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愁入西風(2 / 3)

“您瞧,瞧見了嗎?”太子臉上是勝利者的得意笑容,“您不該知情識趣兒嗎?擋著橫有什麼用?君子有成人之美,我要是您就放開她,讓她和愛的人在一起。”

“你胡說!胡說!”皇帝咬牙切齒,“她是朕的女人,她是愛朕的!”

太子大笑起來,對錦書道:“你瞧皇父多可悲,自欺欺人,騙得了誰?你愛他嗎?告訴他,你愛他嗎?”

皇帝惶惶看著錦書,伸出手,幾乎是在哀求,“錦書,你說,你愛不愛朕?朕不能沒有你,朕可以為你廢除六宮,從今往後隻有你一個。說你愛朕吧,求求你了!”

錦書看著他,冷冽到骨子裏去的模樣。忽而一笑,“萬歲爺,您忘了嗎?我的心在太子那裏,沒有心,您讓我拿什麼愛你?”

皇帝陷入滅頂的恐懼裏,倉皇道:“不可能!人怎麼能沒有心?我不信!”

她解了玉蟬扣給他看,果然是渺茫一片,甚至沒有半滴血。

皇帝踉蹌跌坐下來,她優雅合上衣襟,對他笑道:“不光是我,其實您也沒有。您殺了我慕容家上千口人,您的心被狗吃了。”她臉上突然浮起厲色,高聲道,“宇文瀾舟,你不過是個藩王,是我慕容家的家奴!你狼子野心,弑主篡位,你還有臉要我愛你?你憑什麼?就憑你霸占著太和殿?我看你還是退位讓賢吧,讓太子登基,我做皇後,也算你償還了業障。”

皇帝頭暈目眩,隻覺魂魄無依,那樣的痛,痛不欲生。

“萬歲爺。”九門提督查克渾從甬道那頭跑過來,臉上血肉模糊,“完了……完了……九門被攻占了,您無路可退了……”轉身對太子磕頭行大禮,“萬歲爺,您才是萬歲爺!奴才給新主子請安啦!”

皇帝捂住了耳朵,聽不見咒罵聲了,卻看見各種各樣恐怖的表情,譏諷的、冷漠的、憤怒的、憎恨的……

“錦書!”他什麼都可以不要,什麼都可以不顧,豁出命去的拉她的手,“你別丟下朕!”

太子霍地抽出佩劍,把錦書的手臂齊肩砍斷了,惡狠狠地說:“髒了,索性不要了。”語畢拉著錦書頭也不回地走了。皇帝抱著那條斷臂肝膽俱裂,再也沒法子超生了。

耳邊依稀有哭喊聲,像是錦書的聲音。他猛一激靈,深深吸了口氣,腦子逐漸清明起來。睜開眼看,錦書披頭散發,滿臉的淚痕。

“啊,醒了,謝天謝地!”她撲過來摟他,“你嚇死我了,好好的怎麼魘著了?”

那個懷抱不是冰冷的,是溫熱的。皇帝從夢裏掙脫出來,驚魂未定,撐著坐起來,撫撫額頭,一手的冷汗。

錦書端水喂他喝,衝著帳外吩咐道:“好了,沒事兒了,把燈撤了,都去吧!”

簾子後頭的禦前伺候齊聲應了退出去,皇帝才知道自己做夢,驚動了整個養心殿的人。

“什麼時辰了?”他乏力到了極點,連聲音都發不出來。

錦書拿汗巾給他擦,輕聲說:“還早呢,剛過子時,再睡會子吧!”

他嗯了聲,慢慢躺下來。轉臉看帳外,月光隔著蒙了綃紗的窗屜子照進來,朦朦朧朧的一地清輝。他心有餘悸,伸手去攬錦書,躊躇著問:“我說夢話了嗎?”

錦書知道他好麵子,怕說了實話惹他下不來台,便在他背上輕撫著,說沒有。

他剛剛真是嚇著她了,那樣的痛苦和掙紮,就像是掉進了無底的深淵裏。他聲聲的呼喊,幾乎把她的心都扯碎了。她咬牙硬把眼淚憋回去,強笑著摸摸他的臉,“做了什麼可怕的夢?瞧這一腦門子汗!”

“沒什麼。”他頓了頓,啞聲道,“大約是白天政務繁重,所以一合眼就魘住了。對不住,嚇著你了。”

她柔聲道:“我倒不打緊,唯恐聖躬有恙,你急得那樣兒,明兒我打發人煎定神湯,喝了興許會好些。”又一歎,意有所指,“主子,很多時候擔心的東西未必真會發生,乾坤大定,您該和樂些才是。您勤政,身子也要多保重,這一大攤子人,都指著您呢。”

皇帝說:“我知道。”慢慢平靜下來,轉過身背對她,絲絲縷縷的痛無法擺脫。

他不相信她見著了太子什麼都沒說,或者等李玉貴打發人去的時候,他們該說的都說完了。他們一定會互訴衷腸,也許還會裏應外合……皇帝蜷縮起來,多可怕,他們要在他心上紮刀子。這個女人不愛他,他一直知道。沒有愛,那就隻有恨。她恨他,是不是巴不得他去死?他一片赤誠,換來她的深惡痛絕。

錦書茫然看著帳頂,薄薄的紗像霧一樣,殿頂的和璽彩畫就掩在薄霧後麵。眼角微濕,有淚滾落,迅速消失在玉色夾紗枕頭裏。一個沒忍住就失控了,似乎要把一生的眼淚流完似的。

不能哭出聲來,不能叫他聽見。他的心事她知道,宮裏沒有能瞞人的事兒,她和太子見麵,坐在花樹下聊天,恐怕東西十二宮無人不知了吧!皇帝本來就忌諱這個,日有所思夜有所夢,會被魘著不足為奇。

她該怎麼辦呢?他為什麼不問?他問了她就會解釋,可惜他情願憋著,折磨自己也折磨她。

她轉臉看他,明黃的褻衣下是寬闊的肩背。他可以擔當江山社稷,在情上卻脆弱得不堪一擊。她挪過去摟住他的腰,“萬歲爺……”

皇帝轉過身,用力把她摟進懷裏。他想問她,太子回來了,她是怎麼想的,可他不敢,他怕她說出來的話會讓他再死上一回。

海藻樣的長發纏纏綿綿分不出彼此,身子貼著,心卻走不近。各懷心思半夜無眠,聽得神武門上鍾鼓響過一通,窗戶紙泛起隱隱青色,皇帝不叫她起身,自己挪到外間去洗漱,喝了一口參茶便撂下了。佩上了朝珠、紅絨結頂東珠冠便往門上去,走了兩步突然頓住了,對李玉貴道:“你回頭傳旨,即日起,謹嬪沒有傳召不必進養心殿來伺候了。”

李玉貴略一愣,躬身道“嗻”,又忙著伺候聖駕上了肩輿,眼看著一列典儀太監挑著宮燈引禦輦往夾道那頭去了,回身進養心門,卻看見錦書站在木影壁後,身上披著鬥篷,麵色從容,隻目光黯淡,像個偶人一般。

她淡淡道:“諳達,勞你打發人把我的東西歸置起來送到毓慶宮去。”

李玉貴看她那樣兒也不好過,隻得寬慰道:“小主少安毋躁,萬歲爺自有他的考量,等過幾日必定會去瞧您的。”

她嗯了一聲,轉身回殿內去,梳妝打扮上也近辰時了,便帶著春桃和蟈蟈兒過慈寧宮請安去。

春桃囁嚅著,“這是怎麼話說的?先前不是一切都好的嗎……”

錦書慘淡一笑,“花無百日紅,聖眷到頭了。”

兩個丫頭惶然對視,看她撐著油紙傘站在天階前,日影下那麼纖細孱弱的一抹,叫人心驚,仿佛隨時會消逝,無跡可尋。

她站了一會兒往慈寧宮去,進了明間看見太皇太後歪在大引枕上,寶座兩掖坐著皇後和德妃,皇後下首是個嬪打扮的女孩兒,戴金約,佩綠彩帨,沉默著,低眉順眼的。

“謹嬪來了?”皇後笑得很得體,起身來拉她,“這是打哪兒來?昨兒養心殿侍寢麼?”

錦書笑著應個是,一一請了安,皇後指著那女孩兒道:“這是容嬪,是這回選的秀女裏頭唯一留了牌子的,我做主,晉了嬪位。原說新人沒有一氣兒晉嬪的,不過既然有了先例,再晉一個也沒什麼。”

太皇太後臉上不大好看,手裏端著茶盞,點翠團壽的護甲碰著白瓷叮然作響。微歎了口氣,暗道這皇後不知怎麼回事,以往那樣的賢德,這回竟要做攪屎棍子起來。皇帝春巡回鑾就說了,今年選秀不充後宮,她這麼自作主張,也不怕惹皇帝不快。皇帝不問便罷了,倘或怪罪下來,她能得著什麼好處?

如今明知道皇帝和錦書才合上榫,她偏作梗,又要在中間打橫,這麼纏鬥下去,這大英後宮成了什麼了!

“錦書的位份是我指派的,她身份不同,晉個嬪位算低的了,依著你主子的意思,隻怕要晉皇貴妃的。”太皇太後乜斜皇後一眼,“你才大安就辦了這樣的事兒,我瞧你是病糊塗了。不過既然懿旨發了就罷了,下不為例吧。往哪個宮派?”

皇後咬牙道:“奴才瞧毓慶宮空著,就往那兒派吧,也好和錦書做個伴兒。毓慶宮是四進院,左右配殿、耳房、圍房,大小幾十間屋子,照理兒該安置下五六位小主呢,暫且先讓兩位嬪住著吧!”

這樣的指派也在情理之中,大英開國雖不久,可曆朝曆代後宮的規矩卻是現成擺在那裏的。古來唯有中宮是皇後單住,從沒有一個妃嬪獨占一宮的道理。

德妃捋了捋膝頭的襴紋,似笑非笑地看著錦書道:“謹妹妹怎麼不說話?莫非是有異議?”

錦書坦然一笑,“德主子說笑了,皇後主子的定奪再好不過,我正嫌冷清,有容妹妹做伴兒,求之不得呢!”

太皇太後也無話可說,撫著大白的貓頭道:“既這麼,著人上惇本殿歸置去,容嬪跟著謹嬪先去吧!”

錦書和容嬪起身跪安,等齊退到殿外,錦書才仔細打量這位新人。年紀和她相仿,瓜子臉兒,白白靜靜的,眼波流轉間竟有說不出的媚態。錦書不由得笑,皇後真是用心良苦,爺們兒應該都喜歡這樣的美人吧!

“容妹妹多大了?”錦書邊走邊問,“我瞧著咱們年歲應該相當吧!”

容嬪謙恭道:“我是甲子年九月二十一生人,姐姐呢?”

錦書笑道:“我原說呢,咱們真是同歲的。我的月份兒最大,正月裏的,破五那天。”

容嬪哦了聲兒,“真個兒好日子,您和財神爺同天生日。”又道,“往後我要叨擾了,也請姐姐多照應。”

錦書攜了她的手道:“別這麼說,都是伺候主子爺的,不說誰照應誰,和睦最要緊。要是我有哪兒不周全的,您要多包涵才好。”

“那我可不敢當,才進宮的時候就聽說您聖眷隆厚,橫豎您是這宮裏挑在大拇哥上的人物。”容嬪囁嚅道,“我雖晉了位,連萬歲爺的麵兒也沒見過呢!姐姐,萬歲爺長得什麼樣兒?”

錦書的笑容凝固在唇角,漸漸冷卻下來,略平了心緒方道:“什麼樣兒……高高的個兒,好看。性子不算熱乎,待人冷冷的,還有……”還有無邊的溫柔,有些黏人,有時候是二皮臉,待見你,能把心掏給你。不待見你,冷言冷語,也能把你的心捅個窟窿出來。

“我說不清楚,您早晚有侍寢的時候,那會兒再仔細瞧。”她拍了拍容嬪的手,勉強笑道,“放心吧,俊著呢。”

容嬪紅了臉,越加嬌俏動人,絞著手上的帕子低聲道:“我是奴才,既然晉了位,隻有伺候的份子,哪裏有挑揀主子的道理!再說有您在,怕也沒翻牌子的機會。”

錦書一怔,她的確是成了宮裏所有女人的公敵,連這位甫進宮闈的容嬪都知道了。她搖頭,“這話不對,萬歲爺不是我一個人的,我算得什麼……什麼都不是。”

約是受了涼,加之心裏勞乏,錦書回到毓慶宮就病了,行經不暢,病症來勢洶洶。生薑紅糖加了花雕,卻是克製不住,痛得死去活來。

脆脆她們慌了神,回了內務府請禦醫來,別的法子沒有,隻有開方子抓藥,急火急煎,一碗藥下去,少時也看不出藥效來。

春桃看著錦書氣若遊絲,將將吊著氣的樣子,心裏急得發燥。偏偏西配殿裏的容嬪打理屋子,她帶進宮的嬤嬤蔡氏嗓門兒奇大,指手畫腳的分派小太監差使,聲如洪鍾,一張嘴,毓慶宮都得晃三下。叫喊聲、挪桌挪櫃的響動,把人聒噪得不安生。

“真是了不得了!”春桃擼袖子叉腰,打開門邁出去,指著對麵的雜役太監嗬斥,“混賬東西怎麼沒眼色?謹主子愛清淨,況且又在病中,你們這麼個鬧騰法,還要命不要?”

西偏殿裏的人頓下手裏的活計都愣住了,容嬪的奶媽子不是省油的燈盞,陰陽怪氣的一哼,“姑娘這是打誰的臉呢?謹主子病著自去養病,咱們容主子晉位是大喜事,屋子裏自然是要收拾的,難不成礙著旁人,自己還弄得偷偷摸摸的,又不是做賊!”

春桃被她呲達得不輕,即刻立起了兩個眼回敬過去,“好個能幹嬤嬤,你說話可留神了,什麼旁人?又是什麼做賊?宮裏的規矩你懂不懂?這裏比不得外頭,滿口胡謅是要挨板子,打死不論的!”春桃冷笑道,“這裏原是萬歲爺親指給謹主子單住的,你們是憑著皇後娘娘的恩典才住進來。來者是客,咱們主子好性兒,你們也要知趣兒,沒的討人厭就不好了。”

兩邊嗓門越拔越高,卻不見容嬪的影子。那嬤嬤把手裏的撣子一撂,跳出門檻來,隔著明間就叫罵上了,“好利的一張刀子嘴,回頭我就回皇後娘娘去,讓她另派地方給我們容主子!姑娘你可別忘了,謹主子和咱們容主子位份是一樣的,你別欺人太甚,鬧大了謹主子也沒好處。了不起咱們到皇後主子麵前評理去,看看皇後主子怎麼斷!”

錦書隻覺耳邊嗡嗡直響,人也木木的,不知是出了什麼事,半抬起身來問蟈蟈兒:“外頭大呼小叫的,怎麼了?”

蟈蟈兒憋了一肚子火,安撫道:“主子寬心,快歇著,奴才出去瞧瞧。”說著放下幔子出了偏殿,關上菱花門方斥春桃,“你這丫頭也沒分寸,怎麼同嬤嬤計較上了?”

蔡嬤嬤暗道這倒是個明白人,大家客氣好過日子,那邊耀武揚威,這裏也吃不得虧的。你一味地忍讓,人家當你是忤窩子,欺負你上了癮,有了第一回,就有第二回,這頭可開不得!

正得意的瞟春桃,蟈蟈兒突然道:“蔡嬤嬤,不是我說您,您剛才那話扯上了兩位主子,那可是大不敬,論罪要拔舌頭的。您不是要比位份嗎?那沒法子比,咱們是毓慶宮主位,容嬪娘娘是從位。麵上位份一樣是不假,可咱們主子享的是妃的份例,那是太皇太後定下的,您老要討說法,咱們就上太皇太後那兒去。您們才進宮,興許不知道裏頭緣故,我和您也說不上,隻是勸您別捅灰窩子,惹誰也別謹嬪娘娘。萬一鬧大了,大家麵上都不好看。”

春桃嗤笑道:“今兒容主子覲見太皇太後您沒在殿裏,連太皇太後都說,依著萬歲爺的意思,咱們主子原是皇貴妃的位兒,您還比麼?”

那邊的蔡嬤嬤一時哽住了,才進宮時掃聽過,這位謹嬪是前朝的太常帝姬,是皇帝跟前的大紅人,每夜的專房專寵,那聖眷,隆到天上去了,可再紅也有走背運的時候不是!

“那我不知道,我隻知道今兒萬歲爺打發李總管把謹主子的東西都送回來了。你們嘴裏說的,謹主子就是個眼珠子,可我看來滿不是那麼回事兒呀!”她越說越得意,“就現下,謹主子不是病了嗎?怎麼也不見萬歲爺使了禦前的人來問問?”

這話捅人心窩子,跟了哪個主子就和哪個主子是一根繩上的,錦書遇著了尷尬事兒,身邊的人比她還急。

蟈蟈兒拉下了臉,“好聰明人兒,愈發沒了體統了。咱們年輕沒經曆過,您老一把歲數了也不知道?牙齒和舌頭還有磕著的時候,小夫妻之間有了倒灶的話,能當真的麼?再說宮裏有規矩,後妃是不在養心殿過夜的,咱們謹主子侍寢歇的是整夜,那份恩寵比天還大,您還要編排什麼?第二日把頭天的用度送回來,有什麼不對的?”她瞥一眼花梨大案上的西洋座鍾道:“至於萬歲爺那兒差不差人來,就不勞您費心了。這會子還沒散朝,萬歲爺政務忙,要聽臣工們的奏對,要看奏章陳條,一時顧不上也是有的,您倒比咱們還急呢,急個什麼勁兒?說了歸齊,容主子住進毓慶宮是個好缺兒,近水樓台,往後見聖駕的機會比別宮的可多多了。”

這時裏頭的容嬪眼淚汪汪地出來了,對著春桃和蟈蟈兒福了福,哽道:“對不住兩位姑娘了,嬤嬤上了歲數,言語上有冒犯的,請姑娘們瞧著我,好歹擔待些個,我這兒賠不是了。”

這麼一來倒鬧得兩人訕訕的,容嬪怎麼的都是晉了位的小主,對她們行禮是極不合禮數的。蟈蟈兒和春桃忙跪下磕了頭,“容主子折煞奴才們了,奴才們萬不敢當,奴才們死罪!”

錦書讓脆脆扶著,強撐著走到門上,對容嬪道:“妹妹,我管教不嚴,倒縱了她們。妹妹和嬤嬤別惱,也瞧著我的薄麵兒吧!”

容嬪隻顧抹眼淚,也不答話,蟈蟈兒和春桃對視一眼,不等她讓免禮就站了起來,回身扶了錦書道:“主子怎麼起來了?看看這模樣,有什麼打發脆脆,何必下地來!都這樣了,叫主子爺知道了怎麼好,快回去。”

不由分說架著就往寢宮裏去,菱花門嘭的一聲就關上了,春桃邊走邊說:“瞧著吧,對門那位不簡單,三句話沒說就掉眼淚,整個的可憐到了家,外人不知道的隻當是咱們欺負她呢!”

“往後仔細些吧,我在裏頭聽她嬤嬤那幾句不善,別人還忌諱些個,她們敢明刀明槍的上,打量咱們屋裏沒人了。”脆脆扶著錦書躺下,掖好了被角道,“主子發個話兒,咱們去請太皇太後示下,排雲殿裏有大鄴時候留下的嬤嬤,咱們討了來,那可頂主子半個娘家人!”

錦書懨懨的搖頭,“我已經越了品階享份例,樹大招風,叫別人說嘴。再去求太皇太後,越性兒的不知足了。”

春桃不滿地說:“主子瞻前顧後的,非叫人騎到脖子上才算完!”

錦書前頭疼得渾身無力,這陣子嘴唇煞白,滿頭的虛汗,隻道:“你且放心,人不犯我,我不犯人。要打壓我一頭,我能看得過的不去計較,倘或過了,我可不是善茬!”

她還森森磨了磨牙,邊上幾個人嗤地笑起來,春桃道:“你快別往自個兒臉上貼金,咱們一處混大的還不知道你?整天的胡吃悶頭睡,晉了位盡瞎忙,也不琢磨怎麼討萬歲爺的好兒……”

錦書臉上黯然,她們不明白,她和皇帝的問題並不是討個好,下個氣兒就能解決的。就像斷在肉裏的刺,麵上看不出什麼,時候長了肉會潰爛腐朽,裏頭都空了,沒了底子,輕輕一碰就坍塌了。

蟈蟈兒彎腰看她,小心道:“主子,奴才找李總管去吧,叫他往皇上跟前遞個話兒……”

錦書費力過身側躺,“別去,他都把我轟出來了,還去找他幹什麼?討沒臉嗎?我丟不起那人,弄得沒爺們兒就不能活似的。”

三個人悻悻然閉了嘴,隔了半晌又聽她說:“我睡會子,你們都出去吧,不用守著了。眼下像是好了些,小肚子裏暖和起來了,受用多了。”

脆脆和春桃都看蟈蟈兒,蟈蟈兒皺著眉無奈應是,遞了個眼色,把床前人都支了出去。

皇帝帶了一肚子的火氣進軍機處,拍桌子摔椅子的,把幾個大章京罵了個狗血淋頭——

“你們審了外埠的折子,不是說北方大定嗎?請安折子一封接著一封,問朕安、奏捷報、音旗大勝、匪寇平息,結果呢?朕坐在金鑾殿上被你們糊弄,你們好大的膽子,長了幾個腦袋幾條命?”

軍機大臣、禦前行走們抖得抽風一樣,個個麵如土色,冷汗淋漓。

“太子呢?”皇帝眼光一掃,厲聲道。

太子膝行幾步上前,磕頭應道:“兒子在。”

皇帝狠狠盯著他,“你是幹什麼吃的?通本是你管著的,你隻顧批,也不核對嗎?”

太子顫聲道:“請皇父息怒,兒子無能,懇請皇父責罰!”

兵部尚書敏鄂磕頭道:“啟奏皇上,是奴才的差使沒有料理青白,如今寧古塔綠營守軍都統是鄭國維,原是鄭源的兒子,隻因鄭源老病不堪任事,他兒子從軍十二載,頗有建樹,朝廷體恤,上諭軍中事務由鄭國維暫行代管。奴才萬沒想到他邀功媚寵,竟敢發偽報。請主子恩準,奴才願立功北方,為朝廷除此癬疥之疾。”

皇帝一哼,“朕禦極登基,立誌要創大英極盛之世,北方韃靼一日不除,朕寢食難安!朕向來不怵你們批龍鱗,也不阻你們犯顏直諫,隻是謊稱大捷誆騙朕,著實可惡可恨!”他不勝鬱悶的透了口氣,一通躁怒口幹舌燥,伸手去夠茶,邊上的李玉貴料想茶早涼透了,忙塞了杯溫熱的在他手裏。他端杯潤了潤喉方道:“千裏去做官,為的銀子錢。想來朝廷的那點養廉銀子算不得什麼,隻怕北方還有盤剝百姓的事兒,那鄭國維除了要利,還要名兒。你即日點後扈前營的人往漠北徹查此事,另指派個正經人填缺。鄭源軍功頗多,但功過不可兩泯,他兒子的那點臭事要好好擺布,傳刑部嚴辦,少不得是個人頭點地的罪名兒。”

眾人直挺挺跪著道是,皇帝發了半天的火也乏了,擺手道:“罷了,都起來吧!這事不能全賴你們,隻怪朕輕敵,韃靼部族日漸強盛,竟是死灰複燃了,真出乎朕的預料之外。年年清剿,年年落空,大英的綠營愈發回去了。”

大臣們莫不股栗變色,隻當皇帝總還有一番說頭,誰知聖躬卻緘默下來,怏怏不樂的下炕穿了涼裏皂靴,臨走撂了一句話,讓太子“好生自省”,便擺駕回養心殿去了。

皇帝換了三十六抬大轎,改乘黃金曲柄華蓋禦輦。坐墊子方方正正寸把厚,是竹篾做的,上了桐油,瞧上去油亮光滑。扶手上雕刻龍騰虎躍紋,紫檀木鏤雕漆黑如墨,皇帝一手托腮,一手在龍頭上篤篤輕點,久久凝視,心裏隻覺沉重。

皇帝問:“謹嬪回去了?留下什麼話沒有?”

李玉貴哈腰道:“回主子,謹主子什麼都沒說,交辰時就往慈寧宮請安去了。隻是內務府回話兒來,說謹主子那裏傳了禦醫進毓慶宮。”

皇帝原本半倚著,聽了這話直起了脊背,“是什麼病症?”

李玉貴忙道:“女科裏的毛病,說是行經不暢,疼得厲害。”

“眼下呢?”皇帝急道,“打發人去問過了嗎?”

李玉貴道:“才剛長大頭去瞧過了,蟈蟈兒說睡了,把人都轟出來了,不知道裏頭情形兒怎麼樣。”又道,“謹主子心思重,您叫起出養心殿,謹主子後頭悄悄送到影壁,您的話不用奴才傳,謹主子全聽見了。奴才想,是不是謹主子傷了心神,才會作下病的……”

皇帝心裏直抽痛起來,她傷了心神,自己何嚐不是?這麼做也是沒有辦法,她常在養心殿裏走動,難免要和太子碰麵。他如今是草木皆兵,隻要分開他們,她便是更恨他,他也認了。

李玉貴偷偷瞄了皇帝一眼,猶豫道:“萬歲爺,奴才還聽說一樁事,皇後主子在秀女裏挑了一位,給晉了嬪位,眼下安置在毓慶宮了。”

皇帝皺了皺眉頭,抬掌拍在龍頭扶手上,虎骨扳指哢的一聲脆響,竟裂成了兩半。

李玉貴嚇得身上一顫,吸著幹癟的肚子越發哈下腰去,隻等著雷霆震怒。隔了好一會兒才聽頭頂上哼了一聲,“好個賢明的皇後,朕的話也作不得數了,她偏和朕打擂台麼?”

李玉貴一凜,諾諾答道:“萬歲爺,祖宗規矩,後宮由皇後主持,主子娘娘定了位份,連太皇太後也沒轍。”

皇帝咬著牙道:“怪道讓她有恃無恐了!謹主子怎麼說?”

“謹主子性子好,對上頭的示下不能說什麼,回去就把西配殿騰出來給了容嬪娘娘,自己住東邊去了。”李玉貴據實道,“先頭兩邊的人起了點小爭執,謹主子那邊的兩個丫頭和容主子那邊的嬤嬤鬧起來了。倒不是什麼大事情,就為了容主子那邊倒騰擺設,響動大了吵著了謹主子。春桃出去說了兩句,容主子的奶媽子嘴裏就夾槍帶棍的數落。”

皇帝冷聲道:“怎麼不叫蟈蟈兒處置那個眼裏沒王法的混賬婆子?”

李玉貴垂手道:“蟈蟈兒她們也有忌諱,容嬪是皇後主子的人,謹主子再怎麼也不好得罪她。況且容主子是大學士孔豐的閨女,有那一層,臉麵更大……”

皇帝冷笑道:“孔豐的閨女比旁人高一等?她有哪門子的臉麵?滿朝廷都是朕的丈人爹,朕倒成了孫子輩兒的了。”

李玉貴心裏知道,皇帝早把錦書看成和自己是一體的,誰對錦書不敬,比犯上罪責還大。他訥訥閉上了嘴,反正他也不是真要勸諫什麼,不過是讓皇帝知道容嬪的出身罷了。

“起駕,去毓慶宮。”皇帝道,“傳太醫院使麻利兒過毓慶宮,打發嚴三哥過去,他治女科是行家。”

後麵窩了半天的長滿壽嗻的一聲應了,拔腿就朝乾清宮去了。

禦輦一路飛奔到了前星門,皇帝下輦進門,門上太監本來袖手縮脖的兀自受用,冷不丁看見皇帝進來,嚇得齊齊跪倒下來。

皇帝一路風風火火穿過惇本殿往毓慶宮明間去,跨進門朝左麵瞥一眼,門前跪著個明鐺鳳笄的女子,身後帶了一個嬤嬤兩個宮女,俯身趴地道:“奴才恭迎聖駕。”

皇帝冷冷一乜,“你就是孔豐的閨女?”

容嬪心頭怦怦急跳,吃不準皇帝是不是替東屋裏的撐腰來了。天威不容觸犯,直緊張得頭暈耳鳴,嗓子眼發緊,幹巴巴地應了個是。

皇帝瞧一個嬪,一直跪著也不好看相,便讓起喀。看了她後頭的嬤嬤一眼,道:“好生管教手下人,朕的內廷不是戲班子,千萬要繃緊了皮。下回再有出格兒的言行,自己上內務府領板子去。”

容嬪悚然一驚,不由看過去——

皇帝的朝服還沒來得及替換,明晃晃的五爪金龍團花褂並十二章祥紋,沿海龍皮披領像張開雙翅的海東青。他背手昂然佇立,臉上是寡淡的神情,那是不可一世的帝王之姿,天生的尊貴威儀,即便就在你麵前,似乎也是隔著九重天般難以企及。

容嬪有些羞怯,進宮前也聽父親說起過當今聖上,讚美之詞怎麼都用不夠,簡直就是開天辟地第一聖主明君。今兒一見,果真是不同凡響的。將近而立,正是鼎盛的春秋,模樣兒清雋,又有矜持沉穩的做派,隻是性子疏淡了些。

想著又不免撚酸,他對東屋的那位確實是不一般,自己初來乍到,卻得不著一個好臉子,他甚至都不肯正眼瞧她,往後的日子可怎麼過呢!

皇帝也沒空和她們多計較,抬眼看那四椀菱花門,綃紗的槅子隱約透出光亮來,門後卻是悄無聲息。皇帝惶然覺得害怕,不敢去推那扇門,便問侍立的蟈蟈兒:“你主子這會子怎麼樣了?”

蟈蟈兒負氣,故意看了眼西屋門前的人,一麵回道:“主子眼下睡著,可奴才知道她心裏苦悶,把咱們都趕了出來,自己又病著,一個人不知要流掉幾海子的眼淚呢!原本好些兒了,因著驚動了起了身,像是又不濟了,萬歲爺還是進去瞧瞧吧!”

說著推門進去,前麵引了道兒,掛起藻井下半副織金山水雲繡簾,也不去撩錦書床前落的蟲草紗帳,讓到一邊侍立,等皇帝進了垂花門後便自行退到外間去了。

隔著薄薄的帳子,依稀能看見床上側臥的身影,柔美細致,水波一樣的溫潤婉轉。皇帝趨前,伸手去撩帳子,帳外覆著一排長而細密的穗子,從手背上纏綿滑過,帶出一片冰涼的觸感。

錦書眉頭輕攏著,眼角眉梢有朦朧的哀愁。臉上血色不佳,形容憔悴,那慘兮兮的模樣可人疼得不成。皇帝一千一萬個舍不得,挨著她被角坐下,細細端詳了會子,怕鬧醒了她,不敢去觸她。看見嚴三哥在帳幔子後頭露了下頭,便示意他噤聲,招他過來把脈。

錦書睡得不深,皇帝進來她就覺察了,隻是不知道怎麼麵對,也不想和他說話。原本以為他看一眼就會走,誰知竟帶了禦醫來,這下沒法子繼續裝睡了,隻得睜眼叫了聲“萬歲爺”。

“醒了?”皇帝過去替她捋捋鬢角淩亂的發,溫聲道,“朕聽說你病了就過來瞧你,這會子怎麼樣?”

錦書不能行禮,便微躬了躬身子,“謝萬歲爺垂詢,奴才好些了。”

皇帝看她臉上涼薄,知道她心裏不痛快,一時也不好多說什麼,隻道:“嚴三哥是專替後妃瞧病的,叫他過一過脈,朕也放心。”

錦書轉眼看那禦醫,似乎在哪兒見過,眼熟得很,隻是記不太清了,便好氣兒道:“大人瞧著麵善,咱們以前照過麵的?”

那藍頂子禦醫半哈著腰道:“謹主子貴人多忘事,奴才年下奉了太子爺之命,上西三所給您瞧過一回病的。”

錦書這才猛地憶起來,心下躊躇著轉眼去看皇帝,他麵上倒沒什麼,聲氣兒卻不大好,往床沿上一坐,對嚴三哥道:“要仔細些診脈,朕聽說這毛病難根治,興許還有別的症候。你下些心思,治好了讓你升發,治不好,隻怕就要開革了。”

嚴三哥一怔,慌忙打千兒應個是,回身從藥箱子裏取家夥什,拿了一個蕎麥脈枕來小心墊到錦書腕子下。

皇帝對旁邊侍立的人吩咐,“給嚴太醫搬把椅子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