脆脆一把牽住了她的胳膊,“你要去見萬歲爺嗎?咱們這樣不合規矩的。”
蟈蟈兒說:“我又不是二愣子,哪能隨意去見萬歲爺。自然是要尋個由頭的。宮膳房的子火燒才出籠,往食盒裏一裝,就說主子惦記萬歲爺,怕又沒進膳,特地叫送過去的,就成了。”
脆脆猶豫道:“這樣兒好嗎?要不要討主子一個示下,這麼幹忒俗套了,怕主子不齒。”
蟈蟈兒抱著胸笑起來,“這種事兒雖俗套,橫是有用也未可知。也分人辦,別人送是邀寵,咱們主子送就是拳拳愛意。你沒見萬歲爺心尖兒式的待見?這會兒盡個情兒,那聖眷還用得著提?”
脆脆一琢磨,正要點頭,錦書趿了雙軟拖履出來,站在門口說:“不許去!”
那小臉上蒙了層嚴霜似的,兩個人一看忙賠笑,“主子今兒怎麼了,怎麼說話兒就躁了?”
怎麼了?是啊,怎麼了?是管不住自己的腦子了!昨天他說要來,自己原本是不在意的,後來竟漸漸有些盼。盼著盼著自己也糊塗了,坐在床上豎起耳朵聽外頭的動靜。一夜風動荼靡架,自己就大半夜的沒合眼,到窗戶紙上泛白了才迷迷糊糊睡了會兒。然後一早起來,就帶了床氣兒了。
“不許去,沒的惹人笑話,叫別人背後怎麼編排我呢?”她怏怏紅了臉,“你們消停些,別給我抹黑,就成了。”
“您可真是的,情願自苦,也不低一下頭。”蟈蟈兒說,“別的小主都是這麼過來的,咱們幹什麼要落在人家後頭?叫萬歲爺知道您記掛他,大家受用,有什麼不好的?”
錦書低頭道:“我沒記掛他,真的!你們打哪兒看出我記掛他了?成了,都別說了。”她一揮手道,“貴主子那裏要哭三回靈呢,今兒是第二回,趕緊走吧,晚了叫人說我拿大。”
跟前的人聽了隻得作罷,忙不迭地給她換了鞋,外麵正下著雨,又是鶴氅又是油紙傘的備好,這才由蟈蟈兒陪著往建福宮去。
第二天沒了第一天的盛大,隻因天不好,抱廈前搭了孝棚子,紙糊的家當都往下麵塞,有的都壓變了形兒,蘆稈子從接頭的地方躥出來,看上去像打折了手腳的殘兵敗將。
放眼一看妃嬪們來得差不多了,都趴著“姐姐、主子”的號哭,錦書挑個角落,正運氣兒打算開始哭祭,邊上有人挨著跪下來,邊磕頭邊說“對不住,來晚了”,也不知是對牌位說的還是對她說的。
錦書讓了讓,轉臉一看,原來是景陽宮的梅嬪。那梅嬪也正看她,兩人視線一交錯,梅嬪笑著招呼,“謹妹妹,吃了麼您?”
好家夥!渴不死東城,餓不死西城,這位梅嬪一聽就是西邊皇城根下來的。
錦書瞧她笑嘻嘻的,眉眼敦厚,看著像個本分人,也不反感,悄聲地說:“我吃了來的,兩個蟹粉小餃兒,一碗粳米粥。您呢?”
梅嬪生平沒什麼愛好,就是對吃有研究,一聽錦書和她說吃食,她樂了,覺得找到了同道中人。趴著也顧不上哭,咬著耳朵說:“我吃的雞崽子湯下銀絲掛麵,配了兩碟紫薑,好吃,都堆到嗓子眼兒了。”瞄一眼前麵烏泱泱的人堆問,“您能哭出來嗎?”
錦書睜著幹澀的眼睛,頗不好意思的搖頭,“我沒見過貴主子,也不知道她的好處,我才晉位她就歿了,連安都沒來得及請過。這麼的,讓我哭,真是……”
“我就見過她兩回,一回是我才進宮那會兒,在萬壽節上她露過一麵。再有就是去年年下,建福宮代皇後主子賞了筵席。那會兒看著就不太好,臉蠟黃蠟黃,喘氣哧哧的,真是受罪。”梅嬪擰著眉頭道,“咱們主子爺算耐得住的,聽說她嫁過來就沒大好過,難為她還拚死拚活的生了個哥兒,唉,可憐見的。皇上感念她,自己不來就打發手底下人來問,也算盡了情分。要是換了別的薄情爺們兒試試,早撂到八千裏開外去了。”
錦書隻顧趴著,心裏琢磨,那人在這些妃嬪們眼裏大約是好男人。皇帝嘛,稍有點人情味,別人都得感恩戴德。世上最平常的事兒,到了皇帝這兒就不一樣了,他那樣的性子,喜怒無常,陰陽怪氣的,虧得她們都愛戴他。
突然哭聲激昂起來,錦書和梅嬪麵麵相覷,梅嬪是個傻大姐,回頭看了一下,忙拿膀子撞錦書,說“都來了”,然後假模假式的號啕大哭。錦書沒法子,也跟著掩帕子裝哭,一時又想起了枉死的父母兄弟,真就抽抽搭搭,哭得大淚滂沱。
太皇太後、皇太後、皇後都進了靈堂裏,隻聽見一句摧肝裂膽的“我的兒”,後頭的話都掩在了一片木魚鐃鈸聲中。
錦書沒聽出來那聲是誰哭的,宮裏女人地位尊崇,向來是求四平八穩的,沒有傷心到極處,誰也不會這麼的。
梅嬪拭著發紅的眼角說:“章貴妃是太後的娘家外甥女兒,論起來還是萬歲爺的兩姨表妹呢!”
錦書懵懂應了,才想起來寶楹和梅嬪是一個宮裏住的,便順帶問:“這兩天怎麼沒看見寶答應?”
“她?”梅嬪搖了搖頭,“萬歲爺那兒沒口諭,她哪兒能出來走動啊。不過話說回來,世上還有這麼像的人,不知道的還以為你們是姐倆呢!”後麵半句話生生咽了回去,眉眼兒長了個大概齊,待遇怎麼差了那麼多?一個是眼珠子。一個是眼眶子,萬歲爺心裏有了錦書,又給寶楹開臉,既開了臉,又禁她的足,到底是什麼道理?
錦書遲疑著問:“那她過得怎麼樣?膳食用度怎麼說呢?”
梅嬪搖頭道:“你說能怎麼?一個答應,年例統共三十兩,一個月五隻雞鴨,兩斤白麵,連每夜的蠟燭都隻有兩根……宮裏的女人啊,得不著皇上的眷顧,晉不了位份,說句大白話,連宅門裏的姨娘都不如。”
錦書聽了寶楹的境況,心裏堵憋得難受,她有今天是自己拖累的,沒有自己,太子也不會在寶楹身上打主意。她雖被禁足,也沒有旨意說不許別人進她的院子探視,景陽宮到底不是北五所,算不得冷宮,要送些東西還是能夠的。
“梅姐姐,她那兒有精奇嬤嬤看守嗎?”錦書說,“我想過去瞧瞧她,有妨礙嗎?”
喪鍾咣地敲了一下,把兩人嚇了一跳。梅嬪左右看了看,壓低聲道:“沒事兒,那些個精奇嬤嬤隻認錢,您有銀子打點,誰還能吭半聲?”
又絮絮叨叨說了一陣兒,這趟的哭喪算完了,貴人主子們起身準備散了。
錦書和梅嬪道了別,撐著傘緩緩走在夾道裏,雨不大,卻很細密,撲在臉上涼颼颼的。她心事繁雜,一路也沒什麼話,隻走到內右門時稍停了停,駐足眺望,軍機值房裏有太監忙碌進出,大概是到了午膳的時候,皇帝賜宴當值臣工了吧!
皇帝日理萬機,就是下了朝,還是有處理不完的公務,沒空閑是該當的,隻是他怎麼不打發人來支會她一聲呢,叫她這一宿好等……
她歎了口氣,蟈蟈兒輕聲道:“主子,既到了這裏,您稍等片刻,奴才往門上去打聽打聽,不知道萬歲爺是在軍機處還是在乾清宮。等問清了奴才請人通傳,您進去請個安再走不遲。”
錦書搖了搖頭,“議政的地方,咱們瞎湊熱鬧豈不是沒規矩嗎?天威難測,敬而遠之倒好,回去吧。”
正要轉身,軍機值房門上出來一個人,留著兩撇滑稽的小胡子,穿石青的八團蟒褂袞服,微佝僂著背,手裏拿了柄癢癢撓,從領口裏探進去來回的抓,臉上的神情受用極了。
錦書細瞧,原來是莊親王。在宮裏這麼大剌剌的也就他了,不修邊幅,果然名不虛傳。
莊王爺邁著八字步踱過來,一抬眼,看見前頭甬路上站了個著素袍的宮裝女子,雪白的臉孔,嫣紅的嘴唇,大氅上的風帽一圈鑲著狐毛出鋒,愈發襯托得畫中人一般的精致。正暗忖是哪個宮的妃嬪,走近了一看,莊親王笑了,拱手作揖道:“喲,是謹嬪娘娘啊,您這一向可好?”
錦書側身避了避,還禮道:“給王爺請安了。”
莊親王嘿嘿地笑,在自己後腦勺上撫了一把道:“這天兒壞的!您怎麼站在風口上,仔細進了寒氣遭罪。皇上在乾清宮呢,才從國子監回來半個時辰,招了軍機處的人說完了正事兒,這會子都散了,在懋勤殿裏打發人理字畫呢!您進去坐坐?”
錦書靦腆笑道:“不了,我祭完了貴主兒,正要回毓慶宮去。王爺忙吧,不耽誤您了。”
說著一福,翩翩然回身要往東邊去,莊親王脫口道:“娘娘請留步!”他微微蹙起眉峰,臉上出現了難得的嚴肅表情,“萬歲爺心裏有事兒,是大事兒!昨兒晚上起就不太自在,臉上也不是顏色。我問他,他不肯說,他是君,我是臣,我不能逼著他,可我心裏放不下。娘娘是他枕邊上的人,還是進去瞧瞧他,說些好話兒勸慰勸慰他,興許就好了。”
錦書叫他那句“枕邊上的人”鬧了個大紅臉,心道:我算哪門子枕邊人,這種事兒不是該和皇後說才是嗎!嘴上不好反駁,隻得蹲身道:“既這麼的,那奴才進去瞧瞧。”
莊親王連連作揖,“不敢不敢,您怎麼自稱‘奴才’呢,這不是打我的臉嗎。”
錦書心裏牽掛皇帝,也不和莊親王磨嘴皮子了,笑著肅了肅,便往乾清宮去了。
乾清宮是巍巍天闕,禦路輕易走不得。錦書知道皇帝在西廡的懋勤殿,便從月華門進去,經批本處到殿門前,請司禮太監進去通傳,自己就在廊下等著。
可有些不尋常,站了半天,見不見的沒個信兒。她和蟈蟈兒對視一眼,心裏禁不住怦怦地跳,像是真出了要緊的事兒了。
這時候李玉貴縮著脖子從裏頭出來了,覥臉打個千兒,賠笑道:“謹主子來了?”
錦書頗感意外,換了平時,李大總管早就狗搖尾巴的讓裏麵請了,今兒倒奇怪,在門前擋橫著,像個門神似的。
“主子,萬歲爺……”李玉貴偷著往門裏指了指,“遇著點兒事,心裏不痛快呢!奴才眼皮子淺,不敢枉揣聖意。謹主子您看……”
錦書點了點頭,“那不能叫諳達為難,萬歲爺不肯見我是不是?”
李玉貴嘴角抽搐了兩下,笑得越發難看了,窩著背道:“小主兒您是知道的,國事比天還大,樁樁件件壓在萬歲爺肩頭上,文政、河務、兵事、錢糧、明刑,哪樣不是事繁任巨的?萬歲爺又是個萬事不將就的聖主明君,一時走了窄道兒也是有的。今兒把主持軍機處的章京臭罵了一通,還有幾位散秩大臣也一體開革了,到這會子還在氣頭上呢。奴才瞧主子還是先行回宮吧,等萬歲爺氣兒消了,自然上毓慶宮看您去。”
看不看的是後話,他昨晚失了約,今天又避而不見,錦書惶惶自覺失望。君心難測,隔山隔海的,這會子吃個閉門羹,等將來,或者還有個申斥責罰的時候呢!自己腦子叫狗吃了,怎麼巴巴兒的尋這晦氣。原說是心念不動,百毒不侵,如今自己動搖了根本,擎等著下阿鼻地獄吧。
她的臉冷下來,自找沒趣兒,怨得了誰?既然不肯相見,那也是沒法子的事。她微一頷首,麵上自然帶了七分矜持,“那就勞諳達替我傳個話,就說奴才恭請聖安。奴才不懂規矩,來得不巧,下回定然仔細了。隻是上火易傷肝,請主子保重聖躬吧。”言罷也不等李玉貴回話,轉身就朝月華門上去了。
李玉貴愣在那裏半晌沒回過神來。好嘛,動了怒了,這趟怕是得罪壞了。他撓著頭皮想,萬歲爺也真是,日盼夜盼的,好容易有了點眉目,怎麼又拿起喬來了?真真是兩個冤家,不相互的整治就過不下去日子似的,這麼你來我往的纏鬥,猴年馬月才是個頭呢!邊想邊低著頭進殿裏,才轉過金絲帷大幕,迎頭就和皇帝撞了個滿懷。
“混賬奴才,你是豬腦子麼?”皇帝的臉拉了足有兩尺長,本來就不受用,讓他撞了個趔趄,心裏的憋悶一股腦兒發作出來,抬腿就把跪著的李玉貴踹翻了,指著鼻子罵,“平日間看你八麵玲瓏,到了用的時候就成了海子裏的鹿,除了愕頭愕腦的還會什麼?”
禦前的人哆哆嗦嗦跪了一地,李玉貴嚇得魂飛膽喪,趴在地上磕頭,大耳刮子甩得山響,邊打邊號,“奴才是笨王八,沒規矩、沒成色,衝撞了主子爺,奴才該死!請主子爺消消氣兒,才剛謹主子說了,主子爺氣大傷身子,讓主子保重聖躬……”
皇帝心頭擰成了麻花,昨天晚上接了個密報,是派到湖廣去的人發回來的,一看之下驚駭莫名。太子離京畿山高路遠,憑著什麼整頓旗下軍務?還有與禦前大臣過從甚密的傳聞,他坐鎮太和殿,居然會出這等蒙辱朝廷的事,著實讓他又氣又恨。
太子好手段,七司衙門竟悄沒生息的換了他的人,逐漸掌握了內城宿兵大權。關防、警蹕,他旗下的包衣奴才占了一大半兒。正路主子一發話,下頭一級一級的傳遞,奴才尋門生,奴才找奴才,因著他是儲君,內務府、宗人府不能言聲兒,好好的紫禁城,這煌煌帝都,竟成了太子湛的天下!
虧他一個開國皇帝,整日坐在金鑾殿上,後院裏壘了一垛幹柴卻渾然不覺,豈不自打了嘴巴?隻是茲事體大,這罪名兒下來可是誅戮的結局,他一則震怒,一則寒心,腦子卻還是清醒的。
太子性最善,要細論起來也是自己有愧於他。這事斷然匆忙不得,要嚴查嚴辦容易,軍機處的那些個人都不是吃素的,可揪出了禍首之後怎麼辦?豫親王是個糊塗蛋,耳根子軟,禁不得哄騙。可恨的是勒泰,這位國舅爺舒坦日子過夠了,打算開始挑事兒了,追究下去恐怕連皇後都有牽連。正宮娘娘是天下之母,倘或攪在裏頭,不是關係社稷的大事麼?
皇帝呆呆站著,一時又渾渾噩噩沒了主張。太子年輕,意氣用事是有的,隻是這皇後聽之任之實在可惡!這樣大的事,她縱著兒子奪宮,果然是燈下黑啊,黑得伸手不見五指。他整旗、整吏,沒曾想內廷竟出這樣謀逆的事。
“她走了?”皇帝歎了口氣,慢慢踱回炕前坐下。
李玉貴連忙爬起來,哈腰回道:“是,謹主子原路回去了,隻是麵上不好,上了臉子,看著氣呼呼的。”
皇帝看著桌上堆積如山的奏牘,不情不願地上了炕,一手執朱筆,一麵又遲疑道:“你回頭備些精致小菜送到毓慶宮去,傳個旨,朕晚膳到謹嬪宮裏用。”他不是不願見她,是不知怎麼麵對她。她要知道太子起事,會站在哪一邊?能念泰陵裏那一夜的恩情嗎?隻怕是恨他入骨,有了逃脫的機會,橫豎是會揚長而去的。
不能讓她走,勢必要壓製太子的勢頭。倘或讓他們倆搭上線,他還剩什麼?若論太子眼下的所作所為,足夠關押宗人府聽候發落的了。可他不願,他心存僥幸地想,或者是巧合,他想再看看。太子散布下去的包衣先不動,悄悄的控製起來,瞧他下一步還有什麼行動,要是停下了,那皆大歡喜,要是有妄動,屆時再剿不遲。
“傳莊親王和查克渾即刻來見。”皇帝靠著墊枕說,疲累地敲膀子,心裏囤積的事幾乎要把他壓垮了。
李玉貴打千兒道“嗻”,又說,“主子累了,奴才打發王義來給主子鬆鬆筋骨?”見皇帝應了,火燒眉毛的一溜小跑出去,招了推拿太監來伺候,自己急兜兜的就往軍機處去傳旨,又撒腿朝內務府跑,跑得腸子都快斷了,終於在掌儀司找到了安排奠儀的莊王爺。
“我的好爺,叫我好找!”李玉貴上前打千兒,“快著,萬歲爺那兒傳呢。”
莊親王撂下孝冊子站起來戴頂子,一麵嘀咕,“才出來怎麼又傳?”
“哎喲!”李玉貴獻媚的給他整整罩袍,笑道,“那誰知道!萬歲爺的意思,奴才們隻管傳話,一準兒是有要緊的事,您過去了就知道了。快著點兒吧,今兒龍顏不悅哪!”
莊親王嗯了一聲,訝道:“我不是把‘解藥’送進去了嗎,怎麼還不樂嗬?”
李玉貴明白他說的解藥是什麼,搖頭道:“別提了,都沒見,就給勸回去了。您說多怪啊,萬歲爺八成是碰著過不去的大坎兒了。”
莊親王悶頭琢磨,還真是的,這可太不正常了。你說不見誰也不能不見心肝肉啊,好好的又鬧別扭了?
“這回不知又要折騰多久,七勞八傷的自尋不自在。”莊親王邊走邊擰鼻煙壺的蓋兒,呼呼吸了兩鼻子,響亮連打了四五個噴嚏。
李玉貴側目看,這位莊王爺比皇帝還小兩歲,哥兒倆五官長得也像,可瞅瞅這落拓樣兒,帽子歪戴著,滿臉的荒唐相,和皇帝一比……沒法子比!一個爹養出來的,怎麼有這麼大的差別呢!
“您別愁,萬歲爺就是這會兒不舒坦,都已經讓往毓慶宮排膳了,天擦黑就過去的。”李玉貴掏出疊得方方正正的汗巾子呈上去,嘿嘿地笑,“謹嬪娘娘再不痛快,夫妻沒有隔夜的仇,萬歲爺下個氣兒就成了。”
“這麼說上了綠頭牌了?”莊親王眼裏精光四射,泰陵裏的事他知道,那位謹嬪位份是晉了,可有言在先,不上牌子不侍寢,他還替他哥叫屈呢,討的媳婦能看不能吃的,這麼著估摸,成事了?
李玉貴搖頭晃腦的嗟歎,“哪兒啊,兩個人就這麼僵著,眼看著謹主子有了點兒鬆動,萬歲爺這兒倒鬧上疙瘩能能了。”
莊親王往他那兒湊,低聲道:“保定回來之後,萬歲爺臨幸過沒有?”
李總管翻眼兒看傘骨,耷拉個嘴角說:“謹主子那脾氣,不比萬歲爺好。她的話,說一句是一句,管你天王老子,不愛搭理你,連看都懶得看一眼。”
莊親王突然站住了腳,盯著夾道裏的牆頭若有所思。出了一會兒神,從荷包翻出一節竹枝兒做的小筒子,寸把長,火眉子粗細,上頭居然還有雕花,看著像範子貨,好齊整模樣。
“王爺,這是?”李玉貴接過來看,想拔開塞子嗅嗅,被莊王爺按住了手。
“聞不得,太監上了這套子就活不成了!”莊親王恫嚇,“收好嘍,這是好東西。你如今是禦前總管,再升個六宮副都太監全指著它了。”
李玉貴一聽來了勁頭,單手打千兒笑道:“請莊王爺指條明路。”
“笨!”莊親王在他腦門上彈了個爆栗子,“知道這玩意兒學名叫什麼?叫‘浮生長恨’,這名兒不賴吧?”
李玉貴抽抽了一下,“怎麼聽著瘮得慌呢!是毒……”
莊王爺悶聲笑,“是叫人欲仙欲死的好藥。你心疼你主子爺不?”
李玉貴立馬點頭如搗蒜,“那還用說,奴才忠心天地可鑒。”腦子裏突然靈光乍現,恍然大悟,“這藥是……哎喲,真嚇了奴才一大跳,原來是這個,不過這名兒取的忒嚇人了!”
這是個什麼王爺?隨身還帶這個,可不淫邪透了!李總管轉念一想又犯了難,小竹枝兒捧著燙手似的,“好爺,給皇上下藥,奴才八輩祖宗都得挖出來碾成粉不可,奴才萬萬不敢啊……”
莊親王攏著袖子一嗤,“瞧你那點子出息!你不會往謹主子碗裏下?自古宮闈裏妃嬪們常有些小花樣兒,沒什麼大不了的。今兒盡了性兒,明兒誰還在乎那些個!萬歲爺子息雖不艱難,可要是謹主子肚子裏懷了龍種……嘿!”瞧那殺才愁眉苦臉的樣子,莊王爺一拍大腿說,“論功行賞歸你,出了事兒我兜著,這樣成不成?”
李玉貴眉開眼笑,“那奴才就謝過王爺了,奴才一定辦得漂亮,您擎好兒吧!”
說話到了乾清門,兩人忙正了臉色,吸著肚子沿廊廡進懋勤殿,卻見九門提督查克渾早到了,垂著胳膊微微打顫,一張臉像刮過的骨頭,白裏泛著青,半張著嘴,真像足了條死魚。
莊親王心裏打突,拿眼神詢問查克渾,那廝跟丟了魂似的,半點反應沒有。莊親王隻好行禮,乖乖地挨牆靠壁兒等示下。
錦書坐在窗下打穗子,打蝴蝶式的,打如意扣,打雁麼虎……臉上淡淡的,像是無喜無憂的樣兒。
春桃準備做拖履,隔著垂花門問該選什麼料子的,錦書拖著長腔說隨便。
春桃倚著門嘀咕,“這可難選了,春綢的還是衝呢的?萬歲爺就做衝呢起花的吧,橫豎天還沒熱,等熱了再做緞子的。”
“別給他做!”錦書眼都不抬的吩咐,“禦用的東西自有造辦處預備,咱們何必越俎代庖?吃力不討好的活兒趁早別幹!”
殿裏的人互看兩眼,吐了吐舌頭,想是氣還沒消,這會子還嘔呢!也不問她了,該怎麼自己拿主意。
“主子,”得勝從門口進來,躬身回道,“芍藥花兒來給您請安了。”
錦書回過神來,撂了手裏的五彩線,端坐著說:“快請進來。”
芍藥花兒滿臉堆笑,輕快進來打千兒,“奴才給謹主子道喜了,主子福壽安康。”
錦書點頭,“同喜,您如今也了得,萬歲爺都給賜了名兒,這是多大的恩典啊!”說著並跟前的人哈哈大笑起來。
芍藥兒訕訕的,紅著麵皮說:“奴才承蒙萬歲爺厚愛……奴才丟了大人了,謹主子快別取笑,奴才恨不得找個地縫兒鑽進去呢!”
脆脆道:“你這猴崽子不老成,總算是得了報應了。眼下您露了大臉,闔宮沒有不認識您的啦。”
芍藥兒嘟囔道:“你們也忒不厚道了,怎麼說咱們也是一處出來的,算個同門吧。你們得了高枝兒不說提拔我,還拿我取笑。”
春桃啐道:“你一個太監,誰和你同門?也不怕主子賞皮爪籬你吃!”
芍藥兒嬉皮笑臉,“那不能夠,謹主子最善性兒,又念舊,我還指望著哪天求了萬歲爺恩典,把我撥道毓慶宮來當差呢!到時候咱們在一處,那才高興。”
錦書聽他們說笑,漸漸也開懷一些,調侃道:“你是伺候皇後主子的,已然是最有臉的了,到我這兒來豈不委屈你。”
芍藥兒做了個牙酸的表情,“別提了,那邊不好伺候,挑肥揀瘦的,脾氣又大,三句不對賞板子。原說是統領後宮的正主兒,是國母,出手總闊些個吧,誰知道是個沒把手的大衣櫃子——摳門兒透了!當了三個月的差,一錢銀子也不漏,手指頭縫真夠緊的。”
因著是打小一塊兒混大的,說話從不藏著掖著,想掰什麼隻管敞開了說,也沒個忌諱,大家聽了唯一笑,也不必擔心誰往外傳。錦書叫上了茶,邊吃點心邊問:“你打哪兒來?專程來瞧我的?”
芍藥兒說:“不是,是往造辦處去,順帶過來看看老人兒。皇後主子吩咐拿軟煙羅給太子爺做罩衣,我上景仁宮找了秦鏡借太子爺舊衣裳量尺寸,料理完了才過來的。”
錦書垂下眼問:“太子爺要回京了嗎?”
芍藥兒說:“想是快了,六月裏要往承德去呢,所以要預先備單衣單袍,要一色簇新的,好到時候用。”
脆脆問:“要簇新的幹什麼,又不是大婚。哎,太子妃這回要陪皇後主子一塊兒幸熱河去了吧?婆媳先好好處,往後指著和睦融洽呢。”
芍藥兒先是並腿坐的,後來看圈椅大,索性把腿縮上去,弄得上炕似的。一麵道:“那就不知道了,橫豎咱們這兒是要去的,瞧著吧,回頭萬歲爺一準兒點名頭指派的。”
春桃給他續上茶,笑道:“借你吉言,不過這話也不勞您說,誰不知道咱們這兒聖眷且隆著呢,幸熱河,少了誰也不能少了咱們主子。”
錦書自嘲地笑笑,他們把她看得重,可自己什麼斤兩自己知道。皇帝跟前不過是個玩物,得不著心心念念,等到了自己口袋裏還有什麼,稀罕兩天也就撂手了。就和那天惠妃說的一樣,花兒焉有百日紅,不過圖一時新鮮罷了。
他們幾個一搭一唱說得歡實,錦書懶懶歪著聽他們逗悶子,又想起太子來。自己眼下是這處境,他回來要盡量避開才好,否則見了也尷尬,白辜負他一片心,自己怪對不住他的。
芍藥花兒下半晌不當值,坐在那裏繪聲繪色的給她們講各處聽來的好玩段子。這時候門前小蘇拉太監前頭引道兒,從惇本殿穿過毓慶宮,領著長滿壽直往繼德堂來。長滿壽進明間兒就看見主子和奴才歡聚一堂的場景兒,打了千兒,笑道:“謹主子這兒好熱鬧地界!”
太監宮女全站起來退到一邊,長滿壽往茶櫃子前乜一眼,嘿地一笑,“喲,花兒也在這兒哪?”
芍藥兒討好地哈腰,“奉了懿旨上造辦處去的,順道過來給小主兒請安。”
錦書不冷不熱道:“諳達怎麼來了?請坐吧!”
長滿壽看她臉上不痛快,垂手往前半步,賠笑道:“奴才站著回話就成。主子怎麼沒歇覺呢?萬歲爺打發奴才來瞧瞧,才剛主子爺忙,小主兒在邊上怕慢待了小主,索性讓您先回宮歇著。這會兒手頭活忙完了,叫往毓慶宮排個膳,回頭陪著小主兒進晚膳。”
錦書輕淺勾起嘴角,“大理兒通天,小理兒由人辯。先頭我去請安,主子爺不見,我也沒話說。現下我身上不好,旁的沒什麼,怕也冷落了主子爺。”
長滿壽脊背上颯颯流冷汗,這話說到七寸上了,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他們這麼你來我往,可難壞了下頭當差的人了。
他哭喪著臉說:“小主可別這麼想,萬歲爺真是遇著了不順心,動了半天的肝火。奴才是奉了上頭的口諭,要是辦不下來,奴才後脖梗子就得離縫。謹主子您最體人意兒,總不忍心看著奴才吃掛落兒的。”
到底在一處當過值,也不好意思太難為他。錦書無奈,隻好點頭說:“那成,我知道了。諳達回去替我謝萬歲爺的恩,就說奴才掃庭以待,恭候聖駕。”
長滿壽這才鬆了口氣,臉上笑得也不再那麼猙怪了,掃著袖子說:“還是謹主子疼奴才,那奴才這就回乾清宮伺候去了。”轉臉對那朵傻不愣登的淫花說,“芍藥兒,你名聲不好,還不自重些個,仔細回頭腚上開花!走不走?”
芍藥花兒嘴裏應著“走,走”,連忙跟上去,搖尾兒說道,“原是要走的,這不是看見您老來了麼,想聽聽您的訓,也好叫小的精進些兒……”一路奉承拍馬出階陛去了。
脆脆喜笑顏開,對錦書道:“主子您瞧,萬歲爺還是念著您的。頭裏您還不高興,這會子不是補償來了。”
“還說什麼,趕緊的歸置歸置,準備迎駕吧!”蟈蟈兒忙活開了,指使著宮裏的太監宮女擦磚抹地,又吩咐春桃和司衾宮女,“怎麼還愣著,快伺候主子沐浴梳妝,沒得在聖駕前失儀。”
錦書照舊打絡子,慢吞吞道:“忙什麼,萬一又有事耽擱,豈不白忙一場?”
蟈蟈兒搖頭道:“可不能這麼想,這回是板上釘釘的了。主子您別使小性兒,快
笑笑兒的,樂嗬嗬的,多好的事兒啊!您收拾自個兒去,外頭排膳有我們呢,忙不過來還有得勝,準保辦得妥妥帖帖。”
錦書還沒來得及說話,就被人一左一右的叉起來就往西耳房裏去了。
蟈蟈兒撫著手掌四下打量,招了小蘇拉問:“禦膳房送來的東西呢?”
小蘇拉說:“回蟈蟈姑姑的話,都送到宮膳房的蒸籠子裏燉著了。”
蟈蟈兒白了他一眼,“蟈蟈姑姑,你也不嫌繞口!叫姑姑就成了,還怕沒人喊我名字,要你連名帶姓地叫呢!”說著往宮膳房走,邊回頭指派道:“把‘知不足齋’炕桌上的書都撤了,換寬綽的圍桌。再上庫裏提新引枕和坐褥子,氈子也換了,用秋香色的金錢蟒條褥。”頓了頓猛想起來,“再去瞧瞧,內務府送萬歲爺起坐用的黃褥子來了沒有。”
小蘇拉應了撒腿就去辦了,邊上的宮防太監捏著公鴨嗓笑道:“哎呀,姑姑真是個齊全人兒,這麼多的差事打理得一絲不亂,難為您啦,倒像您要侍寢似的。”
蟈蟈兒啐了一口,“狗息子,我辦分內的差事還輪著你說嘴?我沒您這麼好福氣,往那兒站一天,差就當下來了。我是勞碌命,主子得勢,大家跟著長臉。我為的不是我一個人,你不領情就罷了,還滿嘴噴糞,仔細我回了主子罰你!”
宮防太監忙自打嘴巴,覥臉笑道:“我沒成色,沒見過市麵,姑姑別同我一般見識。”
蟈蟈兒瞧都不瞧他一眼,轉身進了二進院的圍房裏。十來個廚子和配菜的正忙得熱火朝天,宮膳房裏煙霧繚繞,灶頭上的蒸籠屜子壘得足有七八層高。轉到一個瓷燉盅前,正看見得勝揭了蓋子往裏瞧,她拍了他一下,問:“幹什麼呢?”
得勝嚇得一蹦,訕訕的咧嘴笑,“我以前在四執庫當差,沒見過雪蛤,這不,開開眼。”
蟈蟈兒聽著他怪可憐見的,也沒想別的,隻道:“晚上菜色多,這盅雪蛤銀耳怕也吃不了幾口,回頭求主子賞你吧。”
得勝變了臉色,忙不迭擺手,“不不不,我這麼一說,姑姑千萬別當真!這是女人吃的補品,我一個爺們兒還搶著,倒叫別人說我饞嘴貓兒似的,我哪裏還有臉!”邊說邊退,慌慌張張道,“姑姑忙,我張羅巾櫛去。”
蟈蟈兒笑了笑,廚子也樂,掌勺兒說:“這小子,一聽是雪蛤眼都直了,隻差沒流哈剌子。鄉下小子窮苦慣了,進了宮是下等奴才,哪裏見過這個!”
蟈蟈兒卷了袖子把籠屜蓋上,對掌事地說:“等到了時候讓侍膳處的往不知足齋排膳,今兒晚上在那兒用。”
掌事的響亮應了聲“是嘞”,稍後又賊頭賊腦地問:“萬歲爺今兒晚上留宿毓慶宮?這算走宮?”
蟈蟈兒橫了他一眼,“你管得忒多了,好好辦分內的差,辦得好主子自然有賞,不該你操心的別問,免得舌頭遭殃。”
她一甩大辮子走了,身後的廚子們起哄,“這是棵朝天椒呀,夠辣的!將來誰討了她,得天天在腰上掛水饢子,降火要緊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