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繡被春寒(1 / 3)

翌日休沐,莊親王打了布庫,射了兩個箭垛子,在乾清宮練上一套太極,長滿壽伺候著換了一套醬色江綢單袍,就坐在廊子裏的條凳上喝老參湯,搖扇子納涼。

這時候太子辭了師傅從上書房出來,遠遠看見莊王爺,叫了聲三叔,便轉身要出乾清門。

“你等等。”莊親王有差使,他受皇帝所托,得打探太子身上那塊表的出處,又不能直愣愣地問,隻得另辟蹊徑。

太子走過去作揖,“三叔有什麼吩咐?”

莊親王接巾櫛擦了擦嘴,咳嗽一聲道:“你這是上哪兒去?”

太子擺弄著扇墜子道:“國子監祭酒今兒在大學裏召集諸生,講孝悌忠信禮義廉恥。皇父有旨,著諸皇子一道聽講去。”

真是用心良苦,老子做到這份上,太子怎麼就不醒事兒呢!莊親王哦了一聲,又沉默下來,他真想問問他,九門上換親兵的事是怎麼個意思,又怕漏了口風幫倒忙,反倒打亂了皇帝的計劃。可這大侄兒是他肩上扛大的,比自己的兒子還要疼上三分,眼看著往窟窿裏鑽,叫他活熬出油來,又束手無策。

“三叔,您叫我過來到底什麼事兒?不說我可走了。”太子笑了笑,“瞧您不痛快,是東恒又惹您生氣了?還為昨兒吃酒劃拳?今兒怎麼沒來上書房?他人呢?我找他去!”

莊親王回過神來,搖了搖頭道:“不是為他,他今兒和總師傅告假,昨兒吃過了量,窩窩頭翻個兒——現大眼了!自己也沒臉,這會兒在家挺屍呢!”

太子在廊廡外沿的圍欄上借力坐著,眯眼問:“那您這是怎麼了?”

莊親王瞥了一眼他腰上的表,慢吞吞地說:“我要請教你個事兒,我養了兩隻胡伯勞,頭前兒一直好好的,今兒早上一瞧,不知怎麼,竟叨死了一個,你說這是怎麼回事?”

太子一哂,“您是養鳥的行家,怎麼問我這個外行?這可把我問住了!想是為了搶食兒吧,人為財死,鳥為食亡嘛!”

莊親王撫著胡子說:“那不能吧!它們是一窩裏出來的,我怕雛窩兒髒口,把它們和百靈畫眉分開養的。你說這麼溫順的鳥兒,沒有尖嘴也沒有利爪,怎麼能叨死呢?”

太子側目,覺得這叔叔是不是有點兒傻了?死個鳥值什麼,回頭再尋摸好的就是了。不過想想,他一向辦事荒唐,到底是不是給叨死的還真說不準!

太子試探道:“您老拿白幹兒充食水,鬧不好是給醉死的。”

莊親王眼睛一翻,“淨胡說!我多早晚拿燒酒充食水來著?是哪個混賬王八壞我名聲?”

這事兒四九城裏誰不知道?太子悶笑,就說他養鵪鶉,養鵪鶉有講究,手裏擒著把玩,拿穀子喂食兒,拿唾沫給鳥兒解渴。人家的鵪鶉養得膘肥體壯,他的鵪鶉就跟醉貓似的。喝酒耽誤事兒,也不知道多少回了,好好的鬥鵪鶉,臨了不到兩回合就給對手撂趴下了。這鵪鶉和文人一樣,重名節兒,要是敗一回,今生再不能戰了,自覺無顏見江東父老,必定要振翅離去。莊王爺手腳快,每回在鳥兒落敗前逮住了不叫飛,扔到後廚料理成下酒菜,不用醃製,這鳥肌理裏頭就有酒糟味兒,於是莊親王在票友之中就得了個“糟鵪鶉”的名號。

“什麼時辰了?”莊親王惦記著差事,拐彎抹角的給太子提了半天醒,他似乎並不明白。他也不費那心了,打探明白是正經。

太子並不傻,他們這輩兒兄友弟恭是做在麵上的,不像萬歲爺和莊王爺,他們兄弟的感情好得怎麼樣,真是一筆寫不出兩個字來。昨兒萬壽節上皇父怏怏不樂,又沒計奈何,八成是愁得一晚上沒睡好,今兒變著法子讓莊親王來尋門道來了。

太子撫著表殼一笑,萬歲爺計較這塊表的來曆,他越計較自己越痛快!倘或他信不過錦書,這事兒就會硌硬得他難受,他心裏有鬼,那就是他活該!

鎏金鈕子上一捏,表蓋兒翻開了,太子瞅一眼,淡淡道:“辰正二刻了。”

莊親王湊過來看,“我記得你那塊表已經壞了,這表是庫裏找出來的?”

太子高深勾了勾嘴角,“您怎麼記得來著?皇父砸我那表時,您還在雲南治水呢!”說著把表蓋兒合上了,慢聲慢氣道,“庫裏哪兒還有一模一樣的!先頭壞得不厲害,打發四執庫裏的修表匠換了個表蒙子就能使了。”

這是睜著眼睛說瞎話!皇帝頭裏明明白白和他交代了,太子那塊兒表因著是從錦書身上繳出來的,他氣得頭昏眼花,砸的時候下了死勁兒,零件四處橫飛,毀得連它娘都認不出它來了,太子有通天的本事也修不成。他這會兒這麼說,可見是在扯謊。

莊親王憐憫地看著太子,這孩子糟踐了,走了火,入了魔!不管他老子怎麼對不住他,如今木已成舟,他再折騰又有什麼用呢!

表蓋子裏有刻字落款,眼下也犯不上去瞧了。就那麼回事兒,是誰的名字都不重要。

莊親王緩緩踱到養心門,踱進勤政親賢,對皇帝躬身道:“您上謹嬪那兒去,問她那塊表的下落,她拿得出便罷,拿不出……”

盤腿坐在炕上的皇帝臉色鐵青,嘴唇抿得死緊,心裏冷得直發抖,像整囫圇個兒泡進了冰水裏。

氣煞!恨煞!如今自己和錦書已經是名正言順的,為什麼覺得還像是偷來似的?他們有私情,他要忍到幾時?沒完沒了的猜忌,沒完沒了的憤恨,累得身心俱疲,說都說不出口。

皇帝茫然看著藻井,眼皮子發澀,眼眶火燒火燎的痛。突然來了脾氣,手裏的朱砂筆往炕桌上一擲,烏木鑲金雲紋的筆杆子咕嚕嚕滾了好幾圈,弄髒了部本上奏的折子。

莊親王歎了口氣,上前取了合上,比個手勢交給順子,讓他送抄本處重新謄寫了呈上來。回身看皇帝,他隻顧愣愣出神,也不知在想什麼。

“皇兄?”莊王爺小心翼翼的喚,本想勸上一勸,卻發現詞窮,天涯何處無芳草這類的話已經不適用了。

皇帝轉眼看他,“長亭,這事兒擱你身上,你怎麼辦?”

莊親王撓了撓頭皮,還真不好說,他從來沒想過自己能遇上這種倒黴事。他不像皇帝這樣堅持,自從那段感情失敗後,他對愛情再也不會強求了,現在他問他怎麼辦,他懵了半天,也不知如何作答。

“我的意思您問也是白搭,您自有您的打算。隻是您聽兄弟一句話,有些東西是您的跑不掉,不是您的,勉強留住了也不濟。”莊親王低著頭,難得正經地說,“您手裏捏著大英的命脈,要三思而行啊。眼下事兒還沒鬧明白,您這兒急斷了腸子也沒用,或許真是巧合也未可知。”

皇帝下地挪了一步,腿裏像灌了鉛一樣的沉重。這件事不弄清楚,他什麼都幹不了。他要去問問,太子身上那塊表是不是她轉贈的?問問她為什麼要往他心上捅刀子?難道這女人注定是他的克星嗎?任你把心肝掏給她,她就是隻養不熟的狼崽子!

皇帝五內俱焚,越想越窩火,直剌剌進了毓慶宮,問謹嬪哪兒去了,得勝嚇得腿肚子都轉筋了,哆哆嗦嗦磕頭道:“回萬歲爺的話,主子在繼德堂給您畫鞋樣子呢!”

皇帝怔了怔,沒想到她能有這份心,一時間心火滅了大半。他無奈地想,自己這輩子大約就是這樣了,她的一升好處,他就要用十鬥來償還。原來愛情中也有強弱之分,愛得多些的就處下風,永世不得超生。

他放緩了步子上中路,腦子裏百轉千回的琢磨,問,還是不問?不問心裏總有芥蒂,要是問了,她拿不出來,到時他又該如何自處?

皇帝心事重重,走了兩步方抬起眼來,卻見錦書已經等在門上,銀白暗紋的八團喜相逢袍子,腰身收得極好,那玲瓏體態襯著盈盈笑臉,畫兒一般的賞心悅目。

她蹲身請了個雙安,“萬歲爺怎麼這會子過來了?”說著去拉他的手,仰臉笑道,“我忘了,今兒朝廷休沐。”

皇帝嗯了一聲,眼裏的憂愁一閃而過,換了明媚的臉兒道:“有些乏了,就想過來瞧瞧你。你忙什麼呢?”

錦書吩咐蟈蟈兒備點心果子來,引皇帝在炕沿落座,自己到另一邊收拾起滿桌的鞋幫鞋底子,還有描樣用的炭筆繡樣兒,靦腆推搪,“沒什麼,瞎做兩雙起居穿的鞋,上不了大雅之堂的東西,叫主子爺見笑了。”

皇帝拿眼一瞥,盡是男人用的葫蘆柿子的紋樣,心下有計較,也不說破,自在的搖扇一笑,閑話了兩句,問:“你這會子好些了?”

錦書點點頭,看見他手上使的是自己送去的扇子,自然覺得歡喜。給他斟了茶,又伺候著吃果子,一麵應道:“再疼也就幾天,過了就好了。奴才叫萬歲爺記掛著,真是罪該萬死!”

皇帝呷口茶道:“這話生分,我記掛你不是該當的嗎!”他看了她一眼,抬了抬扇子說,“你的書畫愈發精進了,朕看著很喜歡。那封印章你瞧了嗎?”

錦書在另一側坐下,笑道:“瞧見了,我哪裏敢當‘居士’這一稱,白叫人笑話。”

皇帝滿心的疑惑像翻滾的浪,在心頭喉間徘徊遊蕩,踟躕再四,才緩聲道:“昨兒番邦又有朝貢,都是些沒見過的西洋景兒,今年的鍾表更進益了,我琢磨著上回那表相較之下不及這趟的好,回頭我再著人送來……”

錦書臉上有些不自在,囁嚅道:“主子好意兒我知道,隻是我也不用,不過鎖在

屜子裏罷了。”皇帝蹙眉看她,疑心漸重,索性直接問道:“朕送你的那塊,如今在哪裏?”

錦書心驚,猶豫著一時沒法作答。

那隻表說來可巧了,那回她在十八槐受了委屈,回到西三所氣極了把表扔進箱籠裏,賭著氣沒去打理它,就那麼在衣裳堆裏埋著,出宮也沒帶上。後來回宮進螽斯門,搬屋子是李玉貴打發人去的,自己並沒有收拾,那表莫名其妙的就不見了。

禦賜的東西,丟了是大不敬,是殺頭論處的罪過!她不敢聲張,隻好暗地裏托了人去問,卻是石沉大海,再也沒有音訊了。如今他突然問起來,她心裏著急,慌亂著不知怎麼回話兒才好。他又直直看著她,鬧得她愈發沒了主意,支支吾吾了半天才道:“回主子話,那表……搬屋子的時候丟了。”說完忙蹲身,“主子好歹息怒,奴才保管不周,辜負了主子爺的情意兒,奴才死一萬回也不夠抵罪的!主子惱奴才,奴才無話可說,隻要主子消火兒,奴才甘願領罪。”

皇帝臉上漸漸不是顏色起來,別人的肉,到根兒也貼不到自己身上。她愚弄他,當他是傻瓜。那表明明在太子身上,她竟然還敢狡辯!

皇帝眼裏浮起了堅冰,哂笑道:“慕容錦書,別打量朕是傻子。你一次次的不把朕放在眼裏,朕從不和你計較,這回卻是出了大格兒了!朕贈你的東西,昨兒在太子腰上掛著呢,你這兒怎麼還能有?你到底要瞞朕到幾時?你有恃無恐,不過是仗著朕愛你。你知道朕舍不得拿你問罪,所以你就敢把朕的尊嚴踩在腳底下,是不是?”

錦書恍如五雷轟頂,惶惶然僵立在那裏無法動彈。他說了什麼?在他眼裏她就那樣的不堪嗎?且不論事情究竟是怎麼回事,單憑他那幾句話就足以讓她萬劫不複。好容易建立起來的感情,瞬間就分崩離析了。她以為用心地嗬護就能長久些,結果原來那麼脆弱!他杯弓蛇影,從來不曾信任她,她的一顆真心燒成了灰,絕望從每個角落滲透進來,她避無可避,隻能任其滅頂。

皇帝臉色慘白,咬牙道:“朕叫你說,你為什麼不說?你究竟有多少事瞞著朕?你和太子為什麼還有來往?朕把心掏給你,你就拿它做靶子,在上頭一刀一刀的紮,不瞧著朕咽氣兒,你就沒法子舒坦是不是?”

錦書隻覺胸口劇痛,勉強扶著炕桌站穩,才道:“萬歲爺,奴才好冤枉!您把這麼大一頂帽子扣在奴才頭上,叫奴才怎麼生受得起?您要奴才的命,用不著大費周折,隻要一句話就成了!奴才不是個貪生怕死的人,也絕沒有半句怨言,隻求死得清白!”

真好!以死明誌?她為的是誰?為的是太子!皇帝困獸一樣來回踱步,拳頭捏得咯咯響,哀戚地喃喃,“你要氣死朕麼?不讓你進養心殿就是怕你們再有瓜葛,為什麼你偏要和朕對著幹?你是朕的,這一生一世都是!你要和他把緣分續上,除非是朕死了!”

越想越惱,趨前一步攥住她的手腕,恨聲道:“太子謀劃的事也有你的份子是不是?你老實和朕說,或許還有轉圜的餘地。”

錦書茫然怔在那裏,愈發的心驚肉跳起來。太子謀劃了什麼事,叫他這樣刻骨的恨?她隱隱覺得不祥,再看皇帝,眸中滾滾的烈火,要把人吞噬一樣。她搖了搖頭,“奴才不明白您在說什麼,我和太子爺清清白白,沒有半點見不得光的地方,您不信我,我也沒法子,隻是您何必編排出那些有的沒的來惡心我?你不過是膩了,又不甘心以前經曆的那些,存了心來尋我的晦氣!既然這樣,何不撒開手,兩下裏都幹淨!”

她眼底有了綽約的淚光,一門心思全為了他,苦也好,樂也好,她都認了。可再大的冤屈都得有個說頭,他這樣,豈不叫她沒法活了!

皇帝腳下踉蹌著幾乎要摔倒,他淒苦地笑,“兩下裏都幹淨?說得倒容易!你能夠全身而退,朕不能,朕死心眼兒,活該是個吃啞巴虧的!”他抬眼看她,“太醫診斷你不能懷身子,你麵上難受,心裏八成很快活吧?你不愛朕,連帶著也不想替朕生孩子,是不是?”

她臉上滿是冷淡的倦意,她是個內斂的性子,不會撒嬌、不會爭寵、不會纏著他要星星要月亮,所以他不了解,他不知道她有多愛他。

爭執的時候也許是口不擇言,他要泄憤,就往她最深的傷口上撒鹽。她萬念俱灰,眼裏是蒼涼的痛,她說:“我太累了,要歇一歇。你走,我等著你下恩旨廢我。”

皇帝惶惶站著,突然驚醒過來,這話說不得,說出了口就沒有補救的法子了。他看著她垂下頭,轉過身去在炕桌前坐下,隻隔了兩步,卻像隔了整個天涯。

“你還杵在這裏幹什麼?”她冷冽的攏起了眉,“非要我承認和太子有染嗎?成啊,你隻當我勾引了太子,和他私相授受,你要罰要殺由得你,我皺一下眉頭,慕容兩個字就倒起寫!”

那股子強勁兒又上來了,皇帝恨透了她的頂撞,冷笑道:“你倒是生死不顧。你放心,朕不會殺你,朕要叫你看看,誰才是這天下的霸主!和朕耍心眼子鬥狠?你們還嫩了點兒!”

裏頭“哐”的一聲脆響,守在門外的莊親王個李玉貴直蹦起來,正思量著是不是皇帝說不通道理砸東西了,又聽見錦書低喝了一聲“滾出去”,然後皇帝臉色灰敗地從書齋裏走了出來,前襟上烏泱泱滿是水漬,藍緞平金鏽龍單靴上還粘著細碎的磁片兒,想是茶盞在腳邊上開了花,濺上的。

莊親王和李大總管大眼瞪小眼,後妃叫皇帝滾出去,這可是古往今來頭回聽說。這錦書忒大膽了,還往皇帝身上潑水扔杯子,簡直是不要命了!

莊親王怯懦的挨過去,“萬歲爺,您沒事兒吧?”

“混賬!”皇帝邊走邊切齒道,“不可理喻,悍婦!”

李玉貴緊張地咽了口唾沫,才知道父子間產生了這麼大的隔閡。他栗栗然縮脖塌腰,恨不得隱沒到泥土裏去。聽得多了,知道得多了,離死也不遠了。這宮闈裏真夠亂的呀!又是陰謀又是奸情,焉知皇帝會不會為了遮醜殺他滅口。

果然那邊一個眼鋒扔過來,皇帝狠戾地瞪著他,“夾緊了你的臭嘴,敢往外露半個字,朕活剮了你!”

李玉貴咚的一聲就跪下了,磕頭哀號道:“請主子放心,奴才知道規矩,這話爛在肚子裏,絕不敢泄露出去。”

皇帝哼了一聲往外去,轉過石榴樹過毓慶宮東次間,一個小太監提著桶碰巧過來,冷不防和皇帝撞了個滿懷,大半桶水一氣兒全澆在了皇帝鞋麵上。

皇帝才受了窩囊氣,滿肚子的火沒處撒,又來這麼一出,恨得抬腳就把小太監踹翻了,指著罵道:“捅婁子的積年!李玉貴,把這小畜生給我宰了!”

李玉貴跳起來應是,慌忙拍手讓護軍進來,手起刀落,那小蘇拉連哼都沒哼一下就結果了性命。猩紅的血在滿地水光裏暈染開,直流到了石榴樹底下。

皇帝早往前星門上去了,這一地狼藉自有人料理。莊親王無奈地吩咐左右,“趕緊的收拾幹淨,拿沙把壇子下麵蓋一蓋。青磚上用水衝,多衝洗幾遍,別叫你們謹主子瞧出來。”

說完了急著去追聖駕,皇帝心裏憋悶,隻顧低著頭踽踽疾行。邊走邊道:“傳查克渾來,先悄不聲兒地把勒泰和展遲逮起來,叫他們把太子的罪行交代清楚,要是嘴硬就給朕往死裏打,三十鞭子不夠打八十。朕知道他們是穿一條褲子都嫌肥的好哥們兒,到了性命攸關的時候,什麼硬骨頭,都是虛妄!”他頓了頓,突然獰笑,“蘸了鹵水打,打得越狠越好。朕要平定北方,家務事先得理理清,再縱著太子,他越性兒敢在老虎頭上捉虱子,朕成了什麼人了!還有勒泰和豫親王的門人包衣,一個不漏的給朕連鍋端了。男的充軍,女的送寧古塔犒勞將士去,沒有女人,男人辦正事都沒精神,朕這是愛護邊關將領。”

莊親王呃了聲,順著應承道:“萬歲爺您聖明。”心裏到底記掛太子的後路,皇帝這會子急紅了眼,鬥雞似的連人都吃得下。原本還把父子情挑在大拇哥上,怪隻怪太子不知長短進退,太過冒犯天顏了,皇帝畢竟不是尋常人,豈能容得他一再放肆。

“皇兄……”莊親王遲疑道,“太子那裏……”

皇帝轉過臉狠狠看他,“你還想著為他求情?他淫亂宮闈,圖謀不軌,你還為他求情?”

莊親王悚然一驚,躬身道:“臣弟不敢,臣弟隻是想問,您預備怎麼處置謹嬪?一切因她而起,難保她和這件事沒有兜搭,倘或慎刑司和善捕營拷問下來果然有牽連,您又怎麼善後?”

皇帝抿嘴沉默下來,怎麼善後,問得好啊!怎麼善後,他自己也不知道。賜綾子、貼加官,明戮暗鳩?真要那樣,連著他也活不成。

他背手站在廊廡下,手指輕輕摩挲著象牙扇骨,院子裏樹上的蟬鳴一聲聲吵得他頭昏腦漲。他沒了主意,要殺逆臣輕而易舉,怕隻怕他們當真供出個錦書來,他再一力的維護,屆時如何保她,又如何堵得住悠悠眾口?辦了太子,她定會恨透了他,往後別說衝他強顏歡笑,恐怕連看都不會再看他一眼了。

剛才那個伺候花草的小蘇拉給殺了頭,門上的宮女太監個個都看見了,嚇得發瘧疾似的狂抖起來。給攆到梢間門前的春桃懵了半天猛地清醒過來,拉了蟈蟈兒就往繼徳堂裏去。進了宛委別藏,看見錦書哭得沒了模樣,兩個眼睛腫得像胡桃。滿地上的水跡,茶葉沫子和著瓷渣兒,濺得到處都是。

招呼小宮女進來收拾,蟈蟈兒絞了熱帕子上前給她淨臉,一麵輕聲問:“主子這是怎麼回事?才剛來的時候不還好好的嗎?怎麼一轉眼就惱了?”

錦書掖著眼睛不說話,隔了半晌才道:“他撒癔症。”指著那堆鞋幫子鞋底子,“收拾起來送燒化處去,別叫我再瞧見這東西。我真是吃飽了撐的,得了閑兒吃睡都長肉,何必要拿熱臉貼人家冷屁股。蟈蟈兒,往後他來了別開門,就說我死了。”

春桃和蟈蟈兒巴巴地對看兩眼,沒敢應她。

錦書獨個兒歪在炕上,隻覺腸子都絞成了疙瘩。他還能來嗎?誤會那樣的深,他恨死了她,也許從此再不踏足毓慶宮了。她心裏苦透了,有滿腹的冤屈沒地方可訴,他這人獨斷專橫,說出來的話像尖刀。她心灰到了極處,懶得再思量那些。終究不是個能托付的良人,她隻看見他天皇貴胄的儒雅氣派,卻忘了他骨子裏嗜殺的本性。

腦子裏昏沉沉,心卻揪著像被熱油潑了似的。她在半夢半醒間徘徊,聽著春桃喋喋不休地抱怨,蟈蟈兒小心翼翼地開解,這時脆脆掀了簾子進來,乍乍乎乎地說:“怎麼回事?我聽說小周全叫萬歲爺給殺了,為什麼呀?”

脆脆先前跑腿往寶楹那裏送東西,正好錯開了毓慶宮裏發生的一切。春桃使勁兒的丟眼色,她愣是沒看見,原本該瞞著錦書的話脫口就問出來了。錦書徒地一驚,直起身子問:“你說什麼?”轉而看著蟈蟈兒道:“什麼時候的事兒?”

蟈蟈兒看也沒法子藏了,隻得道:“回主子話兒,剛才萬歲爺從屋裏出去,在石榴樹那兒叫周全撞了滿身水,龍顏大怒,就命人把周全給……殺了。”

錦書頹然跌靠在引枕上,喃喃自語,“他何必拿我身邊的人開刀,不如殺了我幹淨……我罪孽這樣深,怎麼賠周全一條命呢?”

她木著臉,失魂落魄的樣子,把屋裏三個人嚇壞了。春桃趕緊安慰,“好主子,不值當什麼,我們做奴才的就是這個命,為主子死是榮耀,您千萬別放在心上!不是我說,周全也是個沒眼色的,平日裏莽撞就不提了,萬歲爺正窩火,他偏往槍頭子上撞,死了也是活該,不礙著主子什麼。您踏踏實實的,咱們多給他燒點兒紙錢上路,沒路子替他超度,就燒兩本經給他,也算盡了意思了。主子放心,這事兒奴才去辦,一定辦的妥妥帖帖的。”

錦書搖頭,“要緊的是活人,他家裏還指著他的月俸過日子。”轉而對蟈蟈兒道,“開箱子,取一百兩銀子交內務府,就說是我的打賞,請他們轉交周全家裏。好歹他跟了我一場,這回也是因著我的事受牽連,我心裏真個兒不受用。那點子錢算我給他家裏的撫恤,倘或我還在,往後冬夏按時令兒送碳敬、冰敬。要是連我也不在了……那就沒辦法顧全了。”

蟈蟈兒打了個寒戰,忙道:“主子,您別胡思亂想,萬歲爺再大的火氣也不會牽累到您的,您放一百二十個心吧!咱們瞧得真真兒的,他情願委屈自己也不能委屈您,您二位不過是眼下坎坷,過了這一陣子,後頭興許就好了。”

錦書淒涼一笑,“哪裏還有後頭,緣分到這兒也就盡了。”說著兀自靠著靠墊兒閉上了眼。

他那些話又在耳邊回蕩起來,自己也不明白,那塊表怎麼就到太子身上去了,莫非身邊有內賊不成?還有太子謀劃的事,究竟是什麼?隻怪自己糊塗麵嫩,上回在養心殿沒和他把話敞開了說清楚,到現在九成是要弄出了禍端來了。

“脆脆,你去給得勝傳個話兒,讓他往四執庫去找芍藥花兒,請他得了閑一定過來一趟,我有話問他。”錦書說著下炕穿鞋,著急忙慌地進後身房,大箱小箱、櫃子、屜子、妝奩盒子裏的到處翻找起來。

蟈蟈兒和春桃站在邊上無所適從,又搭不上手,幹站著問:“主子找什麼?吩咐一聲,這是奴才們的本分。”

她把皇帝賞下來的首飾頭麵抖落得到處都是,回身道:“再找找那塊表,往細了找,多留神些個,或者就找著了。”

那兩個人料著這回的禍頭子十有八九就是那塊表,忙應個是,一頭紮進“皇恩浩蕩”裏,一個盒子,一副卷軸的都打開了,忙了半天,仍舊的一無所獲。

錦書垂著兩手在地心站著,深深歎了口氣。是了,看來太子身上掛的就是皇帝賞她的那塊!到底是怎麼到的太子手上,她真是想都不敢想。太子學會了耍心眼子使詐,都是自己造的孽,是自己優柔寡斷壞了事,不能怨他。

錦書靜下心來琢磨,對蟈蟈兒道:“你回頭上李諳達那兒去,問他要上回伺候搬東西的太監的花名冊子,我丟了東西,要一個個的盤問,看看究竟是哪個混賬行子辦的好差。”

蟈蟈兒領命去了,春桃看她臉上疲累,忙過去扶了道:“主子,氣大傷身。如今到哪山唱哪歌吧!奴才服侍您歇會子,給您泡春茶喝。萬歲爺那頭一時半會兒想不明白,容他些時候,明兒一準要來的。”

錦書澀然撇了撇嘴角,“春桃兒,別指望了,我這回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他不能想通,我也不待見他,何必湊合!難為你們跟著我,我早晚是冷宮裏的命數,連累你們也臉上無光。”

春桃聽了淚盈盈的,隻道:“別說這個,咱們是一根繩上串著的,主子得勢,奴才們昂著腦袋做人。主子失勢,咱們也沒什麼跌份子的,不過平常心境兒。這宮裏不紅不紫的人多了,值個什麼!”

錦書緘默下來,懨懨歪著不言語,心裏暗道登高必跌重,人心都一樣,繁華過後,哪裏還耐得住寂寞,你甘願溫吞地過日子,人家未必能成全你,接茬兒總有事找上門。她們現在在她身邊,等將來再指婚配人就是了,也過幾天人樣兒的日子,沒有圈著一輩子的道理。

隔了一會兒得勝帶著芍藥兒回來了,芍藥近前打千兒道:“給謹主子請安了。可巧,您打發勝子來找奴才,奴才正往景仁宮去,在門上碰見了,就一道兒過來了。您找奴才有事兒?”

錦書指了指椅子,“別拘著,坐下好說話。”說完朝底下站著的人看了一眼,蟈蟈兒會意,比個手勢把人都支了出去。

芍藥兒一看架勢不對,忙斂了嬉皮笑臉的神情,道:“這是怎麼話說的?弄得我怪瘮得慌……”

錦書端著茶盞說:“貴喜,咱們擎小兒在一起,時候不說長,也有八九年。看在以往的情分上,我問你的話,你別瞞我,就算幫了我大忙,我記在心裏感激你。”

芍藥兒有點怵,猶豫著道:“那是自然的,我這人狗肚子裏盛不下二兩油,你是最知道的。目下你雖然晉了位份,我嘴上管你叫主子,心裏還是拿你照舊,你問什麼,衝著咱們姐們兒的情,我也知無不言。”

錦書點點頭,“有你這話我就踏實了。你管著皇後娘娘的穿戴檔,又坤寧宮景仁宮兩頭跑,我想和你打聽點事兒……”她調整一下坐姿,潤了潤唇,“今兒萬歲爺來我這兒,說了些奇怪的話,我心裏沒底,你和太子爺身邊的人也有往來,聽沒聽說過什麼叫人心驚傳聞?”

芍藥花兒惕惕然望著錦書,“你要問的是什麼?”

錦書擰眉想了一陣,這件事本身就是個大忌諱,叫人悸栗得不敢開口,提及一個字都是殺頭的死罪似的。

芍藥兒本就是個爽快人,為朋友兩肋插刀的個性。他站起來開門看了看,退回來說:“你別張嘴了,我知道你要問什麼。我萬壽節那天和太子爺身邊伺候更衣的秦鏡喝了兩盅,那小子黃湯灌多了就有個滑舌的毛病。人說鐵門檻裏紙褲襠,外頭再嚴實,指不定壞事的就從裏頭起。他說……太子爺正圖謀大事,九門警蹕的禁軍都換了,軍機處也有知己的人,早晚有一出好戲可演。當時把我嚇壞了,再問他,他突然醒了神兒,腮幫子上兩塊肉鼓得跟灶王奶奶似的,咬緊牙關死都不肯開口了。”

錦書愣在那裏,隻覺得心神驟裂,驚恐得無以複加。

果然沒錯,太子要篡位了,為了什麼?是為了她嗎?那她前頭的拖泥帶水豈不釀成大禍了嗎?她的五髒六腑蟻噬樣的煎熬,鐵青著臉呆坐在那裏,隔了半晌才道:“聽萬歲爺的意思都已經知道了,你說他會怎麼處置太子爺?”

芍藥兒一哂,“太子爺到底太年輕,想事兒也簡單。論謀略,萬歲爺是祖宗,他能從南苑橫跨整個大鄴攻進紫禁城,是簡單人物嗎?憑個毛孩子和幾個不成氣候的旗主就能扳倒他?九門換人,九門提督是吃素的?萬歲爺如今既然知道了,就不能由著他們鬧。看著吧,不消幾天就要端了的,到時候太子爺怕是落不著好,輕者廢黜圈禁,重者麻繩、刀子、藥酒任選一樣。”

五月的節氣,日頭明晃晃地照下來,穿過樹葉裏的間隙打在青石台階上,滿地都是搖曳璀璨的金。天漸次熱了,穿著單衣都要搖扇子時令兒,錦書卻遍體生寒,幾乎要打起擺子來。

這事不能這麼著放著,她不能圖自己輕省偏安一隅,她要去找太子,要把心裏話和他說一說,要勸他在皇帝動手之前把這波瀾平息下來。為個不愛自己的女人葬送了性命前途,到了閻王殿,不也是個屈死的傻鬼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