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老神在在,靠著床架子抱胸道:“我不走,今兒就睡這裏。”
錦書倏地紅了臉,咬著唇想,這是個什麼皇帝?沒見過這麼賴的人!惹不起還躲不起麼?她扭身道:“那我和蟈蟈兒睡去。”
皇帝一條腿伸過來擋住她的去路,眼裏閃著灼灼的光,“你也不許走!我舍了老臉翻牆進你屋子,鬧得偷女人賊似的,你就這麼把我撂下,算什麼事兒?”
“我又沒叫你進我屋子!”她梗起了脖子,“你不知道我還惱著?這是送上門來尋不自在!你走不走?不走我可踢你了!”
“你踢我我也不走!”皇帝覥臉笑道,“我就喜歡你使小性兒的樣子,可人疼的!”
又是這種沒正形兒的葷話!如今這皇帝就像個踹不爛砍不斷的滾刀肉,那股子積糊勁讓人恨得咬牙切齒,又無可奈何。
錦書叉腰坐床尾,皇帝氣定神閑的倚在床頭,中間橫梗了一條緞麵薄被,楚河漢界般的各據一方。
僵持了約摸一盞茶時候,皇帝開始蠢蠢欲動,他悄悄往前挪了點兒,“錦書,媳婦兒,你過來些,叫朕好好瞧瞧。”
錦書甫聽他叫媳婦兒,心跳漏了一兩拍。回了神立馬轉過臉去,哼了一聲道:“別灌迷魂湯,我心硬,不頂用的。”皇
帝擰了擰眉,“你還為那件事不快活?我說了,我沒拿你當敦敬貴妃,她是她,你是你,我還不至於糊塗得連人都分不清。”他臉上一本正經,手卻不老實的抓上她的腳踝,邊在那滑不溜丟的小腿肚上撫摸,邊痛心疾首地說:“誰沒有過年輕的時候?年輕人荒唐也是有的,那會子少不更事,看見皇考貴妃就覺得世上再沒有比她齊全的人物了……你聽說過你姑爸的事兒麼?還記得她嗎?”
錦書思緒跟著他轉,喃喃道:“我隻在明治十年的萬壽節上見過她一麵,時候隔得太久,我那陣兒隻有四歲,小毛丫頭記得什麼,依稀一個輪廓罷了……你幹什麼?”那毛手愈發沒了邊兒了,這會子穿得少,薄薄的一件宮綢中衣,倒給這人鑽了空子。錦書眼一瞪,往那手背上使勁擰了一下子。
皇帝嘶地吸口冷氣,嘟囔著,“我自己的媳婦兒還碰不得了?”
錦書乜了他一眼,“奴才不敢。您媳婦兒上圓明園養病去了。”
皇帝沉下嘴角,想說什麼,頓了一下又忍住了,隻笑道:“你別嘴硬,我那天聽見你說的話了,你不知道我多高興!今兒原不敢上你這兒來,忌憚著你要發作,可一想起那些,我又有了底氣兒。”他又往前靠了靠,“人都說烈女怕纏郎,朕今番就試試。你愛我,這是我的膽兒,我今兒賴著你,死也不怕。你想叫我撒手,沒門兒!”
錦書心裏泛酸,是啊,她是偷雞不成蝕把米,給他助漲了氣焰,還有什麼可說的?他認定了她不能把他怎麼樣,想來招惹,就爬院子翻圍牆,把她當什麼了?
她微微抽泣,轉過身擦眼淚,“再熱的心也有死的時候,你纏也沒用。皇上萬金之軀,何苦到我這兒撞木鍾?我給不了您好臉子,您讓我安安穩穩地過日子,我興許還能多活幾天。東西六宮盼著您的人多了,您移駕別處去吧!”
皇帝頂風欺身上來摟住她,輕攏慢撚著在她耳邊嗡噥有聲,“貪多嚼不爛,治世為人都是這個道理。我要是在乎那些人,還厚著臉皮上你這兒來?碰一鼻子灰有意思麼?親親……你想我不想?”
錦書心頭急跳,他力氣大,躲又沒處躲,推又推不開,忙摒腿攏胸,惱怒道:“你再不老成我可發火了。”
皇帝笑了笑,“你又要打我巴掌?成啊,你打我左臉,我把右臉也遞過來,由著主子娘娘撒氣兒。”才說完,轉頭就把她推到,壓住了低首細細地吻起來。
她叫他親得喘不過氣來,拿手推他,“好無賴樣式!糖瓜似的黏牙……快走開!”
皇帝是風月場上的積年,很有些非常手段。她抱怨歸她抱怨,他也不言聲兒,一味地埋頭苦幹。
錦書像浪頭裏的一條船,巔峰穀底地來回跌宕。再強硬的心腸也經不起他這麼沒臉沒皮的糾纏,他就是瞧準了這一點,才敢這樣肆無忌憚的。
“瀾舟……”她捧起他的臉,淚眼迷蒙,“你待我有幾分真心?究竟是愛我,還是愛皇考皇貴妃?”
他吻她的臉頰,溫熱的嘴唇,結實的肌體,緊緊和她糾纏在一起。
“你這麼傻。”他聲音柔軟,“非叫我說,自己一點兒都不明白麼?我心裏琢磨,姻緣真是天定的,或許前頭有皇考皇貴妃作鋪陳,就是為了十幾年後遇見你。原本我以為坐在金鑾殿裏,這一輩子就完滿了。可江山在手,朝政冗雜,我累得氣兒都不想喘,想想自個兒還不及農戶,算個什麼?”他微有些哽,“咱們不容易,你別使性子,別趕我走。我在你跟前不是皇帝,你福大量大,以前的事全忘了才好。世上哪有和自己爺們兒結一輩子仇的?仔細作養身子,我再盡些力,盼著今年年下能懷個小子,那才像一家子呢!”
她撲哧一笑,摟著他道:“嘴臉!什麼‘盡些力’,真正是爺們兒家,樣樣放在嘴上說。”
“那有什麼!天底下人求子,這檔口上哪個不是以命相搏的?閨房裏的話,隻兩口子說,外人不知道罷了。”
“你這人好囉嗦樣兒。”她在他耳垂上輕一齧,綿軟無力的長歎,“以往端架子板臉子,宮裏個個說你正經,敢情是裝出來的……”
皇帝情正濃,低聲道:“爺們兒辦大事……麵上莊嚴,私底下哪個是正經的?”
錦書渾身無力,半昏半醒地嗯了聲,腦子生了鏽沒法子運轉,也想不起前兩天有多怨多恨,隻貪戀他的溫暖。依附著他,人生才得完整,倘或不小心丟了,那麼漫漫浮生,還有什麼可留戀的呢……
天高月小,樹影婆娑。毓慶宮正殿裏,容嬪卻在燈下枯坐——
百思不得其解,慕容錦書有什麼好的,值得皇帝愛得那樣兒!為她連親兒子都不要了,不是魔怔了是什麼?原說大英後宮雨露均沾,如今這規矩早就廢除了。六宮虛設,問問貴人主子們,哪個不是一肚子的火氣?自己才是最冤枉的,並沒有進幸,卻叫敬事房記檔。皇帝拿她當槍使,他眼裏隻有後身院裏那位,別人對他來說,連顆草芥子都不值!
蔡嬤嬤撩了簾子往繼徳堂方向看,燈火不明的,皇帝進了殿門也沒見點個亮。都這時辰了,估摸著早就翻牌子臨幸了,自己主子癡情,守著燭火苦熬,真個兒叫人心疼的。瞧瞧那碗釅茶,泡得藥汁子似的,八成是又苦又澀,虧她還一口一口地往肚子裏灌,造孽透了的。
“主子,夜深了,還是安置吧!”蔡嬤嬤把茶壺擺進托盤裏,覷著容嬪的臉色道,“您年輕輕的看開些才好,何必自苦呢?來日方長,再好的花兒也有謝的一天。您守著這位份,家裏老爺、涵大爺都在任上,一個掌管弘文院,一個統理國子監,娘家根基好,您還怕什麼?”
容嬪搖了搖頭,“雖說老子娘有勢自己體麵,也要皇上當事兒才行。你掰手指頭算,宮裏除了那位,哪位小主兒是野路子上來的?萬歲爺不是等閑人,才建內閣那會子要能臣輔佐,盼著漢人死諫,祈人死戰。如今乾坤大定,犯不著姻親上作文章,就撂開手去,給加官加俸祿,年底分賞養廉銀子,國庫裏論車的出。老子兄弟外頭官場上足了意兒,誰還在乎閨女姊妹過得好不好?橫豎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圖個家裏出了位娘娘的好名聲,比著不遜別人,也就是了。”
容嬪平時話不多,蔡嬤嬤聽著她絮絮叨叨發了半天的牢騷,知道她是心裏不受用壞了,卻也沒辦法,隻道:“您別這麼說,萬歲爺早晚會想起來您的,宮裏烏泱泱的美人兒,就憑她一個前朝公主想獨攬聖眷?做她的春秋大夢去吧!咱們耐著點兒性子,我瞧萬歲爺對屋裏人也不盡然絕情。就說賢主子那兒,昨兒還看見李總管從庫裏領了燕窩去瞧呢!”
容嬪一哂,“賢妃肚子裏有龍種,那是宇文家的子孫,自然是要緊的。”她垂眼歎息,皇帝對屋裏人仁慈,自己哪裏算是他的屋裏人?那天侍寢,她在燕禧堂傻等了兩個時辰,連他的麵都沒見著,嬤嬤不知道罷了。
蔡嬤嬤在她邊上坐下,低聲道:“正是這話,太醫院嚴太醫天天地來給那位請脈,我聽說她有信期裏的毛病,這陣兒正吃藥。那種病症最是難治的,任你藥山往下推,橫豎是泥牛入海。後宮裏頭前十年看聖眷,後十年瞧的就是孩子。有了皇子,後半輩子不用急,就她那種的,哪天萬歲爺厭了,還有什麼?”蔡嬤嬤眼角的皺紋快樂的揉到了一起,“主子,她就是塊兒鹽堿地,萬歲爺下再多的種,施再多的肥,都是枉然。咱們給敬事房塞點兒銀子,叫牌子往上首遞遞,萬歲爺還能天天臨幸她?宮裏沒了皇後,還有太皇太後、皇太後,她們不能坐視不理,巴巴瞧著萬歲爺廢黜六宮,專房專寵?下絆子的人多了,咱們擎等著,細心地打扮,好好的作養,風水輪流轉,您命裏有三子呢,急什麼!”
急什麼?容嬪攏眉道:“你沒瞧見萬歲爺為她成了什麼樣兒?金尊玉貴的帝王,走不成門就翻牆頭,荒唐得沒了邊兒……慕容錦書是拿太子爺的一生換來的,得來不易極了,情深得到了那地步,你快別指望萬歲爺能放下她!”
蔡嬤嬤有些泄氣,攤著手道:“這麼的就拿她沒法子了?”
容嬪起身往寢宮裏去,邊走邊道:“隻有瞧太後娘娘了,這兩天逢著先帝爺生祭,壽安宮裏做法事,那頭忙,暫且沒什麼示下,等手頭的事撂下了,總還有一番動靜的。”她突然想起了什麼,回頭問,“那個寶答應怎麼和謹嬪那麼像?裏頭有什麼緣故麼?是沾著親?”
蔡嬤嬤忙著撥安息香,應道:“慕容家成了絕戶,宗親一個沒剩,想是沒什麼牽扯吧!主子怎麼問這個?”
這倒奇了,世上還有這麼像的兩個人?不光臉盤兒身形,說話的聲氣兒都肖似。這裏頭大約是有關聯的,難道前皇室不單隻有一個帝姬嗎?
“明兒你悄悄上軍機處找老爺,讓他打發人查查那位寶答應的出身。”容嬪的嘴角綻出陰冷的花,歪在榻上沉吟,“打蛇得打七寸,通嬪她們撚酸,在太皇太後跟前揭她的短,不過隔靴搔癢。她在老太太身邊伺候過,慈寧宮那兒看顧她,太皇太後瞧著萬歲爺,也不能把她怎麼樣。我的意思是,扳不倒她,叫她痛上一痛,也解我心頭之恨。”
寶答應位份低,又不得聖眷榮寵,收拾她可比對付謹嬪容易得多。謹嬪麵上平和,似乎是無懈可擊的,但若是寶答應成了她的軟肋,那要拿捏還不是手到擒來?
蔡嬤嬤應個是,正感慨自己主子小小年紀心思縝密,容嬪獰聲一哼,又道:“你聽說過‘情深不壽’麼?越是愛得深,越是不得長久。殺人哪裏用得上刀劍?憑她怎麼寵冠六宮,也要有命消受才好!”
蔡嬤嬤一凜,複笑道:“果然是主子精明,當初入宮的要是玉姐兒,這會子還能剩下骨頭渣滓嗎!”
容嬪斜乜了蔡嬤嬤一眼,“你仔細禍從口出,什麼話不該說,還要我教你?咱們離了學士府,你還和以前一樣的說話直隆通兒,就算我吃你奶長大,回頭不念舊情,我也有法子現開銷了你。”
蔡嬤嬤幹咽了唾沫,賠笑道:“我是看沒有外人,一不防頭把話兜了出來,好姑奶奶千萬擔待我。”
容嬪冷笑,“擔待你原是應該的,可再出前兒那樁事,我就是個菩薩也保不住你。你別瞧萬歲爺儒雅就錯把他當善茬兒,我常聽說他手黑,你圖嘴上痛快詆毀嬪妃,回頭下大獄、活烹、點天燈,那罪可受大了。”
蔡嬤嬤悸栗栗屈腿蹲安,磕巴著說:“奴……奴才省得,再沒下次了。”
容嬪仰在竹篾包的引枕上喟然長歎,“我這人,輸就輸在心氣兒高。庶出的丫頭沒站腳的地兒,我為我自己掙臉子,叫我娘揚眉吐氣,以為替了玉姐兒,進宮侍候主子爺就齊全了。現在鬧得這樣……”說著背過身去,漸次沉寂下來,沒了聲息。
雞起五更,皇帝自小練出的看家本事,前夜再疲累,次日一早準點自然就醒了。
兩日一朝是才登基那會兒定下的規矩,一日在太和殿升座兒,一日在養心殿接膳牌子召見臣工。今兒正逢視朝,他不言聲起身披衣,回頭看錦書,一彎雪白的臂壓在黃緞絲被上,臉頰紅撲撲的,睡得像個孩子。
他站在床前挪不動步子,李玉貴在帷幔後輕輕喚萬歲爺,準備伺候穿戴梳洗。他嗯了聲打發了,索性蹲坐在腳踏上,探身伸脖親她的鼻子。
她嘴角的笑靨加深,梨窩兒盛了酒似的熏人欲醉。一探胳膊鉤住他的頸子,糯聲道:“天亮了?今兒有早朝?”
皇帝笑著道是,又調侃著說:“你再睡會子養養神,昨兒累壞了,難為你小胳膊小腿兒的,沒把這毓慶宮工字殿鬧塌半邊。”
錦書一窒,大大的窘起來,抱怨道:“我原說忒不像話,是你說的,雲雨之聲大雅,這會子又來笑我!”
皇帝直起身子穿金龍褂,邊抿嘴笑道:“朕聽著就是大雅,誰敢駁斥朕?”
錦書下地來給他更衣,他親親她的臉,順帶在腰上捏了一把,“像是長了點子肉。”轉臉叫李玉貴。
李玉貴耷著眼皮垂手進來,緊走一步打千兒道:“奴才在。”
皇帝說:“給宮膳房的廚子打賞。去問問你主子娘娘的三餐是誰打典的,傳個口諭過去,讓好生伺候著,娘娘長一兩肉就給他加一兩銀子的月俸。”
李玉貴暗裏吐舌頭,皇帝清華鬱懋的尊崇,料理起這些雞毛蒜皮的事兒也不含糊哩!這聲“主子娘娘”從金口裏出來可不簡單,看來錦書又要晉位份了。皇後的位置雖沒騰出來,不過這回的名號也差不離了,少不得是個貴妃的銜兒。
錦書接過團龍紗罩給他披上,應道:“你別這麼的,一兩換一兩,大夥兒都算得出我長了多少肉,白惹人笑話。”
皇帝拿青鹽漱了口,坐在床沿用參湯,一麵道:“誰敢笑?我就愛你長肉,摸上去一把骨頭什麼趣兒?宅門裏頭還講究養胖丫頭呢,朕的心尖兒弄得披甲人母夜叉似的,朕也掃臉。”抬眼看她,她歪著頭站在檻窗下,一縷晨曦從窗口照進來,她身上的中衣極薄,隔著日影映照,娉婷柔弱,當真是纖腰一把。他笑了笑,“升個座兒時候不長,你歇會兒,回頭我再過來。”
“萬歲爺又打算把養心殿搬到毓慶宮來了?”她垂首揉弄衣帶,“您有政務要辦,窩在我這兒,臣工們有本參奏也不方便。”
皇帝撂了蓋盅站起來牽她的手,“你就縱些性子吧!我是叫你多歇著,我前腳走,你後腳上養心殿去,路上也耗氣力。你不知道,我如今一刻都不想和你分開……”說罷抬她下巴嘬了個嘴兒。
“沒正形兒!”錦書紅著臉推他的手,替他整了整腰上吉服帶,“臣子們看著的,您是智珠在手的人,沒得讓人背後閑話。老婆子嚼舌頭,可是氣得死人的。”
這分明就是夫妻絮叨說家常,難為皇帝還有這甜嘴滑舌的功夫,外間議事房裏侍立的李玉貴和長滿壽酸倒了牙,對著望了一眼,咧嘴傻笑。廊子下的典儀太監掏出懷表看,已然到了卯時牌,還不見皇帝出來,不由有些焦躁。不好扯嗓子叫,便在菱花屜子上彈了個栗子,指了指日頭,示意裏頭的人通傳。
長滿壽攮了李玉貴一下,往裏間努了努嘴。總管的名頭不能白掛,俸祿也不是白拿的,通常人憎鬼惡的事兒都由他們這號人幹。李玉貴無奈地跨前一步,小心翼翼道:“萬歲爺,是時候了,午門落了鑰,大人們都往朝房點卯了,請萬歲爺起駕吧!”
皇帝隨口應了聲“知道了”,配上正珠朝珠,戴上萬絲生絲纓冠,轉眼就是九五至尊的做派。斂盡了臉上的笑容,淡淡道,“你在雲錦宮候著,回頭朕有恩旨給你。”
錦書撫膝蹲身應個是,披了罩衣送到宮門前,看著皇帝上了三十六抬禦輦往太和殿去,又在廊子下站了一陣。
到底節令兒到了,正是頭伏天裏,清早的風裏帶了燥意,響晴的天氣太陽露了臉,愈發的悶熱起來。
蟈蟈兒撐了把傘來給她遮擋,笑道:“主子仔細了,這嫩豆腐似的肉皮兒曬傷了了不得。日頭升了筷子高了,回去吧!膳房送了早膳過來,都是清淡的,綠豆小米粥、玉米麵貼餅子、香拌攪瓜絲兒,還有宮製的紫薑,是給主子開胃的。”
錦書轉身回惇本殿,撫了撫後脖子說:“像是落了枕,頭有點兒痛。你瞧我眼睛裏頭有血絲沒有?眼裏澀得慌呢!”
蟈蟈兒掩嘴竊笑,“想是昨兒夜裏沒歇好,小別勝新婚,真一點兒不假,萬歲爺纏得厲害麼?八成是累得夠嗆,不過您臉色倒真是好,怪滋潤的樣兒。”
錦書捏她的臉,嗔道:“虧你還是沒出閣的姑娘,這話也敢說,我都替你臊!快說,是不是想配小女婿了?你點個頭,我給你主張,出籍找個好爺們兒配出去,也享享主子奶奶的福。”
蟈蟈兒吃吃地笑,“嫁男人什麼好的?還不如這會兒輕省。”一頭引路,一頭又道,“萬歲爺說有恩旨呢,我料著九成是晉位的上諭。恭喜主子了,這可算是平步青雲了。”
錦書緩緩搖著扇子道:“晉不晉位的是後話,讓我安逸活著才是正經。他那頭要是頒了上諭,我也受著,到底兩個人在一處……蟈蟈兒,我是個貪的人,我也求名分,也想得他的專寵,你說我是不是不足了些?”
蟈蟈兒看她苦惱的樣兒忙開解,“主子這話不對,情字上頭誰是足意兒的呢?自然是愛了還要再愛,寵了還要更寵。別說咱們宮裏,就是外頭大家子也是這樣式的。您太在乎萬歲爺,在乎極了就想獨占。您是人,不是菩薩,菩薩才沒私心呢!妒一妒也是人之常情,您越妒,萬歲爺越喜歡。”
“混說!”錦書抿嘴笑,“越說越不著調,仔細讓人聽見一狀告到太皇太後跟前去!”
蟈蟈兒不應她,使了眼色讓她看前頭。錦書調轉視線瞧過去,前麵睡蓮池旁站著個宮裝美人,絳色的杭綢,那樣飽滿的顏色,襯得人如芙蓉般熱烈鮮亮。
容嬪捏著帕子笑得極優雅,溫聲道:“聖駕榮返了?姐姐福澤真是深厚哪!我那兒有鮮釀的梅露,叫廚子做了梅花湯團,姐姐賞臉用些個,也好贖一贖我上回的罪過。”
錦書尚未搭話,蟈蟈兒便接口道:“難為容主子一片情兒,咱們主子腸胃不好,吃不得糯的東西,回頭要泛酸水的。”
容嬪瞧都不瞧蟈蟈兒一眼,上前攜了錦書的手,眼裏是可憐巴巴的神色,囁嚅道:“我知道姐姐還為前幾天的事惱我,我管束下人不嚴,犯了姐姐的駕,我罪該萬死。姐姐不待見我也是應當的,就是打我兩下撒氣兒,我也沒有二話。”她眼眶子泛了紅,轉臉拿手絹掖,又不無感慨地說,“姐姐也知道,蔡嬤嬤是從小奶大我的,我感念她,也敬她,少不得慣了她一些。奶媽子名分上是下人,實際上抵得上半個娘。向來隻有她教導我,沒有我越過次序去說她的道理。今兒她上內務府領月錢去了,我才瞅準了機會來給姐姐賠不是的,要是她在,我也不好出來。我還是那句話,求姐姐好歹好歹瞧我的薄麵兒,別為下人傷了咱們的情分。咱們一個院兒裏住著,該當比親姊妹還要親的,下回梅姐姐,寶小主兒來,姐姐也帶上我吧!”她靦腆的低頭揉衣角,小聲道,“我看你們聚在一處眼熱得很,就是不好意思覥臉湊趣兒。”
錦書微訝地打量容嬪,暗道這人太不簡單了,她這份韜光養晦的能耐令人心驚,前一刻咬著鋼牙和你對峙,轉個臉兒就能笑容滿麵的和你套近乎。這麼小的年紀,哪裏來恁麼深沉的心機?
她也換了個笑臉子,和煦道:“妹妹這麼說太見外了,您願意和我們紮堆兒玩,誰還能嫌棄您不成?隻管來就是了!不過我們聚在一處的時候不多,橫豎各有各的忙處。上回說趕趟兒鬥雀牌的,等湊了人,我再來請你。”她眯眼笑著在她手上一拍,“謝謝您惦記我,情兒我領了,今兒團子就不吃了。蟈蟈兒說得沒錯,我胃不好,吃糯米做的點心容易積食,等下回我做東,請妹妹吃筵席吧!”
容嬪臉上訕訕的,心裏計較這位謹嬪也不是善茬兒,聽那幾句應對很有些城府,不由重新審視起她來——
她不愛濃妝豔抹,自有一股天成的秀氣。頭上隻斜插了根挽發的扇頭簪,烏發如雲,眉目平和,著一身煙青色的潞綢,靜靜立在池畔,素淡得像株新荷。
從頭回見她起她就是那樣子,待人客氣,麵上笑模樣,辦事仔細周全,難得的不焦不躁的脾氣。這種人隨和,卻輕易走不近,一旦走近了,也許可以做一輩子的朋友。可惜了,這深深的宮苑,哪裏裝得下單純的東西?個個想拔尖,個個想冒頭,瞧誰擋橫就下死勁往下踩。女人雲集的地方是非多,能掙個一席之地多不容易,這位看似什麼都不在意的謹嬪娘娘,難道就是無欲無求的嗎?
“既這麼,那我就等您的好信兒吧!入了宮娘家親戚都斷了路,就算見著麵也是君臣的禮數,還不如咱們姐們兒親近,往後求姐姐拂照我。”容嬪謙和的讓了讓,“說了這麼會子話,姐姐想是乏了,您自便吧!”
錦書笑了笑,“日頭毒,那邊的洗墨池都曬裂了,妹妹也別在外頭久留,回頭中了暑氣傷身子的。”說罷一頷首,繞過睡蓮池朝繼徳堂去了。
蟈蟈兒嘀咕,“不知道打的什麼鬼主意,姐姐妹妹叫得親熱,私底下算盤珠兒撥得劈啪響。主子您性善,別叫她騙了才好。”
錦書出了一頭的汗,抬腿進了明間兒,脆脆絞帕子來淨臉,底下宮女抬了小炕桌來伺候早膳,她喝了一口才道:“別操心她的事兒了,我先頭說的洗墨池裂了,回頭上內務府去報一聲,叫他們打發工匠來修。”又對春桃道,“井裏湃上西瓜,等萬歲爺來了呈上來。”
春桃應個是,掩嘴兒笑道:“主子娘娘如今真成了管家婆子了,樣樣兒的費心張羅。”
錦書慢慢用了一碗粥,小宮女倒溫茶漱了口,歪在美人榻上歎了一聲,“太子爺這會子不知道怎麼樣,問萬歲爺,他也不說,我心裏真是不受用。想想我這會兒悠閑,卻害得他那樣,我連死的心都有了。”
“這是命數,也無可奈何,您別往自個兒身上攬。”脆脆來給她掖眼淚,邊說,“快別哭,萬歲爺散了朝來,瞧您眼睛腫了,又要不自在了。”
幾個人正喁喁閑話,內務府太監到了門上,捏著嗓子道:“有賞。”
錦書忙下地接迎,後麵蘇拉太監抬了好幾個盒子進來,頒賞的藍頂子唱歌似的念單子,“著賞謹嬪慕容氏,白狐皮十二張、東珠十顆、赤金盤螭瓔珞圈一套、金鑲寶頭麵兩盒、端研二十方、玉如意兩對、鹿胎膏六盒、兩尺四寸玉觀音一尊、彩銀一千兩、金瓜子兒六袋……謹主子領旨謝恩哪!”
錦書泥首行禮,“萬歲。”
諳達太監上來攙扶,笑道:“主子大禧,奴才給主子道賀了。主子擎等著,奴才這是第一撥,後頭還有恩旨呢!”說罷又故作神秘的壓低了聲道,“奴才原不該透露上諭的,既然是主子您,也沒什麼了。聽說那道諭本該皇後娘娘發懿旨的,萬歲爺這回命內務府直接請了大印,嘿嘿……謹主子可是貴不可言哪!”
晉位的事不言自明了的,錦書隻恬淡一笑,轉臉吩咐蟈蟈兒打賞,太監們千恩萬謝辭了出去。屋子裏的人正要清點尺頭,崔貴祥門上進來了,嚴謹打個千兒,哈腰道:“請謹主子安。老佛爺傳小主兒過慈寧宮問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