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手種紅藥(1 / 3)

貴妃薨,上慟,晉皇貴妃,輟朝三日,以示榮寵。定諡號曰∶慧賢純恭哲憫顯承慶皇貴妃。

東西十二宮愁雲慘霧,皇貴妃以下品階的妃嬪按製著素服,摘了頭上絡子,不乘肩輿,步行從四麵八方湧進建福宮。磕頭、拈香,不論是真傷心也好,假難過也好,一個個在重重帳幔底下俯地趴著。和尚道士的誦經聲,混著木魚聲、如潮的哭靈聲,聒噪得人難耐。

錦書在兩廊下跪著,抬眼瞧,二皇子在供桌旁給前來祭拜的族裏長輩答禮。銀盆裏不停燒化著冥帛紙錢,他離火近,叫火一烤,兩頰潮紅,兩個眼睛腫得胡桃似的。

皇帝倒沒看見,她心裏記掛著,又不能抽身出來,隻聽見院裏堆放的紙馬紙轎,金庫銀庫被風一吹,嘩啦啦的直響。

實在是無淚可流,隻好跟著邊上幾位妃嬪幹號,再不然就趴著數磚頭縫兒。好容易熬到她們這起兒人盡完了孝道,大家跪得腿肚子直抽筋,身邊伺候的丫頭來扶了,紛紛退到配殿裏去歇著,吃了些供果湯餅,就聚在一處逗咳嗽閑談。

錦書新晉的位份,前陣子又鬧了大動靜,人人都知道她是被皇帝扛回養心殿的,目下一氣兒晉成嬪位,聖眷隆厚可想而知。人到了高處就有人覥臉巴結,幾位前頭指著她罵的貴人來套近乎,一口一個謹姐姐,什麼一家子,什麼大人大量,好話連成了串兒,說起來就跟唱歌似的叫人受用。錦書性子淡,也知道她們裏頭沒幾個是真正待見她的,隨意應承了兩聲就作罷了,隻倚在圈椅裏篤悠悠地喝茶。

春桃進來蹲個福道:“主子,太皇太後打發人來傳話來,說看看這兒祭拜完了沒有,要是完了,太皇太後有事兒吩咐,叫主子回慈寧宮去呢!”這本來就是錦書事先安排好的,讓春桃瞅準了時候來喊人,辭出去有了由頭,也不至於落人口實。

她站起來施施然蹲了蹲,“對不住諸位娘娘了,老祖宗那兒傳呢,我先過去了,回頭咱們再聚。”

惠妃道:“喲,那你快去,指定是有什麼要緊的差事。咱們姊妹有的是聚的時候,老祖宗那兒可要仔細的。”

錦書笑了笑便轉身出了偏殿,才走到廊子下就聽裏麵酸腔酸調地說:“你們瞧,逃宮還逃出功勞來了,非但沒有開發,還晉了位份!到底人家出身高,咱們倒成了那泥豬癩狗了。”

然後是亂哄哄的附和聲,惠妃的嗓門兒尖,一下就能聽出來,她哼了一聲道:“不過依仗著年輕,過陣子你們再看,憑她什麼帝姬都不中用!男人,哪個不是吃著碗裏的望著鍋裏的?咱們爺對她也是圖一時半會的新鮮,等後勁兒一過,早晚也是要撂開手的。”

“話是沒錯兒,可萬歲爺如今誰的牌子都不翻,沒了恩澤,原說菩薩前頭求個一兒半女的想頭也掐了,還指著什麼?”有人長籲短歎。

屋裏沉寂了一會兒,又有愛挑事兒的問:“位份是晉了,開臉了沒有?”

妃嬪們吃吃地笑起來,“瞧你平日不哼不哈的,還挺愛打聽!沒聽說臨幸,可那位在禦前伺候了那幾天,怕是早八百年就吊了膀子了。”

立馬又是一屋子的酸氣衝天。

錦書又臊又恨,漲紅了臉,脆脆看見了忙來寬慰,“主子別氣,理她們幹什麼!虧得都是有品級的命婦,我打量倒像外頭的混賬老婆,大嘴叉子一張,整天的嚼舌頭!她們是眼紅,死介掰咧地糟踐你,你要是給氣著了,那不著了她們的道兒?”

“可不,她們抽她們的瘧疾,您樂意就聽,不樂意,隻當她們拔塞子。”

春桃和脆脆左右扶著她下台階,晉了嬪位穿戴上變了,腳上再不穿青口鞋了,換上了顯身份的花盆底兒,隻是起坐都要人搭手,非常麻煩。

錦書不太樂意,嘟囔著,“回了毓慶宮我非得做雙拖履穿。”

“哪裏能勞動主子娘娘!”脆脆笑道,“您的用度自然交給我們操持,您得了閑兒,還是給萬歲爺做吧!”

三個人出了建福宮上甬道,錦書轉臉問:“他這會子在哪兒?”

春桃故意逗她,斜著眼道:“奴才們孥鈍,敢問主子嘴裏的‘他’是誰?”

錦書嘟著嘴紅了臉,不知怎麼,昨兒回來老想起他憔悴的樣子,想一回疼一回。這人雖可恨,可前陣子也把他折騰得盡夠了。那天在泰陵裏冷不丁的一瞧,胡子拉碴的,兩眼通紅。他手底下的那幫子臣工八成沒見過他那模樣,皇帝金尊玉貴,一片肉皮兒、一根頭發絲,都有專門伺候的人打點,從來都是幹淨利索無可挑剔的。她出逃之前還是芝蘭玉樹的尊容,兩天沒見就弄得活像個囚犯,那時候她除了對他突然出現的震驚,心裏也說不清道不明的隱隱作痛。可惜他後來做了這樣的事,狠狠把她打進了地獄,倘或換種法子,也許這會兒兩個人就能好好的處了……

錦書幽幽一歎,“回毓慶宮吧!”

脆脆急了,趕忙請了雙安道:“主子別和春桃一般見識。”對春桃啐道,“你作死麼?叫老祖宗知道,看不活扒了你的皮!”

春桃嚇了一跳,眼淚汪汪的央求,“好主子,我可再不敢了,您別惱。奴才都打聽好了,萬歲爺這會兒在養心殿三希堂裏呢!奴才和李總管知會過了,說主子一會兒就要過去的,恐怕李總管已經回稟萬歲爺了。萬歲爺盼著,您又不去……奴才難交代。”

脆脆也道:“奴才們先頭的主子定妃娘娘,是天上地下第一好打聽的主兒,您和萬歲爺的事兒咱們也知道個大概。那麼多的磨難,好容易到了這一步,您是出了閣的人了。咱們不知道您開沒開臉,就知道您往後不姓慕容,您進了玉牒,就是宇文家的人,前塵往事丟開手吧!奴才們求您了,別難為自個兒,奴才們心疼您。”

錦書停下步子在風口上站了會兒,腦子清醒了些,心道就過去瞧一眼吧,還不知他現在怎麼樣了,瞧過一眼才能放心。

進養心門過木影壁,風吹動了殿門遊廊下的雨搭,一片鮮亮明豔的紅。稱著黃琉璃瓦頂和壟子裏鬱鬱蔥蔥的草木,煞是靈動出挑。

長滿壽迎上來虛打一打千兒,討好道:“謹主子來了?快請。”

錦書道:“勞煩諳達通傳,說奴才來給主子請安了。”

長滿壽連連擺手,“不用不用,主子爺啊……”他掩著嘴竊笑,“早就盼長了脖子。知道您要來連折子也不看了,叫奴才在門上候著,說來了就請進去。”

錦書淺淺一笑,問:“今兒膳進得好不好?香不香?”

長滿壽邊走邊搖頭,“主子問了,奴才不敢隱瞞。貴主兒是酉時薨的,爺從那會兒起就沒用過膳,隻吃了一塊棗泥糕,任人怎麼勸都不肯動筷子,逼得急了就拍桌子,嚇得禦前的人氣也不敢喘。眼下您來了正好,就手兒勸著吃點兒,奴才已經備下小食兒了,立時傳人送進三希堂去。主子您說一句,頂得上奴才們千言萬語,你開開金口,算幫了奴才大忙了。”

錦書跨進明間朝西邊去,一麵謙道:“諳達快別抬舉我了,我值個什麼,不過盡力一試罷了。”說著接過暖閣門前太監手裏的洋漆鑲金托盤,旁邊侍立的宮女打起簾子,她邁步進了書齋裏。

皇帝正盤腿坐在炕上看書,身上是玄色團龍褂,頭發拿一根攢珠銀帶束著,鬆垮垮搭在肩頭,烏發如墨,襯著雪白的麵孔,愈發眉目清朗。聽見腳步聲抬起頭,下地接她手裏的東西放在炕桌上,才轉過身來定定的瞧她。

錦書被他看得發虛,抽冷子紅了臉,照規矩肅了肅道:“奴才給主子請安。”

皇帝這會兒腦子裏像一團亂麻,千頭萬緒的沒有主張。慧賢皇貴妃的梓宮回頭要往孝陵裏去,孝陵有妃嬪墓,她的墓葬規格可以最高,卻不能進皇帝陵寢從葬。為這事二皇子又來哭過一回,皇帝的意思很明確,皇貴妃單入地宮,不必再議。

真正叫他心煩意亂的是眼前人!將來他晏駕,身邊的位置一定是要留給錦書的,可她能願意嗎?她會不會恨他活著束縛她,死了還要霸住不放?

“免了。”他抬手托了托,臉上恍惚有了一絲笑意,“老祖宗跟前不要伺候了?”

她道是,“老祖宗惦念您,使了奴才來侍奉左右。”看他的氣色真不好,便道,“貴主兒薨逝您難過是有的,可是自己的身子還是要多仔細。我聽說您昨兒起就沒進東西,那怎麼成呢?沒的餓壞了!”

皇帝看著近在咫尺的紅唇開合,不禁有些心猿意馬,又怕自己失了態,忙別過臉去回座兒上坐下,嘴裏隨口應道:“我不餓,事兒多,壓根兒顧不上吃飯。”

“那也不成。”錦書怪他孩子似的不讓人省心,徑自去擺布托盤裏的吃食,打開了八寶小食盒,原來是五六個豆腐皮包子,和一盅花糖蒸乳酪。她朝他麵前推了推,“您和貴主兒起小兒在一處,感情深我知道。您這麼不吃不喝也不是個事兒,那樣多的家國大事等著您拿主意,您要是傷了身子,那可不是玩兒的。”

皇帝為難地看她,餓過了性兒真不想吃了,可又不好拂了她的好意,就攥著筷子夾了個小包子,在筷頭上顛來倒去地看了半天,就是不往嘴裏送。

錦書皺起了眉頭,“哪天我歿了,您也這麼的……”她的聲音低下去,“我就足了。”

皇帝怔愣著抬眼,心頭狠狠一撞。

錦書臉上掛不住,忙作勢咳了一聲,伸出蔥白似的手指又推那掐絲琺琅萬壽無疆碟盞,“快吃吧,我瞧著您吃。”

皇帝心不在焉的慢慢嚼,雲裏霧裏的有點摸不著邊,想撂下碗問她剛才的話是什麼意思,又開不了口,一時兩個人都緘默下來。

錦書把勺子擱在盅蓋邊上,瞥他一眼,他吃得極斯文,小口小口的像個大家閨秀,不由想發笑,忙拿帕子掩了口起身,踱到窗前,卷起半垂的簾子朝外瞧。

天暖和起來了,石榴樹抽了新芽,綠油油的成片,豔紅的花苞三三兩兩掩映其間,看上去賞心悅目。眼看著端午將至,皇帝的千秋要到了,正想著要送些什麼敬賀才好,聽見皇帝放下筷子的聲音,回頭看,他拿巾櫛掖嘴,淡淡笑道:“我吃完了。”

她轉回來在炕桌另一邊坐下,問:“可吃飽了?”

皇帝看她眉舒目展的,心裏的陰霾消退了好些,點頭道:“吃飽了。”

她嗯了聲,招呼外頭人收拾碗筷,長滿壽躬身垂手進來,看見八寶食盒裏的東西用了個精光,笑著看了錦書一眼,悄悄豎了豎拇指,照原樣兒一件一件歸置好了就退出去了。

皇帝道:“建福宮去過了?”

她應了個是,低頭把手絹別到胸側的鈕子上,邊道:“虧得我來瞧瞧,膳不用可不成。才剛的是午飯,回頭晚膳我再來盯著。”

皇帝下地挺了挺腰,笑道:“我又不是孩子,吃飯還要人盯著?”

錦書抿嘴一笑,“是是,不是孩子,可比孩子難伺候多了。”說著又不經意地去撫膝蓋,總覺得隱隱生疼,自己都好笑起來,原來當差常要磕頭,有點兒差池還要罰跪,一跪就是一兩個時辰。如今是今日不同往昔了,人啊,登上枝頭,果然就嬌貴了!

皇帝回身看,蹙眉道:“跪得時候長了,怕是傷了皮肉。你跟前的人怎麼伺候的?怎麼不知道備個黃袱墊?”邊說邊蹲下去捉她的腳,“我瞧瞧。”

錦書一驚,忙不迭往後縮,急道:“你別碰,過會子就好了。”

“別動!”他在那隻裹著綾襪的玉足上輕輕一拍,“破了皮要上藥包紮,傷處在布料上來回蹭,越到後頭越疼。”

她咬著唇安靜下來,就那麼看著他,目光柔和。沒有惶恐不安,也沒有別扭矯情,才發現自己對他早撤了防線,才知道真如太皇太後說的那樣,這個人往後就是最親密的人了,和自己的身體發膚一樣,沒法割舍,相依而生。

皇帝不是柳下惠,卻是君子不妄動。雖說那纖細如玉的小腿叫他目眩神迷,可眼下不是胡來的時候。上回在泰陵裏的混賬事八成是嚇碎了她的肝膽,倘或這趟再造次,隻有將她越推越遠了。要得身子還不易嗎?要緊的是人心!他舍生忘死的愛她,也盼有回報,盼她心甘情願的伴他一世。她心裏的恨,今兒一點,明兒一點,總有消磨殆盡的時候,隻要他沉得住氣,總會好起來的。

天暖和了,衣裳從夾的換成單的,隔著薄薄一層跪上半天,鐵打的也受不住。女孩兒家原本就嬌貴,她腕子上如意帶綁的淤青到現在還未褪盡。皇帝小心翼翼卷起她的襯褲,那玲瓏的膝頭有星星點點的紅,像刮痧留下的印記,他鬆了口氣,“還好沒破,隻有些血瘀,上點藥就成了。”便開口喊李玉貴。

李總管應聲進來,微吃了一驚。錦書在炕沿上坐著,那位除了祭天,平常腿不打一下彎的君王在腳踏上半跪著,頭也不回的吩咐,“找金創藥來。”

李玉貴領命忙退出去,打發人上太醫正那兒討藥,自己從簾子豁口的地方偷偷看過去,小心肝在腔子裏直蹦躂。

長滿壽也挨過來看,邊看邊“好家夥”地喃喃,“這架勢!瞧好兒吧,指不定什麼時候就往皇貴妃位上晉了。”

李玉貴敲打他一下,“別混說,皇貴妃這會兒在棺槨裏享福呢,你說這個,也不怕不吉利!”

長滿壽咂了咂嘴,“我說的可是大實話,章主子是仙遊後才晉的皇貴妃,裏頭這位不一樣,那要是晉了位,可是實打實的!”

李玉貴一琢磨,是這個理兒!萬歲爺在她這兒拿不出主子的做派來,就跟尋常夫妻似的,說話隨意,唯恐叫她疏離了,連自稱都改了,不說“朕”,隻說“我”。如今蹲著給她看傷算什麼?往後要是有了皇子皇女,隻怕還有換尿布哄孩子的時候。

藥送進去了,皇帝仔細塗抹好,拿綾子包紮起來,替她放下褲腿問:“怎麼樣了?好點兒沒?”

錦書絞著手指頭說:“好多了,隻是不好意思的,我原是來伺候您的,反倒叫您受累了。”

“哪裏的話!”皇帝站起來,放下卷起的夔龍箭袖,一麵道,“也是順帶手的,你傷著了原就不該忍著,早些上了藥,腫才消得快。”突然又想起上回在泰陵裏急吼吼的弄傷了她,那個……又不好明著問,便期期艾艾地嘀咕,“我能替你上藥的地方自然當仁不讓,不能的……你……都好了嗎?”

錦書一時沒轉過彎來,“什麼都好了?”

皇帝居然紅了臉,搓著手目光飄忽,訥訥道:“就是‘那裏’……還疼嗎?”

她驀地明白過來,“哎呀”一聲捂住臉扭過了身子,透過手掌甕聲甕氣兒地咕噥,“你這人真是!別問了!”

皇帝一瞧那小模樣,連骨頭縫裏都透出和樂來,隻背著手說:“我擔心你,一直不好出口問。想讓人送藥過去,又怕你會惱,這不是話趕話地說到這兒了嗎!你也別臊,我打小兒就學醫,也算是半個大夫,有病不避醫,我闖下的禍,難不成還笑話你嗎?”

她捂著臉,死也不肯撒手,團領外露出的頸子都籠上了一層紅。皇帝看著,愈發撞到心坎裏來,隱忍再三,終究是走了過去,試探著拉了拉她的手肘道:“值什麼!我就這麼一問,看你,仔細把自個兒悶死。”

她慢慢鬆開手,別過臉不敢看他,眉梢眼角盡是女兒家的嬌態。皇帝心頭急跳,險些又要把持不住,猛想起建福宮裏停著的章貴妃來,霎時又偃旗息鼓,直起身道:“像是積了食了,你陪我走走吧!”

兩個人一前一後出了明間,養心殿的園子盡東頭有個花架子,上麵爬滿了爬藤月季,沒開花,卻是秀色宜人的。架子底下有瓷墩兒和壽山石小圓桌,錦書指著那兒說:“別走遠了,往外頭去太陽曬,就在那地方坐會子吧!”

於是沿著遊廊過去,風吹過來涼涼的,雨搭微微搖擺,皇帝說:“這些簾子樣式是你挑的?”

她轉過眼看那竹簾上一圈圈的花紋,垂首道:“奴才淺薄,胡亂挑的,主子爺要是不喜歡就換了吧!”

怎麼能不喜歡!隻要是她的意思,他以往就是再看不上眼,現在也覺得如珠如寶。真是和人有關係,他才知道什麼叫愛屋及烏,拿她的見識修養一比,宮裏那些女人都成了燒火棍子,他的眼裏心裏再容不下別人了。

“我瞧著也好。”他說著,緩緩地踱,袍角飛揚,頭上的銀帶也翩翩舞動開去。他回頭一笑,“這顏色花式配歇山頂正合適,就放著吧!”

那笑容自有一番雍容矜持,能叫日月黯然失色。錦書一怔,忙調開了視線,隱約聽見北邊建福宮裏和尚超度做法式的聲音,便問:“主子不過去瞧瞧?”

皇帝道:“本來是要去的,後來聽說你要來就耽擱了,想先見你,等你回了毓慶宮我再過去。”

錦書聽了這話又有些哀傷,這樣的男人,要隻是個小吏,或是個平民,嫁了他該有多好啊!他愛你、護著你、處處替你周全,碰上他不是祖上的德行嗎!隻可惜了,他不是她一個人的,就是愛死了,皇帝總是皇帝,肩上有擔當,有法度倫常。社稷要緊,不能掃了宮妃們的體麵,須知她們各人背後有一大家子,父兄在朝裏為官,怎麼像她,孤身一人,沒有誰能倚仗。人心是會變的,哪天他對她沒了興致,自己還剩什麼呢?

她低頭看胸前的綠彩帨,又覺得自己飄飄忽忽,像是無根的浮萍。隨手摘了片葉子,沿著脈絡撕扯,一縷一縷扔在腳邊,無端端的又愁上眉峰,倚著木架子不言不語了。

皇帝彎腰打量她,“怎麼了?才剛還好好的,怎麼一氣兒又悶住了?琢磨什麼呢,和我說說!”他心思百轉,有了心結,遇著什麼都要往那上頭靠。她一安靜下來,他就疑心她在想太子,這簡直就是個噩夢,日夜攪得他寢食難安。他咳嗽一聲,隻作不經意地說,“太子的奏報前兒到了京師,他在那兒的差使辦得不錯,大學士薑直還誇他呢!”

錦書茫然抬起頭來,脫口問:“他在那兒好嗎?”問完了才驚覺沒有避諱,偷覷皇帝的臉色,怕他在章貴妃的喪期裏,易動怒,回頭又要鬧脾氣。

皇帝的反應出人意料,他神情自然,淡淡道:“都好,就是夜裏改不掉要人守著的毛病。老話兒說的,在家靠娘,出門靠牆。他行轅裏安了兩張床,外間兒睡貼身侍衛,他靠牆睡裏間兒。”說著又笑,“他擎小兒就這樣,如今在外辦差,除了這個別不過來,其他倒很有些旗主將軍的做派。”

錦書不說話,在瓷杌子上坐下來,訕訕擺弄手絹兒。皇帝站在花架子下,猶豫了會兒才問:“你晚膳還過來嗎?”

她抬頭道:“真要我看著你?你好好進膳我就不來了,這兩天像是有點乏,想歇一歇。”

皇帝的精神頭猛然一震,乏了?算算日子,上回臨幸到現在也有小一月了,莫不是懷上了?

他慌忙去扣她的腕子,錦書嚇了一跳,“主子幹什麼?”

“我瞧瞧脈象。”他拉著她的手坐下來,將她的胳膊放平了才側過頭細細地把。

錦書失笑,“什麼大事,值當你這麼神神叨叨的。”

“沒什麼大礙,”皇帝診過脈不免失望,轉念想想,她身體安康也是好的,便道,“想是這兩天勞累了,你回去歇著吧,晚上別過來了,毓慶宮偏遠些,來回的奔波傷身。且看情形吧,要是沒什麼事兒,我過你那邊去。”

“別。”錦書收回手說,“貴主兒大喪期間,主子上我那兒去,我背上的皮非得叫人戳破不可。”

皇帝意味不明地看她一眼,“那等宮門下了鑰再說,我悄悄地來,你給我留個門兒。”

錦書像是喝了一口醋,殺雞抹脖子的又是一句“不成”。悶頭想他下了鑰過去幹什麼,連傻子都猜得出來,想來還是賊心不死!她又羞又臊,咬了咬嘴唇方道,“奴才說過不上齎牌,主子別忘了。”

皇帝眉毛一挑,似笑非笑道:“我不過是去和你說說話兒,你當什麼?”

風漸大,吹得惇本殿內帳幔紛飛,香爐裏的煙霧四散開,滿室的沉水香,沁人心脾。

掌事的蟈蟈兒捧著一壺楓露茶自穿堂過去,到毓慶宮正殿時,看見脆脆正在打理帳上的銀鉤子,邊上的葡萄結子紅穗沒頭沒腦的撲騰,一下子弄了滿臉。

她笑道:“仔細鉤著簪子。又要變天兒了,今年雨水怪多的。主子呢?還歇著?”

脆脆嗯了聲兒,“可不,才去叫了一回,說了兩句夢話又睡了。”

“還是叫起來吧,歇了兩個時辰,眼看著申正二刻了。”

脆脆轉身說:“值什麼?她愛睡就睡,你也忒小心,咱們這兒山高皇帝遠,萬歲爺有旨,不讓人隨意往這兒來打攪,難不成還怕司禮監的人來查嗎?”

蟈蟈兒無奈道:“你這脾氣真真是一點就著的!我還沒說完,你就來這一車的氣話。誰說怕祖宗家法來著?我是瞧主子睡得太長了,回頭起來再作頭疼。”

脆脆撅了撅嘴,“在繼德堂邊上的‘宛委別藏’裏歇呢,我才叫過一回,這趟你去,沒的惹她拱火。主子再和善終歸是主子,咱們奴才是草芥子,她要是來一通呲兒,也夠受的。”

“我瞧你是懶病犯了,她什麼樣兒你還不知道?嚇我是怎麼的?”蟈蟈兒笑著朝繼德堂去,脆脆後麵也跟了來,她瞥她一眼道,“好好的寢室不睡,怎麼睡到藏書閣去了?”

脆脆撫著鬢邊絨花道:“快別說這個,這人是個書蟲子,看見滿屋子古籍孤本子,恨不能一頭紮進去。後來看著睡著了,春桃見她睡得熟就沒叫,給她褪了鞋蓋上氈子,將就讓她歇會子,誰知道一氣兒睡到這個點兒。”

蟈蟈兒邁過門檻轉進裏間,毓慶宮裝修極考究,繼德堂素有小迷宮之稱,東西廂分成好幾間,門套著門,窗連著窗,彎彎繞繞直走得暈頭轉向,邊道:“天爺!也虧你們貼身伺候,就這麼的歇?中晌回來說下了鑰主子爺要來,眼不錯兒的梆子都快敲了,還不歸置,怎麼迎聖駕?”

這蟈蟈兒比她們都大,是南苑的家生子兒,她教訓兩句,脆脆諾諾稱是,也沒得說的。

等走到“宛委別藏”時,一眼看見門上的小蘇拉太監前仰後合地打起了瞌睡,蟈蟈兒把茶壺往脆脆手裏一放,上前就在那兩個沒有頂子的喇叭帽上來了兩下,低叱道:“眼裏沒主子的混賬東西!萬歲爺的恩澤倒縱了你們了?主子歇覺,你們跟著受用上了?過會子回你們師傅去,要做做規矩才行!”

那兩個小太監嚇得跪地磕頭求饒,蟈蟈兒也不理他們,徑直進了書齋裏。

錦書仍是沉沉好睡,氈子蓋得熱,臉上紅撲撲的,孩子似的天真無暇。

春桃擱下手裏的針線站起來,比了個手勢,蟈蟈兒半蹲下來輕輕的推了推,“主子,時候不早了,該醒了。”

炕上那位扭了扭,半夢半醒道:“還早呢。”

蟈蟈兒去掀她的氈子,邊道:“不早了,這麼的不得睡到明兒早晨去?”

那邊翻個身,索性不搭理她了。蟈蟈兒沒法子,隻得說:“您再不起,萬歲爺就來啦!”

錦書被嚇得發怔,一骨碌兒坐了起來,暈頭暈腦地說:“下鑰了?別叫他進來。”

屋裏三個人都笑起來,“主子您可真逗!我們哪兒有膽子不叫萬歲爺進來?”

“那進來了?”她坐直了身子探看,“掌燈了?外頭那麼亮?”

春桃上來替她更衣,“看看,睡迷了吧?人都快認不得了。”招脆脆來倒了楓露茶,遞到她嘴邊伺候喝,“快醒醒神兒,離掌燈不遠了,就是要養足了勁兒侍奉萬歲爺,也犯不著這麼的貪睡。”

錦書迷迷瞪瞪了說:“別逗悶子,我哪裏要養勁兒?是犯春困。我做了十來年的奴才,眼下回了打小兒長的地界兒,不睡個夠對不住自己。”

她倒不避諱,幾個人聽了不過一笑。又上趕著漱口洗臉梳頭,她笑道:“晚上了還打扮什麼?被窩裏塗脂抹粉,不也無趣兒?”

春桃咭地一笑,“自然不是自己瞧,您散漫,聖駕前失了儀,該死的就是咱們。”

錦書訕訕地,心想自己如今真成了等男人的小媳婦兒了,她們開口閉口的聖駕,自己是說好不進幸的,難為她們張羅,都是無用功。

都收拾好了移到繼德堂的寶座上歪著,侍膳的太監進來打千兒,“請主子示下,主子的膳怎麼鋪排?要準備接駕嗎?”

這倒把她難住了,皇帝說下了鑰才來,那時候早過了用膳的點兒。可不備下,萬一是餓著肚子來的怎麼辦?

她斟酌一下道:“燉盅雞湯留著,我的別鋪費,簡單來幾樣素的就成。”

太監領旨退出去,蟈蟈兒笑著說:“您倒好伺候,樂壞了宮膳房的太監廚子。”

錦書捧著竹簡研讀,有一搭沒一搭的閑白話,脆脆掌了一支蠟燭來,扣上了紗罩子說:“還是照著看吧,沒的弄壞了眼睛。”

宮裏上夜點燈都是有規製的,按妃的份例,日用有白蠟、黃蠟、羊油蠟各兩支,原該等神武門上鳴了一下鍾再點,可皇帝體恤,沒叫敬事房往毓慶宮派精奇嬤嬤,沒人執法,有些死規矩就給破了。

這毓慶宮初建時是阿哥所,住的全是皇子皇孫。後來傳到大鄴做了書庫,等到明治爺當政重新整頓了,養了唯一的帝姬錦書。改朝換代了,大英皇子們隨母妃住,大點兒就張羅開衙建府,所以這裏空了出來,正好成全了錦書。

錦書是書堆兒裏長大的,從腰杆子長硬了會坐起就捧書。如今重回這裏,又有皇帝這幾年不斷往裏添的新書,真正是如魚得水,不亦樂乎了。跟前的人隻勸她別沒日沒夜的,她唔了聲還是照舊,幾個人也就不說了,各自張羅分內的活計去了,單把她一個人撂在明間裏。

快擦黑時蟈蟈兒領著人來回話,“主子,四執庫的總管諳達求見。”

錦書抬頭應道:“請進來吧!”

一會兒常四躬腰進來甩袖子打千兒,膝蓋頭子在青磚上一碰,“奴才請謹主子金安。”

錦書笑道:“諳達榮升了?快請坐吧!”

常四卷著袖子阿諛道:“小主兒見笑了,是萬歲爺的恩典。奴才就不坐了,主子跟前哪裏有奴才坐的地兒!”

錦書抿嘴一笑,又說:“諳達別客氣,我這兒沒那些規矩。”對旁邊站殿的宮女道,“給諳達上茶。”

常四惕惕然謝了恩,嘴裏喋喋道:“奴才就說主子不是池中物,看眼下果然登了高枝兒了!萬歲爺聖眷隆重,謹主子造化不小啊!往後要求主子提攜,奴才這兒先謝過了。”

錦書仍是不溫不火的樣子,慢慢說:“我守這一畝三分地兒過日子,哪裏像諳達說的那樣!諳達今兒過來是有什麼事兒?”

常四往上拱了拱手,“奴才奉主子爺之命來給主子送人,您的穿衣用度往後歸我這兒管,你和萬歲爺的東西放一處的。您瞧瞧,這不是獨一份的尊榮嗎?”又漸次低下聲兒,“就連皇後主子都沒有和皇上同用的穿戴檔,你可是開天辟地第一人了!奴才上回給您舉薦的人,這回請主子留下吧!”背過胳膊把身後侍立的小太監往前一拖,“主子,這是得勝,上回您來四執庫,給您泡功夫茶的小子。今後歸毓慶宮使,主子有令兒隻管指派他,有不周全的地方主子就現開發,奴才再給您換好的來。”

錦書點了點頭,“那就留下吧!勞煩諳達跑一趟了。”

說著就吩咐蟈蟈兒打賞,常四忙起身打千兒,嘴裏說著“不敢叫主子破費,奴才告辭”,就卻行退出了繼德堂。

錦書看著得勝道:“你打四執庫過來,見著貴喜公公了麼?”得勝恭恭敬敬打千兒道:“回主子話,他管著皇後娘娘穿戴檔,在四執庫後三間當差。如今萬歲爺給改名字了……”得勝說著撲哧一笑,又忌諱著失儀,忙正色道,“萬歲爺上回經乾東五所時正看見他……摸他菜戶的‘那個’。萬歲爺說難為他殘廢,還想著這種事兒,沒計較。隻說貴喜是朵淫花兒,改名叫芍藥兒得了。”

殿裏聽著的人哄堂大笑,大英後宮不禁止太監宮女結對食兒,那些都是可憐人,搭夥過日子,有個病痛的好照應。皇帝是體人意兒的,沒責罰他髒了龍眼,隻是這名兒改的……也忒不堪了。

得勝又咳嗽一聲道:“芍藥兒說知道主子晉位,趕明兒要來敬賀的,不枉那時候在掖庭的情分。”

那句“芍藥兒”又叫大家笑岔了氣,錦書一味地點頭,“你上四執庫去,見了他也帶個話給他,叫他有空來毓慶宮坐坐。”得勝麻利兒應個嗻,垂手退到簾子外頭去了。

春桃揉著肚子道:“萬歲爺忒有意思了,平常看著那樣嚴謹的人,要緊時候還挺會逗樂子。”

幾個人又笑了一陣,蟈蟈兒說:“長街上梆子響了,估摸著萬歲爺快來了。禦前沒傳話說主子爺在這兒進膳,我瞧主子先吃,回頭餓著伺候沒氣力。”

錦書應了,宮膳房排了膳,不多時淅淅瀝瀝下起雨來,廊子上的雨搭都放了下來,雨水順著竹篾子劈啪打在青石板上,一路流進了下水裏,轟然有聲。

錦書吃完了接著看書,到了三更,脆脆請銀剪剪燈花,瞥了瞥座鍾道:“主子安置吧,天晚了,萬歲爺想是不來了。”

錦書聽了擱下書,悵然若失的下地撫了撫手臂,寒浸浸的,原來夜已經那樣深了。

次日起身,滿臉的倦怠不快。鬱鬱拿青鹽漱了口,往圈椅裏一坐,耷拉著眼皮子,臉拉得老長。跟前伺候的人心裏直打鼓,她雖不說,眾人卻心知肚明,八成是為了皇帝失約的事兒上火。

蟈蟈兒對脆脆眨眼睛,兩個人悄不聲地退出來,蟈蟈兒說:“你仔細伺候著,我往養心殿去一趟,打探打探再作計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