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時抱廈外頭太監拔尖了嗓子通報,“太後老佛爺到!皇後主子到! ”
聲音甫落,皇後已經提著袍子進來了,發髻微散,荊釵淩亂,臉上早失了人色,踉踉蹌蹌撲過去把太子摟在懷裏,哭道:“我的兒,你為什麼不聽額涅 的話,鬧得如今這樣好看相麼?你舅舅已經……你父親眼裏誰都沒有了,隻有那狐狸精!為了她六親不認,你做什麼要捅那灰窩子!你這糊塗孩子!”
皇帝心裏恨出了血,也不向太後行禮了,指著皇後道:“你安生給朕閉嘴!你不吱聲還罷了,惹朕發了躁,頭一個把你宰了!東籬怎麼到了這一步?倘或你是個好的,言傳身教,他會目無綱紀,要造他老子的反?朕好恨,這十幾年的心血付諸東流,你當朕是好過的麼?”
“還不是為她!你是油脂蒙了竅,叫這禍害弄得五迷六道,怨誰?”皇後以往的雍容典雅不見了,憤恨全然不能自勝,噎著氣道,“你是皇帝,沒有人敢駁你的口,今兒當著額涅的麵兒,我就來好好辯一辯這個理!你是天子尊榮,乾坤法度都在你,可你做了些什麼?你搶兒子的心上人,在泰陵裏做下的事兒,我不說,天理也羞得死你!你趁早兒到佛前念經懺悔,是正經!”
皇帝又是厭惡又是氣憤,冷笑起來,“所以你就勾結外戚妄圖謀反?你不念夫妻之情要置朕於死地,興風作浪機關算盡,你那奶媽子把你幹的那些事都招供出來了,交通外臣不論,那塊表怎麼到了太子身上?還不是你指使內務府四春下的手!”他無比鬱悶地在地心轉圈,高聲道,“東籬糊塗,你更是個裹亂的好手,自作聰明,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到了這會子怎麼樣?你且給朕消停些吧,牽五搭六的不是英雄作為。朕能立你,自然也能廢了你!”
皇後眼裏噙著淚,強忍著不叫落下來,哆嗦著嘴唇道:“你要廢便廢,我這皇後還不如一根草——擋了你們的道兒,你早就苦於尋不著錯處開發我,這下好,我給你的心肝寶貝騰位置,叫我和我們哥兒在一起,要下地獄我們娘倆一道去!”
皇帝轉臉看錦書,她怯懦的縮在一角,像個做錯了事的孩子。他心裏劇痛,脫口道:“不勞你費心,等朕處置了你,皇後的座兒除了她,也沒旁人能坐!”
錦書目瞪口呆,惶然立著無所適從。
一直緘默旁聽的皇太後拍案怒道:“皇帝,祖宗家法,你可還記得?我聽到這會子,也不想管你們那些汙糟貓的事兒,隻一點,你要法辦太子,總要斷個出處。她 ……”皇太後臉拉得老長,斜眼乜著錦書道,“今兒非殺不可!她是前朝餘孽,安安分分的,我隻當沒她這個人,還能眼不見為淨,偏她作亂,挑唆你們父子之情。隻怪我前頭手太軟,早辦了,就沒有今天的亂子了。到了現下,你竟還想立她為後,莫非還要和慕容家平分天下不成?妖孽魘得你們爺倆反目,不殺不足以平人心!”
皇後咬牙切齒地笑道:“額涅,您最聖明,快些打發人勒死她! ”
太後原本就和姓慕容的有芥蒂,合德帝姬 搶走她的丈夫,如今慕容錦書禍害她的孫子,蒙蔽她的兒子。慕容家的女人就像個噩夢似的揮之不去,要擺脫,就隻有斬草除根!
太後臉上青一塊白一塊的恐怖至極,揚聲道:“孫獻忠,傳我的懿旨,讓內務府備東西送到毓慶宮去。”
壽安宮孫總管噤若寒蟬,發瘟似的左右覷,應也不是,不應也不是。
太後一眼橫過來,“去,這事我說了算!”
皇帝將錦書護在身後,冷聲對達春道:“沒有上諭,誰敢擅自出鹹若館,就給朕把他的腿砍下來!”
護軍們齊聲應嗻,“噌”地刀把子脫了鞘,把孫太監嚇得就地跪倒,趴在地上連頭都不敢抬一下。
太後頗意外地看著皇帝,他向來極孝順,從沒有過違逆母親意思的時候。現在倒好,什麼麵子裏子,全然不顧了,竟還打算拔刀相向。
“好,真是我的好兒子!你就是這樣為君為帝的?你皇考在地下也不得安穩!”太後氣得打顫,“你舍不得她,倒舍得自己的親生骨肉!”
太子爬過去抱住皇太後的腿,哀求道:“皇祖母,您別遷怒錦書,孫兒起事不是為她……是孫兒利欲熏心,不耐煩當太子。孫兒……想當那統禦華夏,撫有萬方的第一人。”
皇太後喟然一歎,在他肩上捶了一把道:“你也是個不長進的,到了這時候還護著她。她害死你了,我的哥兒呀!”
少不得又是揉心揉肺的抱頭痛哭,皇帝腦中一片迷亂混沌,原本妒忌發作,來鹹若館之前是抱定了決心要殺太子的,可在耳房裏聽了錦書那席話,赫然發現太子壓根兒夠不上威脅。謀反雖是大逆不道,卻也不是隻有一條死路可走。太後和皇後不鬧,他也不忍心真叫太子人頭落地。
錦書在一旁抹淚道:“萬歲爺,您要心疼奴才,就開開恩。”她的聲音漸次低下去,“奴才知道後宮不得幹政,您要叫奴才下半輩子好過,就饒了太子爺吧,他……太可憐了。”
她楚楚望太子,嘴唇微顫著,耗得幾乎油盡燈枯的悲慘模樣。皇帝怕她太過傷情,安撫道:“你別操心那些,隻管將養你的,這件事兒我自會料理。”
皇後回頭,嘴角浮起嘲弄的笑意,“慕容錦書,你喝夠了東籬的血,轉臉就賣 乖了?你且別得意兒,告訴你,要不是你長了一張和你姑爸肖似的臉,皇帝能瞧上你?你還不知道吧,你的萬歲爺,他擎小就戀他嫡母,這茬兒他和你說過沒有?我料著是沒有,因為他那點子心思太不堪,他沒臉同你說!”
屋裏的人懼怔住了,皇帝驚得魂飛魄散,埋了十幾年的秘密猛地被人揭開了,那種鮮血淋漓的痛讓人窒息。他傻子一樣呆站在那裏,緊緊攥著拳頭,直攥出滿手的汗來。
“皇後,你犯了痰氣麼?混說什麼!”太後斷喝,自打她嫁進宇文家,這事就一直瞞到現在,果然生出反心的人養不熟了,挖空心思打聽來這些陳年舊事,放在手上成了最狠毒的武器。皇後向來聰明,如今敗北了,失心瘋了似的,口不擇言成這樣。這會子觸怒皇帝能落什麼好兒,真想拖著太子下地獄去嗎!
錦書低下頭去,極力隱忍著,心卻被撕碎了一般。他對她那樣好,隻是拿她做替身嗎?看著她,想的是別人……她這些時候的喜怒都是白費,曆盡磨難,得來的幸福不屬於她,她淪為了跳梁小醜。什麼都沒了,她輕輕搖頭,活著做什麼?寧肯去死,也好過被他這樣踐踏。
皇帝生出不祥的預感來,她的神氣令他恐懼,他抓住她的手,“錦書,不是這樣的,你聽我說。”
她掙脫出來,“什麼都別說,奴才知道。”她強自笑了笑,這皇後讓人深惡痛絕,死到臨頭還是鐵齒鋼牙,自己得不著善終,也不叫別人好過。她不能讓她如意,再苦也要咽下去!
“多謝皇後主子提點。”錦書衝皇後蹲了蹲福,眼裏是冷冽的光,“智者審時度勢,奴才要是您,這會子有氣力就多求求萬歲爺。”她轉眼看太子,“太子爺正在生死攸關的檔口,您和萬歲爺置氣,就是把太子爺往死路上推。您真打算破罐子破摔了嗎?”
太子別過臉,說不盡的絕望痛苦,她如今對他隻有同情,他自以為能勝過皇父的地方也湮滅了,他窮得一文不名,活著也是枉然,活著也是受罪。
他衝著高高在上的父親深深俯首,“請皇父秉公執法,兒子罪孽深重,不孝不善,再也沒臉苟活,請皇父賜死。”
皇後猛然回過神來,麵上有了怯色,“皇上,您不瞧咱們十幾年的夫妻之情,也請瞧著東籬是您的骨血,他小時候,您有多疼愛他啊!”
不念父子情,個至於等到這時候?東籬再可恨,也不及皇後的億兆分之一,她殺人不見血,就衝她剛才那句話,足以把她剮成個骷髏架子了。皇帝涼薄的直視她,“朕可以留太子性命,隻是再不能在廟堂立足了。黜太子位,著即搬離東宮,上羊房夾道裏自省去吧!至於皇後你,你自絕於朕,朕成全你,你回去,等著朕的廢後召書吧。”
皇後苦笑,這樣的結果已是特赦了,她一敗塗地,再無所求,枕邊人無情,早在十年前就知道了。
悵然一歎,半晌吊線木偶一樣,機械的麵朝皇帝跪下,叩首如儀,“聖明燭照,奴才高氏,謝恩。”
鹹若館門前甬道上莊親王匆匆而來,他向皇太後打千兒請安,看見青磚地上跪著的皇後和太子,抑製不住的彎下了嘴角。
“皇兄……”他眼瞼低垂,拱手道,“宮門上的事均辦妥了,悄沒聲的,誰也沒驚動。東籬……”他木著臉,深沉歎息,“您是怎麼處置的?”
皇帝尚未開口,太子啞著聲兒道:“皇上明鑒,兒子不願鎖在那四方天下虛度日子,兒子求您準兒子剃度出家,從今隱姓埋名常伴古佛,日夜替皇父祈福,贖這一身肮髒罪業。”
莊親王愣在那裏,鼻子不由一酸紅了眼眶子。真就到了這田地,他幾次三番,費著勁兒拐彎抹角的提點他,他是吃了稱坨,或者是鬼迷了心竅,壓根兒的不兜搭他。這下走到了末路,好好的金枝玉葉,要圈禁,要剃度出家做和尚,可憐他才十五歲,這樣大好的年華啊!
“不成!”太後蹣跚著上前攬太子在懷裏,一瞬蒼老了似的,頸上的伽楠念珠顫動著,眼淚簌簌打在太子肩上,“你素來不愛吃齋念佛,對著佛經就嚷頭疼,真要是皈依了,你叫我們心裏怎麼割舍得下?你一個爺們兒家,什麼想不開的?虧得也辦案子做旗主,喪魂落魄的,膿包樣兒叫人輕賤。就是關在羊房夾道裏,將來好歹還有出頭的機會,若是入了空門,你這一生可就毀了,我的心肝肉啊!”
太子嘴角輕輕抽搐,想再看錦書一眼,終究是克製住了。再多的留戀都無用了,不是你的,拚盡了全力也留不住。
“請皇父準了兒子吧,兒子……生無可戀,隻求心安。”太子的額頭重重磕在青磚上,“您不答應兒子,兒子唯有自裁了。”
皇帝喃喃道:“你這樣的身份,哪個廟宇敢收留你?”頓了頓,空乏地揮了揮手,“長亭,這事兒朕撂開手了,你去辦吧,好歹……體麵要緊。”
莊親王躬身道嗻,皇後卻發起躁來,隔開左右的隨侍去拉太子的披領,揉麵團似的來回推搡,號哭道:“湛兒,你快些清醒吧,為這女人葬送一輩子,你值不值?你才多大的年紀,往後幾十年怎麼活?”
太子淒惶道:“額涅 ,兒子的人生已經結束了。兒子和您說過,情願去死,也不要被囚禁著。眼下當真到了這關口,皇父仁慈,還有兒子挑選的餘地,您別替兒子擔憂,找個深山古刹修行,兒子參禪悟道,就能重活一遍。”
皇後和天底下所有母親是一樣的,兒子是身上掉下來的肉,疼到骨髓裏去,凝結了畢生的心血,比自己的性命還重要。原本的掌上珠、忘憂草,如今混到了這一步,心裏嫉恨著都是錦書鬧出來的禍事,哪裏還能按捺得住,發了瘋般的撲上去要抓人,口裏狂亂喊道:“狐狸精,喪門星,你好狠的手段!”
滿屋子的人都目瞪口呆,皇帝護著錦書往後退,達春手下的禁軍潮水樣的湧上來“救駕”,懾於皇後平日的榮寵尊貴,誰也不敢動手,隻把她團團的圍住了。皇後隔著幾個人頭幹看著錦書躲在皇帝身後,抓不著打不到,又恨又惱急火攻心,竟眼前一黑癱軟了下來。
太子撲過去抱起母親痛哭流涕,錦書經曆了這樣變故,早已身心俱疲,軟軟靠在 脆脆身上隻顧抽泣流淚。
皇帝揚了揚下顎,對皇後宮裏的宮女道:“扶你們主子娘娘回去,傳太醫院的人過去瞧瞧。”
眾人應是,七手八腳把皇後攙出了鹹若館。
“臣弟告退。”莊親王衝皇帝甩袖打千兒,轉過臉兒對達春道,“護送東籬 出去吧,往神武門上派輛車候著。”
太子轉身朝鹹若館門前去,走了兩步突又頓住了。再看一眼,最後一眼,今生今世再沒有相見的機會了。他回頭瞥了瞥,錦書淚眼朦朧地拿帕子捂著嘴,跨前兩步,似乎還有話說,卻叫皇帝拉住了圈進懷裏。皇帝偉岸,背過身去,山一樣地把她擋得嚴嚴實實。
太子惻然一笑,長籲一口氣,旋身出了門廊,挺直了脊背,在護軍簇擁下沿石路逶迤去了。
一時人都散盡了,偌大的亭館殿宇裏隻剩皇帝和錦書主仆。
皇帝頹唐靠在佛龕下,隻覺乏累到了極致,好好的一家子成了一盤散沙,他的第一子,就那麼毀了。想起他才出世那會兒,自己怎麼盡著心的寵溺教誨,紅糖拌著米粥怎麼一口一口的喂養,每每軍中回來,頭件事就是去瞧他,點點滴滴的積累起的父子情義,一瞬間就分崩離析了。
罷了,是父子緣盡了,多想也無益。至少還有錦書,她還在,已經是最大的安慰了。他長歎一口氣,猛又一凜,才從這頭脫離出來,立刻又陷入另一種恐慌。
皇帝栗然抬起眼,她穿著翠綠描金敞衣,鬆垮的腰身,愈加顯得消瘦無依。凝眉望著他,臉上沒有喜怒,眸子黑白分明,目光冷冽,像是在看待一個陌生人。
皇帝最害怕她這樣的神情兒,把他隔在她的世界之外,比洱海裏的水更涼薄,雖清澈透明,卻是徹骨的寒冷。
皇後說的那些話,她是極在意的,她沒法子原諒他,幾重的打擊疊加起來,她已經不堪重負了。
皇帝邁前一步,勉強揚起笑臉,“錦書,我陪你回宮去……”
她退後一步搖頭,“我不想再看見你,往後你別上我宮裏來了。”她倚在脆脆肩頭,低聲道,“咱們回去吧!”
皇帝搶先一步攔住了她們的去路,哀聲道:“你別聽皇後那些昏話,她是瘋了,朕沒有……”
她眼裏有瀅然的淚,襯著頭頂的海墁花卉藻井,臉色清白得叫人心驚。
“你一直都在戲弄我,你到底要作踐我到什麼時候?我那樣的……”愛你,再也說不出口了。勇氣分分毫毫的流失,她日夜積攢的相思,現在想來就像個笑話。他一直在隔壁,她那番心裏話他都聽見了!她捂著眼睛,隻覺丟盡了臉麵,甚至羞愧得想一死了之。她負了父母兄弟,拋開了國仇家恨,為他淪為不忠不孝的罪人,隻為報答他至死不渝的深情,誰知道老天竟和她開了個玩笑。她是透明的,他透過她的軀殼,看見的是另一個靈魂,她的姑姑才是他最愛的人。
“你給我一個機會,聽我說。”皇帝的五髒六腑絞痛起來,挺拔的身姿再也站不直了,他微躬下了腰,仿佛這樣才能減輕疼痛。脊梁抵在供案一側的立柱上,藏傳佛教繁複的凸雕花紋硌得背生疼,他吃力的喘口氣,生怕惹她生氣不敢靠近,隻低微道,“你和皇考皇貴妃不同,即使我一開始混淆,到後來也能區分得清……她是母親,你才是朕摯愛的。朕對你的心天地可表,你怎麼為了旁人挑撥的話和我使小性兒,傷了我們恩愛夫妻的情分。”
錦書冷笑道:“誰和你是恩愛夫妻?奴才微末之人,不敢高攀主子爺您。趁早別說這些,您說得乏累,我聽著也別扭。”她蹲了蹲身子,“奴才這會子要去吃藥禮佛,想是這輩子都出不得毓慶宮了,萬歲爺把奴才的宮門封了吧,請內務府另給我身邊的人派差事,別耽誤了他們的前程。”
說罷再也不理會他滿麵愁容,叫脆脆攙扶著朝長信門上去了。
這回怕是陽壽到頭了,她自己心裏知道。太子為了她弄得這般田地,她害了一個儲君不算,還搭上一個國母。皇太後咬著牙的要辦她,太皇太後在病中八成是還不知道,要是聽說了緣故,親疏遠近一比對,橫豎也饒不了她。自己在這宮裏成了公敵,哪裏還有她活命的餘地?
她腳下踏空著,木木的沿著青石路往南行。太陽明晃晃的,穿過碧色幽深的林木照下來,滿地斑駁的光點。頭上是蟬鳴鳥叫,身旁是水榭溪流,風景如畫間,她卻是再無心賞看了,頭上身上出了薄薄的虛汗,四肢也沒了氣力,要不是有脆脆在,連皇帝的視線也走不出去。
脆脆眼看她支持不住了,扶她在涼亭裏的石凳子上坐下,抽出帕子來給她掖汗,帶著哭腔地說道:“主子別急,奴才沒念過書,卻聽說過‘柳暗花明又一村’。萬歲爺才剛也說了,他心裏最待見的是您,他還要冊封您做皇後呢,您怕什麼?那些個陳穀子爛芝麻的事兒,誰還當個真?敦敬皇貴妃過去也有時候了,萬歲爺那會兒年輕,心裏暗生了愛慕或者是有的,少年不醒事兒,怎麼及得上眼下的全心全意?您快看開些兒,別叫奴才們擔心。”
錦書笑得涼白開樣兒的淡,沒有愛過的人不知道裏頭的乾坤。她先頭還自信滿滿,轉瞬就尷尬透頂,像被人打了耳光似的難受。世上能有什麼比這更叫人喪氣的事呢?她以往不緊不慢待人的那份溫存早就化作了冰,也懶得說話,扭頭隻看著池上盛放的荷花出神——
春光正好,白色的蓮,紅色的荷,亭亭玉立,清香遠溢。一隻銀翼的水鳥“唧”地聲震翅掠過,帶出池麵上的一圈漣漪,逐漸向四圍擴散,引得荷莖款款搖擺,風一吹,便消弭無形了。
脆脆枯著眉頭無奈地垂下嘴角,回身招呼花園裏當值的蘇拉太監上毓慶宮要肩輿,自己貼身隨侍著錦書,半晌也尋不出安慰的話來開解。這檔口她大約是什麼都聽不進去的,自己再聒噪,倒愈發惹她心煩,回頭發狠攆人怎麼好!
兩下裏隻是沉默,蟈蟈兒那頭不含糊,竹篾的二人抬輦轉瞬就到了。錦書定了心神上輦,斜倚在把手上發怔,腦子裏千頭萬緒理不出所以然來,索性閉了眼什麼都不去想,越想越自苦,悶頭紮進死胡同裏,哪裏還有出來的時候。
進惇本殿,迎頭遇上了搖扇納涼的容嬪,想來是收著了慈寧宮花園裏的消息,看見她回來頗為驚訝,直勾勾地傻瞧了半天,漸漸臉上不是顏色起來。乜了身邊的嬤嬤一眼,那蔡嬤嬤訕訕笑道:“謹主子,您怎麼回來了?”
聽這話頭子,似乎覺得她應該是賜死回不來的,她一入毓慶宮,踏上了人家地頭的感覺。
錦書這會子沒有好興致,用不上身邊的人駁斥,張嘴就回道:“我的寢宮,怎麼不該回來?叫我挪地方也得有上諭,我自個兒可做不了主。”說著繞過她們朝後頭的毓慶宮正殿去。
那蔡嬤嬤掩著嘴說:“也虧她有臉,要是我,臊也得臊死!整個兒一個掃把星,誰搭理她誰就遭殃。”
那嗓門兒著實太大,錦書一字不落的全進了耳朵裏。腳下停住了猛轉身,咬牙笑道:“我正是心火旺的時候兒,嬤嬤犯上作亂,這回可是撞到槍口上來了。”偏頭對蟈蟈兒吩咐,“今兒我要整頓宮務,叫門上太監進來,傳杖,好好給這刁奴鬆鬆筋骨!”
蟈蟈兒暢快哎了一聲,撒著歡的上中路上朝門上喊話,“外頭的聽著,主子發話兒了,給容嬪娘娘身邊蔡嬤嬤鬆筋骨嘍!”
毓慶宮的蘇拉太監和管事太監是皇帝專門挑了撥給錦書的,起頭跟的主子是錦書,一條心到底認準了人,誰把個不得寵的容嬪放在眼裏?加之這蔡嬤嬤平素吆五喝六,對誰都沒有客氣臉子,下頭的人早恨得牙根癢癢了。如今正經主子一發話,橫豎是得著了金牌令箭,齊聲應嗻,喜興兒得像是村頭上準備看大戲,亂哄哄抬春凳、扛笞杖、套牛筋,一溜浩浩蕩蕩往園子裏來。
容嬪大驚,沒想到她非但沒有給打擊得一蹶不振,反倒助漲起氣焰來了。她是主位,又是皇帝心尖上的人,要是發起狠來,誰奈何得了她?自己心裏委屈,啞巴虧吃了沒處說去。昨夜翻牌子光記檔沒臨幸,到現在還是清清白白的身子。她好麵子,連貼身嬤嬤都沒告訴,臉上強笑心裏比黃連還苦。真恨她,又對她束手無策,她要打她的奶媽,她怎麼辦?
“謹姐姐,嬤嬤上了年紀經不住,您這是要她的命麼?”容嬪橫下心,上前一步道,“打狗要看主人,請姐姐好歹瞧著我。”
這會子不是柔弱可欺的樣子了,眼裏噙著寒光,真有那麼幾分狠戾的做派。錦書悠然一笑,這才是真本色呢!
“妹妹這話說岔了,不是我不讓你麵子,是這賤奴太可恨!她這回能當著我的臉罵我,下回就敢打我嘴巴子。妹妹拿她奶奶神一樣的敬,越性兒把她縱得沒了邊。既這麼,我不嫌麻煩,就替妹妹管教管教,也讓她知道什麼是規矩體統。”錦書頗有點衙門堂官兒升堂的架勢,對左右一喝,“來呀,給我拿下!”
“嗻。”太監們聲勢如虹,錚錚彈著手裏的絞股牛筋就要上去拿人。
蔡嬤嬤殺雞似的叫喚起來,“你們敢!容嬪娘娘是冊封的女官,你們眼裏也忒沒人了!”
太監管事邱八嗤地一笑,“謹主子是咱們正路主子,咱們是主子的狗,叫咬誰就咬誰。這裏少不得得罪容主子了,回頭賠罪也不遲。嬤嬤麻利兒自己趴上去,別叫咱們費功夫,太監手黑,別不留神掰折了您的胳膊。”
蔡嬤嬤此時方有了懼意,隻是以往作威作福慣了,一時舍不下臉告饒,拽著容嬪袖子道:“咱們主子也是得了聖眷的,不是上不來台麵的賤籍,你們反了天了!”
有沒有聖眷真是天知地知,錦書算善性的,不說破,隻看著容嬪漲紅了臉。真正觸怒她的是“賤籍”兩個字,原本蔡嬤嬤服個軟,她也不是得理不讓人的,偏她死鴨子嘴硬,往她心火上澆油。
她看了蟈蟈兒一眼,蟈蟈兒是最醒事的,瞧見主子授了意,指著罵道:“瞎了狗眼的老貨,我們主子出身顯赫,後宮嬪妃哪個及她分毫?你敢口出狂言,等回明了萬歲爺,活剝了你的皮!邱八,你還等什麼?”
邱八獰笑道:“給臉不要臉!”就要飛撲上去。
容嬪把蔡嬤嬤攔在身後,挺腰子冷聲道:“你們別欺人太甚,誰要動嬤嬤,先撂倒了我。”
好一陣的雞飛狗跳,容嬪手底下太監宮女也撩袍擼袖子的上躥下跳準備開戰,眼看一出全武行要開鑼,前星門上進來的梅嬪“喲”了聲,回頭對寶楹笑道,“咱們來得巧,趕上一出《武家坡》哪!”
寶楹欠身應個是,視線在人群中搜尋錦書,看見她安然在台階下站著,似乎長長舒了口氣。
梅嬪是貴嬪,位份在嬪一級中是最高的。大英內廷有規製,嬪是四品女官,妃為三品,貴嬪是從三品,隻略次於四妃,她一出麵,自然是鎮得住眾人的。
錦書和容嬪皆上前肅了肅,錦書微吊了吊嘴角,“梅姐姐今兒得空上咱們這兒來逛?”轉臉看寶楹一眼,抿嘴笑道,“姐姐也來了?”
梅嬪不是個愛擺譜的人,招了蟈蟈兒來問了子醜寅卯,沉吟片刻方道:“這事兒我知道了,既然不是謹妹妹和容妹妹鬧生份兒,也算不得宮闈不修。依著我,蔡嬤嬤說話忒不知道輕重,主子的閑話是做奴才的能隨意議論的嗎?這頓板子是逃不掉的,隻是請謹妹妹給我三分薄麵兒,從輕發落就是了。”梅嬪笑著攜起容嬪的手,“妹妹別往心裏去,宮規森嚴,這也是不得已。要按罪論處,嬤嬤犯的是拔舌頭的重罪,往上頭報,過敬事房慎刑司,那就是有去無回的了。妹妹權衡權衡,各讓一步的好,一個宮裏住著的,何必為下頭人傷了和氣呢。”
容嬪執拗的別過臉,“嬤嬤奶大我,我不能叫人打她,打她就是打我。”
梅嬪一聽,對容嬪的印象就剩下“不識大體”四個字了。虧她爹是大學士,還是大家子出身,什麼風轉什麼舵都不知道,皇後還說她聰慧過人,真是活打了嘴!
“既這麼,算我多事了。”梅嬪彌勒佛似的脾氣也有點搓火了,踅身對錦書道,“你打發人往敬事房報吧,該殺該剮,讓慎刑司來人帶北五所辦去。”
蔡嬤嬤一看事情鬧大了,忙不迭跪在錦書麵前磕頭,眼淚一把鼻涕一把的求饒,“謹主子您息怒,是奴才嘴賤惡心著您了,奴才錯了,奴才自己掌嘴。”說著啪啪的左右開弓,邊打邊道:“叫你滿嘴胡謅,叫你滿嘴噴糞……謹主子您大人大量行行好,奴才經不起杖刑,奴才還要留著性命服侍我們容主子。奴才不在了,我們主子就落了單了,再沒人疼沒人愛了……”
容嬪也在一旁哭天抹淚的,錦書恍惚想起剛才鹹若館裏的事,隻覺看夠了生離死別的殘酷,再不願經曆這樣摧肝瀝膽的悲慟,轉過身去歎息道:“罷了,得饒人處且饒人吧,誰都有走窄的時候。”又對容嬪道,“妹妹,往後這一明兩暗就讓給你,我搬到後頭繼徳堂住去。”
容嬪愣了愣,半天沒拐過彎來。她這是讓出主位了嗎?好好的上屋不住,住到連答應都不派的後身屋裏去,上頭沒論罪,沒廢黜,她倒把自己給流放了。
錦書不理會眾人臉上疑雲,衝梅嬪道:“姐姐上書齋裏坐會子,我有新得的雨後龍井呢,讓人取玉泉山的水來煮茶。”
梅嬪呆呆應了,由蟈蟈兒和春桃引路往繼徳堂去,錦書和寶楹並排走著,欣然笑道:“你來瞧我,我真是高興。我心裏有好些難過事兒沒人可訴,想和你說道說道。”
寶楹抬眼遠眺,碧空如洗,柳條輕拂著,轉眼物是人非,心裏生出感慨來,籲道:“太子爺也落到了這一步……真是命裏注定的劫數。”側目見她淚眼迷蒙,隻道,“你再放不下也沒用,快些抽身出來是正經。你且安穩不了呢,皇後成了沒螯的螃蟹,或者已經不足懼了,後頭皇太後、太皇太後那裏,你怎麼應付才好?”
錦書嗯了聲,“是這話,咱們想到一處去了。”她又笑了笑,“不過今兒你來我這兒,沒得說的,我感念你呢!”
寶楹淡淡一笑,“你這些日子以來在我那裏用了那麼多的心思,我看在眼裏,到底不是鐵石心腸,我也要對得起你的好意兒。”
說著進了繼徳堂,梅嬪上下左右地打量,嘖嘖道:“我以前聽說毓慶宮華貴,還想著後宮大多相仿,從前的阿哥所,無非也就那樣,現在一看,果然內有乾坤。”說著去推明紗月洞窗——
繼徳堂和別的宮殿不同,並不是建在一馬平川的地基上。這裏地勢玲瓏,主殿依勢而建,下頭有清溪橫貫,靠窗靜坐,微風略帶著水氣迎麵撲來,清涼入骨。伴著淙淙水聲,在這入夏的歲月裏,竟是天上人間般的受用了。
錦書請她們在羅漢榻上落座兒,淺笑應道:“這裏在大鄴之前是三妃寢宮,有個很美的名字,叫雲錦宮。”
梅嬪連連點頭,“怪道呢,名副其實!”
眾人正說笑,得勝用條盤托著三個碧玉小盅和茶葉罐子來,身後跟著個小蘇拉,手裏提著銅茶吊。
得勝往杯裏各抓了幾片茶葉,邊注水邊道:“主子們,這玉泉山的水真是輕,能把龍井的色味都調出來呢!奴才聽師傅說,泡茶的水以露水為上,咱們宮裏臨溪有各色花草,等霜降日子奴才帶人去收集露水,到時候再給主子們泡女兒碧螺春茶喝。”
寶楹不多話,端起杯子呷了口,果然是芬芳宜人,和別處的不大一樣。
梅嬪笑著對錦書說:“好伶俐人兒!妹妹從哪裏得的這人精子?好聰明樣式麼!”
錦書抬頭看得勝,臉上雖莞爾,笑意卻未達眼底。順著她的話道:“他是四執庫常四的徒弟,素來都是得人意兒的,眼頭子靈活,又泡了一手的好茶,姐姐喜歡麼?喜歡就送姐姐使吧!”
梅嬪搖頭道:“君子不奪人所好,你身邊的得力人,我怎麼好領回去?不成不成!”
宮廷之中,手底下的奴才就是個物什,想送人,不用內務府撥調,就是主子一句話的事兒。錦書漫不經心的啜茶,對得勝道:“梅主子瞧得起你是你的造化,回頭收拾了往景陽宮去吧。好生侍候著,少不了你的好處。”
得勝的胳膊在袖籠裏微微顫著,晦澀看了看錦書,低下頭去哽聲應了個嗻,即退到一邊侍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