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隻憑芳草(1 / 3)

錦書輕輕吹茶葉沫子,和梅嬪有一搭沒一搭的逗咳嗽。沒家賊引不來暗鬼,毓慶宮裏有點動靜,轉腳就傳到皇帝耳朵裏了,她知道李玉貴供了尊耳報神,她原先疑心是蟈蟈兒,後來幾番試探,才知道問題出在得勝子身上。出了事,橫豎是要尋錯處開革的,既然遇著了梅嬪這樣的契機,隻說送了她使,也成全了皇帝的體麵。

梅嬪沒停留多會兒,宮門上的太監來回,說舅奶奶到了神武門給攔住了,沒有腰牌不叫進園子。

“和楊軍門說了嗎?奉了懿旨進宮陪成安太妃鬥雀牌的。”梅嬪直起身道,“上回不是和他照過麵嗎,怎麼不讓進?”

景仁宮太監回道:“您還不知道楊軍門?一根筋的主兒!頭裏兩回軍機處昆大人忘了帶腰牌還給攔下了呢,天天見麵尚且如此,更別提咱們舅奶奶了!”

梅嬪聽說弟媳婦給擋在貞順門上了,氣不打一處來,“楊樸這死腦子的強驢,除了皇上誰都不認!這麼大熱的天不叫進,春妮子還懷著孩子呢!”越說越急,跺跺腳站了起來,對錦書和寶楹道,“你們倆聊著,我不奉陪了。那兒得去接一接,轉手再送到壽康宮,少不得要摸上兩圈。”

錦書正忌著她在,不好和寶楹敞開了說話,這會兒她說要走,那真是再好不過的了。心裏這麼想,嘴上還要虛頭八腦的抱憾,“真太不湊巧了,我原還囑咐膳房排兩個好菜式留您飯呢!這麼的,就等您得了閑兒再說吧!”

梅嬪抽帕子一甩道:“自己姐妹,還要那些個客套幹什麼。”由宮女扶下了台階,回身對送出門的兩人辭了辭,踩著花盆底施施然地去了。

錦書和寶楹重新坐回殿裏,慢慢喝了兩盞茶,春桃探身問:“主子,怎麼打發了得勝呢?他伺候您的穿戴檔,這差使上短了人,我上敬事房回一聲,讓那兒再撥人過來。”

錦書搖頭道:“不必了,我的穿戴檔和萬歲爺擱在一處,是常四管著的。回頭你帶兩個人上四執庫去,把我平常穿的拿回來,自己在屋子裏料理就是了。”她低頭一歎,“我不想和他有瓜葛了,鬧得苦不堪言,何必呢!”

寶楹撫了撫鬢邊的發,想起皇帝的無情,到現在還是渾身泛著冷的。帝王心,深不可測,貼得近了太危險,前一刻萬千榮寵,轉頭也許就是萬丈深淵。倒不如遠遠敬著的好,冷宮也罷,掖庭也罷,總強似刀尖火心裏取食兒,活得也自在安穩些。

“您這兒這麼想,萬歲爺那頭呢?”脆脆訥訥道,“來了還能不見麼?”

錦書冷哼一聲,“我料他也沒臉子過來,還見什麼?入了夜前星門下鑰是一宗,咱們繼德堂也插門上鎖,他就是來了,也叫他外頭站著去。”

幾個宮女麵麵相覷,知道她在氣頭上,忙蝦腰應了個是。

寶楹猶豫道:“你別氣盛,我瞧著不好。你把人擋在外頭,第二天宮裏就能傳得沸沸揚揚,落人口實說你大不敬,眼紅使絆子的人在太後、太皇太後耳朵邊上吹個風,你能活到多早晚去?現下能救你的隻有他了,你好生巴結著才是正經。”

她這話出口,著實讓錦書心裏生暖。可算是熬出來了,前頭寶楹不待見她,她就厚著臉皮軟磨硬泡,一天一回的派人去瞧她,托敬事房的人照應她,給她送吃送穿。有些人就是那種性子,看著像冰一樣,叫人望而生畏,等你捂暖了他,他能為你披肝瀝膽。寶楹就是這樣的人,刀子嘴豆腐心,不會揀好聽的說,卻是實實在在為你著想的。

她偷著覷她一眼,這麼好的人,硬被自己給拖下了水。本來她有平凡幸福的人生,如今被她害得要在深宮之中孤寂獨活,她背的這一身債,今生今世算是賴定了,還不了了。

寶楹笑了笑,“你賊頭賊腦的,偷著瞧我幹什麼?”

錦書看被識破,反正羅漢榻寬泛,索性覥著臉挪過來,笑道:“說來真是奇,我對著你就說不上的感覺,像家裏人似的。你這麼顧著我,我高興呢!”說著眼裏黯淡下來,小聲喃喃,“我宗室裏頭沒人了,唯一的弟弟不知道在哪裏漂著。我是個不中用的,誰對我熱絡,我就和誰親。你別記恨我,也別嫌棄我,我拿你當親姐妹的。”

寶楹哭笑不得的搡了她一下,“就衝你這二皮臉,我也拿你沒轍。”頓了頓道,“我是沒想到,太子霸王似的人物,最後是這麼個下場。”

錦書叫她觸到了痛處,抹著眼淚說:“這回太子的事全怨我,我以為爺們兒年輕輕的,外頭花花世界樂子也多,轉腳就能忘了的,可沒想到他用情這樣深……我要早能知道會落得這個結局,當初就不該糊裏糊塗地過。把他害成了那樣,我自己也沒法子原諒我自己。”

寶楹悵然一歎,“一切都是命,怨得了誰呢?我當初要不是被他算計,能到今天這步田地?我如今也不怨恨誰了,得過且過著,聰明人絞斷腸子是一世,糊塗人悠閑自得也是一世。他出家做和尚,離了這爾虞我詐的名利場,六根清淨也不是壞事。”

錦書懨懨靠在檻窗下,她心裏的懊悔沒人能夠體會,太子尚未弱冠,一輩子就葬送在她手裏,這樣深重的負罪感幾乎把她壓垮。她沒法像寶楹說的那樣看開,自己肩上的擔子,吃不吃力隻有自己知道罷了。

勉力一笑,“咱們不說這些,往後常走動,也有個伴兒。我前兒聽說永定太妃的六十大壽要到了,蟈蟈兒上庫裏挑了幅江南織造的雲錦,那緞子麵兒齊整,我想著繡上一千個團壽,好應個景兒。過會子先描底子,明兒祭針開繡,你也一道兒來吧,算咱們兩個的份子,好不好?”

寶楹瞧她臉上笑得慘淡,蹙著眉頭道:“你也別強顏歡笑,多累得慌!我知道你不容易,才剛我聽梅主子說了,萬歲爺那頭也坑人,你心裏不受用就哭,有什麼!”

“我有什麼不受用的……”她扭過身去,一麵說著,嘴角忍不住地往下撇,這麼的一發就不可收拾了,先是抽噎,漸漸就蒙著眼睛痛哭起來,邊哭邊道,“沒良心挨千刀的,他把我當什麼人了,台上的醜角兒是怎麼的?快別提這茬,想起這個我就沒臉活,我但凡有氣性兒,這會子就該一頭碰死才好。”

寶楹嚇了一跳,惶惶道:“你別混說,這宮裏多少委屈人的事兒,你為這去死,我豈不是該死八百回了!我也不知道怎麼勸你……”她茫然調過視線看窗外,隔著綃紗,外頭景致朦朦朧朧,想起頭回養心殿侍寢。

皇帝對於錦書一個人來說,大約算是個重情重義的人吧!那回他傷情過愈,迷迷糊糊把她當作錦書,那張臉上窒息似的疼痛叫她至今忘不了。這世上總有一個人要為另一個人粉身碎骨,皇帝是馬上天子,威懾朝堂,他站在權利的最頂端,世人拿他當神一樣的看待,卻忘了他也有血有肉,骨子裏也渴望愛情。他對錦書就是全心全意的,那份真情她看得真真切切。

他們有情有義,再多的磨難總有超生的一天,自己呢?鎖在深宮裏,整天的和笸籮針線為伍,實在無聊就進園子看太監放鷂鷹,蹲在牆根看螞蟻上石榴樹。她的良人放到山西任上去了,聽說家裏張羅了一房媳婦兒,女家是官宦人家,丈人爹在禮部供職,還在刑部兼著差,這麼好的良配,估摸著不久就要成親了吧!照理兒是不該再牽掛著了,可心頭終歸放不下。

她淚盈盈的抽手絹拭淚,錦書反倒頓住了,小聲道:“怎麼了?是想家了?還是想那個人?”

“真是苦。”她淒惻地搖頭,“要是有下輩子,好歹別托生到這帝王家了。外頭人想進來,殊不知裏頭人的苦悶。我再想他有什麼用?伺候過人的身子,就是逃出去也叫人唾棄。上回我娘來瞧我,隔著神武門說話兒,說偷著拿他和我的八字叫算命的合過了,一個是水命,一個是土命,到底走不到一塊兒。我料著八成像你和太子爺,命裏定下的有緣無分。”

錦書認真琢磨起來,“一個水命一個土命,怎麼就八字兒不合呢?”

寶楹說:“土遇著水就碎了、化了,自然就不成了。”

“不是還能和稀泥嗎?”她嘖嘖咂嘴,“可見是混說的。”

殿裏旁聽的人都掩嘴笑起來,寶楹笑得歪在榻背上,“我瞧你才是個和稀泥的積年呢!姻緣的事兒,還帶這樣式的麼?”

這一通排遣,頂上的烏雲倒散了些,宮膳房送了新出籠的粉蒸點心來,兩個人閑適用了些,又提起寶楹的家裏人。

錦書盥了手,接過司浴宮女呈上來的巾櫛慢慢地擦,問道:“我頭前聽說,你父親是漢軍旗下的包衣?這會子在哪兒供職?”

寶楹搖著扇子說:“常年的駐守豐台,原先是戈什哈,後來升的都統,在製台手底下管錢糧軍餉。”

錦書笑道:“這缺兒不賴,想是南苑王府的家生子兒吧?”

寶楹嗯了聲,“可不是麼,萬歲爺何等的精明,朝廷戶部和外放官員,但凡和銀子錢有關的,自然都是家生家養的。”

“家裏還有什麼人?”

寶楹道:“有個娘,還有三個姨娘,隻是沒兄弟姐妹。”錦書正疑惑,她接茬解說道,“我也不瞞你,我爸爸不生養,幾個姨姨都是白做樣子。我娘前頭嫁過人的,我跟著我娘進的董家,跟了後爸爸的姓兒。”她又歎息,“女人一輩子多苦啊,亂世裏頭死了男人,帶個孩子不好養活,隻好改嫁。我那後爸爸沒別的毛病,好喝個酒,酒量又不濟,吃醉了在外頭是個悶葫蘆,回了家撒氣罵人,前抄一千年後抄八百年的,把人家祖宗孫子問候個遍。你沒見過那樣的,滿眼的血絲兒,嘴裏噴著酒氣,叉腰往院裏一站,夜叉星似的嚇嚇人。我沒進宮前想,往後一定不能嫁這樣的男人,沒法兒過日子。現在出了閣,配的是天底下最尊崇的人,可你瞧瞧,又是這個結局。”

世事無常,兩人十幾歲的女孩兒促膝好一通感慨,不覺日影西移了。

夏天晝長夜短,東二長街上的梆子“托托”地敲起來,寶楹這才發現到了後蹬兒了,忙起身告辭,趕在宮門下鑰前回景陽宮去了。

李玉貴垂手進養心門,邊走邊想,太慘了!太慘了!好好的太子爺啊,全完了!打小兒看著長大的,老輩子上捧著含著都嫌不夠,如今成了那樣兒,身子骨又弱,在寺院裏吃齋念佛,撞鍾敲木魚,哪裏受得住喲!

他抓著袖子抹眼淚,嗓子裏卡了團棉花似的難受。上了偏殿前頭的台階走到廊廡下,明紗的宮燈照著,臉色蠟黃蠟黃的。

敬事房馬六兒迎上來,哈腰道:“諳達差辦得了?路上辛苦,一走三天的,送到哪兒去了?”

李玉貴隻顧搖頭,“甭問,上頭不叫說的,你聽了落不著好兒。”

馬六兒一臉哀容,全沒了平時油嘴滑舌的勁頭,給他掃了掃肩上灰土,一味地歎氣。

“可憐見兒的……”李玉貴說著,猛收住了嘴,朝殿裏看了看,“爺在哪兒?”

馬六兒道:“在梅塢裏頭。這兩天煎熬,人都瘦了,也不說話,整天埋頭批折子,有時候對著筆架子愣神,一坐就大半天的。”

李玉貴歪著腦袋琢磨,到底是嫡親的父子啊,太子現下這麼個結局,萬歲爺嘴上不說,心裏不定有多痛呢!

造化弄人,要是爺倆沒有同時瞧上了一個姑娘,或者裏頭有一個肯謙讓,也不至於鬧到今天的局麵。怪隻怪兩個人脾氣太像,都是要足了強,太子羽翼又未豐,最後一敗塗地是必然的。

兒子沒了,做老子的哪個不抱憾心疼?太子雖保住一條命,這樣活著也和死了無異,今生今世隻怕沒有再相見的機會了。

“國舅爺和豫親王怎麼處置了?”李玉貴悄聲問,在自己脖子上比了一下,“辦了沒有?”

馬六兒踮起腳尖在李玉貴耳邊說:“那二位暗地裏已經辦了,對外隻說是暴斃,還叫家裏發喪搭靈棚呢!萬歲爺想得周全,太子爺這件事要壓下來,就不能往外頭傳,實情隻有軍機處幾位章京知道,絕泄露不出去。太子府上也操辦了喪事,昭告天下太子染天花薨了,也成全了他的好名聲。”

是啊,皇帝在莊親王出發前吩咐過“臉麵要緊”,既然要保太子的命,怎麼好給勒泰和展遲定罪?他們是一根繩上的螞蚱,同罪同榮,那兩個上菜市口,太子還能活嗎?

李玉貴往坤寧宮方向指了指,“那位現如今怎麼發落?廢還是不廢?”

馬六兒攏著馬蹄袖說:“聽說太皇太後發了話,不叫廢呢!說廢後是震動朝野、驚慌天下的大事,皇帝要頒廢後召書,須得拿出母德不淑的憑證,否則就是無妄之怒,有礙聖德高明。”

又是瞧著太子爺,皇後助紂為虐原本是最堂皇的罪名兒,現在礙於太子,終究不好處置。

李玉貴點了點頭,“還是住坤寧宮?暗裏是怎麼開發的?”

馬六兒咳嗽一聲,一五一十的交代,“萬歲爺朝上告諸臣工,皇後因著太子爺薨逝傷了心脈,病體要靜靜頤養,昨兒巳正牌送到園子裏去了,這回大約是要‘養病’養到死了。”頓了頓複又道,“謹主子那兒倒安靜,老祖宗沒發話兒,可皇太後那裏不能饒。您瞧著吧,按了葫蘆起來瓢,橫豎有會子折騰的。”

李玉貴湊近了問:“萬歲爺怎麼個意思?兩個人還恁麼僵著?”

馬六兒說:“萬歲爺哪兒能放得下!我估摸是太子爺這頭的事兒沒了,心思也遊移,這兩天光打發人去瞧,自己並沒有走宮。”

李玉貴哦了聲,歪頭站在滴水下走神兒。長滿壽從“中正仁和”裏頭出來,看見他忙上來打千兒,大鬆了一口氣道:“總管您可回來了,這上差當得,我腔子裏直發緊!您回來了我就超生了。怎麼在這兒站著?還不進去回萬歲爺?”

李玉貴邊走邊說:“三天沒在,總要找知情的人問清楚,回頭主子爺有話,不至於一頭的霧水。”言罷過了穿堂進西耳殿。

梅塢是納涼的好所在,穿堂門大開,和檻窗外的風對流,大夏天都是極舒適的。皇帝佇立在玻璃屜窗前,背著手朝西圍房院裏看,風吹起了紫金冠上的絲絛,紛紛揚揚的飄蕩,落寞而孤寂。

李玉貴喉頭微哽,平了平心緒甩袖泥首行禮,“奴才恭請聖安!奴才不負聖托,向主子爺交付皇命。”

皇帝沒有回頭,依舊眺望窗外,隻是聲音幹澀,低聲問:“怎麼樣?”

李玉貴伏地道:“宮門這會子下了鑰,莊王爺不方便進來,明兒再來給萬歲爺請安,讓奴才先給帶話給主子,太子爺……東籬已在承德普寧寺剃度,由廣源住持授的戒,法號青崖。”

“他……”皇帝視線驀然模糊,勉強穩住嗓音問,“禮成了?說了什麼嗎?”

“回萬歲爺的話,什麼也沒說,奴才瞧著剃度的……”李玉貴想起太子那滿頭的烏發簌簌地散落在地上,終究克製不住的嗚咽出聲。

祈人頭發最金貴,除了國喪不剃頭的。昔日坐在軍機值房裏從容代政的儲君,如今被剃成了禿子。腰上的黃帶子摘了,換上了的僧袍,看人時眼裏的光芒滅成了灰,再沒了往日意氣風發的模樣兒,沉得一潭死水似的。衝莊親王合十一拜,頭也不回的隨小沙彌往禪房裏去了。

莊親王腳下蹣跚著追了兩步,哭得幾乎噎氣兒,叫身邊的隨侍左右叉住了才不至跌倒。癱坐了半天才緩過神來,拾了一縷發裝進荷包裏,叫回來呈萬歲禦覽。

李玉貴從懷裏摸出平金荷包高舉起來,“主子,這是太子爺留下的,請主子過目。”

皇帝身子顫了顫,淚水長流,哽得一句話都說不出,隻撐在窗屜子上捯氣兒。李玉貴被嚇得蹦起來去攙扶,驚恐道:“主子爺,好歹保重聖躬,奴才扶您坐下歇歇。”

皇帝擺了擺手,“朕不礙的,你去慈寧宮回老祖宗……說得軟乎些,別驚著她老人家。”

李玉貴躬身道是,卻行退出了梅塢。

皇帝回身去拿桌上的荷包,解開袋口看一眼,心像被泡在了沸水裏,霎時縮作一團。他以為自己已經痛得麻木了,可看見那縷頭發,還是抑製不住腿顫身搖,幾乎要暈厥過去。

這孽障,他舍了三千煩惱絲,自己超脫去了,留下至親怎麼活下去?皇帝攥緊了手,指甲刺得掌心生疼,怔怔坐在涼椅裏想,所幸承德不遠,惦記了還能去瞧瞧。雖說佛門平等,到底人吃五穀,總有偏頗的時候,廟裏人知道他的身份,也不會給他小鞋穿。

可憐天下父母心,兒子犯了錯,自己當局震怒,轉過了性兒,又舍不得,痛斷肝腸。

都說帝王無情,他的毛病自己知道,麵冷愛挑剔,擠兌官員無孔不入。臣工們怕他,他手握通天權勢,嚴峻刑律,不合心意就傳脛杖。龍潛時聽南苑百姓議論過,宇文家有兩個混世魔王,一個玩出名,一個狠出名。他名聲不好,可誰又知道他人後善性,對骨肉也有說不出口的拳拳愛意!

心下空落落,他起身踱進穿堂,太子這頭算是塵埃落定了,還有另一宗,她那裏怎麼辦?他想她,又怕見她。忍了三天了,不知她的氣消了沒有,聽說搬進繼徳堂去了,隻怕輕易是拐不過彎來的。

他承認,剛開始的確是因著皇考皇貴妃才注意她的。後來就不是了,後來他全身心的投入,拔不出來,單單戀著她,自己也說不清道不明。他想大概是遇上宿命裏的克星了,他就像粘在蛛網上的蛾子,使盡了渾身解數,卻是越套越牢。

她不像別的女人,會上趕著討他的好兒,撒嬌邀寵溫柔入骨。她一直冷靜清醒,那份自持,叫他一個爺們兒家都要興歎。奇就奇在他吃那一套,她越不待見他,他越愛厚著臉皮兜搭她。隻是這回遇上大麻煩了,叫皇後把陳年舊事一股腦兒抖摟出來,她心裏對他生了厭惡,後話當真不好說。

皇帝開始在正殿裏兜圈子,六十四根金龍巨燭照得滿室輝煌。他在藻井下站了會子,掏出懷表來看——

亥正三刻,已經是人定的時候。宮裏規矩大,交亥時牌就該上床安置,這時候她該是沉沉好眠的了。眼下過去,怕會擾她清夢,不過她睡迷了,肯定比白天好說話。

皇帝抬腿就出養心門,長滿壽忙不迭跟上來,哈著腰垂手問:“主子爺,宮門下了鑰,您往哪兒排駕?奴才先去知會一聲兒。”

皇帝冷冽的瞧他一眼,“你說呢?”

長滿壽咽了口唾沫,縮著脖子道:“爺,前星門這會子也宵禁了。”

皇帝不搭理他,腳下加快了朝毓慶宮去,到了前星門一看,鐵將軍把門,可惱的是竟連上夜的太監也沒有。

“這裏愈發沒了王法了!明兒點卯,你瞧瞧是哪幾個當值,回頭嚴懲。”皇帝衝長滿壽努嘴,“叫門兒!”

長滿壽應個嗻,揚手就拍門,邊拍邊喊,“裏頭誰當值?開門迎駕!”

門裏“嘭”地倒了條凳,約摸守門的從凳子上跌了下來,兩聲哀號傳來,門閂急急響了,兩掖門扉洞開,上夜的撲倒在地上篩糠,“奴……奴才,恭迎……恭迎聖駕。”

皇帝撩袍子進惇本殿,遠遠看見毓慶宮正殿的燈亮起來,門前跪倒了一片人。他目不斜視,繞過中路想從角門上進繼徳堂,誰知那三進院竟落了鎖。

這是有意兒攔駕呢!長滿壽打個突,趕忙上前叫門,“蟈蟈兒,春桃兒,開門迎駕哪!”連叫好幾聲,裏頭波瀾不驚,一點兒動靜沒有。他急得一腦門子汗,邊抹臉邊把院門拍得砰砰有聲,“哎喲,我說……急死我了!蟈蟈兒,姑奶奶,您好歹答應一聲,聖駕麵前可不敢唐突!”

這時裏頭甕聲甕氣應了,蟈蟈兒齉著鼻子說:“諳達,勞您和萬歲爺說一聲,主子發話了,今兒夜深了,萬歲爺走宮不合祖宗家法,請萬歲爺榮返,主子在裏頭磕頭送駕。”

長滿壽覷了覷皇帝發黑的臉,嚇得腿肚子直轉筋兒,結結巴巴道:“不……不成!主子爺等著呢,快開門!”

裏麵再也沒聲息了,長滿壽趴在門縫上看,繼徳堂正殿裏黑洞洞的,連簷下的宮燈都熄了。這可了不得!長二總管背上寒毛都乍了起來,苦著臉對皇帝道:“萬歲爺,謹主子真歇了……”皇帝眼一橫,他又吞吞口水,叫門的聲氣兒都變了,扯著公鴨嗓喊,“好你個蟈蟈兒,眼裏沒了主子王法了!麻利兒的,再不開門兒,明兒殺你的頭!”

憑你說盡狠話,石沉大海似的,連個漣漪都沒瞧見。皇帝自然是不出聲的,給關在外麵親自叫門好看相麼?他枯著眉頭站在門前,不發火,也沒有要走的意思。長滿壽抓耳撓腮的琢磨,毓慶宮黑壓壓跪了一地宮女太監,他靈光一閃,不成就搭人梯進去!

“主子稍候,奴才想法子先進角門,到裏頭再給您開門。”長滿壽見皇帝不置可否,急匆匆叫人搭來了修剪樹枝用的梯子,圓圓的身子費力爬上了牆頭,宮牆忒高,內院的也有兩三丈的起勢,從頂上往下一看,“哎喲媽呀”一聲歎,直拍胸口——

真高啊!看著都眼暈,這麼的跳下去非得摔死不可!

這時候有人出主意了,“諳達,解褲腰帶!一頭係梯頭上,慢慢順下去準成!”長滿壽張口就罵,“猴崽子,光說不練的,我一個人能有多長的褲腰帶?哥兒幾個還不給我湊齊嘍!”

管事的邱八率先搡腰撩袍,太監們齊應一聲“嗻”,紛紛把褲腰帶解下來,首尾相連湊了有兩丈來長,掄臂扔上牆頭,一個個拎著褲子半張著嘴仰頭看。

宮女們揉著宮絛忸怩地退進毓慶宮裏,皇帝也不責難太監們有失體統,悠然在一旁靜待,半天聽見牆內一聲悶響,好似整塊兒的肥肉落了地。他籲口氣,擎等著裏頭下門閂了,不料隔牆的長滿壽破銅鑼一樣的號起來,“皇天菩薩,蟈蟈兒你缺大德的,怎麼在裏頭下鑰!”

外間侍寢的春桃撲哧一笑,“主子,那兒耍猴呢!”

錦書不答話,翻個身麵朝裏躺著。他在外頭,她心裏熬可,又氣又恨。他還來幹什麼?又來找慰藉來了?自己倒成了這輕賤樣兒,讓他這麼耍著玩!

春桃小心翼翼地問:“主子,您還打算強到底麼?那是萬歲爺呀,這麼的叫皇太後知道了要壞事的!”

錦書煩聽這些,悶聲道:“我多早晚怕死來著?你別聒噪,叫他等著去吧!”

春桃緘默下來,錦書蜷著身,滿世界的寂靜,隻聽得見自己的心跳,一聲聲震破耳膜。像是走了……走了好,走了清靜!她閉眼長歎,往後都別來才好,兩將就著,什麼趣兒!

想著又有些失落,自怨自艾著這輩子不知道苦到什麼時候才是頭,辜負了太子去愛他,結果是這樣慘淡下場,可不是報應麼!

迷迷糊糊的眼淚橫流,她伸手到枕頭底下摸帕子,床一晃悠,身後一個人貼上來,結結實實把她摟了個滿懷。

她悚然一驚尖叫起來,那手從她胸口挪到嘴上,順勢在鼻尖上捏了一把,“叫什麼?我是你爺們兒!”

她驚魂未定,掙紮著縮到床角上,虎著臉問:“你怎麼進來的?難不成把角門卸了?”

皇帝悻悻坐起來,“我翻院牆進來的,當年翻前門樓子都跟玩兒似的,這麼點子宮牆,輕輕一躍就過來了。”

錦書目瞪口呆,一個皇帝翻牆入室,傳出去什麼名聲?他竟是麵子裏子都不顧了!

他的眼神遊移,頗有點心虛的樣兒,“都怨你,好好的為什麼不接駕?朕是皇帝,你把朕擋在門外,朕明兒視朝臣工們怎麼瞧我?說我不中用,叫婆娘罰在外頭不許入園子?”

錦書別過臉不為所動,指著門道:“你趁早給我走!我說過不叫你來的,你也知道自己是皇帝,還讓我轟你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