約近掌燈時分,宮門上遙遙有擊掌聲傳來,錦書領著宮人上惇本殿接駕,齊跪下三呼萬歲。
皇帝下輦伸手來扶,溫厚的手掌將她的手指握住,淺淺笑道:“我隻當你還在鬧脾氣,不會來迎我呢。”
錦書臉上是涼薄的神色,中規中矩道:“奴才不敢,萬歲駕臨,奴才依矩相迎是該當的,否則就犯了藐視聖躬的罪責。”
皇帝眯眼打量她,她穿白綾綢袍子,青緞掐牙背心,頭發鬆鬆挽著,不是別的宮妃那樣盛裝相迎,淡淡似水,卻另有一番韻味。
隻這臉子,似乎又回到做侍女那時的樣兒,拘著,遠著,不待見著。皇帝心裏沉甸甸的,隱約有些恐懼,強勾著唇角攜她進後頭正殿,一麵道:“你別惱,晌午時我正有政務要辦,沒法子見你,這會子來和你賠罪,你快消消氣吧,氣性大了傷身的。”
錦書抽回了手,冷著臉道:“主子這話岔了,奴才斷不敢當。奴才並不惱,也沒什麼可惱的。奴才是奉了莊王爺的令進去給您請安的,您不見,奴才不過覺得沒盡著心,旁的也沒什麼。”
她當著這麼多下人讓他下不來台,皇帝蹙起了眉,卻並不發作,隻是嚇壞了蟈蟈兒他們,兩條胳膊抖得篩糠一樣。
皇帝輕輕籲了口氣,還是這樣隔了一層,這是塊兒冰,捂不熱的。有時候真想罵她一句白眼狼,任你怎麼低到塵埃裏,她永遠的不為所動。倘或哪天好聲好氣兒和你說話,也不得長久,轉瞬就要變的。可怎麼辦呢?她刻進了骨血裏,要剝離出來是再不能夠了。
“你是內廷裏的人,用不著聽他的吩咐,不想請安可以不進去。”皇帝也帶了些意氣,背著手不理她,自顧自進了不知足齋。走了幾步不見她跟在身後,回頭一看,她站在廊廡下,咬著唇、白著臉,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樣。
皇帝心頭一顫,忙道:“怎麼了?”
錦書低頭道:“皇上是天下之主,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奴才不能叫萬歲爺回鑾,卻也沒能耐服侍主子。奴才騰出毓慶宮給主子,奴才上老祖宗那兒去。”
皇帝氣結,“你……你到底長了幾個心眼子?你就這樣不願意看見朕?”
她滿心的委屈無處訴說,那個閉門羹叫她傷透了心,他現在沒事人似的跑了來,難道她還要狗顛兒的陪著說話、吃飯?她又悶聲不吭的絞帕子,隻覺氣都氣飽了。火苗子直往上翻湧,伴著眼淚決堤而出,自覺失儀,轉到雕漆柱後頭擦眼淚去了。
幾個邊上伺候的人著實被嚇得不輕,沒見過錦書這麼孩子氣的時候,闔宮哪個女人不是巴巴盼著皇帝駕臨幸,隻有她把人往外推。還有皇帝,依著他的性子,不是該一震袖調頭就走的嗎?怎麼表情像個犯了錯的,帶些懊惱,又怯怯的。
皇帝挪步過去替她擦淚,嘀咕道:“什麼臭脾氣,朕遇著你也沒轍了。多大的人還掉金豆子,叫人笑話,也不怕臊。”
她扭身道:“不要你管。”
“又說這話。”皇帝搖頭道,“朕龍潛時聽過句諺,叫好菜費飯,好婆姨費漢。這會兒看來真是這樣。”
邊上人忍不住悶聲笑,錦書漲紅了臉,這種葷話虧他用到這上頭來,什麼好婆姨費漢,這句話作什麼解,他還不知道嗎,拿這話來取笑她。
皇帝撼她,“你說是不是這樣?”
她推開他的手,捂著臉道:“您可是主子爺,也忒不老成了,叫人怎麼說呢!”
皇帝抿嘴一笑,“那就別說了,快別鬧別扭,我還餓著肚子呢!”
錦書怕餓壞了他,伺候他上了條炕便吩咐排膳。侍膳太監絡繹進來,蒸炸炒拌鋪排了一長桌,花紅柳綠的切得細細地碼著,看著就惹人愛的。
皇帝不常喝酒,這趟是兩人頭回一道吃飯,算是件喜興的事兒。紅泥小火爐上溫著花雕,他起身給錦書斟酒,調侃道:“朕敬愛妃一盅,請愛妃滿飲此杯。”
錦書被他這麼一呼大感不好意思,美人坐在燈下,那臉盤兒嫣紅,連耳根都連著發燥。皇帝癡癡看著,一時收不回視線來。真是個齊整人兒,一顰一笑叫他忘乎所以。男人家,日思夜想的女人在跟前,總有些蠢蠢欲動。皇帝心不在焉的抿口酒,看著她玉手執杯,那五指的顏色幾乎和官窯精瓷融合起來。側著頭,頸子稍拉伸,曲線美得不可思議。皇帝心頭亂蹦,慌了神,怕被她看出來失了帝王的體麵,急忙轉過臉含糊的咳了一聲。
錦書咂咂嘴,“什麼好喝的,你們爺們兒真古怪。”
皇帝笑起來,“這麼的可把天下文人墨客得罪完了,古來酒是君子良友,寫詩作畫少不得它,出征壯行也少不得它,隻是你們女孩兒不知道其中奧妙罷了。”
錦書想起皇考那時曾噴酒作牧牛圖,心裏不由悵然。怏怏給皇帝布菜,自己隨意用了兩口雪蛤銀耳,漸漸覺得有些熱,便問:“窗戶開沒開?怪悶的!”
皇帝覺得有些奇怪,雖說現下天暖和起來,早晚還是有寒意的,他喝了兩盅酒也不感到熱,她吃了這半天的涼拌菜,怎麼倒熱得臉發紅呢?
那邊漸漸神誌混沌起來,香汗淋漓,半靠在引枕上低喘。皇帝心驚,衝侍立的人道:“把東西撤了,都出去。”
太監們像踩著了尾巴似的,抬著炕桌子一氣兒都散盡了。
她嘴裏喊熱,費勁巴拉地抬手解鈕子,竟還半撐起身子,媚眼如絲地瞧他,露出個慵懶的笑容,低低道:“主子爺,恕奴才招呼不周了。”
哪裏不周,簡直太周到了!她一向端莊穩重,何曾有過這樣媚態的時候,簡直不像同一個人。那模樣、那神情、那聲氣兒,還有大襟下牙雕似的脖頸鎖骨,燈下一照,簡直銷魂到骨子裏去了。
皇帝呆住了,心裏不由一蕩。也管不住自己了,挨在她身邊坐下,想想又不太對勁,怎麼抽冷子成了這樣?他通醫理,單看她的顏色已經猜到了七八分,心裏怨長亭太胡鬧,敢在宮裏幹這種事的除了那個不著調的也沒別人了。不過也不真惱,隻是怕她清醒了更恨他。
他坐在炕沿上進退兩難,錦書卻像條蛇一樣的扭起來。渾身熱得沒法子超脫,掙紮著要去夠槅子上插的團扇,無奈手腳酥軟,低吟道:“主子,快……”
皇帝咬得後槽牙都酸了,捏著拳頭說:“錦書,你不勝酒力,你醉了。”
她嗯了一聲,“我胸口有團火……真熱……扇子!”
皇帝強撐道:“還沒到用扇子的時候,仔細貪涼作下病。”
她嘟囔著拉他的手往自己臉上貼,皮膚滾燙得岩漿樣兒的。
皇帝徹底投降了,他腦子裏嗡嗡響,這時候還能坐懷不亂,那就不是真爺們兒了。他豁出去,不管不顧地把她攬進自己懷裏,嘴唇在她火熱的唇峰上摩挲,手上輕攏慢撚,啞著聲在她耳邊喃喃,“好人……喜歡我這樣嗎?”
錦書成了傻子,呆呆地隻顧往他身上貼,嗚嗚咽咽地應,胳膊伸過去環住他的脖子,呻吟道:“我真是醉了……”
皇帝咧嘴笑,“不要緊,睡會子就好了,我陪著你一塊兒睡。”
她閉上眼,嬌喘籲籲,笑靨如花。
皇帝情動不能自已,做夢也沒想到還有今日。良辰美景!沒錯兒,正是良辰美景!長亭荒唐半輩子,這回辦了大好事了。
他覆上去,她仰著臉親他,撫他的肩頭,輕聲呢喃,“主子……”
他緊緊摟住她,心在胸腔裏顫抖起來。她清醒時能這樣,他今生就別無所求了。
皇帝在她纖細的腰肢間撫摩,貼著她的耳朵說:“不是主子,叫我的名字……叫我瀾舟。”
她和他十指交扣,朱唇微啟,皇帝巴巴兒盼著,她憨然一笑,“瀾舟……”
皇帝鼻子直發酸,才發現自己的名字讓她叫起來糯軟纏綿,是甜到骨頭縫裏去的味道。他心滿意足,死而無憾了。
細雨打在後窗上,沙沙有聲。
燈火搖曳,皇帝吹滅了炕頭那盞,書架子前的也顧不得了,獨盞白蠟照得一室暈黃。
低頭看錦書,她一句一句的“瀾舟”,聲聲敲在他腦子裏。欲望像奔騰的獸,他沒法自持,也不想自持。就放縱一回吧,到了這個份上再說別的忒矯情。
她圈著他,隱約瞧見他鬢角滲出細密的汗,她迷迷糊糊地想,這人真是好看,眉眼啊,嘴唇啊……她伸手去撫,他笑意頓起,把她的手指含住。
舌尖一掠,她倒吸了口氣,慢慢皺起眉。
皇帝咬牙頓住,吻她的嘴角。
門外上夜的宮女臉紅心跳,太監們鼓著腮幫子左顧右盼若無其事。
猛聽梆鼓鳴三更,敬事房馬六兒愣愣看著李玉貴,“諳達,要給萬歲爺提個醒嗎?”
李玉貴喝著茶,差點叫他嗆著。囫圇咽下去,訕笑道:“你去試試,保管萬歲爺把你腦袋擰下來。”
馬六兒閉上嘴,看著李玉貴哼上了小曲兒,春風得意的樣兒,活脫脫的小人得誌。
宮膳房裏養的雞像掐著了脖子似的叫起來,錦書朦朧半睜開眼,近端午晝夜平分,交寅時窗屜子上泛了白。她歎了口氣,天亮了,該起身了。神思還是不清明,越發的睏,一夜下來倒比給老祖宗侍寢還累。
“蟈蟈兒,水。”她渴得嗓子冒煙,想撐起上半身,卻摸著條胳膊,一下子把她嚇醒了大半。
扭頭一看,她徹底僵住了——皇帝正抿嘴衝她淺淺地笑,笑容不純潔,很曖昧。
她三魂驚飛了兩魂半,結結巴巴地問:“主子……這裏不是毓慶宮嗎?您……怎麼在這兒?”
皇帝用小指勾掉散落在唇上的頭發,不緊不慢道:“那話用在昨夜才合適。”
錦書一時沒醒過味兒來,“什麼話?”
皇帝的手攀上她光潔的小臂,“你好大忘性兒,好婆姨費漢嘛,朕可累死了。”
渾身的血一氣兒都湧到她臉上去了,她大驚失色,昨夜是進了幸嗎,怪道渾身沒有一處不疼的。低頭一瞧,自己竟是光溜溜的,胸前還有斑斑紅痕。她慌忙縮進被褥裏,心裏又氣又急又憋悶,一個姑娘家,這種冤屈沒地兒申訴,無奈到了極處,隻有捂著臉痛哭。
怎麼成了這樣?這會子再也撇不清關係了,這人太可惡,隻記得他在這裏進膳,到後頭怎麼叫他上了她的炕?真想一腳把他踹下去!
她躬身縮著,脊背溫膩似脂,哭得像個被人遺棄的孩子。皇帝靠過去,從背後抱住她,軟語安慰道:“好了,別哭,咱們夫妻敦倫原就是人之常情,你一哭,倒像我占你便宜似的。”
他嘴裏說著,到底有些心虛。目的達到了,可手段確實不磊落,她要是知道了,不殺了他才怪!
那身子不著寸縷,熱乎乎地貼上來,她心裏怦怦疾跳,想挪一挪,卻被他箍住了。他低低地喘息,“誰叫你動來著?壞事了!”
錦書嚇得大氣兒不敢喘,顫聲道:“你再亂動,我就打你!”
皇帝“哧”地一笑,“好啊,我就任你打,這條命交給你也使得。”
她張口結舌,惱怒道:“虧你一個皇帝,怎麼這無賴樣兒。”
“嗯?你膽兒肥,敢藐視朕躬。”他翻身壓住她,“瞧朕怎麼收拾你!”
他眼裏的金色光環隱在濃霧後一般,半煙半雨,朦朧縹緲。她看得有些癡,仿佛神魂都被他吸引住了。
這身板兒真是沒得說!錦書臉紅心跳地想,練家子,肩背精壯結實,推了推,紋絲不動,該幹什麼照舊幹什麼。
她咬唇細細地低吟,“天都亮了。”
他唔了聲,“今兒是第三日,輟朝的。”
“你不是累了麼?”
“別說話。”
……
一時盡興,皇帝仰著身笑道:“這回真不成了。”
她貓兒一樣蜷著,捧著胳膊懊惱。果然完了,這趟是給榨得連渣滓也不剩了。莫非自己是個淫婦不成?不但不反感,還……很受用。
她要到菩薩跟前懺悔去,要向皇考懺悔。頭回是他動了粗,這回呢?自己竟是自願的,她還有什麼臉活著。
“幹什麼去?”皇帝見她掙紮著要起身,忙把她按倒了,“別動,再溫養會子。”
他半句話說得不痛不癢,她木訥地問:“溫養什麼?”
皇帝不懷好意地笑,“傻丫頭,就是‘那個’呀,能叫你給我生個皇子的……”
錦書拿被褥蒙住了臉,甕聲道:“誰給你生!”
他在她額頭臉上落下細密的吻,他說:“錦書,後宮那麼多妃嬪,我從沒有這樣迫切地想讓一個女人替我懷孩子。”他把她攬進懷裏,喃喃道,“我日夜不寧,時刻擔心你撂下我,有了孩子就好了,我就安生了。”
她倚著他,眼眶子發熱。老天爺多能折騰人啊,偏讓她遇上他,注定了要千錘百煉的熬。
皇帝看著屋頂的彩繪,恍惚又想起初見她時的情景兒,笑道:“那天我在壽藥房配表汗藥,你就那麼直直的闖進來了,個頭小小的,眼睛卻很大,規規矩矩給我請安,管我叫‘大人’。我那時想,這丫頭怎麼這麼沒眼色,在宮裏當差,竟然不認得朕。”
她囁嚅道:“這能怪我嗎?我在掖庭待了九年,下等的雜役不配得見天顏。”
他說:“那些年苦了你了,說真的,你不到太皇太後宮裏,我都忘了有你這號人了。好在現在還來得及,我會盡力補償你的,再不叫你受苦。給我生個大胖小子,他落地我就冊封親王,等兒子長大了你就有門檻可走動了,好不好?”
她笑他癡傻,“你當這是捏麵人兒,說有就有的嗎?”
“那我牌子翻勤點兒,今兒晚上還來,明兒後兒都來。”皇帝歡暢無比,多好啊,聽她話裏的意思,倒像是不排斥懷他的孩子。
錦書推了他一下,“可別,您這樣,別人還不生吞了我?太皇太後那兒也不答應。”她的聲音漸次低下去,“咱們這樣的,祖宗能不能讓我有孩子,還未可知呢。”
皇帝的胳膊緊了緊,“錯都在我,我要是知道十年後會遇上你,興許那時候就不會由著他們亂來了。你不能體會,戰場上殺紅了眼的人,要停下手來很難。那陣兒進了內城,簡直是一團亂麻,我自然是奔太和殿的,紫禁城外四九城裏還有一幫子統帥,你聽說過‘將在外,軍命有所不受’嗎?他們掄刀殺人時並沒有問過我的意思……我知道說什麼都枉然,皇帝是我做,功過自然全歸我。隻是我想叫你明白,你如今跟了我,我能做的就是全心全意待你。你恨我也罷,怨我也罷,我都認了。要打由你打,要殺由你殺,隻要你願意陪著我。”
他隻知道她恨他,怨他,卻不知道她愛他……錦書淒惻地想,他不知道也好,什麼都給了他,總要留下點尊嚴,等到她人老珠黃,萬一聖眷不再,到那時至少還有力量能夠支撐。
皇帝見她不答,自嘲地笑了笑,“你也嫌我老婆子架勢嗎?長亭總笑話我,說我年紀越大越囉嗦。”
“莊王爺不是嫌您囉嗦,不過覺得您事無巨細,樣樣親自過問太過勞累,是心疼您。”她在他胸前親昵地蹭了蹭,“您要保重聖躬,這話天天有人說,宮裏說,朝堂上說,連外部的請安折子八成也這樣說。您就聽些個吧!天低下的事情那樣多,單憑您一個人也操心不過來,您就是鐵做的,又能打多少個釘子呢。”
這幾句嬌聲的勸慰,直叫皇帝全身上下適意非常,便厚著臉皮問:“那你心疼我嗎?”
她也不知怎麼回答才好,她是個愛臉麵的人,輕易不會把那些放在嘴上,隻笑了笑道:“您是奴才的衣食父母,奴才自然是要關心的。”
自鳴鍾上響了七下,她驚道:“已經辰時了?了不得,該去哭祭了。”
說著便要起身,卻又被皇帝拖回了被窩裏,“別忙,我早打發人上老祖宗那兒告假去了,說你要伺候聖駕,今兒就不過建福宮了。”
她聽了抱怨,“您這麼的,別人又該說我恃寵而驕了。”
“恃寵而驕,不也得有那個命嗎!”他沒正形兒地笑,“她們眼熱你,你就說你是‘奉旨驕縱’,她們有什麼話,叫她們隻管來問朕。”
她心裏暖暖的,暗道也沒什麼,何必要在意別人的看法,自己怎麼想的就怎麼做,謹小慎微了十來年,也該過過像樣日子了。
她嬌俏一笑,仰著臉道:“那要是有人上您那兒告狀,您要護著我。”
他眉眼都舒展開來,和她碰了碰鼻子,“小人精兒,我多早晚不護著你來著?你是我的命!”他長長一歎,“就這會兒子,朕覺得像夢裏一樣,真真是熬出來了,你能和我這麼親熱……”
她擰起了眉頭,“昨兒的事我都記不得了,怎麼就……”
皇帝愣了愣,她長在大內,外頭那些醃臢手段大抵是沒有聽說過,這樣倒好糊弄,便支支吾吾地扯謊,“你酒量不濟,喝了一口就不成了,說熱,要脫衣裳。我要走你偏不讓,那就隻好敦倫一番了。”
她臉上霎時五顏六色,訥訥道:“這酒真不是好東西。”
皇帝忍笑道:“人說酒後亂性,就是這由頭。”
她有點尷尬,“還是起身吧,您忙,回頭有政務要辦呢!”
皇帝的手在她背上慢慢地撫,“今兒奏本送軍機處,延後一日沒什麼,咱們說說話兒,多好!”
錦書抿嘴笑,伸手攬他,“主子離我原本隔著十八層天呢,沒曾想還有今天。”
皇帝受寵若驚,“這是我的造化。如今好了,結成了夫妻,再有個小子就齊全了。”
“我是奴才,可不敢和您論夫妻。”錦書笑道,“宮裏能和您稱夫妻的隻有皇後主子,您往後別這樣說,叫人聽了說我逾越。”
皇帝想起皇後就頭疼,國母無德,令他失望至極,可這話不能說,不到萬不得已窗戶紙沒法子捅破。她好歹跟了他十幾年,沒有功勞還有苦勞,愛情沒有存在過,不能連恩情也一並抹殺了。
“你不叫說,我往後就不說了,放在心裏就是了。”皇帝親親她的額頭,“說說你頭回見朕,你是怎麼想的?”
頭回麼?那天下著大雪,進了壽藥房,凍得手腳都僵了,瞧見一個太醫在那兒拿戥子稱藥,端著架子,都不搭理她。她說:“我瞧您一眼,覺得這太醫長得真俊!什麼都好,就是脾氣不好,眼裏沒人,叫我等了好半天兒。我琢磨著肯定是個大官兒,興許是個珊瑚頂子,也不敢多問,耗了兩炷香,您才和我說話。我那時候就想,這人好大的官威,端著也不嫌累得慌。他手底下當差的人不簡單,這麼厲害的主兒,誰能伺候得了!”
皇帝笑起來,“我就說呢,這丫頭怪好色的,盯著我使勁兒瞧,敢情女孩兒也愛俏爺們兒。”
她不好意思了,扭過身去道:“別混說。”
他嘴角掛著笑,轉臉看窗屜子,一手撩起幔子的角。一輪紅日升起來,耀得琉璃殿頂萬道金光。
皇帝默念,神天菩薩保佑,叫這份安穩延續下去,再別出什麼岔子了。他允文允武,隻這情關難渡。枕邊人抵得過千軍萬馬,她一個就耗盡了他所有心力,盼著今後能順風順水,且過幾天受用日子吧。
皇帝到底自律,怕落個“從此君王不早朝”的名聲,加之錦書不是個纏人的,伺候著洗漱了,用了一盞奶子就往乾清宮辦正經事去了。
才走到乾清門上,就看見莊親王在隆宗門上探頭探腦。他頓住了腳,“怎麼這會子來了?”
莊王爺搓著手跑過來打千兒,“臣弟給皇帝哥哥道喜兒了。昨兒夜裏宿在毓慶宮了?”
皇帝橫他一眼,雖裝模作樣板著臉,卻沒有怒容,還有些壓製不住的沾沾自喜。回過味兒來,咳嗽一聲,背著手跨進正大光明的門檻,邊道:“你管得忒寬了。”
“甭介。”莊親王一下攬住他的肩,“瞧瞧今兒,春風得意,紅光滿麵,嘿,比進了補藥還美!”
皇帝把他的胳膊撣開,“別動手動腳的,失了君臣禮數。”
莊親王也不介意,跟著進了暖閣裏,不等皇帝賜座兒,大剌剌往圈椅裏一癱,“咱們哥們兒,人前做做樣子就成了,私底下還計較那些個。”
皇帝無可奈何,他皮厚得很,罵也沒用,況且隻有這麼一個兄弟,手足之情深似海,隻好由得他去。他隨手抽了折子來批,問:“皇貴妃的事兒辦得怎麼樣了?”
莊親王道:“喪儀辦得差不多了,欽天監定了時辰,明兒就出喪發送。午正二刻從神武門出紫禁城,鼓響三遍上禦路出正陽門。”
皇帝歎了口氣,“著諸皇子換孝袍子扶靈至正陽門,文武百官袞服跪送。”手上的朱砂筆一顫,墨汁落了一滴在折子上,邊上的順子忙拿帕子來拭,他說,“罷了,越擦越亂,擱著吧!”
莊親王玩心大起,瞥了瞥李玉貴,調侃道:“大哥哥太過操勞,要保重龍體才好,怎麼連手都無力了?還是傳禦醫來請個脈,開個大補的方子照著抓幾劑藥吃,強身健體嘛!”張嘴又想說些別的,看見邊上有人,便道,“順子出去!”
順子應個“嗻”,麻利兒退出了暖閣。皇帝乜他一眼,“你又要說什麼葷話?”
莊親王往前湊了湊,“最難消受美人恩啊,瞧您,眼眶子泛著青呢!昨兒夜裏累壞了吧?幾回啊?”
皇帝一揚眉梢兒,但笑不語,那神情魘足,想是滿意非常。忽地作勢麵上一凜,“這事是你命人幹的?”又看了眼垂手侍立的李玉貴,“隻怕還有內鬼。”
李玉貴苦著臉對莊親王道:“王爺,奴才原說不成,您瞧……”
莊親王端著香片茶呷一口,似笑非笑的默不作聲。
皇帝拍炕桌道:“李玉貴,你給宮妃下毒,這罪名論起來,夠殺十回頭的了!”
李玉貴上下牙磕得哢哢響,腿一彎就跪下了,響頭幾乎把金磚碰出個洞來,哆哆嗦嗦道:“主子噯,奴才是……是心疼您啊!求主子念在奴才一片孝心,饒了奴才的狗命。”邊說邊偷覷莊王爺,心道這位爺真是不能倚仗,還說出了事他兜著,這會兒沒事人似的,和他渾身上下不搭介了。
皇帝閑適歪著引枕上,突然笑道:“你辦得好,上內務府換牌子去,升你做六宮副總管。”
李玉貴愣住了,一時轉不過彎來。莊親王拿腳尖踢他,“挺機靈個人,怎麼一下就傻了?還不磕頭謝恩哪!”
李玉貴眼淚巴巴的磕頭,“奴才謝主隆恩,奴才一定盡著心的當差,好吃好喝先緊著謹主子,請萬歲爺放心。”
這是個醒事的奴才,幾句話叫皇帝不後悔自己的指派,愈發的受用,點頭道:“這事隻一回,再有下次朕就剝了你的皮。起來吧!”
李玉貴起身卻行退出去了,莊親王正了臉色,道:“萬歲爺,湖廣的案子辦妥了,太子近兩日就要抵京,您預備怎麼處置?就這麼聽之任之?”
皇帝神情落寞,蹙著眉道:“朕心裏也煩悶,這會子就辦,朕下不去那手。”
莊親王窩在坐褥裏緘默下來,他也不明白東籬怎麼會腦子發熱做出這種事,這不是孩子過家家,謀逆是什麼?是殺頭的大罪啊!皇帝眼下尚能忍,但是這好耐性兒能堅持多久,誰也說不準。皇權怎容褻瀆?天威怎容觸犯?這傻小子,難不成還要為情送命嗎?
論理兒他是親叔叔,侄兒辦錯了事他該給提個醒兒。可他不敢,萬一逼得太子一不做二不休,反倒促成了他起事。
能讓莊親王腦仁兒疼的事真不多,這就是一樁。他冥思苦想,想不出解決的好方法,他說:“萬歲爺,臣弟求您一樁事,倘或真有了那一天,請您好歹瞧在骨肉的情兒上,別要了他的命。至於豫親王和勒泰,用不著您發話,臣弟替您代勞,自然收拾得幹幹淨淨。”
皇帝眯起眼,“你說,如果東籬篡位成功,他會怎麼處置朕?”他澀然笑了笑,“他那樣恨朕,八成會殺了朕。”
莊親王心頭打了個突,忙道:“東籬心性兒不壞,斷不能做出弑父的事來。”
皇帝冷冷一哼,“他大逆不道,虧你還說他心性兒好。他以為篡了位就能搶走錦書?不管他成沒成事,太皇太後、皇太後都不能叫錦書活著了,紅顏禍水,錦書死路一條!”
莊親王抬眼看他哥,心想或許錦書死了,父子就不會反目了,這女人的確是個禍頭子,殺了倒也不為過。
“皇兄,倘或皇祖母她們容不得錦書,您又如何自處?”莊親王加著小心地問,“那頭賜死,您怎麼辦?”
皇帝轉過臉定定看著他,“朕活著,就不會讓人動她。除非哪天朕薨了,到時顧不上了,隻有撂開手各自超生了。”
莊親王困難地吞了口口水,明白了,他的意思就是到死都護著她,長輩也好,晚輩也好,誰動她就和誰拚命。唉,真是瘋了。宇文家的男人本就有個病根兒,不動情,萬事好說,一旦心裏裝了誰,那就難斷了。遠的不說,就說他們的老子,高皇帝英雄一世,最後怎麼晏駕的,皇帝比誰都知道。如今自己也要走上父輩的老路,倒真成了情天子了。
莊親王透過檻窗朝遠處眺望,乾清宮正殿漢白玉石台座勢高,下勁兒看,越過重重宮牆,能看見慈寧宮的重簷殿頂和飛簷最高處,脊背上插著劍、身上拴著鏈子的吻獸。
“世人隻說鴟吻鴟吻,卻不知道鴟和吻原是一對。”太皇太後坐在耳房前的花架子下,看著屋脊正脊兩端的神獸說,“這裏頭有個傳說,是我年輕那會兒聽來的,你想不想聽?”
錦書蹲在她身旁,一麵給她捶腿,一麵應道:“奴才自然要聽,老祖宗快說。”
太皇太後笑著捋她鬢角烏沉沉的發,緩緩道:“鴟吻是一公一母,吻是公的,在殿頂兩坡的交彙處,有它坐鎮著,脊壟才能堅固不滲水。它愛占高兒,可有個毛病,一遇著打雷就想上天去。那不成啊,它走了沒人鎮守啦,於是東晉的道士就在它身上插了把劍,拿大鐵鏈鎖住它,留它看守殿頂。”她又指了指垂脊上仰頭而視的簷角獸,“那是鴟,是老婆。丈夫被困住了沒法動彈,她在下頭瞧著,日夜流淚,卻沒有辦法,隻有在雷電交加的雨夜裏奮立地往上遊,好替丈夫擦一擦臉上的雨水。殿裏的人言笑晏晏,他們夫妻就在風雨裏相依為命。你說說,這樣的一對兒,可不可憐?”
錦書聽了唏噓了好一陣子,手上動作也停了,隻愣愣看著廡殿頂,隔了半天才抹著眼淚說:“真個兒造孽的呢,原來簷角獸還有這樣的故事。”
太皇太後順手替她整了整對襟上半鬆的葡萄扣兒,笑道:“可不是嗎,最難得就是個‘情’字。人活一世,遇上個真正愛的有多不易啊。像咱們這兒,皇帝妃嬪多,年年選秀女充後宮。大夥兒都拍著胸脯說愛皇帝,爭風吃醋也常有,可爭得最多的還是誰的妝奩頭麵值錢,誰的衣裳料子貴重,誰家哥哥兄弟提拔進了軍機處……有時候想想啊,你們萬歲爺也罪過的,他沒有貼著心的人兒。那些妃嬪,一人一個打算,千方百計的獻媚邀寵,轉頭就求賞賜,多叫人寒心哪。”
錦書料著老太太必然又有一番說辭,心裏提了起來,唯恐她過問今兒皇帝晏起的事兒。太皇太後見她憂心忡忡,便和塔嬤嬤相視而笑,“好孩子,我沒有怪你的意思。今兒皇帝打發敬事房的人來回話兒,連我都被嚇了一跳,他禦極十年,從沒有過這樣的時候。昨兒晚上留宿在你那裏了?可行了房?”
錦書臊得臉都要燒起來了,雖說宮裏問這個和問穿衣吃飯一樣沒講究,可好歹是閨房裏的事兒,這麼直剌剌的,任誰都要臉紅的。她囁嚅了半晌,終究還是沒法出口,應也不是,不應也不是,左右為難。
太皇太後拍拍她的手,隻道:“皇帝話裏話外的,估摸著是要晉你的位份。我原也不反對,隻不過你封嬪才半個來月,進了一趟幸立馬又冊封妃位,怕引人非議。木秀於林,風必摧之。你念過書,一定明白這個道理,對不對?依著我說,禦賜的東西照賞不誤,晉位的事兒放一放再說。這升位份和升官一樣,得一步一步地來。等有了喜,晉妃,生了皇子,晉貴妃也好,皇貴妃也好,都使得。你知道你主子爺,整顆心都在你身上,你說的話他還聽些個。你要多勸著點兒,社稷為重,再愛也不能逾矩,這才是真的對你好。萬不能由著性子來,那麼多的眼睛看著呢!”
錦書忙跪下磕頭,“老祖宗,奴才都知道了,回頭一定同萬歲爺說,請老祖宗放心。”
太皇太後拉她起來,“你最懂事,我都瞧著的。說真的,你們倆真能安穩過日子,我也就放心了。女人家,娘家好也罷,歹也罷,都算不得長久的。嫁了人,有了婆家,那才是正經自己的家。我上回聽說苓子在宮外挺好,嫁了個男人也是穩當人。你們姐倆好,你又沒個親戚走動,等得了空閑,把她傳進宮裏來敘敘,給你解解悶子。”
錦書應個是,又道:“老祖宗,奴才討您一個恩典。您還記得景陽宮的寶答應嗎?她怪苦的,奴才想去探探她,原本昨兒就去了,後來一忙耽擱了。再說沒您的示下,院子裏住了別的小主兒,怕叫人說嘴。”
太皇太後想了想,點頭道:“我記得這麼號人,也可憐見兒的。你想去就去吧,也是你心善念著她,給送些吃的喝的,瞧準了時候和你主子爺求個情兒,把禁足的令兒撤了吧,容她走動。年輕輕的,關到多早晚是個頭啊!”
錦書笑逐顏開,蹲個福道:“老祖宗您真好!”
太皇太後笑道:“你感念我,就對皇帝好些兒,你們倆和樂了,我就高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