤是你的乳母,是不是?”
皇後一怔,猶豫著說:“正是,萬歲爺怎麼想起問這個了?”
皇帝把擦手的巾櫛扔進盆裏,明顯有些不悅的味道。自己正了正腰上的葫蘆活計,半帶警示地說:“她有了家宅,就好好在府上做老封君吧,宮裏的事別勞她惦記著。朕人雖不在,好些東西就算不過問,也是一清二楚的。她要活得長久就仔細著點,前頭朕是瞧著你的麵子,朕這裏把她記下了,倘或再出幺蛾子,朕就要‘清後側’了。”
皇後心頭一緊,暗道他是知道上回鴿子劉的事了,這會兒他得償所願,錦書到了他身邊,他像得著了活龍,自然要竭盡全力的保錦書平安了。她越加寒心,皇帝也不過如此,他明著說高嬤嬤,分明就是在打她的臉!
“萬歲爺這麼說倒叫我惶恐起來,高嬤嬤幹了什麼事兒,叫您不能容她?”皇後臉上笑著,過去把他胸前壓皺了的衣裳抻平,隻作不解地說道,“嬤嬤上了年紀,若是有哪裏禮不周全的地方,請主子全看在她奶過我一場的分上,有什麼不好的我來料理,您別同她一般見識,沒的氣壞了自個兒。”
皇帝漠然瞥了她一眼,揣著明白裝糊塗,皇後也算是個中好手了,倒是和她父親一等承恩公噶盧岱像足了。她這個人有主見,心腸原不算壞,他禦極近十年,也沒有出什麼皇後善妒殘害後宮的事,可到了如今,情勢似乎是不太妙了。
皇帝略思忖,輕飄飄的一笑,道:“有你這句話,朕也安心了。你是賢後,朕自然信得過你。時候不早了,該歇午覺了,你安置吧,朕也該回去了。”
“萬歲爺且留步!”皇後見他要走心裏發急,連忙攔住他,淒惻道,“主子,今兒是奴才的好日子,丈夫和兒子都在,我這輩子就齊全了。請您瞧著咱們十六年的情兒,赦免了太子吧!他年輕不尊重,辦事也不計後果,您是他父親,一天天看著他長大,自己的兒子是怎麼樣的心性兒還不知道嗎?人都說打虎親兄弟,上陣父子兵。他在跟前,雖說政務上不能替皇父分憂,可萬歲爺有什麼跑腿兒的差使打發他去辦,總比用旁人牢靠些。父子哪來隔夜的仇?您聖明,就開開恩吧!”
皇帝在氣頭上,壓根兒就不聽皇後那些,他直視皇後,眼神陰騭,冷著聲兒地問:“依著你,朕該把他放出來,然後把整頓宗族裏那些個破事兒的差交給他,這樣你說成不成?”
皇後啊了一聲,愣在那裏臉色煞白。聽這話頭子,皇帝是真要對太子下死手了嗎?她躁起來,隻覺眼前人離她越來越遠,他那幾句不痛不癢的話,像釘子一樣打進她心裏。皇後怒極反笑,“好主子,您何至於這樣!錦姑娘到您屋裏了,奴才什麼也沒說不是?太子您全當他不懂事兒,和皇父瞧上了同一個女孩兒。也別管他們誰對誰有情義,您眼下不是成事了嗎?先前奴才可都看見了!您抱得美人歸,不能還想著處置太子爺吧?他不是您的敵人,他是您的骨肉!”
皇帝這下子勃然大怒了,他原本隻是有些生氣,還有股說不清的不安全感,似乎不控製住太子,他隨時會把錦書給搶走。其實再心焦,太子到底是他最得意的兒子,他縱然被感情衝昏了頭,也斷不會把親骨肉怎麼樣。皇後要是使出水磨的功夫,好好和他說,他也不是強到底的人。誰知這皇後聰明反被聰明誤,竟和他鬥起咳嗽來。
“皇後說話愈發得法了,一下兒就戳中了朕的痛處。”皇帝陰冷一笑,“既然話趕話地說到這份上了,朕也用不著兜圈子。錦書朕是要定了的,你甭管朕成沒成事兒,去告訴太子,叫他趁早打消了那個念頭。隻要他安分,還是大英的儲君,朕百年之後天下就是他的,可要是他還對錦書念念不忘,那就別怪朕不念父子情了。”
這算什麼?是對他們母子宣戰嗎?皇後絕望到了極致,終究還是到了這一步,局勢再也沒法轉圜了。當年為什麼沒把慕容錦書一塊兒處決了,說什麼要叫慕容十六上套,結果沒吃著羊肉反惹了一身騷,留下了這個禍害,遲早要顛覆整個大英。
皇後看著皇帝,擰眉道:”請主子放心,奴才一定把話帶給太子。請您再容奴才諫一句真言,您有個寵愛的人,原是無可厚非的,可萬萬不該是錦書!她是大鄴的帝姬,對您有血海深仇,萬一她存著歹心,到時候怎麼得了!”
皇帝聽膩了這些老生常談,拂袖道:“朕的事不勞皇後費心,你還是琢磨怎麼教太子為人的道理吧!三綱五常別忘了才好。”
當著太子的麵好多話還是出不了口,不如讓皇後做個傳話兒的,也省得自己日夜的操心。皇帝負手踱到正殿門前,甬路上的青磚被雨淋得透亮。他轉回身對皇後道:“你去景仁宮,叫達春把護軍撤了,再囑咐上書房總師傅,把今兒太子落下的課業都補上。”
皇後心裏氣出了血,費了好大的力才克製住了。皇帝這頭已經沒法子挽救了,現如今隻有勸太子放手,若鬧得父子反目,太子羽翼未豐,真要給皇帝毀了前程可怎麼辦!
皇帝見她蹲福應了個“嗻”,又道:“破五那天你說的那幾家的小姐,朕前兒都看了畫像,眉眼兒模樣倒也周正。明早朕就放恩典,端郡王家的閨女封太子妃吧,你及早命內務府張羅,欽天監定下了日子就把大婚辦了。朕前年就使了工部選址,在朝陽門內大街建太子府,上回還去瞧過,造得也差不多了,可巧正能趕上大婚用。”
皇後這才明白,皇帝是處處用著心的,之所以遲遲不頒旨,就是在等太子府落成。大英的規製和曆代都不一樣,論理兒太子住東宮,即便是成了人也該住在宮裏,可皇帝這兒顧忌得多些,如今又加上錦書這麼個由頭,自然是巴不得遠遠把太子打發出去了。皇後什麼想頭都沒了,俯身道是,等皇帝出了增瑞門,她急吼吼就往景仁宮去了。
鹹和左門兩腋的護軍像釘子一樣的佇立著,護軍統領達春看見皇後的肩輿駕臨了,飛快奔過來畢恭畢敬甩袖打了個千兒,“奴才恭請皇後主子金安。”
皇後看著門禁道:“萬歲爺有口諭,著你撤了親兵,太子爺的思過解了,叫往上書房見總師傅去。”
達春有些猶豫,他是皇帝從南苑商旗中挑選出來的,由一個小小的兵卒提拔成了大內的護軍統領,對皇帝是絕對無二的忠誠。皇後是太子生母,會徇個私情也未可知。於是哈腰道:“不知主子可有萬歲爺的手諭?”
皇後冷冷看著他,哼道:“達統領好大的官威呀!如今連我的話都不中用了?難道我還能假傳聖旨不成?”突然麵上一凜,橫眉喝道,“混賬東西,瞎了你的狗眼!還不滾,仔細本宮請了上諭削你的職,叫你上泰陵修墳圈子去!”
達春一聽事兒要鬧大了,皇後到底是一國之母,再怎麼護犢也不敢公然篡改皇帝口諭。當即把腰佝僂得更低了,打了滿滿一千兒,甲胄上的銅鑲釘嘩啦亂響,“奴才是混賬王八,請皇後主子消消火兒,奴才這就消禁。”言罷打個手勢,立時把鹹和左門上的護軍撤了個幹幹淨淨。
皇後命人把門推開,帶著貼身的李嬤嬤直奔東宮正殿而去。穿過明間進暖閣,一眼看見太子盤腿坐在炕上,臉色蠟黃,正定定瞅著窗外發怔。皇後霎時心疼肝斷起來,揉弦兒似的叫了聲東籬,眼淚簌簌地落在胸口的五穀豐登彩帨上。
太子轉過臉看皇後,喃喃道:“兒子以往不明白圈禁有多可怕,眼下算領教了。難怪那時候的廉親王一禁足,沒隔多久就薨了,原來圈禁真能叫人發瘋。”
兒子是娘的心頭肉,看見太子成了那副模樣,說得又是那麼淒慘,皇後早就疼得說不出話來了。上前幾步把兒子摟在懷裏,心啊肝啊的痛哭起來。
太子埋在母親的臂彎裏,腦子裏迷迷糊糊全是錦書的影子,他撼著皇後道:“額涅,你上養心殿去過嗎?瞧見錦書了嗎?她不在受罰了吧?眼下怎麼樣,好不好?”
皇後一窒,捧著他的臉道:“你昨兒一宿沒睡是不是?你皇父隻令你自省,又沒說圈禁你,你想那些個幹什麼,給自己添堵麼?”
太子卻不依不饒,拉著她的袖子道:“您不說,兒子自己上禦前找她去。”
皇後急了,攔住他道:“你站住,這會子去鬧,你不要命了嗎?她好得不能再好了,哪裏用得著你操心。你隻要管好自己就盡夠了,你這個樣兒,是要叫我活活疼死麼!”
太子心裏油煎似的,聽說她不好熬可,聽說她好又不舒坦,真真不知怎麼才稱心。他抬眼瞧母親,喃喃道:“我要娶她,額涅,您替兒子想想辦法吧。”
皇後巴巴兒看著兒子的慘樣兒,真是哀其不幸,怒其不爭。他們那頭熱火朝天,他還在這兒癡人說夢。她駁斥道:“你快給我醒醒神兒,都什麼時候了,你還想這些個!你皇父如今倚重東齊去了,你呢?為個狐媚子魂不守舍,我怎麼生了你這麼個傻兒子!”
太子不悅道:“您罵她做什麼,她如今身不由己,又不是她願意到禦前的。至於皇父倚重東齊,兒子並不在乎,兒子原本就上奏辭太子位的,隻要他把錦書還給我……”
“我瞧你是瘋魔了,為了她連儲君都不做,你可真有出息!愛美人不愛江山是不是?甭念著她了,原先我還不想說,眼下不說也不成了。”皇後把門上侍立的太監宮女都打發了出去,往南炕上一坐,一字一句道,“你不是問她的境況嗎,我今兒上養心殿去了,你猜猜我瞧見了什麼?你的寶貝疙瘩躺在你皇父懷裏呢,真真是不堪入目!虧得我去得快,倘或慢了半步,不知還要遇見什麼汙穢的事兒。你皇父雖未晉她位份,可我料著昨兒夜裏八成是進幸了的。生米煮成了熟飯,你怎麼說?難道還演一出奪妃來嗎?”
太子怔在那裏,像被抽走了魂魄,眼也直了,臉也白了,腿顫身搖隨時都會栽倒下來的樣子。皇後大駭,懊惱自己說得太直了,這傻子一時接受不了,痰迷了心可不得了。她慌忙去扶他,摟住了給他順氣兒,顫著哭聲地說:“湛兒,東籬……你別嚇嚇額涅。這是怎麼了,快倒口氣兒啊兒子!”
太子泥塑木雕般呆坐著,半晌赤紅著眼,咬著槽牙道:“是皇父逼她的,一定是皇父拿皇權逼她的……”他恨得發抖,恨皇帝,更恨自己,明知道她留在養心殿沒什麼好事,他昨天為什麼沒拚死帶她走?叫她清清白白的大姑娘落進了虎口裏,皇父一個爺們兒用了強,憑她手無縛雞之力的女孩兒家怎麼反抗?
太子噌地跳下地,連鞋也沒穿,抽出牆上佩劍就要往殿門上去。皇後嚇得沒了人色,尖叫著“攔住他!攔住你們爺!”廊廡上的太監潮水般的湧上來,把六扇菱花門結結實實堵住了,皇後照著那張年輕的臉上揚手就是一巴掌,“你撒什麼癔症,莫非還要弑父麼?你跨出景仁宮試試,保管你一抬腿,轉眼腦袋就不是你的了!”皇後捂著胸口痛哭起來,“你這孽障,心一橫什麼都不顧了,母親生你養你的恩情你半分也不惦記,如今為個賤人癲狂,早知如此,當年就該撂開手不管你,也省得白操那些心!”
太子被打傻了,看見母親全然沒了以往的威儀,哭得幾乎厥過去,他心裏針紮一樣的痛。左右為難著,躊躇了下奮力把劍摜在金磚上,屈膝便跪在皇後麵前磕頭,哽咽道:“請額涅保重鳳體,要是氣出個好歹來,兒子磨成粉也難抵罪了。”
皇後不管他,掃了眼殿門上的人,轉身對景仁宮總管太監鄭寬道:“剛才的事兒,誰也不準泄露半句,要是叫本宮知道了,仔細禍及全家!總管,這事兒交給你辦,辦得好,大家有賞。辦得不好,本宮唯你是問,聽明白了?”
鄭寬不敢有誤,忙打袖應個嗻,回身使了眼色,眾人領命紛紛退到值上去了。
皇後歎息著扶起太子,哀戚道:“事到如今諸事都看開吧,你對人家滿腔赤誠,人家拿你當槍使,攀上了高枝兒轉手就把你拋到九霄雲外去了。咱們自己吃個啞巴虧,就算了吧!好好坐穩了太子的寶座,將來有朝一日君臨天下,要什麼得不著?別說一個錦書,就是一百個一千個,你要,還不是手到擒來?”
太子窩在炕上搖頭,“錦書隻有一個,錯過了,今生再不能遇上了。”
皇後的嘴角忍不住地往下耷拉,無奈地看著他,隻覺已經束手無策了。太子活泛,大好的年紀,意氣風發的翩翩少年,何嚐在他臉出現過苦大仇深的神情?現在呢?麵色倦怠,發髻散亂,頰上還有五個鮮明的指印,哪裏還有儲君的做派,簡直像個大牢裏的囚犯!
皇後生他時太年輕,隆冬時節大雪紛飛,皇帝那時在工旗鍵銳營裏,雖然有太皇太後和皇太後守在邊上,她仍舊沒有半點底氣。頭胎男孩兒生起來著實受大罪,痛了兩晝夜,最後又是紮針又是含參片,眼看著不成了,孩子倒生下來了,隻是她傷了元氣,之後再怎麼都沒法子懷上了。
隻這麼一個寶貝,是她全部的心血和寄托。他要是受了委屈,那比用刀紮她還痛。皇後恨透了皇帝,他算什麼父親!父者,矩也。他教化萬方,自己卻是身行不正,還有什麼麵目為君父!
皇後說:“你皇父明兒要頒恩旨了,定了傅浚家的小姐為太子妃。你聽額涅一句話,君命不可違,娶便娶了,世人都打這兒過的。什麼愛不愛的。拜了堂入了洞房,兩個人一條心,自然就好了……”
皇後還沒說完,太子又是一蹦三尺高,像困獸似的在地心團團轉,梗著脖子粗著嗓門的低吼,“兒子絕不依!要是再逼我,我豁出一條命去,幹脆反了朝廷,也學學皇父當年黃袍加身!”
這話一出口把皇後嚇住了,她耳裏嗡嗡作響,登時滿世界天旋地轉,隻惶惶道:“你放肆,這話能混說麼?你要自尋死路不成!”
太子漸漸冷靜下來,不過腦子說出來的話,未必就不足取,他突然發現這其實是個很好的出路。他擰眉沉思起來,衝皇後揚起了唇角,“額涅,與人為奴,怎及自己自在為王?兒子回頭就找舅舅和豫親王去,他們掌管著禁衛軍和上書房,兒子得他們相助就成了一半事兒。”太子切切看著皇後,“額涅,您會幫兒子吧?請額涅從中斡旋,兒子登了大寶,您就是皇太後,再也沒有什麼可擔心的了。不用擔心兒子的兄弟們奪嫡,也不用裝著笑臉子和那些妃嬪們周旋,額涅!”
皇後控製不住地打顫,喃喃道:“你瘋了……你瘋了!這話再不許說了,我隻當你魘著了,是胡言亂語。”
“額涅,兒子清醒得很。”太子眼裏是望不到邊的仇恨,他說,“兒子決定的事絕不更改,您幫我我要辦,您不幫我我也要辦。兒子可不是唐朝的壽王李瑁,皇父搶了兒子心愛的人,我咽不下這口氣!兒子就是死,也要死得其所。額涅幫我,兒子感激您;額涅眼瞧著我死,兒子也絕沒有半句怨您的話,請額涅自行權衡。”
皇後猛在他背上捶打了幾下,“你這不是逼我是什麼?你是我身上掉下來的肉,我能眼睜睜看著你去送死?”她癱坐下來抽泣,“大禍臨頭了,湛兒,你這會子怒極攻心,還是緩緩再說吧。等明兒……”
“明兒要頒恩旨了,”太子喟然長歎,“明兒兒子另有打算。要把錦書討回來是不能夠了,我知道皇父絕不能放手,我隻有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額涅,不是兒子不孝,是皇父不念父子情,兒子是沒辦法。”
太子說著,傳秦鏡來更衣,打發人上乾清宮瞧了,說皇帝已經起駕往養心殿去了,他整了整頭上的紫金冠,對伺候文房的太監道:“備筆墨,皇後娘娘有家書要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