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掩泣空向(3 / 3)

皇後巧舌如簧,想方設法的攛掇她出逃,她明著拒絕,暗裏也琢磨,前頭估猜得沒錯,皇帝果然是蒙她的。這樣也好,沒了牽掛,也沒了顧忌,可以走得更灑脫了。

“多謝主子告訴奴才這些,奴才心裏有了譜,該怎麼再行計較。”錦書蹲了蹲安,“萬歲爺讓在順貞門上候駕,奴才去晚了不好,主子沒有旁的吩咐,奴才就先行告退了。”

皇後探究地看她,頓了會兒才笑說:“那你去吧。姑娘向來審時度勢,是第一等的聰明,我多說也無益,隻盼後會無期吧!”

錦書目送她逶迤走遠了,方回身朝順貞門上去。穿過禦花園,遠遠看見花樹底下站著一個人,月白的長袍,鑲金流雲紋琵琶襟馬褂,胸前的鈕子上掛著一串香牌,倚樹而笑,岩岩若孤鬆之獨立,一派龍章鳳質的美姿儀。

她過去打了個千兒,“奴才給主子請安。”

皇帝含笑打量她,麵如冠玉,活脫脫一個俊俏後生。

她從懷裏掏出拳頭大的一包東西,打開帕子是兩塊雞心酥和幾顆糯米棗兒,按著規矩各掰下一塊試毒,這才遞過來,“主子餓了吧?先用些墊墊,等回頭再吃好的去。”

點心上還帶著她的體溫,皇帝捏了一塊慢慢吃了,兩個人一前一後朝著神武門上去。外頭早有護軍牽著兩匹馬等候,皇帝接過馬鞭一擺手,兩邊護軍恭肅退下,正待要送她上馬背,她卻拽著他的袖子不肯撒手,哭喪著臉說:“好主子,奴才不成,害怕。”

“這點子出息!”皇帝嗤之以鼻,無奈隻好把她抱上自己的坐騎,兩人同乘,揚聲一喝,沿著禦道:緩緩往前門大街而去。

盛世升平,街道上商賈雲集,開什麼買賣的都有,有賣茶食兒的,捏麵人的,賣菜賣雞蛋的,趕騾馬上牲口市的。商販們的吆喝聲此起彼伏,街道上賣點心吃食的生起了爐子燒水,放眼看去白煙嫋嫋,人在其間穿行,如在雲霧裏。

錦書心裏裝著事,壓根無心遊玩,兩個人走在集市上反倒寂寂無言,皇帝覷她一眼,道:“怎麼成了鋸嘴的葫蘆了?出來了又不高興了?瞧這樣兒懨懨的,琢磨什麼呢?”

她揚唇一笑,“沒琢磨什麼,就是怕主子餓肚子。依我說,咱們下館子去吧,先吃飽了再上廟裏敬香去,爺,您說好不好?”

皇帝不疑,也怕她一早上匆忙,這會兒要挨餓,便應道:“前麵有家酒樓,羊蠍子最出名,咱們上那兒歇歇腳,喝上一盅小酒再走不遲。”

錦書應個是,跑堂的小二從裏頭迎出來,笑得滿臉開花,熱絡地拿毛巾給他們撣

撣身上,一麵奉承道:“哎喲我的爺,盼您盼得脖子都長了,怎麼今兒才來?快裏麵請。”朝櫃上號道,“貴客二位,騰好座兒,好酒好菜麻利兒上啦。”

錦書跟著皇帝進廳堂,悄聲問道:“爺,您是這兒的常客?”

皇帝道:“隻和長亭來過一趟。”料著她是對跑堂的那股子親熱勁頭感到不解,便笑道,“這些買賣人,嘴上都是抹了蜜的,看見哪個不是這模樣?”

那小二噯了一聲,阿諛道:“大爺這話說得是!咱們買賣人,講究的就是這個,要把大爺們挑在大拇哥上,把爺們伺候舒服嘍,掏銀子掏得心甘情願不是?您受用,我們賺錢,大家吉利,多好的事兒!”邊擦板凳邊笑說:“您們到了順泰來就是到了自個兒家了,要吃什麼,要喝什麼,九十八道菜色,十六種花雕白幹兒,由著爺們點。”

皇帝看著桌凳,問:“有雅間兒沒有?堂吃鬧得慌。”

跑堂的嘿嘿地笑,“對不住了您哪,今兒吏部陳大人做東道,把六個包間兒都訂下了,眼下隻有堂座兒了,您二位爺包涵吧。”

皇帝原本是怕錦書在眾目睽睽下不自在,她卻笑道:“既這麼,爺,咱們就坐這兒吧,人多了熱鬧。”又和跑堂的調侃道,“您這兒夠齊全的,九十八道菜色,皇宮大內也隻一百單八道,怪道生意紅火呢!”

跑堂的哈著腰道:“您言重了,咱們怎麼能和大內比!承德爺是大肚彌勒佛,是天上的金龍下界,天底下最好的廚子都上宮裏伺候去了,咱們這兒的掌勺是麻繩串豆腐,和禦廚們一比,那是提不起來!月例銀子也不一樣,宮裏洗菜的都有三兩月銀呢,咱們這兒,大廚四兩,了不起加上二十個承德哥哥,這是哪兒跟哪兒啊!”他搓著手說,“瞧我,正事兒沒辦,盡和您們扯閑篇兒了。您二位來點什麼?”

皇帝抿了口茶說:“都有什麼菜式?”

跑堂的朝臨櫃的牆上一指,“您往那兒瞅,菜牌兒都在那兒掛著呢!還有新上的關外菜,米腸子,麵肺子,釀皮子,咬一口,鮮掉了眉毛。”

錦書指著菜名兒問:“小鬼下油鍋是個什麼菜?”

跑堂的看著那張粉嫩的臉,咕咚咽了口口水,“說出來怕嚇著您,就是油炸蠍了虎子。”北京人管壁虎叫蠍了虎子,油炸壁虎?兩個人大眼對小眼,胃裏直泛惡心。

跑堂的一看這二位貴人的表情樂了,“您們別冒酸水兒,這天上飛的,地上跑的,沒有一樣不能下鍋的。我敢誇口,這樣菜,就連承德爺都沒吃過,那叫一個美!人活一世,什麼都得試試,那才是不枉此生呢!”

皇帝想了想,還真沒吃過這道菜!於是猶豫著說:“要不,咱們試試?”

錦書驚恐的抬頭,頭搖得撥浪鼓似的,“您要試,我不能攔著,大不了咱們分桌坐。隻是叫家裏老太太知道了,怕要怪罪下來。”

皇帝也缺了興致,吩咐跑堂地說:“揀你們這兒最拿手的來幾道就是了,再來壺十五年陳花雕,咱們小爺喝不得烈酒。”

天底下有這麼細皮嫩肉的爺們兒?跑堂的嘴裏應著,飛快地瞥了錦書一眼,暗琢磨,怕不是個大姑娘吧!再不然就是八大胡同的小相公!想歸想,腳底抹油,一溜煙地往後廚傳菜去了。

錦書往皇帝杯裏續水,看了他一眼,想到不久要分開了,便喋喋不休的念叨,“您愛嚐新鮮我知道,可外頭的吃食本來就不像宮裏的仔細,何況還是些古裏古怪的東西,什麼雁麼虎、蠍了虎子的,萬一吃出個好歹來,那怎麼得了!往後可不能這樣,自己的身子要好好保重。”

皇帝活了這麼多年,隻有太皇太後和皇太後會囑咐他這些個,他聽她絮絮叨叨地說,沒有半點不痛快,反倒覺得窩心,順從地應道:“我知道了,有你在呢,好不好的不是先經你這關?”

錦書哽了哽,心道我不能一輩子和你在一處,等我走了,甭管有多不舍都得撂下。

沒過多久上菜了,熱氣騰騰的鋪排了一桌子。皇帝是大宴吃慣了的,沒覺得有哪兒不妥的。錦書拉拉他的衣袖低聲道:“這跑堂的坑咱們呢,這麼多,三天都吃不完。”

皇帝舉著筷子說:“挑好的吃就成了,吃不了的剩下。”

這兒剛要下筷子,從樓上雅間裏下來了一溜人,木樓梯被官靴踩得砰砰響,徑直到了他們桌前,臉上帶著惶恐至極的表情,齊齊打了千兒,礙著邊上有眾多食客,隻得道:“皇爺,您吉祥。您老人家怎麼上這地界兒來了?真是萬沒料著啊,我們和您想到一塊兒了。”

前頭一處齋戒的,散了之後又到同一家飯館裏點菜吃席,可不是君臣同心嗎!

皇帝打眼一瞧,好家夥,六部大員都在呢,還有各司各衙門的京官們,足有二十來人。他淡淡一笑,“真巧了,哥兒幾個聚得怪齊全的。”

“是是是。”那些官員們一迭聲地應,又作揖道,“請皇爺賞臉,往樓上雅間兒去。在這堂子裏坐著實在是不像話,我們也盡回孝道,陪著您喝上一杯,就是我們的造化了。”

跑堂的愣住了,原就看這兩個人不俗,如今朝廷一二品的大員見了那個高個兒的,活像見著了親爹祖宗。這可有講究了,那人要不是鐵帽子莊親王,那就是當今萬歲爺了!

掌櫃的眼看著一群人簇擁著那位“黃爺”上了樓,嚇得腿都哆嗦了,忙招店裏所有跑堂的來,磕巴著說:“趕緊趕緊……大菩薩來了!清……清……清場子!”

廳堂裏的客人全被趕鴨子似的哄了出去,轉眼順泰來門外站滿了人,一個個仰著頭眼巴巴朝店子裏看,巴望著能得見一回天顏。

正猜測著今兒這位大人物到底是不是當今聖上,猛看見個俊逸的年輕人三步並作兩步從樓上躍下來,失措的四下張望,見堂子裏空空如也,茫然站了一會兒,等平複了心緒,方咬牙切齒地吼道:“慕容錦書,朕絕饒不了你!”然後那些京官大吏們麵如土色,在他麵前敕剌剌跪倒了一片。

這就算是逃出來了!錦書撫胸蹲在小胡同裏喘氣兒,前後左右地看,也沒什麼方向。她自小長在皇城裏,統共就出過兩回宮,頭回路上什麼都沒瞧見,第二回就要獨個兒闖天涯了,她摸著袖子裏的銀子發了好一會兒的呆。

要盡早想法子離開,免得在內城裏夜長夢多。皇帝不會輕易叫她跑了,慕容家一個在外尋訪無果,他是控製欲極強的人,如今又跑了一個,權且不問他是不是因私癲狂,就是朝堂之上也會失了臉麵,不把她揪回來肯定是不會罷休的。

她背靠著土牆有些茫然不知所措,往哪裏跑才好?才和他分開,卻又那麼想念。他就像棵大樹,她不知不覺成了依樹而生的藤蔓,沒了他,她縱有雄心壯誌也枉然。在他的控製下想要掙脫出來,如今到了外麵,她又像隻斷了線的風箏,沒了鬥誌,沒了方向。

胡同盡頭是熙熙攘攘來往的行人,陌生的麵孔,冷漠的表情,她覺得有些恐懼。抬頭往上看,牆垛子上長了棵小小的雛菊,隻開出一朵花,嫩白的花瓣,黃色的花蕊,有風吹過時搖搖曳曳,隱忍而堅強的。

她站起來,拍了拍袍子下擺沾著的土。眼下怎麼辦?她瞥了一眼被她拴在破板車上的禦馬,那馬又高又壯,噴口氣像打雷似的,要她獨自騎是不可能的,沒有他在,她連上個馬背都不成。她泄氣地拿腳踢麵前的土塊兒,不明白自己把馬順走是為什麼,當時就想著他沒了坐騎就趕不上她了,眼下這馬又成了燙手的山芋,就這麼撂著不行,叫人撿了去倒賣著去拉車,拉磨,好好的戰馬可惜了。再不濟落到不識貨的市儈手裏,直接拉到屠宰場剝皮殺肉,那自己就造大孽了。

她過去解了韁繩把馬牽上,背著手往胡同口走,那模樣頗有點兒失意書生的味道。走了兩步碰上個四五十歲的婦人,她想打聽出城走哪個門近些,可張了張嘴,發現不知道怎麼稱呼人家。宮裏管這個年紀的叫“嬤嬤”或是“媽媽”,民間怎麼叫來著?她傻乎乎想了半天,大概是叫大娘的吧!造辦處采買絲線的白嬤嬤常有宮外的人送東西進來,人家就管她叫白大娘。

她上前拱了拱手,“大娘,向您打聽一下,出城怎麼走?”

包著頭巾的婦人有著老北京的豪爽架勢,上下打量她一通,笑道:“您要出城?出城有九條道兒可走,您是走哪條道?九門走九車,西直門走水車,正陽門走龍車。瞧您文縐縐的,像內務府的筆帖式似的,是走德勝門吧?”

大鄴時候分得也沒那麼細,沒什麼九門九車的說頭。她搖頭說:“我不是筆帖式,就是個窮讀書的。您說的那些個門有什麼講頭?”

那大娘大驚小怪道:“您連這個都不知道?真真是一心隻讀聖賢書啊!承德爺登了大寶,把九門的差使重新分了分,除了我前頭說的兩道門,朝陽門走糧車、哈德門走酒車、宣武門走囚車、阜成門走煤車、東直門走磚瓦木材車,您瞧您走哪個門?”

錦書扳著手指頭算,“還差兩道門呢!”

大娘同情地看著她,好好的孩子,讀書愣給讀傻了。她補充道:“德勝門是出兵征戰之門,得勝得勝,多好的兆頭啊!還有安定門,出戰得勝,回來可不安定了嗎,收兵自然走安定門了。”

“那要是沒勝呢?”錦書歪著頭又想不明白了。

大娘兜天翻白眼,“瞧瞧,您還挺能抬杠!承德爺登基以來什麼時候打過敗仗?就算是沒勝,還走安定門,這回敗了沒關係,下回再安定也不遲。”

錦書失落地點頭,承德爺真是個受萬民景仰的好皇帝,在老百姓眼裏就沒有他不能的。她寡淡的眨了下眼睛,“那大娘,您瞧,我就是個平頭百姓,要出城走哪個門?”

大娘挎籃子挎得手發酸,換了個胳膊說:“走東直門,那門是最貧的門,走百姓車。”

錦書福了福,“多謝您了。”

馬蹄聲噠噠的,慢慢朝胡同口去了。那位大娘愣在那兒半天沒回過神來,怎麼請蹲安哪?敢情是個姑娘!看那一招一式多規整,可不是漢民的撅屁股安。難不成是王府宅門裏頭出來的?還是皇宮大內出來的?

“他嬸子,魂丟了?杵在那兒幹什麼?”土牆上開了個門,門裏一個女人搬了個木盆出來,邊往牆角潑水邊說,“我看見你們家華昌回來了,這出趟門,怎麼整得灰頭土臉的?您今兒買什麼好菜了?”

大娘撓了撓頭皮,“菜早買好了,都燉鍋裏了。這小子指定又上哪兒混去了,原說一早就該到的,這會兒都未正了,怎麼才回來?”

“您沒聽說啊,眼下進出城不易,一個個的盤查,費大功夫了!”那女的往門檻上一站,晃晃悠悠地說,“出大事兒了,宮裏丟了人兒,這會兒九門都戒嚴了。九門提督像沒頭蒼蠅似的,正帶著親兵逐個門上轉呢!放跑了人別說頂子,恐怕連吃飯的家夥都得給摘了。”

大娘猛想起剛才那個問路的後生,不是,是那個大姑娘!宮裏跑的就是她吧!這是犯了多大的罪過呀,要不別人想進都進不去的地兒,她怎麼要逃呢!

日頭逐漸西移,錦書不敢往人多的地方去,隻挑偏僻的地方走。她找了家小客棧,扔了一兩銀子寄放那匹禦馬,給路邊蹲的小花子兩個大子兒,讓他到莊王府報信兒接馬,自己挨著城牆根兒朝東直門去。

一路上看見很多穿甲胄的兵卒在街道上巡查,動不動捏起路人的下巴頦照著畫像上比對,她嚇得胸口直蹦,朝廷辦事真夠快的,沒多久連稽查令都發出來了,這下子往哪兒逃是明路子呢?她躲在犄角旮旯裏連頭都不敢露,琢磨著等到天黑了再說吧!天黑了收了關防,想法子打探打探,看看有沒有別的途徑出城。這會兒大街小巷貼滿了告示,她一露麵準得逮個正著,哪兒還敢往城門上去啊,得換個樣子,尋摸尋摸看有哪家衣裳曬在外頭的,擱幾個錢,弄來替換下這身好衣裳吧!

怪自己先頭隻顧發愣了,要是早些雇車奔城門上去,興許這會兒也不會給困住了。她找了個地方貓著,嘴裏叼了根草苦中作樂。她這一生真是不同凡響啊,從公主到雜役,現在又成了朝廷欽犯,往後再糟是什麼樣?估摸著抓著了該發配寧古塔開荒種地去了。正胡思亂想著,麵前遮擋用的破蘆稈兒簾子叫人掀了起來,她被嚇得一怔,慌忙捂住了臉。

來人噯了一聲,“舅爺,奶奶說叫回去呢!”

是個姑娘的聲音,錦書分開五指看過去,那女孩兒梳著垂髻,十三四歲年紀,圓嘟嘟的臉上堆滿了笑靨,“舅爺快別愣神了,奶奶在車上等著呢!”

錦書迷茫茫轉不過彎來,“對不住,您認錯人了,我不是你們家舅爺。”

小丫頭說:“我們奶奶說是就是!”嘴裏才撂下話,轉手就來拉人,“您別鬧了,快著點兒吧,天都要黑了,回頭街上花子可多,把您衣裳搶了怎麼辦!”

錦書愈發朝簾子裏縮,以前聽說過那些勾欄胡同騙清白女孩兒做粉頭子用的就是這招,她再傻,也不能平白跟著陌生人走。胡亂甩著手說:“您真認錯人了,我沒有姐妹,不是什麼舅爺。”

那丫頭收回手也不惱,插著腰說:“您真是的,我們奶奶見天兒念叨您,您轉臉就把人忘到九霄雲外去了。”

錦書露出小半邊臉,問:“你們奶奶是誰?”

“您想知道啊?”那丫頭狡黠一笑,“想知道就跟我來吧!反正我知道您的大名,您複姓慕容對不對?”

那張告示上八成有她的名字,知道名字也沒什麼。她搖頭訕訕地笑,“我原說您認錯人了,我不姓慕容,真的!”

那小丫頭幹瞪眼,跺了跺腳說:“您真是根兒嚼不爛的強筋!這樣吧,我就和您說道說道我們奶奶,您一聽就明白了。我們奶奶娘家姓向,出嫁前在宮裏當過差,出宮後嫁到後海厲家了,姑爺是上虞處的侍衛。我們奶奶閨名叫向苓,值上的姐妹管她叫苓子,這下您想起來了吧?”

錦書啊了一聲,心裏一陣狂喜,這當口竟然遇上苓子了!她連忙鑽出來,朝前門樓子下一看,一輛藍卡啦油泥帳頂的馬車前站著個小媳婦,穿著寶藍盤錦鑲花裙,手裏捏著塊織緞手絹,正衝她揮手,那眉眼樣貌,果然是苓子沒錯兒!

“小舅爺,快走吧!”那丫頭拉起她的手就跑。

苓子轉身打起車簾,等她們走近了,麻利兒把錦書塞進了車裏,自己隨後上車,這才笑嘻嘻地說:“徒弟,什麼時候長心眼兒了?死活不肯來,叫我好等了半天!”

“真巧!怎麼這會兒遇上了!”錦書低頭說,“我這狼狽樣兒,又叫你瞧見了。”

苓子掩著嘴笑起來,“得了,我跟前還有什麼不好意思的!隻是我沒想到,你這丫頭還有這樣的膽色。”她說著,淚盈盈的探身摟住她,“你一定是吃了很多苦,一定是沒法兒活下去了……”

兩個人摟著,好一通的哭,又怕叫外頭人聽見,隻得壓抑著。錦書擦著眼淚說:“你過得挺好吧?看看都富態了。氣色也好,我料著婆家待你不錯,都受用到臉上了。”

苓子嗤的一聲笑了,“你是變著方兒地說我胖吧?婆家好不好是後話兒,他老子娘看得開,早早就分了家,小家單過,比一大家子聚在一塊兒,天天為柴米油鹽纏鬥的好。”給她整了整衣領道,“別說我,說說你自個兒。你在宮裏受了多大的委屈,怎麼想著要逃出來了?是皇後娘娘不依不饒嗎?還為那鐲子的事兒給你穿小鞋?”

錦書搖了搖頭,“不是的,那事兒早過去了,挨了兩板子,後來太子爺把我給救下了。我也不知打哪兒說起,前頭為那玉堂春鐲子,我怪對不住你的,心裏一直記掛著,可巧今兒遇上了,我好歹要和你賠個罪。”

她說著要起身行禮,苓子忙把她按住了,“快別這樣,咱們姐妹的情分明擺著的,你要這麼的就見外了。誰也沒想到皇後主子在這上頭做文章不是?橫豎她要整治你,哪裏找不著由頭呢!太子爺倒是個有心人,他對你也算有情義的,那你這趟出來沒支會他一聲?怎麼鬧得全城戒嚴了?”

錦書囁嚅道:“我和太子爺不能怎麼樣,昨兒放了恩旨,他指了婚,年下就要完婚了。”

苓子恍然大悟,敢情這是沒了著落,心灰意冷了才出逃的。遂歎了口氣道:“我原就說,你兩個要有個結局怕是難,沒想到真說中了。太皇太後怎麼說呢?老太太總歸是顧著大局的,八成也難為你了吧?你這會兒還在敬煙上?”

車外馬蹄聲踩踏在青石板上篤篤地響,錦書隻覺心思煩雜,她皺著眉頭靠在苓子肩上,心事也不瞞她,齉著鼻音兒說:“我到禦前了,在尚衣上當值。這回是跟著萬歲爺出來遛彎,我瞧準了時機趁亂逃出來的。”

苓子聽了腦子裏混成了一團糨糊,側著頭喃喃,“怪道呢,我說你怎麼出宮門的,原來是陪萬歲爺出來的!多虧了我今兒回娘家去,要不你可怎麼辦?出不了城門,也沒法兒打尖兒住店,各處客棧驛站都有護軍挨家挨戶盤查呢,難不成還在破廟破蘆席下過夜?明兒天亮又怎麼樣呢!”

錦書愧疚道:“我不能連累你,萬一出了什麼事兒,怎麼向你姑爺交代?”

“那不礙事,他是個好人,也明白事理,和他說說讓他想法子,爺們兒總比咱們路子野。”

說話馬車停下了,外麵丫頭打了簾子,笑嘻嘻地說:“舅爺,到家了。”

錦書知道她拿她逗趣兒,不由紅了臉,苓子啐了口道:“爛舌頭的小蹄子,再油嘴仔細我打你。”一邊攜了錦書的手說:“到了,小門小戶的,你別嫌棄才好。”

“你拿這話臊我呢!”錦書抿嘴一笑,“好壞不論都是自己家裏,守著這一畝三分地,還稀圖什麼!”

這是個倒座的二進四合院,院牆後頭還連著建了個小院子,算下來也有一二十間屋子。夕陽斜照著院裏的魚缸和石榴樹,瞧得出這是個殷實之家。

抄手遊廊上收拾花草的使喚丫頭和老媽子都過來見禮,苓子隻道:“這是我娘家堂弟,外省上來應試的,回頭收拾好酒菜,等三爺回來就開席。”

手底下的人應下了,蹲了福又都忙去了,錦書衝苓子笑,她嫁了個好人家,她真心的替她高興,“多好的小日子啊!你一定是咱們姐妹裏頭福澤最厚的。”

苓子拉她到炕上坐定了,又吩咐人打水送換洗衣裳來,才說:“那可不一定,你別說,我覺著你前頭苦,後麵總有苦盡甘來的時候。你和我說說體己話,你這回是為什麼出逃?到了萬歲爺身邊,照理是沒什麼委屈可受的了,我知道萬歲爺待你也不尋常,你何苦出來受這份罪?弄得現在東躲西藏的!我打量護軍這勢頭,恐怕不找到你誓不罷休。萬歲爺這回是鐵了心了,恐怕明兒九門得封了六門,你能上哪兒去呢?外頭的世界未必比宮裏好,你擎小兒又在內城裏養大的,出去了我也不能放心,我瞧你還是在我這兒吧,以後的事以後再做打算。”

這是客氣話,暫時的避難或者可以,常住就沒有道理了。她知道苓子真心為著她,可她如今嫁了人,萬事也得顧及姑爺,自己又不是帶了金山銀山的香餑餑,窮親戚都有人嫌,何況自己是這麼個境況!她一味地搖頭,“我既然出來了就得出城去,我要上保定去!我父母兄弟都葬在那裏,十來年了,我沒能去祭拜過一次,日裏夜裏地想著念著,這回就是死,我也要去碑前磕個頭!”

“那道兒可遠,你一個姑娘家怎麼好!”苓子拿著篦子給她梳頭,嘴裏嘀咕道,“你啊,旁的沒什麼,就是死心眼兒。我本不想說什麼規勸你的話,可要是留在宮裏,太子爺就算迎娶了太子妃,他心裏裝的還是你。等將來他禦了極,你們有的是廝守的時候,何必要逞一時之氣呢!”

錦書滿肚子的話,在宮裏也沒個貼心人能說,她和苓子親姐妹一樣,眼下遇見了,也就不忌諱什麼了。她慢吞吞地說:“我以前分不清什麼是喜歡,什麼是愛,到了現下才明白了,我對太子不過是兒時的情義。”

苓子愕然抬頭,看見她擰著眉頭,鏡子裏倒映出一張泫然欲泣的臉。她驚訝地問:“那對萬歲爺呢?這麼說你……”

那芙蓉秀麵上染了淡淡的一層紅,眼波流轉間生出了極別致的風情。她的手指無意識的絞動鈕子上掛的穗子,半帶憂愁半帶惶惑地說:“我知道不應該。”她轉身摟住苓子的腰,哽咽道:“我真害怕,我管不住自己,我怎麼能對他動心呢……你出宮後發生了很多事,鬧得我沒了主張,他又是那樣,我可怎麼辦才好!”

苓子零零碎碎也聽出些端倪來,喟然一歎道:“可不嗎,萬歲爺是天上地下最齊全的人了,我們那時候誰不在背地裏偷著喜歡他!他地位尊崇,長相好,人又正經,真個兒百裏挑一的人物!你心裏有他也沒什麼,女孩兒大了,有個念想是應該的。我那時候就說,萬歲爺是個內斂的脾氣,他能對你那樣,足可見他有多看重你。若依著我,把那些個血海深仇都拋開罷了,人活一世,遇著個真心相愛的有多不易!死者已矣,活著的人也別和自己過不去,怎麼舒坦怎麼過就是了。你是最睿智不過的,還不知道榮極必衰的道理?新舊交替是注定的,盡人事知天命,這才是最好的活法。你就是恨出血來又能怎麼樣?不過自苦!”

錦書閉口不語,說起來極容易,做起來就難了,她怎麼過得去自己那一關呢!她的確是個不開竅的,倘或宇文瀾舟手下留情些,她也不至於這樣怨他,現在成了這愛恨交加的尷尬模樣,她除了逃出來,還有別的什麼法子嗎?

天漸暗了,屋裏掌起了燈。尋常人家和宮裏不同,宮裏光是各處風燈、簷角燈、宮燈、巨燭就要點小半個時辰,普通百姓家,幾盞油燈,講究些的就是紗罩八寶宮製燭台,數量沒有宮裏多,昏暗的火光跳躍,映照出一室暈黃。

兩個人湊在一處說話,聽見門上小廝喊,“快去回奶奶的話兒,爺回來了!”

苓子下炕一笑,“我們爺回來了,你稍候,我領他來見你。”說著出門去了。

錦書整了整衣冠下地靜候,透過窗簾縫隙看過去,一個青金石頂子的武官進了二門,邊走邊解身上的佩刀鎧甲,對苓子笑道:“難為你等我,吃了沒有?”

這兩個人是新婚燕爾,談吐行動都是客客氣氣的。苓子接過他的帽子說:“沒呢,家裏來了客,給你引薦引薦。”

“那敢情好。”厲三爺站在廊子下讓小廝拿撣子拍身上的灰,一麵說,“隻怪我腳程慢了,叫你們餓著肚子等我,該先吃了才好。今兒宮裏出了事,連著咱們上虞處的人都動用了。你是沒看見,全城都宵禁了,大街上、胡同裏,一溜一溜的全是護軍。天擦黑誰敢在外頭晃蕩,全都得抓起來收監。上頭念著我還在新婚裏,把差使派給別人了,要不我這會兒還回不來呢!”

苓子聽了這話心驚,風一吹猛不丁抽了個冷子,喃喃自語,“得虧遇上了,再晚就崴了泥了!”

厲三爺嗯了聲,抬腿跨過門檻,一邊回頭問:“你嘀咕什麼呢?”

等進了屋,看見桌前站了個水蔥似的小後生,不由愣了愣神,心道怎麼長成這樣?這雌雄莫辨的,到底是男是女啊?摸不著脈是後話,小舅子頂半個丈人爹呢,先請安吧!

厲三爺拱了拱手,“頭回見小舅爺,公務忙,回來晚了,失禮失禮!自家親戚原該多走動走動,否則時候長了就生分了。這回多住段日子,我得了閑兒陪著您四九城裏轉轉去。”回身衝外頭吩咐,“把花樹底下我埋的酒挖出來,給舅爺接風洗塵。”

錦書和苓子尷尬對視,苓子搖了搖頭,這傻老爺們兒,橫是不機靈,萬歲爺要派他抓人,非得從眼皮子底下溜了不可。

“你們外頭搜的是什麼人?”苓子也不含糊,一努嘴說,“就是她了。”

這下子厲三爺給嚇住了,他磕磕巴巴地說:“壞了醋了!朝廷下了死令兒了,不把人拿回宮絕不收兵,這……這是怎麼話說的!”

苓子拉他坐下,長短經緯的和他說了一通,厲三爺嘴張得更大了,他傻愣在那兒半天醒不過神來,嘟囔道:“我剛到門上就聽說來了位舅爺,我還琢磨呢,你娘家弟弟上四川去了,哪兒來了個新舅爺,原來是這麼回事!”又打量錦書兩眼,“您是前朝的太常帝姬?那您認不認識我?”

那張黝黑的臉盤兒綻出個大大的笑容,愈發顯得憨厚老實。錦書一臉茫然,“對不住,我想不起來了。”

厲三爺顯然很失望,“我就知道您貴人多忘事!我小時候跟著我們家老頭子進宮送過冬蟈蟈,您還拿石子兒砸過我的頭,砸開了一個口子,流了一頭的血,把您給嚇壞了,還記得嗎?”

原來還是舊人!錦書笑了,“是了,饢三兒!”

厲三爺一拍大腿,“哎,想起來了!宮裏說丟了宮女,我還想呢,要是個普通丫頭,也犯不著弄出這麼大的動靜來,又是戒嚴又是盤查的,把那起子嘎雜子琉璃球嚇得夠嗆!敢情是弄丟了您哪,難怪要把北京城翻個兒了!”

苓子請他們入席,笑著起來布菜,“這倒好,原來都是老熟人。”

錦書應了個可不,方又問:“萬歲爺震怒嗎?頒封城的上諭了?”

厲三爺籲道:“我瞧也差不離了,聽說有朝臣遞膳牌規勸,被萬歲爺嗬斥摘了頂子。萬歲爺這會兒還在乾清宮幹熬著呢,軍機大事也不辦了,就眼巴巴看著天花板等消息。”

那些話像冰碴子一樣插在她心上,她就知道會這樣,可她沒法子,她不得不逃,再耗下去她會沒命的,要被自己的良心折磨死!隻有對不住他,辜負他的拳拳深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