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後站在和璽彩畫下,景仁宮飛揚的殿角像雄鷹張開的雙翅,殿角的哨瓦抑揚嗚咽。這條路一旦走上了,就再也回不了頭了。
太子鬥誌昂揚地立在書架前,像足了當年攻打帝都前的皇帝。皇後苦笑起來,兜了個大圈子,一切要從頭開始。這世上隻有兒子是最親的,江山原就是要傳到太子手裏的,晚一些,早一些,又有什麼分別呢!
尚衣的差事和四執庫常有往來,四執庫在天穹寶殿後的乾東五所裏,是專門伺候皇帝冠袍帶履的地方。四執庫屬內務府管,裏頭的門類劃得很細致,分派處、織補處、熨燙處、收納處,一處套著一處,各有各的分工。單說皇帝的龍袍,就夠人說上三天三夜的,工藝考究到了令人咋舌的地步,三十個最精巧的繡工不停的忙活,一年隻能織成一件。前頭說過,內造的東西不怕費工費料,宮裏有用不盡的綾羅綢緞,不用放著也是糟踐,隻管放開了使,往好了使。
四執庫有專門收納龍袍的地方,進門一溜到屋頂的大高櫃子,裏頭存的全是皇帝穿髒了的衣裳。宮裏有規矩,隻有褻衣裏衣能反複穿著,外衣通常是髒了就撂,後妃們是這樣,皇帝更是這樣。就因為龍袍上用的綴飾太奢華,金片兒、米珠、鑲寶,還有一些顏料沾不得水,一碰就糊了,所以不能漿洗,隻能整理好了歸置起來。
錦書提著包袱進木影壁,包袱裏鼓鼓囊囊的,是兩套要歸庫的冠服。
原先給皇帝尚衣的常四如今算是升了差使,到四執庫管穿戴檔了。錦書進門他正從井裏打水,看見她笑著招呼,“錦姑姑送龍袍入庫?”
錦書噯了一聲,寒暄道:“常諳達忙呢?”
常四的小眯縫眼笑成了兩條線,“您快別打我臉,管我叫諳達,那我可受不起。我是托了您的福才上這兒來的,還沒謝您呢,哪兒敢受您這一呼。”
“您太客氣了,我可沒幹什麼,怎麼叫托我的福呢。”錦書腳下也沒停,直進了收納庫裏。
常四扔下水桶跟了進去,錦書看了一圈,三四個太監忙著點庫收拾,便問常四道:“常諳達,東西交給誰?”
常四往人堆裏招呼道:“挪挪窩,來差事了。”
一個玻璃頂子的胖太監應了聲,上來接她手裏的包袱,拆開了把衣裳請出來,前後左右仔細查驗。另有太監取黃條來,手執筆墨在一旁候著,驗服的太監驚天動地的號了一嗓子,“藍寧綢夾緊身一件,隨貂皮領一條,白羅麵生絲纓冠一頂,香色紗納八團有水夾袍一件,承德十年二月二十二日收,四執事交。”
錦書叫那副好嗓子嚇了一跳,驗服太監和常四訕訕一笑,常四說:“嚇著您了?這是規矩,每樣入庫都要大聲地喊,叫各處都知道有東西進來了。萬歲爺的行頭全是頂頂貴重,頂頂要緊的,出入都得有賬可查,少了一樣就得掉腦袋。”又笑道,“才來的,別忙回去,坐會子吧!回頭我把萬歲爺齋戒要換的東西給您過過目,再打發人送養心殿去。”
迎錦書在八仙桌邊坐下,叫小太監泡上好的普洱過來,壺、碗、杯、盤、托,全套都是紫竹雕的,從左到右的鋪排齊,小太監就捯飭開了。
那小太監年紀不過八九歲,長得齊頭整臉的,大腦門子,個兒不高,沏起茶來真像那麼回事兒。錦書看著他蓋碗、茶海的一通揉捏,心想這些得了勢的太監過得怪滋潤的,怎麼享受怎麼來,頂得上大半個主子了。
“諳達這兒挺好的,這功夫茶真不錯。”錦書接過茶盞聞了聞,又品了品,笑道,“往後我可常來叨擾的,諳達別嫌煩才好。”
常四一連喲了好幾聲,“瞧這話說的!您常來,那是看得起我,是我常四幾輩子修來的福氣。福星來了往外轟,我就是個榆木的腦袋,也不會這麼沒眼色不是?”
這還是拿萬歲的榮寵說事兒,錦書聽慣了也不當回事,又抿了口茶笑道:“我以前也學過伺候茶,那時候在掖庭裏,沒有整片子,用的全是高碎,到底不及這個入味兒。諳達哪裏得的好孩子,可人疼的,這麼點兒小,手上功夫不賴。”
常四一聽忙道:“這是我新收的徒弟,叫得勝,老家來的,算是投奔我來的。”衝小太監一揚下巴,“快給姑姑見禮,求姑姑往後提攜著點兒,夠你受用一輩子的。”
得勝一聽,立馬撂了手裏的茶壺,像模像樣的給錦書打千兒叩頭,“給姑姑請安。”
錦書趕緊上去扶,尷尬的衝常四道:“諳達說笑了,我算個什麼人,哪裏就成您嘴裏說的那樣了。”
常四笑著說:“您快別客氣,不是我巴結您,我瞧得真真的,這後宮之中不論是出身還是出息,沒一個及得上您的。您要是看得上這孩子,隻要您一句話,我就上李總管那兒回話去,把得勝派給您當跑腿的。往後也用不著您天天往庫裏送龍袍,萬事打發他做就成。”
錦書擺手道:“那可使不得,曆來也沒有這樣的規矩。奴才使喚奴才,叫人知道也不好看相。”
常四辯這話頭子像是沒意思,也就不追著塞人了。朝耳房裏喊了一聲,他手底下的太監捧了個冊子上來,身後跟了七八個四執庫太監,一人托了一件上用的行頭,打
開冊子念經一樣的誦道:“絨草麵線纓蒼龍教子正珠珠朝冠一頂、黃直徑地納紗夾袍一件、石青直徑地紗金龍褂一件、齋戒牌一麵、東珠朝珠一串、束金鑲珠琥珀四塊瓦方祭帶一掛、石青緞夾裏皂靴一雙,四執事交。”
錦書細看了一遍,點頭道:“多謝諳達,我都記住了,勞駕往尚衣監送吧。”自己原本要回養心殿去,走了兩步又折回來,肅了肅道,“諳達,我向你打聽個人,四執庫裏有沒有個叫貴喜的?像是去年年下才撥過來的。”
常四一琢磨,“您說的是張貴喜?是太皇太後二所殿侍膳處的?”
錦書笑道:“正是他,前頭在掖庭時常聚在一起,後來各處上了差事就不得見了。他這會兒在哪個值上?”
“他是伺候皇後主子衣冠的,在矮牆後頭的院兒裏。不過今兒逢四,三所院隨牆小門開了,一早就看見他出北橫街去了。”常四殷勤道,“您有什麼話,要是沒什麼要緊的,我替您捎話給他?”
錦書抿嘴一笑,“沒什麼,就想敘敘舊罷了。那我走了,諳達忙吧!”
看日頭已近辰時三刻,緊趕慢趕到了太和殿後身房裏,站了不多時隱隱聽見司禮太監一聲高唱“有本奏來,無本退朝”,眾人齊斂神肅立,一會兒就有腳步聲傳來,一行人便跟著肩輿,提著銷金香爐往乾清宮去。皇帝到乾清門上下輦,卻是一直笑吟吟的,說不出的清俊儒雅。
那飛揚的眉梢帶出明媚陽光似的,錦書仰臉也跟著笑,問:“主子今兒怎麼了,有什麼高興的事兒?”
皇帝笑而不語,快步進了偏殿,自己摘下朝珠遞給錦書。錦書接過去仔細整理了佛頭、背雲,在檀木托盤裏碼好,方旋身替他脫下朝服,換上藍葛紗袍,石青葛紗褂。
“明天休沐,連著又有齋戒,抽出空兒來……”皇帝湊在她耳邊說,“朕帶你出去。”
錦書心頭一跳,暗道時候到了!複莞爾道:“主子要上哪裏?是往方澤壇去嗎?”
皇帝正了正頭上的天鵝絨緞台冠,負手站在檻窗前長出一口氣,“不是,齋戒隻要在齋宮就成了……朕高興,朕領你出去散散,你不是說要上天橋看把式嗎?朕明兒就帶你去,不傳轎,騎馬去。”
錦書又喜又悲,也不知怎麼應才好,明明是直撞進心坎裏來的好消息,卻恍惚又有些難過,隻得強自笑著說:“奴才不會騎馬,怕丟醜呢!”
皇帝在她手上一捏,低聲道:“有朕,你怕什麼。”
這時長滿壽進來打千兒,回稟道:“主子,太子爺求見。”
皇帝飛快瞥了錦書一眼,果然看見她變了臉色,他也不以為然,橫豎要痛上一痛,逃不過去就及早麵對,對大家都有好處。
皇帝說了個“傳”,稍後太子進來了,中規中矩地打袖請安,皇帝讓免禮,又賜了座兒,才道:“見過內諳達了?”
太子應個是,看見錦書就在幾步遠的地方站著,格外楚楚可憐的樣子,他心裏跟刀割似的。一麵告誡自己小不忍則亂大謀,一邊克製著不去瞧她,他怕越瞧越苦,越瞧越恨。倘或在皇父跟前露了馬腳,後頭要辦的大事就不成了,就要一輩子失去她了。
“兒子是來向皇父謝恩的。”太子卷著馬蹄袖道,“兒子昨兒夜裏想過了,如今年歲大了,再這麼下去不是個辦法。爺們兒成家立業是該當的,兒子知道皇父是為兒子好,兒子前頭蠢鈍,傷了皇父的心,叫皇父失望了,兒子罪該萬死。眼下兒子琢磨明白了,天下無不是之父母,皇父既下了恩旨,兒子定當奉命而行,再不叫皇父替兒子操心了。”
錦書在旁邊聽得一頭霧水,正思忖著皇帝到底下了什麼詔令,寶座上的皇帝嗯了一聲,淡淡道:“你能醒事兒,朕心甚慰。得了閑兒上府裏瞧瞧去,趁著還有時候,哪裏有不稱心的叫工部重修。你是朕的第一子,又是儲君,大婚萬萬馬虎不得,這是咱們大英開國以來的頭一樁喜事,務必要十全十美方好。”
下恩旨了,指婚了……錦書立在那裏,一時回不過神來了。
太子答應了,還親自來謝恩,父子君臣,天差地隔,力量懸殊。錦書知道他的無奈,也沒法子怪他,隻是覺得腦子木木的,悵然若失。
也好,這消息來得正是時候。如今要走就可以義無反顧了,紫禁城裏有太多可怕的回憶,再也沒有值得她留戀的了地方了。
皇帝轉過臉看錦書,傷心嗎?難過嗎?咬一咬牙就過去了,沒有了太子,他就能成為她生命的全部。皇帝有些雀躍,他承認自己是個大俗人,還有一套心狠手辣的鐵腕,那又怎麼樣?他是皇帝,本來就該主宰萬物。他隱忍得夠久了,痛苦每天都在擴大,從呼吸一直蔓延到骨髓,這種感覺誰能體會?以前對敦敬皇貴妃的情是天理難容的,現在呢?現在為什麼不可以?他要一輩子掩飾,把他的愛情帶進棺材裏去嗎?絕不!即便對手是至親骨肉,也不能搶走錦書!
皇帝眼裏浮起決絕的神色,到了這個份上,再心軟也不濟了,索性狠到底,大家就消停了。
“上老祖宗那兒去過了嗎?去把這個好消息告訴太皇太後吧,她老人家盼了好多年了。”皇帝垂下眼道,“湖廣有密報進京,說軍務上出了岔子,軍餉三個月沒有發放了。各地軍政是社稷命脈,把案子交總督紀翮糾辦,難免有偏頗。他手底下的人都是當年跟他出生入死的,紀翮這人雖公正,有時卻太過手軟,或徇私,也或者有牽連,朕指派大學士薑直為欽差,太子從旁督察,務必把這件事徹查到底。你早做準備,明日受完齋戒就動身吧。”
太子躬身應是,暗道皇父當真費盡心機,搶走了錦書不算還要把他打發出去。事到如今也沒什麼情分可言了,他看著錦書失魂落魄的樣子,心頭疼得滴出血來。現在除了忍耐沒有別的出路,離大婚還有大半年,這段時間精心部署下去,萬歲爺再聖明也有失策的時候,隻要找準了時機,一舉攻占太和殿也不是不可能的。
隻是委屈了錦書,皇父時時刻刻把她護在羽翼下,不給他半分的空子鑽,他有滿腹心事要和她說,可惜隻能遙遙相對,無語凝噎。
太子狠下心腸調開視線,衝皇帝拱手道:“那兒子這會子就找薑直商議去,皇父沒有別的吩咐,兒子就告退了。”
皇帝隨意擺了擺手,太子屈膝點地,起身退出明間,站在嘉量前,看著老虎洞裏來往穿行的太監宮女愣了會兒神,方提了袍子下台階出乾清門去了。
乾清宮正殿裏一室靜謐,站殿的禦前太監偶人樣的佇立,唯有簷下的畫眉鳥婉轉鳴唱。錦書走過去摘下籠子給鳥添食水,皇帝抬起頭瞧她,她麵容恬淡,似乎陰霾皆已煙消雲散了。
“你有什麼話同朕說嗎?”
她歪著頭想了想,“萬歲爺想讓奴才說什麼?”說有多失望,有多難過,有多討厭他嗎?他把障礙解決掉了,她該為他拍手敬賀嗎?她淺淺一笑,“奴才想起來了,您賞我的鳥還在慈寧宮呢,回頭奴才過去一趟,把籠子提溜過來。這兩隻鳥不是一窩的嗎?擱在一塊兒養吧,叫它們熱鬧些,你方唱罷我登場才好玩。”
她不願意說,他也不便追問,複又垂首倚著肘墊翻起《四民月令》來。錦書回頭看他,長眉微斂,石青的褂子映襯出一張玉石般無瑕的臉,真真是芝蘭玉樹,秀色宜人。
她挨過去問:“主子,明兒真要出宮去嗎?”皇帝唔了一聲,不言語,嘴角勾起一縷笑意。
“上回出去沒能走走,就吃了一個餛飩,怪可惜的。”她覥臉笑著,“主子,這回能散散再回來嗎?奴才想上八大處玩兒去。”皇帝又唔了聲,不置可否。
錦書被他那兩聲鼻音弄得七上八下的,悻悻站在邊上不時的瞟他一眼,等了會兒不見有動靜,她又挨過去一點,“主子?”皇帝憋著笑,又嗯了聲。
“您別光拿鼻子出聲啊,您開開金口。”她抿出小小兩個梨窩,“上八大處去好不好?”
皇帝說:“八大處是避暑消夏的地方,這會兒幹什麼去?滿世界陰涼,沒的作出病來。”
“那咱們上哪兒去?又去聚寶齋淘換寶貝?”倒不是說琉璃廠不好,隻怕進了店裏又當大爺似的請到單間裏供起來,到時候要走也不易。
皇帝見她鼓起了腮幫子,知道她不樂意了,忙撂了書說:“四九城裏有的是好玩的地方,咱們上茶館裏看人玩鷹、玩蟲去。趕集吃小食,熱騰騰的包子,油煎餑餑,再照著你的樣子吹個糖人兒。天橋、後海,由著你點,成不成?”
人多的地方就行,她忙頷首,“過會兒奴才和太監借衣裳去,穿男裝方便些。”
皇帝說:“犯不著借去,叫李玉貴弄兩套常服來就是了。”一麵笑道,“你倒急,不怨我給太子爺指了婚?”
錦書臉上的笑容凝固在臉上,然後一點點隱去,最終消逝不見了。皇帝看著她,滿眼的冷冽入骨。
戳著她痛處了?她隻知道她的難處,竟不知道他有多不受用嗎?皇帝寒著臉道:“指婚的恩旨已經下了,太子也沒話可說,朕瞧你還是死心吧,你這一輩子隻能在朕身邊了。朕說過不逼你,可也不會無限期的等下去。朕對你怎麼樣你應該明白,快些把心從太子身上收回來,免得大家臉上不好看。”
皇帝把這話扔在她麵前,他再也沒有那麼好的耐心了。她恨他也好,怨他也好,他不管不顧。隻要把她禁錮住,剪了她的翅羽,她就再也沒法離開了。
錦書低著頭說:“奴才不敢有非分之想,萬歲爺這樣說,叫奴才惶恐至極。奴才知道自己的身份,太子爺早晚會有良緣佳配,奴才算哪個牌名上的人,還敢有那奢望麼?至於主子您……”她哀怨地看他一眼,“奴才更不敢高攀。奴才管得住自己就是了,您是怎麼瞧我的,那我可管不著。”
這話擱在別人嘴上是殺頭的大不敬,可到了錦書嘴上,那嬌嗔的語氣卻能卸下皇帝所有的負擔。他靜靜看著她,這丫頭似乎又長了些個頭,原先像個半大孩子,年下到現在躥得快,和他站在一起時,居然有他齊肩高了。那臉盤啊,身段啊,沒有一處不惹人愛的,抱在懷裏軟軟的,溫馴起來像隻貓……
皇帝老臉一紅,忙別過臉,故作姿態的沉聲道:“這話說得有理,怎麼對你是朕的事兒,和你沒什麼關係,你隻管當好差就盡夠了。”
她扭身去擺弄案上供的香爐,往裏頭添迦南塔子,又拿銀箸撥了撥,方道:“奴才人微身賤,宮裏那樣多的小主兒們盼著得蒙聖寵,主子別把心思放到奴才身上,奴才不配主子這麼著。”
皇帝緘默下來,垂眼看著書的扉頁愣神。她占據了他的全部視聽心神,草草一句“不配”就能打發了嗎?
錦書輕輕歎息,如今太子那裏撂下了,他有了太子妃,能正經過日子,不再為她的事時時牽掛糾結,對他來說是最好的出路,自己也算是還了業障。剩下的他……她背過身忍不住紅了眼眶,淒切的發現竟有那麼的不舍。這個曾經遠在天邊的仇人,如今成了她所有的思念。她愛他,卻不能和他廝守,世上沒有比這更苦的情了,注定要煎熬到死的那一天。
她勉強擠出個笑臉來,“明兒齋戒從辰時到戌正呢,咱們怎麼出去才好?不是得在齋宮裏打坐靜修嗎?”
皇帝心不在焉地應道:“規矩是死的,也可以變通一下。一天禁食,那些王公大臣也受不住,了不起撐到午正罷了,到時候各自散了就是了。你換了衣裳在順貞門上等朕,朕拈了香就來尋你。”
錦書搖頭道:“奴才還要伺候您更衣呢。”
“禦前那麼多人,未必非用你不可。朕知道你在哪裏,奔著你去就成了。”
錦書嗓子裏像堵了團棉花,離別在即,聽什麼話都覺得別有深意似的。也不敢多說什麼,怕露了馬腳叫他起疑,屆時要走就難了,於是蹲身應個嗻,“奴才備了果子等您,一早上就不許吃東西,怕餓出病來。”
皇帝是說不盡的滿懷相思,她又那樣體貼,他自然是受用到了極處。他招了招手,“你來。”
她順從地在他腳踏上跪坐下來,把臉貼在他膝頭的八寶平水紋上,繁複的金絲線繡得極工整,碰在肉皮兒上有些微涼。他的手溫暖有力,在她發上細細摩挲,誰也不吱聲兒,不去破壞這春日靜好,雖然各有感觸,各有所思,卻也盈盈洽洽,仿佛留得住這一刻,就留住了天長地久了。
朝廷休沐,皇帝不必五更起身,可以稍遲一些。卯正三刻焚香沐浴,換上吉服吉冠,要空著肚子步行至齋宮,對天稱臣,三跪九拜,然後齋戒就正式開始了。
佛教稱清楚心中不淨叫“齋”,禁止身的過非叫“戒”,齋戒就是守戒,杜絕一切奢欲的意思。
皇帝戴上了齋戒牌就不能讓女子近身了,隻遠遠對錦書比個手勢,帶著在隆宗門外守候的各路紅頂王侯大臣們,由十二個提香太監引路,浩浩蕩蕩朝齋宮方向去了。
錦書站在丹陛旁,對著初升的太陽長籲了口氣。成敗就在今日一舉,她緊張得心頭急跳,跨出了紅宮牆就是另一番自在繁華,能不能找著永晝權且不論,總要先自救了才有出路。
她回螽斯門換上長袍馬褂,仔細編了個爺們兒的發式,戴上頂結纓如意帽在鏡子前一照,有點女氣,不過勉強也能瞧瞧。摸了摸裏衣,夾層裏沉甸甸也有些分量,但凡賞賜的東西全都帶上了,錢是人的膽,跑到哪兒都少不得倚仗它!
收拾停當了,她又拿著桌上的夔龍小朝靴翻來覆去地看,李總管尋遍了各處值房和造辦處,闔宮找不出那麼小的粉底皂靴,最後在四執庫打點七皇子穿戴的差使上旋摸到了一雙,也不管合不合規矩了,匆匆就送了過來。她試著一穿,不大不小正合腳。
男人的靴子到底和女人的不一樣,青口鞋再怎麼跟腳,鞋口大,鞋幫子淺,走得太肆意,腳後跟就要給踩下來,不像這靴子,騎馬布庫全在它,那叫一個鬆泛寬綽。她下地蹦躂兩下,這鞋穿著開溜正合適。到了這份上,可著勁顛兒吧,跑出去了幹點什麼都成,天南海北的,總有不一樣的際遇。
她往袖袋裏裝上幾兩碎銀子,開開門就往禦花園去,一路低著頭走,好在今兒各宮小主都要齋戒,這會兒全上天穹寶殿拈香去了,道上也沒遇著什麼人。
悶頭趕到景和門門時卻出了岔子,迎麵正碰上典儀局巡宮的太監,兩個藍頂子拽得二五八萬似的,叉腰喝道:“站住!哪兒來的閑雜人?怎麼在宮裏亂躥?懂不懂規矩?”
其中一個圍著她滴溜溜地轉,上下打量了,問:“你是什麼人?這後宮之中是外人能亂闖的?何況還是個男人!說,你是哪位主子的貴戚?上宮裏來找誰?來幹什麼?進宮多長時候了?麻溜交代清了大家省心,要是不吭氣兒,那就別怪我們下手不客氣了,送內務府慎刑司法辦,到那會兒可沒你哭的地兒。”
另一個黑臉太監見她一味垂著腦袋有點上火,在她肩頭推了一把道:“啞巴了?不見棺材不掉淚?還是不把我們弟兄放在眼裏?您這樣就是自找不痛快了。”又大剌剌推了一下,吊著嗓子陰陽怪氣道,“沒臉見人是怎麼的?抬頭抬頭,叫爺瞧瞧明白了,好打發人往你家裏報信兒去。”
錦書沒辦法了,既然遇著了也蒙混不過去,索性蹲了個安,楊起臉笑道:“諳達別嚷,我是禦前的人。”
兩個人喲了一聲,他們常在東西六宮走動,什麼人什麼臉門兒清,就是認不出自己的親爹來,眼眶子裏也不能沒有萬歲爺身邊的大紅人兒啊!太監嘛,最會看人下菜碟兒,他們倆一換眼色,忙虛打個千兒,咧著嘴笑道:“這不是萬歲爺跟前的錦姑娘嗎!您這麼一打扮,咱們眼鈍,愣是沒認出來。您這是有什麼上差要辦呀?”
錦書朝北看了看,“這我還真說不上來,萬歲爺讓上順貞門上候著,有什麼示下這會子還不知道。”
兩個太監哦了一聲,暗道主子爺的心思誰敢猜啊,橫豎天上地下他最大,他愛幹嗎幹嗎,誰也不好多問一句。隻是宮女弄了恁麼身打扮,鹽不鹽醬不醬的,壞了宮裏規矩是一定的,他們是專管這一門的,麵前豎著這麼大個失儀不管,到底說不過去。
招風耳太監搓著手道:“錦姑娘,不是我們成心和您過不去,你這身行頭……是萬歲爺讓這麼打扮的?”
“可不!”錦書幹笑兩聲,故意動了動腳,“難為李總管,把七爺的靴子都給借來了,叫就這麼穿著,回頭有差使要指派。”
兩個太監露出兩張似哭似笑的臉,對著瞧了兩眼,隻好頻頻點頭。
這時夾道那頭有一隊穿袞服的人款款而來,等走近了一看,竟是皇後領著十幾位妃嬪,各自手裏執著檀香,在甬路上行香祈福。錦書暗呼不妙,一麵福下身去,恭敬道:“奴才給皇後主子請安,給各位小主請安。”
皇後穿著石青團龍比甲,把子頭兩邊摘了絡子,隻插通草點綴,滿麵的素淨莊重。看見錦書微一怔,眯眼打量了一番,方笑道:“錦姑娘這又是唱的哪一出呀?咱們祁人姑娘文氣兒,沒見過穿男裝的,現下瞧了,還真叫人眼睛一亮呢!”
妃嬪們指指點點也議論開了,什麼怪腔怪調的話都有,有說孟浪沒規矩的,有說齋戒日失儀大不敬的,還有直截了當指著她說沒教養失德的。錦書昂著脖子乜了眾人一眼,這口鳥氣受得夠久了,馬上要出宮去,往後再不回來了,現在不發泄,要等到多早晚去?
她對那幫子狠狠瞪著她的女人們露齒一笑,優雅一欠身,心平氣和地說:“主子們說奴才失儀也好,失德也好,奴才聽見了,也記在心上了。等過會子見了萬歲爺,一定向萬歲爺請罪,就說奴才沒教養,給萬聖之尊丟人了,請主子爺另擇賢能者用之。各宮小主兒淑德含章,聰慧過人,像端主兒,多主兒,都是一等一拔尖兒的,奴才在鑾駕前算得什麼?可不敢自討沒趣兒!奴才自行請辭回掖庭做雜役去,請萬歲爺撥小主兒過養心殿伺候便是了。”
幾個女人俱一愣,萬沒想到這個夾著尾巴做人的前朝帝姬今兒會撒癔症,膽敢駁斥她們起來了。麵麵相覷了半晌,一肚子的氣,衝皇後肅道:“主子,您瞧這賤婢,皇後主子跟前也敢口出狂言,竟是一點兒教條都沒有了!她裝這怪模樣分明是給主子臉子看,主子統領六宮,豈容這賤人放肆!”
皇後一歎,果然是一群沒腦子的繡花枕頭,慕容錦書現在是什麼行市?甭說她還一口一個奴才的稱自己,算不上逾越,憑著她這會子的萬千榮寵,她就是指著這群傻瓜的鼻子開罵,皇帝知道了能有半個不字嗎?何必硬鬥,拈酸吃醋就能占上風嗎?木秀於林風必摧之,宮裏有的是心機深沉的角色,要從絲絲縷縷裏入手,心急吃不了熱豆腐,不是誰嗓門大誰就有底氣兒的。
錦書聽她們”賤婢、賤人“地叫,咬牙哼道:“奴才在皇後主子駕前自不敢造次,隻是小主兒說話要仔細,奴才再不濟,好歹是禦前當值的,看著萬歲爺的麵兒也該口下留德。不是奴才拿大,論出身,我也是皇族嫡出,可不是什麼野路子上來的。若是主子們瞧不上姓慕容的,那奴才就磕頭請太皇太後評評理,先皇考敦敬皇貴妃就姓慕容,難道小主兒們連著先皇貴妃也看不上眼嗎?”
這下妃嬪們噤聲了,合德帝姬雖未上皇後諡號,可畢竟是皇帝嫡母,皇帝每逢她生祭死祭必定要親自吊唁祭奠的,誰敢對那位皇貴妃有半分不敬!
皇後頗有些意外,沒想到那張柔美的皮囊下有岩漿般炙熱的情緒。看著她那一身裝束有了計較,想是要和皇帝出宮去,倘或出去了再不回來,那皇帝和太子豈不都有救了?皇後覺得這是個不錯的契機,她笑得愈發溫婉,對身後的各宮妃嬪道:“都是伺候萬歲爺的,一團和氣才是正道:須知禍從口出,你們都是大家的小姐,更要謹言慎行才好。”又說,“你們先行一步吧,我還有幾句體己話和錦姑娘說。”
眾人雖有些不服氣,既然皇後發了話,隻得蹲身道是,按位份高低列成隊往甬道那頭去了。
皇後又打發了典儀太監,回身笑道:“好丫頭,這兩句話回敬得妙!你別同她們計較,她們也是可憐人兒,身在後宮,誰沒有點兒私心?都是女人,丈夫隻有一個,這裏頭的苦處你不能知道。”邊說邊抽出手絹掖了掖鼻子,上下掃視她一番,問:“你這是要和萬歲爺出宮去?”
錦書斂神躬身應了個是,“主子說今兒休沐,臣工們要早些回府歇著,主子也想出宮去散散,叫奴才跟著侍候。”
皇後點點頭道:“那路上要小心些,外頭不比宮裏,花子多,打油飛的也多,主子萬金之軀,好歹要多留神。”看了錦書一眼,頓了頓才溫聲道,“姑娘,我有一句話,不知你願不願意聽?”
錦書心裏忐忑,料想也不會是什麼好話,反正是要出去了,權且聽一聽也沒什麼,忙蹲福道:“主子這是打奴才嘴呢!主子有什麼話隻管吩咐奴才,奴才恭聆懿訓。”
皇後說:“懿訓談不上,太子接了賜婚的旨,這你知道嗎?”
錦書低聲道:“奴才知道。”
皇後打量她,她低著頭,纖細的脖頸拉伸出美麗無比的曲線,日光下一照,細嫩得蜜蠟似的。果然是個可人兒,怪道叫那爺倆死心塌地的。皇後的嘴角微沉,緩緩道:“太子接旨不是他的本意,他對你的情你是知道的,他太年輕,根基也不穩,是無可奈何。旨雖領了,可他的痛,我這個做母親的再清楚不過。你在,他的業障就不會完結,萬一哪天越了雷池,你忍心嗎?”
錦書悚然抬頭,“請皇後主子明示。”
“我的意思是,你既然出宮去了,尋著機會就遠走高飛吧。”皇後眼裏有灼熱的光,她急切道,“隻要你願意,我派人在前門大街接應你,替你準備好車馬盤纏,你愛上哪裏由得你。隻要你不再回來,他們父子就能和睦,就會避免很多不必要的糾葛……這是積德行善的好事,算我求你了,天涯海角,您總能找到棲身之所。這是為太子好,你心裏有他,就不會願意看著他飛蛾撲火,對不對?”
走自然是要走的,就算到了外頭摸不清東南西北,也未必要接受皇後的好意。大鄴皇室當年雖敗落了,可勾心鬥角一直到亡了國才停止,她生長在宮廷中,什麼樣的黑幕沒聽說過?前門大街?她要是真傻乎乎的奔那兒去,出了四九城,免不了賞她一根繩子,一柄尖刀。
她說:“主子,您這是叫奴才為難呢!奴才隨侍萬歲爺左右,恐怕有心要走也未必走得脫。主子且寬寬心吧,太子爺性至善,他對奴才不過是同情,等大婚了,有了貼心的人,自然就把奴才忘到脖子後頭去了。”她複又莞爾一笑,“奴才真沒想到主子會和奴才說這樣的話,您是知道的,萬歲爺手裏有奴才兄弟的消息,奴才這要是一走,那往後要見兄弟就難了。”
皇後撫著耳上的東珠墜子說:“你這樣的伶俐人,怎麼還叫萬歲爺的緩兵之計給誆住了!我上回和莊親王打聽過,說原先是有了些眉目,可到了北邊兒消息又斷了,現下是兩眼一抹黑,使了人掃聽,也沒個長短講頭。找了那麼些年竟一無所獲,你別嫌不中聽啊,都說八成是歿了,再不然就是到了關外去了,或是突厥,或是蒙古,橫豎是不在華夏了。我要是你,斷不會在宮裏死等,還是出去自己尋訪的好。朝廷派出去的都是些五大三粗的莽漢子,腰裏別著繡春刀,一副神氣活現的架勢,不穿武官補子也瞧得出是護軍出身的。老百姓最忌諱和官府打交道,遇上了,杠死了有真話也不說,怕給自己惹麻煩,所以來來回回的沒一點進展。你不同,你是文文氣氣的大姑娘,就是穿上男裝也像個讀書人,你要自己去查訪,比那些虎背熊腰的棒槌們中用千倍萬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