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愁入西風(3 / 3)

嚴三哥不敢就座,屈膝叩頭道:“奴才給主子們請脈跪慣了,還是跪著好。”說完去扣錦書的手腕,側著頭閉眼沉思起來,半晌也不說話。

皇帝耐性出奇的好,在邊上巴巴兒的等著,看嚴三哥臉上成色不對,心都提了起來。那邊慢吞吞開了尊口,“奴才瞧謹主子舌質淡紅,苔薄,脈沉細,依著奴才推算,謹主子這毛病想是在掖庭時作下的,才成人那會子受了寒濕,導致寒凝經脈,衝任氣血運行不暢,經血淤阻,這是肝腎不足的症狀。”

錦書點頭應是,這病症兒由來已久,真是他說的這樣。那時候在掖庭苦得海了,數九寒冬裏漿洗衣裳,洗褥子帷幔,人矮小,井口高,旋上來的桶提不動,一個閃失就澆了一身。身上濕了也沒空理會,手上的活計要緊,沒想到時候長了就叫寒氣入了骨。

“你別說旁的,隻說能不能把這毛病緩下來,往後每月別那麼遭罪就成。”要論醫理,皇帝張口就來,可醫藥也分行當,針灸、痘疹、眼科、口鼻、大脈、小脈……分門別類串不上號兒。人說隔行如隔山,皇帝不懂婦人科,又不耐煩他絮叨,便粗著嗓子打斷了他。

嚴三哥唯唯諾諾道:“要長期的調理……奴才先給開方子,先頭的方子我看了,不對症候兒,不知是哪位開的,單照著散淤來,還不夠分量。奴才這藥叫溫經散寒湯,兩帖下去能見著藥效,謹主子先吃上,等落了紅,奴才再開另一付藥來。”

嚴三哥嘴裏說著,手上也不停,在白摺上一一寫下來,回頭好交太醫院存檔。

皇帝踱過去看,除了當歸、川芎、赤芍這些女人常用的溫藥,還有胡蘆巴、五靈脂、製香附等幾味藥調和,心裏疑惑,便道:“這幾味藥有什麼講頭?”

嚴三哥手上一頓,聖駕詢問不得不答,覷了錦書一眼,期期艾艾道:“是給謹主子暖宮用的,主子積寒不散,倘或不作調理,將來恐怕……”

說了一半頓住了,錦書撐起身子道:“恐怕什麼?”

皇帝自覺失了言,這麼一問,聽著意思後頭還有不好的講頭,忙笑了笑道:“能有什麼,大不了每月定著時候的吃他的藥,給他打賞罷了。”

錦書心裏記掛,皇帝有意打岔,嚴三哥話裏滿不是這個意思。她蹙了蹙眉,“萬歲爺,您叫他說,有話別背著我。”

皇帝無可奈何,也栗栗然,知道在她跟前想糊弄不容易,隻好點頭對嚴三哥道:“你說吧,橫豎你也有法子治的!”

幾雙眼睛定定瞪著他,嚴三哥咕的一聲咽了口唾沫,滿打一揖怯懦道:“回主子的話,宮寒有壞處,信期小腹墜痛是其次,要緊的是……難懷龍種。”

簡直如晴天霹靂一般,錦書頹然倒下來。難懷龍種?果然是的……

皇帝又驚又怒,咬牙道:“嚴三哥,你是驢托生的麼?過不過腦子?怎麼就懷不上孩子?後宮那樣多的嬪妃,怎麼從沒聽說過誰有這毛病?”

嚴三哥被嚇得不輕,聖駕之前不敢造次,卻也言之鑿鑿,“奴才就是長了渾身的膽子也不能在主子跟前賣弄,奴才說的句句屬實。奴才打個不恰當的比方,就說那母雞抱窩孵蛋,也得暖烘烘的,好叫雞仔子破殼。要是寒冬臘月裏撂在外頭,憑他怎麼都成不了事兒不是?”

皇帝震怒,“你口不擇言,這是什麼比方?”

嚴三哥囁嚅道:“您說奴才是驢托生的,驢腦袋不會想事兒嘛……”

換作平時,大家少不得笑上一笑,可今兒愁雲慘霧,誰也沒了好興致。

錦書怕皇帝降太醫的罪,隻道:“您別難為他,我子息上艱難是命裏注定的,誰都怪不了。”

皇帝心裏發緊,見錦書歪著沒了人樣兒,慌忙過去扶她,回臉對嚴三哥道:“有法子可想嗎?”

嚴三哥有些為難,轉而一想又道:“萬歲爺容奴才回去琢磨琢磨,再開幾副溫養方子。金熱水寒是相生之道,隻要潛心的調理,沒有治不好的病症。”

皇帝微吐了口氣,“往後謹嬪娘娘這裏就交你料理,辦好了差使自然有你的好處。辦不好,不光你,你們祖上三四輩子的老臉就顧不成了。朕著人拆了你家‘樂善堂’的招牌,送到禦膳房當劈柴燒!”

嚴三哥一聽醍醐灌頂,趕緊的振作了精神道個“嗻”,“奴才這就給謹主子煎藥去,定然不負萬歲爺的厚望。”

皇帝不耐的擺擺手,屋裏人都悄悄地退到外間去了。錦書淚眼婆娑的抓著他的衣襟,顫聲道:“奴才無能,辜負了主子爺。我原先就說過,咱們這樣的,祖宗都不保佑,沒了德行,還拿什麼作養孩子?”

皇帝嘴角微沉,他心裏也苦悶,卻不相信因果報應這一說,低頭吻她的額頭,緩緩道:“你別胡思亂想,你如今跟了我,就是我宇文家的人,若論祖宗庇佑,也該是我宇文家的蔭澤。你別怕,那嚴三哥說話不著調兒,醫術卻很高明,他家是三代祖傳的女科,學道深山,路子也對。你靜下心調養,才剛他也說了,沒有治不好的,給他些時候,總能想出法子來的。”

錦書兀自愁眉不展,隻覺這輩子真是沒得救了,情路坎坷,下著狠心地走到這一步,到頭來還是枉然。這是她忘了仇恨的報應,天也不能容她。他的愛能一生一世嗎?她多盼望有個孩子,可如今這樣,就像斬監候的犯人,提心吊膽的求著生機,誰知老天爺朱砂筆一勾,所有的指望都終結了,到最後還是一無所有。

皇帝側身摟她,她的眼淚簌簌打在朝服下擺的海水江牙紋上,轉瞬就消失不見了。皇帝撫她長長的發,低聲呢喃道:“一切有我,就是真要償還業障,也該是我下地獄去,和你沒什麼相幹。你好好的,自自在在的,我怎麼都成。”

錦書直起身子掖眼淚,看他一眼嗔怪道:“也沒個忌諱,什麼下地獄,這話好混說的?”

皇帝抿嘴淺笑,“漠北戰事吃緊,那邊有奏報抵京,蠻族聯合起來進犯大英邊陲,說是個什麼駙馬,能征善戰,頗有幾分膽色謀略。朝廷派兵出征,卻是回回放空,恐怕這麼下去,朕少不得要禦駕親征了。朕已經五六年沒有上陣殺敵了,萬一……”

錦書一驚,忙不迭去捂他的嘴,惱怒道:“你再混說,就別進我的屋子了!”皇帝無賴的捧著她掌心嘖嘖地吻,涎臉笑道,“那不成的,磨刀還不誤砍柴工呢!”

錦書被他說得兩頰緋紅,扭身道:“整天的滿嘴瘋話,叫我怎麼看你這皇帝呢!”前頭明明對他失望至極,也打定了主意再不兜搭他了,可他一來,她的骨氣就全化作了土。拿他沒法子,真真的愛他,為他死都甘願,受點兒小委屈,又值個什麼?

皇帝索性蹬了靴子上床,一麵道:“你靠著我,我來暖著你。皇帝是後話,丈夫才是正經的。往後背著人叫我名字,別主子、萬歲爺的,我不愛聽。”

錦書低頭道:“那我可不敢,規矩怎麼好廢呢,您是主子,我到天邊也還是奴才。”

皇帝作勢把臉一沉,“你別成心氣我,這話以後別說了。”抱在懷裏好一通搖,又湊過去在脖子上親了口,“好乖乖,真是香!”

錦書讓了讓,紅著臉說:“這成什麼後話?叫人笑話!”

皇帝仰著唇道:“閨房裏還講究這些個?”邊把她打橫抱在腿上,在小巧的鼻子上親了口,“這會子病症都好了吧?你叫我聲‘瀾舟’,我聽著呢!”

錦書吞吞吐吐地叫不出口,到底是皇帝,那樣的萬眾景仰,平常見麵請安蹲福,從來就沒想過叫上一聲名字。那兩個字是天底下最尊貴的,就連寫在紙上都得缺筆畫,莊親王大名是高皇帝取的,哥哥登基禦極,他犯了皇帝的諱,都把瀾字改了,她憑個什麼直呼皇帝名諱呢?

皇帝看著她的眼睛,輕聲道:“錦書,我就想聽你叫我瀾舟,這名字已經十幾年沒用了,我都快忘了。”

錦書近前身枕著他的肩頭,眼眶漸漸泛紅,手臂緊了緊,才糯糯地喊了一聲“瀾舟”,又說:“奴才大不敬了。”

這名字從她嘴裏出來就是不一樣,柔軟的,帶了點兒鼻音,讓人心底升騰出快樂來。皇帝勉力自持,唏噓道:“這樣多熱乎,這才像兩口子!二回咱們‘那個’的時候你也這麼叫過我來著,錦書、瀾舟……聽聽,咱們名字都是天定的,是最登對的。”

錦書嗯了聲,半晌輕輕往後退了退,看著他身上的朝褂道:“衣裳也沒換,都皺成什麼樣兒了。”

皇帝笑了笑,“你就是這樣,這時候偏來掃興。”他說著去解領子上的紫金鈕子,“這會子常四那邊早把替換衣裳送過來了,朕今兒處理政務就在這兒了。”頓了頓沉吟道,“西配殿裏的容嬪,晉了位也沒法子撤,暫且就這樣吧!回頭著內務府另撥院子給她,省得在這兒擾你清靜。”

錦書搖了搖頭,“那不好,既然在這兒了,就別再倒騰了。皇後娘娘親指了的,你再下口諭,叫皇後主子臉上不好看。況且我瞧容嬪也是個齊全人兒,萬一將來得了聖眷,我也沾點兒光。”

皇帝聽那語氣裏夾了點酸味兒,心裏倒是一樂,忙轉過身去故作沉穩,嘴角上卻綻開了花。

莊親王走到了前星門,正碰上長滿壽打裏頭出來,他一把逮住了他,“這回倒好,養心殿改毓慶宮了?”

長滿壽嘿嘿一笑,“好爺,這不是主子娘娘在病中嘛!”

莊王爺摸了摸下巴,“你瞧我這胡子今兒修得怎麼樣?”

長滿壽嘖兒的一聲,“不用說,漂亮極啦!比艾小刀修得還齊整呢,瞧這一根根的,嘿!”

長滿壽是個滿會討好人的東西,狗顛兒的巴結著莊親王,乾清宮二總管做得有時候了,也想往上躥上一躥。這不李玉貴都升了六宮副總管了,聽說也是得了莊親王的好處,自己再加把子勁,興許就成事了,於是挨過去,賠笑著問:“王爺,奴才上回打發人送來的鵪鶉怎麼樣?”

莊親王一抹胡子,“好吃!”

長滿壽哀號一聲,“祖宗哎,我那可是好鵪鶉啊,白堂裏頭的極品,黑嘴白須的‘牛不換’哎!您就把他做了下酒菜了啊爺?”

莊親王眼一橫,“什麼屌玩意兒!瞧著挺好的料子,渾身毛跟刺兒似的乍,誰知道是中看不中用!簸箕裏頭一擱,兩回合沒到就不成了。虧我們家側夫人見勢不妙扒拉開了,要不一敗就成楚霸王,撂挑子走鳥,不白糟蹋了?”

長滿壽一拍大腿,得,這趟算白瞎!不禁垂頭喪氣的發蔫兒。莊王爺小折扇一搖,乜了乜他道:“成了,爺知道你的孝心,也記著你的好兒呢!”

這下子長二總管眉開眼笑了,打著千兒的獻媚道:“好爺,還是您心疼奴才。您快進去吧,主子爺正等您回事兒呢!”

莊親王搖搖晃晃進了惇本殿,過中路進毓慶宮明間兒,看見皇帝升著座兒,兩掖是伺候文房遞折子的太監。他往東配殿上看看,又往西配殿方向瞧瞧,自古以來東為上,錦書住的肯定是東間兒。莊親王掩著嘴悶聲一笑,這成什麼事了?東手一個,西手一個,他皇帝哥哥在中間,敢情是想盡了豔福了。

心裏琢磨歸琢磨,忙斂了神上前打千兒,“臣弟恭請聖安。”

皇帝說了聲“起來回話”,剛想張嘴,西配殿裏的容嬪端著個紫檀雕漆盤,娉娉婷婷地過來請安,那聲音清澈明媚,款款道:“萬歲爺,奴才才剛聽您咳嗽了,想是肺燥的緣故,就讓宮膳房燉了盅冰糖雪梨,萬歲爺賞臉用些個吧!”

莊親王轉過臉咳嗽一聲,這位容嬪倒也是個體人意兒的,自己來得不湊巧,正碰上人家互通情愫的當口,這眼現得!

皇帝雖不惱火,卻也不愛搭理她,隻疏離道:“你別忙,這些東西禦前的人自然會辦。朕處置政務,後宮的人一體都要回避,這是內廷的規矩,你跟前嬤嬤沒有教你?”

容嬪一聽這話俏臉煞白,端著她那片“心意”進退不得,嘴裏囁嚅著,“奴才沒成色,請萬歲爺責罰。”

皇帝不耐煩地擺了擺手,“擱著,你退下吧!”

躲在帷幔後頭的春桃掩嘴嗤笑起來,轉過屏風到錦書床前,壓低了聲說:“主子,您沒瞧見西屋裏的那位,想趁機討咱們萬歲爺歡心呢,誰知道馬屁拍到了馬腿上,叫萬歲爺一下兒給撅回姥姥家去了!”

脆脆聽得直樂,“不知道本分!禦前的東西能隨意進的嗎?那還要禦前伺候幹什麼?我就說,妖妖俏俏,橫豎就想勾引爺們兒,虧得咱們萬歲爺正直不阿呢!”

錦書拿出了主子的威嚴嗬斥,“再混說,仔細打了!有你們這麼編排主子的嗎?”那兩個麵麵相覷,她突然話鋒一轉,“什麼正直不阿?我聽見他叫把東西擱下了,他幹什麼要在毓慶宮辦差?我料著前頭說不往後宮填人,如今看著也合眼緣,尋著由頭好多相處唄,不定什麼時候就吊上膀子了……”

這話酸氣衝天,是個人都能聽出來。春桃呆蠢,她順著話茬道:“萬歲爺多尊貴的人啊,犯得上偷女人?”

脆脆白了她一眼,“這詞兒都用上了,你皮癢了?”轉而對錦書道,“您也忒死心眼兒,萬歲爺幹什麼在毓慶宮辦差,您還不知道?也虧你往歪了想,他一個主子爺,翻誰牌子不是天經地義,還用這麼藏著掖著?”

錦書扭過身撥香案裏的蘇合塔子,這麼說是有點冤枉了他,可她就是心裏不受用。他有政務要辦,到後頭宛委別藏或是不知足齋都成,幹什麼非得在毓慶宮正殿裏?他一個大活人戳在那裏,能不叫人想法子親近嗎!

她幽幽一歎,也是的,自己現在心眼兒跟針鼻兒一邊大,明知道他不是她一個人的,暗地裏自己還是計較。隻是怕他回頭厭惡她,說她善妒,不敢表露出來罷了。

到底還是自尊心鬧的,她不比別人寬宏,也不比別人賢德,她心思窄、小家子氣,很想撒潑耍賴的纏住他……可是不行,她做不出來。又猝然想起嚴三哥的診斷,霎時腔子裏就結起了冰。

連孩子都懷不了,獻媚爭寵有什麼用!此生良苦,老來無依,這是她的罪業,也注定了她和他不能長久。等愛情走到了頭,連個見證都沒有,誰還記得承德皇帝身上有過這麼一段經曆呢!

罷罷,好壞由他去吧!想得再多也不中用,一切都瞧老天爺的意思。她耳朵後頭有顆苦海痣,長得隱蔽很少有人看見,自己卻是知道的。小時候奶媽子抱著她坐在杌子上,心肝寶貝地叫,眼裏是鋪天蓋地的無奈,邊來回搖晃著邊道:“可憐見的喲,好好的金鳳凰,八樣俱全,怎麼有這樣的不如意?這東西可惱,壞了我們姐兒的好命格兒了!”

那時候小,也不太明白,就覺得這苦海痣名字不吉利,將來或多或少要壞菜。眼下大了,自己這百樣愁苦果然應在這上頭,還有什麼可說的,都是命裏注定的。

她緩了聲氣兒問:“寶答應那裏的上諭傳敬事房了嗎?”

脆脆絞了帕子給她淨臉漱口,一邊回道:“長諳達已經往乾東五所去了,這會子禁足八成撤了。主子您別一心記掛著,多保重自己才是正經,別的能撂開手的就撂開,仔細調養頤和,比什麼都強。”

錦書嗯了一聲,隔著雕花槅子聽見外麵明間裏兄弟對話兒,像是在說漠北的戰事。

莊親王道:“現如今韃靼內政就是由弘吉駙馬掌控的,說起那個老汗王,真個兒是荒唐得沒邊兒!不知道是吃了什麼春藥,夜禦百女,弄得風吹就要倒,整天兩個眼睛發綠,但凡是女的,什麼臣妻、侍女、奴隸,連族裏的姑姑姐妹小姨子都不放過。就這樣的人,還怕死得要命,每年的殺一個年輕男人代他上閻王爺那兒報到。也不知道他哪兒聽說的偏方兒,吃人的腰子補腎,晚上辦女人,白天就跟個鬼似的到處遊蕩找藥引子,女人怕他,男人也怕他。到後來幹脆瘋了,那個弘吉駙馬把他囚在內廷裏,韃靼大權就悄沒聲兒的落到外姓人手上了。”

皇帝是個氣度嫻雅的人,聽了這個倒沒現出驚訝來,隻冷冷一笑道:“看來這個弘吉駙馬果然不簡單,先掌控了內政,再聯合各部圖謀大業。朕料著,他老丈人得的那個神藥,隻怕也出自這位賢婿之手。”頓了頓問,“這人是個什麼來曆,查明了沒有?”

莊親王道:“是個放羊人的兒子,有一回救了韃靼公主,就給招成駙馬了。蠻子婚配不論出身,隻要是王八綠豆對上眼兒,管他什麼門第血統,當晚披紅掛綠就入了洞房。到現在奪政,不過兩年的時間。”

皇帝沉吟片刻方道:“好手段,一個牧民的兒子有這樣深的心機,倒叫人刮目相看。那位弘吉駙馬多大年紀?”

莊親王拱肩塌腰的撓頭皮,支吾道:“這個奏報上沒提,番外人吃羊奶,吃生牛肉,長得又黑壯,也瞧不太準,估摸著二十來歲吧!”

皇帝扯了扯嘴角,伸手越過那盞冰糖雪梨,端了楓露茶來喝。禦前的人立時會意,皇帝不愛吃甜食兒,忙把膩歪歪礙手礙腳的甜碗子撤了下去。

“英雄出少年啊,真不錯!”皇帝眉目轉盼間神采流移,忽而臉上一沉,“朝廷花重金,竟養了一幫暈頭鴨子!派出去的將領論年紀翻上人家一倍,卻叫個愣頭青打得落花流水,還敢覥著臉子跟老子要糧草,要輜重,真他娘的活打了嘴!”

皇帝平素才調高雅,循循儒家之風,這回是生了大氣,連髒口都罵了。莊王爺躬身朝上一看,知道他不光為韃靼戰事惱火,還在為太子爺弄出來的禍亂糟心,要勸諫,卻不知如何開口。皇帝好麵子,也重情意,這件事囑咐了要悄悄的辦,還怕萬一錯怪了太子,傷了他的根基。所以這事兒連貼身伺候的人都不知道,這如山的父愛,真是天可憐見,他心裏的苦,三兩句話也說不明白。

皇帝撫撫發燙的腦門,坐在禦座裏不住的透息歎氣,緩了半天的神才道:“過會子你和朕一道上老祖宗那兒去,朕想著老祖宗嘴上不說,心裏也盼出宮散散悶子,天兒眼看著熱起來了,原本是定了要往熱河避暑的,可朕目下哪裏有閑情逸致!熱河是去不成了,朕在老祖宗麵前也開不了那個口,朕想著你在一邊給朕做個托兒,想法子讓老太太移居到清漪園去,萬一宮裏……也好避開。”

莊親王嗓子眼兒裏一緊,看著這個親兄弟,也是說不出的心疼。這皇帝哥哥太不容易了!這麼多的軍政大事壓在肩頭,難為他還想得那麼周全,這得費多少腦子去,對於他這種吃飽穿暖就犯困找炕的人來說,的確是難以想象的。

莊親王二話不說就點頭,“成!不過您還是把地兒換換吧,總在這裏不是個事兒,軍機章京們要遞膳牌也忌諱,到底有娘娘們在,爺們兒進出不方便。”

皇帝下意識朝東配殿看了一眼,滿室靜謐,唯有風吹動門上的竹簾,叩在門框子上嗒嗒地響。

他點了點頭,對下麵吩咐道:“把東西收拾收拾,送回養心殿去。”自己起身離了座兒,隔著簾子對裏頭說:“錦書,朕回去了,你安心將養,回頭朕再來瞧你。”

屋子裏略一頓,方才淡淡應道:“恕奴才不能相送了,萬歲爺好走!”

皇帝是五月初五的生日,正好遇著端午的節氣兒上。宮裏管皇帝千秋叫萬壽節,這是個天大的日子,各宮張燈結彩,乾清宮裏也預備著皇帝升座,好接受百官朝賀。

皇帝性子淡,那些繁文縟節不在心上,什麼生辰喜日子,他還是一體照舊。布庫、讀書、進日講、考察皇子功課、召見軍機問事批折子,很忙,不得閑兒。

後宮裏喜慶,宮妃們有的是時候,點戲,滿籮的準備承德哥哥打賞散喜錢。等遙遙到了將入夜,一撥接一撥地往禦前送賀禮,拖兒帶女地來給聖上磕頭祝壽。

皇帝溫和,皇子皇女們他是待見的,也能理解後妃們借著由頭大打親情牌的用心,耐著性兒打發了那群牛黃狗寶,方才鬆下一口氣落了座兒。

掃一眼案上,堆山積海的荷包、香囊、雞血石印模子。他擺了擺手,“都撤了。”又問李玉貴,“謹嬪那裏隨禮了麼?”

李玉貴忙從邊上請了個檀香木盒子來,蝦著腰往上一呈,“奴才料著主子要問,事先留了個心眼子,謹主兒那裏送東西來,奴才就給另收起來了。”

她沒來,怎麼沒來?他心裏發著空,也時不時的朝外頭張望,猛地想起來,沒有傳召不叫她進養心殿了,不由又有些悵然。

皇帝垮下了肩,不來的好,他的千秋,太子沒有不露頭的道理,萬一讓他們見上麵,說上話,他這萬壽節還怎麼過!他低頭把盒子放在禦案上,揭開蓋子,是一柄象牙做扇骨的折扇。真高潔物也!果真送扇子比送荷包繡套強,清幽淡雅,物如其人。隻是這諧音兒不好,寓意也不好,皇帝蹙了蹙眉,扇子——終究要散嗎?她不會是那個意思吧!

他有些猶豫,不知道扇麵上會是什麼,暗忖著千萬別是傷人心神的詩才好。

閉氣斂神的緩緩展開來……皇帝舒暢地鬆了口氣,扇麵上畫了兩隻草蝦,淡淡的墨,卻是足節分明。邊上還附了一首小詩——

雙箝鼓繁須,當頂抽長矛。鞠躬見湯王,封作朱衣侯。

皇帝抿嘴一笑,這丫頭丹青書畫愈發的精進,文徵明的蝦,米芾的字,臨摹得煞有介事。把她安置到毓慶宮去是走對了路子,她在餘味書屋裏舞文弄墨,回頭還能混出個大英第一才女的名號來呢!

皇帝從錦槅裏拿出一方壽山石印章來,新開的鋒,還沒使過的。順子有眼色,忙揭了牙雕的印泥盒蓋子,皇帝仔細壓透刻麵,才在扇麵右下角落了一款。順子偷著瞥,印章挪開了,是四個篆書小字——毓慶居士。

毓慶居士?想來是皇帝替錦書刻的印吧!順子暗裏嘖嘖一歎,這位萬歲爺啊,真是天字第一號的能幹人兒。能文能武、能齊家、能治國平天下,如今才知道他還會篆刻印章。錦書住毓慶宮,就禦賜了個毓慶居士的名號,這內廷之中,誰得著過這樣的榮寵!了不得!了不得!

皇帝叫拿印盒來,小心地收拾好了遞給順子,吩咐道:“送到毓慶宮謹主子手裏,就說是朕賞的,別叫她謝恩了。”順子響亮的哎了一聲,麻利兒退到明間外頭去了。

皇帝站起來,背抄著手在屋裏踱,才走了兩步就看見皇後從門上進來了,身後帶著四執庫的芍藥花兒。芍藥花兒手裏托著鑲金萬壽無疆大紅托盤,托盤裏是件吉服龍袍,領袖都是石青色的,正身明黃,四開裾九龍十二章,是大宴上要穿的行頭。

皇後笑著來給皇帝請安,微福了福道:“奴才叫芍藥兒備了主子的吉服來,時候差不多了,過會子臣工們進來,早點兒換上了,也免得臨時倉促。”

皇帝心裏有鬱結,轉了臉兒看皇後,好幾日沒見了,她越發清減。上趟她病勢沉屙,正巧碰上貴妃薨逝,他也沒沒顧得上去瞧一瞧。如今太子這裏出了幺蛾子,連著她也牽連上了,皇帝本來還有三分情義,如今是蕩然無存了,對著她也沒個好臉子,轉身道:“擱著吧,過會子叫常四來伺候。”

皇後接了托盤讓芍藥花兒退下,仰起臉瞧皇帝,似笑非笑道:“您現在和奴才這樣生份,真叫奴才傷心哪!我還記得在南苑時候,有一回我娘家外甥納妾,請我撐場麵坐首席。那天你才從軍中回來,趕了來就把我拉下了座兒,衝著滿屋子人說,‘我帶我婆娘家去,你們接茬兒高樂’,也不管人家怎麼議論,自顧自的就出來了。那時候啊,我一點兒都不怨您駁我麵子,還為您那句野話兒高興了好幾天,可如今呢?規矩大了,您也離我遠了。”她喃喃說著,伸手去解他的領口的鈕子,“這陣子我總在想,怎麼好好的就到了這一步,可不是冤孽嗎!要是沒有毓慶宮那位,就沒有後頭這些個不如意了。”

皇帝攏著眉,也不抗拒,由得她替他更衣。她說的這個往事他也記得,那會兒是恨她外甥掃他王府的顏麵,又不是正經討媳婦兒,娶個姨太太讓她坐席主婚,分明就是拿南苑王府開涮!他當時年輕意氣,少年藩王沒受過挫折,心裏生氣哪裏還管得上別的,當即就發作了。

光陰荏苒,轉眼那麼多年過去了,時間是把利劍,它熬人,也磨人。他登基禦極,學會了圓滑處事,做皇帝並不是想象中的那麼簡單,要善於調停,要中庸,要韜光養晦,行長遠之計。他早練就了治世之道,如今遇著別的都可以巋然不動,唯獨不能和錦書有關。他就像個護短的老婆子,聽不得有人拿錦書做筏子,果然人到了這境地,敵寇易殺,情關難度。

“朕問你,容嬪是怎麼回事?朕那次在老祖宗跟前表過態的,這趟選秀不充後宮,皇後當時不是也在場的麼?”皇帝嗓音裏聽不出喜怒,永遠是淡淡的模樣。他看著皇後,眉心擰了個結,“你是一國之母,公然違抗聖諭,這樣好嗎?”

皇後手上頓了頓,複平靜道:“奴才這麼做也是為了您著想,您專寵謹嬪,鬧得各處沸沸揚揚。六宮形同虛設,這回的選秀也作罷,叫外頭怎麼傳聞?都說萬歲爺要廢黜六宮了,那些個皇親國戚裏有的是朝廷棟梁,您不怕動搖國本嗎?”

皇帝抓住她的手,決然一拂,“所以你就和朕對著幹?你要搏賢後的名兒,籠絡軍機大員們?”

皇後抿了抿唇,“我隻想夫妻和睦,旁的於我來說不值一提。”到底還是舍不得他,她日夜的煎熬,太子起事,不論成敗她都是疼痛難當的。一邊是丈夫,一邊是兒子,像左膀右臂,缺了哪個她都是殘廢。她還想著,要是他能退上一步,她就去求太子,此事作罷,仍舊像從前一樣過。可如今看來,他得到了,並沒有撒開手,反倒更加癡迷。心徹底丟了,再也找不回來了。

皇帝不願意多看她,轉身自己紐單袍腰側的紫金鈕子,心裏冷笑,到了這個地步來說夫妻和睦,真是天大的笑話!她慈母敗兒,不去勸著太子,還寫家書給她兄弟,讓幫著太子篡位。論罪,她夠得上剝皮淩遲的了。

皇帝垂眼一歎,朝堂上,他肅官場、整吏治,殺伐決斷。可如今對手換成了至親,他怎麼辦?一個是垂髫之年就嫁給他的妻子,一個是心頭肉一般捧著養大的兒子,他們要造他的反,比殺了他還叫他疼痛和難堪。

太子恨他入骨,要停手怕是不能夠了。他本可以現在就派人擒他,可是自己還存著一線希望,他盼著太子能回頭,這皇位終究是要傳給他的,唯有錦書……他坐著這位子,她怵他,至少還能留住。哪天他走出了太和殿,恐怕要連她一道失去了。

世間安得雙全法,他要保住皇位,就非得擊垮太子不可。他猶豫不決,一麵小心翼翼不叫皇後看出端倪來。他在等壓垮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皇帝握了握拳,太子再有異動,就別怪他不念父子親情了,橫豎自古為皇位反目的骨肉不在少數,多他一個,也不算什麼!

夫妻各有心事,一時緘默下來,這時門上通傳,說皇太後駕臨,帝後忙整了衣冠出階陛相迎。

太後由左右扶著,遠遠就笑道:“皇帝,今兒是你的好日子,我可不能再貪著清淨不出來了。先給我兒子拜個壽,祝你福如東海,壽比南山。”

皇帝深深揖下去,“兒子的喜日子,就是母親受苦的日子,兒子多謝母親。”言罷趨前攙扶。

“我是個有福的,生了這樣的兒子,是幾輩子得來的造化,樂都來不及,哪裏還

論個苦呢!”太後和樂一笑,又對皇後道,“你也在呢?我才剛過隆宗門,看見太子還在軍機處,秦鏡兒正伺候換衣裳,八成這會子也要過來了。”又拍拍皇帝的手道,“升平署在北邊戲台子安排了幾台大戲,今年還在水榭上搭了個天橋,演《麻姑獻壽》,你也去湊個趣兒吧!”

皇帝應個是,和皇後扶著皇太後上丹陛旁的台階,等伺候著在涼椅裏坐下,正說交泰殿裏的二十五寶怎麼挪地方,要換了無為匾下的板屏,太子從外頭進來了,一甩馬蹄袖,漂亮地打了個千兒,“孫兒給皇祖母請安。”轉而對皇帝磕頭,“兒子給皇父祝壽,給額涅請安。”

皇帝點了點頭,“知道你一片孝心,起來說話吧。”太子應個嗻,站起來卷馬蹄袖,恭敬退到一邊侍立。

以前那個萬事上臉子的少年不見了,皇帝看得見太子的變化,他變得沉穩內秀,隻可惜這變化不是好兆頭,叫人心驚得很。

皇帝的視線滑過他腰際的吉服帶,因著在禦前不能佩鞘刀,他的左側帶扣上掛了燧(火鐮)和脂(解結的錐子),另一側竟是一塊表。

皇帝的耳朵嗡的一聲響,太陽穴突突急跳起來。一樣的鏈子,一樣的表殼,太子原先那塊叫他砸了,自己身上佩戴的送給了錦書,大英怎麼有相同的第三塊?

皇帝的困擾太子看在眼裏,也不言聲兒,嘴角淺淺地勾出一抹笑,似嘲諷、似揶揄,得意非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