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繡被春寒(2 / 3)

內廷裏頭,除非是給禁了足,否則存了心的要見一個人,費些周折,還是能夠辦到的。

太皇太後後天進清漪園避暑,這樣算來明天的晨昏定省就是好機會。錦書使了脆脆上慈寧宮找崔貴祥去,請他傳個話給太子,讓他請過了安在鹹若館前的抱廈裏等她,有幾句要緊的話要說。

入夜掌了燈,才用過膳,錦書正在燈下描繡樣子,聽見明間裏來了頒旨的太監,敬事房的馬六兒扯著公鴨嗓高唱,“著,容嬪孔氏,養心殿燕禧堂侍寢。”

容嬪聲音有些顫,聽著似恐懼,又似歡喜,“奴才叩謝天恩。”

錦書手裏的宣紙蕩悠悠落下炕桌,幾個翻轉,隨風飄到了明窗底下。她怔怔發呆,心被捅出了個大窟窿,瞬間仿佛年華已經老去了一樣。他翻別人的牌子,還非要叫她知道,真是殘忍到了極致。他愛一個人可以毫無保留,恨一個人也可以刻肌刻骨,這天大的冤枉叫她同誰去說?

幹什麼都沒了興致,她把手裏的碳筆一擲,伏身把臉埋在臂彎裏,空洞和失望瞬間就把她淹沒了。他從來都不信任她,他時刻提防,稍有差池就是潑天震怒。這樣沉重的感情令人窒息,一次又一次的煎熬,把她的心磨成了粉,化成了灰。

她深深一歎,他是皇帝,三宮六院七十二嬪妃,自己不過是其中之一罷了,難道還真指望著獨占他嗎?想著又不免傷懷,他曾說過要和她住進暢春園去,再不叫別的女人來打攪他們的,可如今呢?前頭說的話撂到脖子後邊去了,他隻知道自己委屈,全天下的人都對他不住,竟不知道她心裏有多苦。

罷了,她也學一學梅嬪百煉成鋼,有聖眷時固然榮耀,沒了恩澤也不打緊,胡吃悶頭睡的,日子也過得。經曆得多了由不得你不看開,無情則不傷,滿腦子裝著他,到最後豈不要憋死自己!

“主子。”脆脆在檻窗下侍立,瞧她臉色瞬息萬變,腔子裏也止不住的驚跳。

錦書抬眼看了看她,“把花底子撿來,還沒畫完呢!”

脆脆應個是,拾了紙正待送回去,西屋裏的蔡嬤嬤在門上笑問:“謹主子在不在?”

這是抖威風來了!錦書心裏厭惡,麵上還是個笑模樣兒,“在呢,嬤嬤進來說話吧!”

蔡嬤嬤一步三搖地進東配殿來,蹲了個福道:“謹主子忙呢?才剛敬事房傳旨,今兒晚上萬歲爺翻容主子牌子。咱們容主子麵嫩,頭回侍寢,不知道裏頭規矩,想找姐姐問問忌諱,又不好意思開口,打發了奴才來和您取經兒呢!”

“喲,這是好事兒,嬤嬤代我向你主子道喜。”錦書唇角帶著三分笑意,“要說取經,我這兒也沒什麼可教的,嬤嬤問敬事房馬諳達吧,他管著這個,自然盡心的給你主子講規矩。”

脆脆在旁邊幫腔,笑得分外和煦,“是這話,嬤嬤這回是問錯人了,我們主子侍寢,向來是萬歲爺走宮的。倘或是在乾清宮或養心殿伺候,也和別的妃嬪不一樣,萬歲爺體恤,不叫背宮太監馱,所以並不知道裏頭緣故。”

蔡嬤嬤討了個沒臉,嘴上虛應幾句,訕訕地退了出去。

脆脆哼道:“什麼奏性!頭回侍寢得瑟成這樣,唯恐這兒沒聽見,還特地的進來顯擺。論聖眷,對門還早八百年呢,跟誰唱高調兒?要不是您和萬歲爺鬧了別扭,多早晚輪到她去?撿人家吃剩的,得意個什麼勁兒!”

錦書不接腔,讓小蘇拉請剪子來絞燈花,扣上了紗罩子才說:“往後別老呲達人家,和氣些好,和氣生財嘛!聖眷隆厚也有枯竭的一天,我前頭說過,我這兒的恩澤算是到頭了。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東西十二宮多少人恨我恨得牙根癢癢,我這會子卸了擔子,你們好生警醒些,別叫人做了筏子才好。”

宮裏拿艾草把子悶出煙熏蚊蟲,因著天熱,窗戶洞開,隻在屜子和門框上蒙了綃紗。今晚是滿月,灑得遍地銀白的光亮,隔著紗眼子看,像是下了厚重的霜雪。

皇帝收回視線,殿下站著神機營提督內臣,弘文院學士,還有軍機值房裏的兩位大章京。他看一眼禁軍統領,“達春,事情辦得怎麼樣了?”

“回主子話,奴才在各宮門加派了護軍,以備不時之需。”達春覷了覷天顏,“各處警蹕駐軍都辦妥了,標下們隻等主子發話兒,就能將太子爺黨羽一舉剿滅。”

皇帝臉色慘淡,喃喃道:“朕……痛心疾首。”

諸臣工們遍體生寒,太子搗鼓些小動作雖有耳聞,可誰也沒想到他真能做出這樣的事來。平日裏溫文爾雅的鳳子龍孫,身在高位上,早晚是這江山的主宰,偏偏等不及生出反心來,不免令人扼腕。瞧皇帝,憔悴得厲害,眾人也知道他不容易,一則難過,二則心裏也發緊,忙躬身下揖,“臣等不勝惶恐。”

皇帝冷著臉瞥他們一眼,“朝廷人事也該整頓才是,這樣大的事,那些鬼魅伎倆使了也不是一天兩天,你們督軍、督政,竟沒有一個人向朕回稟過。”

眾臣失色,軍機處繼善道:“回萬歲爺的話,並不是奴才們不作為,隻是茲事體大,太子是國家根基,大英的命脈,事情不能證實之前,怎敢叫白璧蒙塵!倘或欠周全胡亂辦了混賬事,不止主子爺跟前,就是太皇太後老祖宗、太後老佛爺跟前,奴才們也不好交代。”

皇帝一哼,“這就是你們的為官之道,不惹事,不攬事,小心駛得萬年船麼,是不是?”

盧綽噘嘴縮腮,操著一口寧波腔,硬起頭皮說:“回萬歲爺話,那倒不是,不傷大雅的小事情上搗搗糨糊是有的,大事情上,臣等還是拎得清的。”

皇帝哂笑,“拎得清?朕瞧你是婆娘的洗腳水喝多了,一個提督內臣,白裝裝樣子,最不中用就數你!”言罷起身踱步,“太子不肖,危害宗廟社稷,國法家法必不能饒,朕想聽聽諸位的意思。”

昆和台和壽國方互換眼色,皇帝何等聰敏之人,前頭的事並沒有要他們參與,眼下布置妥當才召見臣工們,這寓意不言自明。他心下有計較,知會下頭不過是行公事,於國於家也有他的權衡。皇帝鐵腕,豈是人臣能左右的?太子踏錯了這一步,隻怕後話大不妙了。

昆和台哈腰回話,“啟奏萬歲,奴才們在上書房裏參讚機樞,理的是國事。如今太子爺有異動,尚未實行就叫萬歲爺拿住,要細究,實則是家事。我主聖明,教化萬方,奴才們請主子示下,莫敢不從。”

這話回得牽強,謀反是舉國震驚的大事,絕不會因為沒有實行,就能降級為“家事”的。眾臣推搪,自有他們的考量,皇帝心裏清楚,總免不了有順著上意走的嫌疑,也不說破,在廊子下站了一陣才擺手道:“你們跪安吧,容朕再想想。達春那裏盯緊些,等著禦前的口諭。”

“嗻。”馬蹄袖甩得一片山響,眾人打千兒卻行,“臣等告退。”一溜紛紛退出了養心殿。

李玉貴蝦腰上前來回話兒,“稟主子爺,容主子已經到了燕禧堂,正備著侍候聖駕呢!”

皇帝險些忘了這一茬,他為了賭氣才翻了容嬪牌子,她和錦書一個園子裏住著,他抬舉容嬪,總會對她有些觸動吧!

“謹主子那兒怎麼說?”皇帝回頭來問,“有什麼舉動,什麼話?”

李玉貴在毓慶宮按了耳報神,裏頭有動靜,他這兒轉腳就知道。他困難地吞咽一下,“回萬歲爺的話,謹主子還是照舊,該吃吃該睡睡,用了晚膳在亭子裏看了會兒月亮,抱怨著蠓蟲多得鑽耳朵,散了散就回去安置下了。”

皇帝哦了一聲若有所失,她倒沉得住氣!他自嘲地笑笑,是他把自己看得太重了,她壓根兒不拿他當回事,他臨幸哪個媵妾於她來說無關緊要。

皇帝在月下漫步,李玉貴亦步亦趨地跟著,斟酌了片刻方道:“萬歲爺,才剛得勝另外回了一樁事兒,謹主子打發丫頭尋了太子爺身邊的人,明兒在慈寧宮花園的鹹若館裏約見太子爺。”

皇帝猛然回身,月光照著他的半邊臉,猙獰得夜叉似的。他發狠死盯著李玉貴,“竟有這話?”

李玉貴一凜,早就料到皇帝必然震怒,虧得他聰明,沒把崔貴祥這老雜毛給供出來,要不準有他好果子吃的!

“奴才不敢欺瞞皇上,這事兒千真萬確。”李玉貴垂手道,“今兒中晌謹主子召見了四執庫芍藥花兒,兩個人在屋子裏說了半天的話,跟前人都打發出去了,也不知議論了些什麼。”

“芍藥兒?”皇帝沉吟著,芍藥兒是皇後那裏伺候穿戴檔的,少不得和皇後太子有些牽扯,錦書找他幹什麼?莫非他就是兩頭牽線的中間人?皇帝咬了咬牙,“把那朵淫花兒悄悄的抓起來拷問,一樁一件的擺布利索,不許有遺漏的,問清楚了來回朕。”

李玉貴應個嗻,小心翼翼跟在身後,看皇帝挺直了脊背,人繃得滿弓似的,就知道這會兒正炸著毛,得順著捋才行,於是謹慎開解道:“奴才鬥膽,主子聽奴才一句勸,您和謹主子一路不易,奴才都瞧在眼裏。好歹如今到了這一步,別為些不相幹的人和事兒傷了情義。奴才眼拙,卻也看得出謹主子對您是用著心的……您是天下第一等慧心慧眼的人,怎麼反倒瞧不透呢!”

皇帝回頭看了他一眼,哼道:“你膽子不小,敢和朕這麼說話?”

李玉貴惶惶然悶頭,咚地跪下了,趴在地上磕頭道:“奴才笨,我娘生我的時候沒點燈,真是笨死了!萬歲爺別和奴才一般見識,就當奴才放屁,千萬別往心裏去。”

皇帝微微皺了皺眉,“你哪裏瞧出謹嬪對朕用著心的?朕隻知道她嘴硬心更硬!她不情不願地跟著朕實屬無奈,朕才要辦太子,她就迫不及待的要同太子見麵,興許明兒說的就是生死相隨的蠢話。”

他揣度著,又氣得幾乎打顫起來。鹹若館私會,他們當他死了不成?太子無法無天,絕不能姑息。社稷乃是重器,不容他褻瀆,真到了這樣的境地,父子倫常也作不得道理了,該怎麼辦,就依著法度論處!

“你明兒打發知己的人,隔開慈寧宮花園,騰出空地兒來給他們。門上安排太監守著,任何人不準進來。朕倒要看看,他們能說些什麼貼心窩子的話兒!”

李玉貴幹淨利落的嗻了聲,偏頭看後院,落落銀輝下樹影婆娑,容嬪侍寢的大紅宮燈掛在廊子底下,寂寞無依的搖擺。

皇帝順著他的視線看,才發現自己竟連半點興致也沒有,便漠然道:“給容嬪記個檔,讓她在燕禧堂裏歇著。別言聲兒,掐著時候,回頭再讓人送回去。”

李玉貴道是,抬眼看,皇帝朝著養心門上去了,忙不迭地跟上去,哈腰問:“宮門下鑰了,主子這是要往哪裏去?”

皇帝不答,隻背手徐行。皓月當空,滿世界清冷的意境兒。宮牆慘淡,甬道悠長,此情此景不免讓人惆悵。

夜風習習,吹起了罩紗袞袍的一角,五月裏日照下覺得熱,掌燈之後還是有些微寒的。李玉貴怕皇帝受涼,躬身道:“請主子龍足慢行,奴才給您取件披風來。主子上哪兒去,奴才伺候著您。”

皇帝仍舊不言語,腳下倒是放緩了些。李玉貴忙折身回門上去,催促著裏頭送氅衣出來,再原路返回,卻不見了皇帝的蹤影。

白天宮裏人多,嘈嘈雜雜難得清靜,這會子再看這天子內廷,依稀又是另一番光景。

皇帝信步而行,腦子裏混沌著,翻來覆去思量李玉貴的話。自己困在陣裏迷失了,也或者是旁觀者清。細想想,錦書那樣矜持倔強的性子,願意衝他笑,願意牽他的手,願意靠在他懷裏,已經是最好的佐證了吧!想起她的體貼,還有頰邊淺淺的梨窩,他隱約自喜,很篤定的認為她一定是愛他的。可歡欣不到一刻,心又驟冷下來。他平素驕傲自負,這回卻是失敗透頂的,她和太子牽牽絆絆,她愛的還是太子,他依仗權勢得到她,她的真心終歸不在他這裏。

可悲又無奈,他下了朝堂就變得不像自己,他處理自己的感情優柔寡斷,沒有半點狠辣的手段可使。怎麼辦呢?他也是人,也有七情六欲,早年的顛沛加之目下朝政的煩冗,他覺得身心俱疲。明可以對她施壓,卻斷斷不忍心,他期盼的不隻是身體,還有全心全意的愛情。

是奢望嗎?他咬了咬牙,隻要沒有太子,一切就不會是奢望!明天,就明天!所有恩怨都要做個了斷。父子相殘本是他不願看到的,可真要到了那一步,他就學學世宗皇帝殺子平亂清肅綱紀,橫豎他在吏治上頭口碑不好,再得個“嚴綱刻薄”的名兒也沒什麼。

腳下隨意,不知不覺竟到了齋宮,抬眼看,過前麵角門就是毓慶宮了。門上當值太監看見他俱一驚,正待要行禮,他擺了擺手提袍邁了過去。四下裏除了蟲鳴倒也寂靜,他站在牆垣下眺望,東配殿早已經燈火不明了。他不由失望,她好穩的做派,高枕安睡,自己一個爺們兒家,還不及她的一半灑脫。

他沉了沉嘴角,明天她會和太子說些什麼?他心底有深深的恐懼,如果他們還是難舍難分,屆時他怎麼辦?誅太子,要連她一同殺嗎?

皇帝的頭一下脹得老大,沒有了她,他坐在那四邊不靠的虯龍盤螭寶座上還有什麼意義?他怔怔站著,心頭迷茫一片。

錦書合上窗扉,轉身靠在屜子上,滿腦子的亂線團子,也理不出個頭緒來。鼻子酸酸的直想哭,他這會子不是該在溫柔鄉裏纏綿嗎?怎麼孤零零在角門上?他還是放不下她的,她稍稍有了些安慰,至少自己那樣多的煎熬沒有付諸東流,他心裏時刻有她,他們的疼痛快樂都是相輔相成的。

她掖了掖眼淚,油然生出前所未有的清明來。在地獄裏待得太久,也渴望溫暖,靠近他,就像久霾的天空豁然開朗。有時真的厭惡自己,過於怯懦,害人害己。還要這樣下去嗎?告訴他她有多愛他,也許並不難……

她鼓起勇氣打開門,再往遠處燈下看時,那片光亮裏卻空蕩蕩杳無人跡,他不在了……

她悵然若失,走了……也罷,擎等著明天吧!等天亮,見過了太子就去找他。不忌諱他頒的上諭,進養心殿,把她心裏想的通通都告訴他。她想著,輕輕地笑。他會很歡喜吧,一定會的!

整夜的不得安睡,迫切地想見到他。想看他喜不自勝的笑臉,他笑起來那麼好看,明媚鮮亮的,仿佛天上最燦爛的一道陽光。

晨曦微露,四執庫送了替換衣裳來,洗臉盥手,梳妝上頭麵,收拾停當了往慈寧宮去。心裏有了計較,愈發的精神起來,一路上笑意盈盈,引得身邊隨侍的人側目不已。

“這是怎麼了?拾著寶貝了?”脆脆抬頭問,“什麼好事兒?說出來叫奴才們也高興高興。”

錦書做勢清了清嗓子,倚著肩輿扶手板起了臉道:“沒什麼,再多嘴,仔細打了!”

脆脆翻了個白眼,這人威嚇奴才除了“仔細打了”就沒別的了,說了太多回,誰也不拿她當事兒。

不經意的一瞥,忙壓低聲道:“主子您瞧,前頭是太子爺還是萬歲爺?”

眾人往慈寧門上張望,前頭人穿杏黃大襟長袍,青緞皂靴,二層金龍頂冠,赫然是太子。想是才散了朝就來的,連吉服都沒來得及換。

“走慢些。”錦書道,“等太子爺過去了咱們再進門。”

肩輿慢下來,有心回避,太子卻朝這裏踱過來,年輕的臉上是自信滿滿的神情。漸行漸近,拱手笑道:“給謹嬪娘娘請安了。”

錦書無奈要下來還禮,他壓了壓手,“娘娘安座,來回的客套倒生份兒。孤才剛給老祖宗問了安,這會子走了,娘娘自便吧!”說著不易察覺的吊了下嘴角,行禮如儀,緩緩朝長信門去了。

錦書籲口氣,到慈寧門前下輦,回身囑咐蘇拉太監道:“你們先回去,我回頭散散,自己回毓慶宮。”

蘇拉太監躬身道嗻,抬著空輦告退了。打發盡了不相幹的,錦書帶著脆脆進明間轉進垂花門,太皇太後在涼榻上歪著,臉色瞧著不大好。她上前請雙安,“老祖宗吉祥。”

太皇太後嗯了一聲,齉著鼻子說:“別湊近,坐吧!”

錦書不解地看春榮,“姑姑,老祖宗這是怎麼了?”

春榮抱怨道:“昨兒貪涼,在風口上坐了會子,傷風了。我才說呢,上了年紀的人不好這樣的,偏老祖宗不聽,還說我像個碎嘴婆子,這下可好,作了病,可怎麼好呢!”

錦書白了臉,“熱天傷風可不是鬧著玩的,吃藥了嗎?”

太皇太後不以為然,“值個什麼!太醫來瞧過了,一大海的藥灌到了嗓子眼兒,憋身汗就好了。”對小宮女說,“拿甜碗子來你們謹主子吃。”轉臉對錦書道,“南方才進貢的青核桃,祛了上邊的胎膜,拌著甜瓜瓤兒再淋上蜜,吃口怪好的,你嚐嚐。”

成套的琺琅盅蓋兒碗勺呈上來,錦書謝了恩吃兩口,大大地誇讚一番,笑道:“老祖宗這裏的東西就是好吃,怪道萬歲爺都是心裏口裏念念不忘呢!勾起奴才的饞蟲,奴才就賴著不走了。”

“你這饞嘴貓兒!往後有新鮮吃食,從我的份例裏撥出來送毓慶宮去,也就是了。”老太太笑著,突然掩口咳嗽起來,錦書忙捧了盂伺候,太皇太後拿清水漱了口,方又道,“你別忙,坐下讓她們服侍。我聽說容嬪昨兒晚上侍寢了?”

錦書低眉順眼道是,“昨兒是容妹妹的喜日子,老祖宗該封個利市呢!”

太皇太後看她臉上平靜沒有妒怨,暗裏很是讚許,對塔嬤嬤道:“你上庫裏挑一套頭麵賞容嬪,就說我給她添妝奩的。”又笑著衝錦書道,“你這樣是好的,心胸寬廣中庸溫厚,這才是大家子的做派。後宮之中最難得就是個謙字,你和皇帝自比她們不同,一路的艱難險阻才有了今日。我也聽說你那個信期裏的毛病難作養孩子,你別急,命裏有時終須有,我拿你的八字叫欽天監推過,是大富大貴兒孫滿堂的金命。仔細溫養著,慢慢調理自然就好了。”

錦書聽她循循善誘,慈祥體貼得像自己嫡親的祖母一樣,隻忍了淚道:“老祖宗別擔心奴才,奴才省得。近來天天的按方子吃藥,自己覺得好些了,單看下個月怎麼樣。”

太皇太後點頭道:“那就好。你主子不容易,你要多體恤些個。”說罷讓春榮拿氈子來裹著,對錦書說,“你去吧,這傷風難熬,鼻涕眼淚一把的。你在這兒時候長了,沒的過著病氣兒。”

錦書道是,起來蹲了安退到了殿外。

崔貴祥一直候在門上,見她出來了上來打千兒,打量了她一眼,和煦道:“小主兒氣色好。上回您打發人送來的熊膽我收著了,奴才造化大,難為小主兒這樣記掛著。”

錦書顧忌著廊子上有人,不好過於親熱了,便笑道:“這是我的心意,諳達先用著,回頭用完了我再想法子。”

崔貴祥擺了擺手,“這味藥傷陰德的,一頭熊瞎子一個膽,您送來的兩瓶就有二三十個,為奴才一個閹人害了那麼多條命,奴才心裏不安。奴才隻要知道您好好的,比吃補藥還受用。”又謙恭道,“小主兒,如今天熱,天也變得快,前一陣兒晴空萬裏,腳跟一轉,說不定就不是這麼個事了。您要仔細,多留意別受涼才好。”

錦書聽得出他話裏的深意,一徑的頷首,“謝謝諳達,我都記住了。諳達隻管放心吧,我知道避風口兒。”

崔貴祥和樂一笑,“萬事都看開,不急不躁徐徐作養,奴才瞧小主兒是天下第一等的有福之人。”

錦書應了,閑話幾句便辭出來。鹹若館就在慈寧門斜對麵,太子兜個圈子不過是做幌子,其實垂花門過去相距隻有幾步之遙。

她攜了脆脆進園子,入抱廈,遠遠已經看見“壽國香台”匾下昂首佇立的身影,轉了臉囑咐脆脆道:“你在前頭觀音亭等我,我和他說幾句話就來。”

脆脆不安的拉她衣襟,“這是天大的事兒,叫萬歲爺知道可是剝皮的死罪,您好歹留神。”

錦書點頭,“我心裏有數,你替我瞧著點兒,去吧。”

脆脆一步三回頭地走了,她斂神上了台階,那邊太子快步迎了上來——

“錦書!”那張年輕俊秀的臉上溢滿了笑,伸手來牽她,嗔道,“怎麼用了這早晚?叫我好等!”

錦書不動聲色避開了,虛應道:“對不住了,老祖宗叫吃甜碗子,一時耽擱了。”

太子微蹙了蹙眉,幹幹將手收回去,側目道:“你同我愈加生份兒了,真叫我心裏好難過。還和以前一樣多好,就算是罵我兩句,也好過這樣的見外。”

錦書看著他,金頂金冠,寶相莊嚴,卻生疏得完全像個陌生人。她緩緩搖頭,“不是見外,如今身份不同,我是你皇父的嬪妃,咱們該當是有禮有節的。”

太子一哂,“別說這話,咱們祈人不在乎那些個,乾坤一轉,我照樣兒的抬舉你做正宮娘娘。”

錦書沒想到他自己居然就承認了,驚駭失措下慌道:“你當真是瘋魔了!這樣大逆不道的話虧你說得出口!我今兒見你是有話和你說,上回在養心殿裏沒交代明白,大約是讓你誤會了……你往後別為我做什麼了,咱們以前那段是我糊塗,辜負了你。我如今跟著萬歲爺是心甘情願的,你撒手吧,你有錦繡的前程,萬事多考量,千萬別縱著性子來。今生咱們注定是無緣的,別揪在這上頭,情字誤人終身,你是大智大慧辦大事的,怎麼還要我來提點?”

太子怔怔的,臉上似癲似狂,啞著嗓子道:“你別和我說那些大道理,我每天活在煉獄裏,你有多痛苦,我感同身受!別說你心甘情願,你原本該是我的太子妃,卻叫皇上搶走了,奪妻之恨深入骨髓,我幾時都不能忘!”

錦書頗感乏力,他們父子用情那樣深,愛一個人都是打從心底裏的,舍生忘死不可逆轉。她焦急起來,那話她思量了一整夜,說出來容易,隻怕傷他太深。本想迂回些,他竟是個認死理的!

“太子爺,我過得不苦,是真的。”她橫下一條心,慢條斯理道,“頭前兒我也恨他來著,可後來慢慢變了,我願意跟著他,不為別的,就為了……為了我心裏有他,我愛他。”

太子愕在那裏,嘴唇緊緊抿著,像是費盡了全身的力氣去克製,直忍得肩頭瑟瑟打顫,半晌轉過身,語調似乎又平靜了下來,隻道:“你是哄我呢!聽話頭子我的事兒你都知道了,我也不瞞你,你最善性兒的,是不舍得我拿性命去搏,是不是?”他輕淺一笑,“你別怕,衝出來,就是咱們的天下。往後宇文和慕容並駕齊驅,我的就是你的,用不著再去瞧誰的臉色,這樣多好!我再不叫人欺負你了,你不知道,那天我原本是趕在皇父之前到泰陵的,要不是馮祿硬拉著我,我一定闖進去殺了他!”他眼圈泛紅,咬著槽牙顫聲兒說,“我那樣敬愛他,一舉一動以他為楷模,他幹的是什麼事兒?明知道我非你不娶,他還狠著心的搶走了你!他哪裏有半點為君為父的做派?簡直就是強盜!”

錦書瞧他痛徹心扉的模樣,當真是難過得無以複加。隻是這樣一直的誤會下去,到最後不知會演變成什麼結局。

她哀立在金漆毗廬帽大佛龕下,沒法子靠近他,不能安撫,隻剩一條道兒能走。他如今是痰迷了心竅,沒有當頭的棒喝喚不醒他,再不能拖泥帶水了,這麼下去非害死他不可,趁著事情還沒壞到那地步,求他回頭,或者還有一線生機。

“這話我原不想說的,可既然到了這一步,再叫你錯下去,就是我的罪業。”她轉臉看著梁檁上的龍鳳和璽彩畫,聲音沉得如一泓水,“我沒有愛過你!我以為自己時時清明,知道自己想什麼,要什麼,可原來我並不了解自己。你把我從掖庭搭救出來,我謝謝你!興許是咱們都太年輕,有時候並不如想象當中那麼聰明,我瞧見你,就像瞧見我們十六爺一樣兒的,對你隻有姐弟的情分,沒有其他……太子爺,我對不住你,我願意廝守終身的人不是你……”她困難地吸了口氣,“是萬歲爺!”

太子臉色倏地煞白,“你說什麼?錦書,咱們不開玩笑成麼?你想要我的命麼?”

她捂臉抽噎起來,“我也不明白自己是中了什麼魔怔,明知道他是仇人,偏要愛上他……你別這樣,我不值得你為我費心了,我是個自私的人,你往後好好的,就當我死了,別再記掛我了。”

太子跌坐下來,麵如死灰,喃喃道:“哪裏出了岔子?不應該是這樣的。”他突然縱身而起,急切道,“你是怕我成不了事,怕我涉險才有意這樣說的,是不是?錦書,你別……你明明很不快活,做什麼還要強撐著?你別怕,我有萬全的準備,等下月初九皇上往地壇祭地,我就封宮奪政,定然是萬無一失的。”

錦書搖頭,太子閱曆畢竟尚淺,他在這裏做著春秋大夢,皇帝那頭早就察覺了。皇帝是什麼人?廟堂裏韜光養晦十來年,眼皮子底下出了幺蛾子,絕沒有放任自流的道理。

“這事兒好歹作罷,你連一成的希望都沒有,萬歲爺已經知道了,要出大事了。”錦書道,“我今兒急著見你就是要和你說這個,你快醒醒神兒,去和萬歲爺告個罪,他舐犢情深,或者就原諒你了。”

太子耳裏轟然作響,三魂七魄霎時都驚移了位。已經知道了?哪裏露了馬腳?是三旗下的包衣奴才?還是國舅勒泰?難道是豫親王臨陣倒戈了?他詫異莫名,腦子裏混成了一盆糨糊,“完了”兩個字電光火石的一閃,再也想不出別的來了。

他僵著脖子轉過臉瞧她,“你跟我走吧,我不要這江山了,咱們找個山明水秀的地方隱居起來,隻要你點個頭,旁的我來安排。”

“來不及了。”忽而一聲斷喝,要震碎人的心肝似的。皇帝從門上進來,趾高氣揚的背著手,身後是達春率領的護軍,一個個手按刀鞘,釘子樣的守立在抱廈門廊的兩腋。

“東籬,你好大的心氣兒,太子做久了,想嚐嚐太和殿上升座的味道了?”皇帝看著他,眼神陰鷙,“果然是朕的好兒子!你還想奪位弑父?”

太子悚然,方知大勢已去,垂手淒楚望著錦書,眼裏有盈盈的淚。

果然是遲了,她不愛他,就算得了天下又待如何?皇父咄咄逼人,這樣也好,他灰心到了極致也倦了,論個死罪就超脫了。隻是錦書……他忍不住落下淚來。那樣的珍惜她,到最後她愛的竟是皇父。

“兒子罪無可恕,隻求速死。”太子頹然跪下叩頭,“請皇父保重聖躬,兒子大不孝,今生報答不了父親生恩,來世變牛做馬侍奉左右。兒子死不足惜,求父親善待錦書,兒子……黃泉之下也能瞑目。”

錦書又驚又懼,萬萬沒想到皇帝下了套子讓他們鑽。他是鐵了心要處置太子了,可憐太子到這時候還為她求情,這片深情要怎麼償還他才好?

她擋在太子身前一徑磕頭,哽咽得語不成調,“求主子法外開恩……”

皇帝此時才如夢方醒,她是愛他的,一字一句說得清清楚楚。可他麵對著長跪的兒子,卻怎麼都歡喜不起來。

他緩緩踱到圈椅前坐下,滿臉的肅容,“法不容情,太子禍亂社稷,若不處置,朕如何對天下百姓交代?”

“太子爺尚未有所作為啊,您網開一麵吧!”錦書膝行兩步磕頭,“一切因奴才而起,奴才是罪魁禍首,萬歲爺要處置便處置奴才,請對太子從輕發落,奴才求求您了。”

事到如今,太子倒不可恨了,皇帝站在勝利者的角度上憐憫地看著他,錯都錯在太過癡情,宇文家的男人為情生為情死,這是宿命。

“你先起來。”皇帝伸手去扶錦書,“朕自有考量,你先回毓慶宮,朕回頭去瞧你。”

她搖頭,“我不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