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隻憑芳草(3 / 3)

錦書蹲福叫了聲幹爸爸,太皇太後那裏傳了崔貴祥親自來頒口諭,想來事情大大的不妙。

她心裏嗵嗵急跳,一時沒了主張,惶惶道:“老祖宗那兒是什麼意思?”

崔貴祥眼裏晦暗一片,蹙眉道:“太皇太後倒沒下硬旨,隻是皇太後在慈寧宮呢,臉色鐵青,怕是憋著一口氣要發作出來。”他轉臉對錦書跟前伺候的人道,“春桃姑娘別愣著,瞧時候萬歲爺該散朝了,你趕緊上太和殿邊上的巷子裏搬救兵去。和李玉貴說,謹主子有難,叫他往萬歲爺麵前遞話兒,請主子爺立時往慈寧宮去。”

錦書被嚇得腿發軟,麵上隻強作了鎮定,對崔貴祥道:“幹爸爸,依著您看,我這回怎麼應對才好?”

崔貴祥是極力維護錦書的,隻可惜人微言輕,就是太皇太後跟前,也不過隻是稍微的插上兩句嘴,並不能左右主子的想法。

他歪著頭搓手,眼角的皺紋都攢到了一起,沉聲道:“皇太後是咬緊了後槽牙的,橫豎鐵了心要治你。這回是到了生死存亡的關口了,你可千萬仔細,皇太後不是等閑人,吃齋念佛,未必就積德行善。她在南苑王府是出了名的白臉姨娘,奸雄似的人物,當年的敦敬皇貴妃隱約就栽在她手裏。她心裏對慕容家有疙瘩,對你也不會留情,你千萬警醒著點兒,好生提防她。太皇太後疼你,你是知道的。如今不過口頭心裏撒不開太子爺,連帶著也恨你。可她老人家善性兒,你別怕她拿話呲達你,臉皮子要厚,受得住打罵,千萬別顯山露水的,瞅準了抱著她的腿求她,把先皇貴妃頂在頭上也使得。太皇太後上了年紀念舊,和皇貴妃婆媳感情又好,你哭天抹淚的念叨皇貴妃,難保她就心軟了。”

錦書怔忡著道是,稍收拾了就跟著上了肩輿,一路朝慈寧宮逶迤而去。

進了慈寧門上中路,遠遠就看見明間裏頭太皇太後往南正襟危坐著,她垂下頭腳下加緊上了台階入殿,邁進門檻就跪在金磚地上磕頭,“奴才給老祖宗請安,給太後老佛爺請安。”

座上哼了一聲,不叫起喀。錦書胸口發緊,心都攥了起來,剛才進殿下意識瞧了一眼,太皇太後左麵是臉色灰敗的皇太後,右麵是拉著臉子挺腰而立的塔嬤嬤,氣氛莊嚴肅穆,恍惚到了三堂會審的刑部衙門。

皇太後瞥一眼跪在錦書身後的人,冷淡道:“蟈蟈兒出去,審你主子,和你沒什麼相幹。你到廊子下候著,哪兒都不許去,聽從我這裏差遣。”

蟈蟈兒遲疑著看錦書,前麵人脊背窄窄的,微微地輕顫,像暴風雨裏飄搖易碎的花。她萬分的丟不下手,深深磕了頭道:“求太後老佛爺別叫奴才出去,奴才要陪著我們主子。”

太後也不多話,瞪眼睛嗬斥,“你好有忠心,卻是用錯了地方。還杵在這兒幹什麼?出去!”

蟈蟈兒嚇得一噤,隻得應個是,斂裙站起來退出了明間。

太皇太後聲音裏帶著利劍似的,從牙縫裏逼出幾個字來,“慕容錦書,你可知罪?”

錦書不禁一顫,俯首道:“老祖宗聖明,奴才寢食難安,日夜煎熬,奴才知罪。”

皇太後發狠道:“知罪就好!額涅,這賤婢草一樣的人,竟帶累了我的東籬,這份仇恨怎麼算?”說著哽咽著哭起來,“我的心肝寶貝,這會子過得半人半鬼,全是叫她害的!請額涅為東籬做主,拿這賤婢的血來償還東籬!”

太皇太後悲從中來,不由也捂著帕子哭不可遏。殿下跪著的錦書愈發心驚,隻聽太皇太後道:“我早知道她是個妖孽,是替慕容家報仇來了。恨隻恨我當時手太軟,才弄得今天這慘淡樣兒。錦書,你當真是一點良心也沒有,虧得我那樣疼你!你有氣兒就衝著我老婆子來,太子待你一片赤誠,你怎麼忍心害他呢!”

錦書心裏也有愧,一時哽得說不出話來,半晌才止了哭道:“老祖宗,奴才真個兒羞死了。奴才不知道太子爺用情這樣深,原當奴才冊封了他能作罷的,可沒想到……奴才絕沒有要害他的心啊,請老祖宗明鑒。”

太後啐道:“你巧言令色,真該拔了你的舌頭!你倒是會和稀泥,寥寥幾句就把自己撇了個幹幹淨淨。你遊移在他們父子之間,可惡可恨透頂!你是存著心的,挑唆他們父子的關係,扳倒一個是一個,下頭該輪著皇帝了是不是?”

錦書急躁起來,身上起了一層薄汗,濡濕了鬢角的發。

“奴才萬萬不敢。”她膝行了兩步,趴在太皇太後腳踏邊碰頭,邊道:“老祖宗,您是知道的,奴才對萬歲爺的心天地可鑒。奴才不敢有一分一毫的歹念,萬歲爺是奴才的命,傷了他,我自己也是活不成的。您前頭勸過奴才的那些話,奴才銘記在心,幾時都不敢忘。如今到了這地步,奴才的心思全在萬歲爺身上,若說我要害他,豈不是要冤死奴才麼!”

“你安生給我住嘴!”皇太後拔高了嗓門,“萬歲爺是你的命,這樣逾越的話虧你也敢說!孫獻忠,給我掌嘴,狠狠地打!”

錦書渾身一激靈,宮裏有規矩,女人不讓打臉,除非是做了下賤的事。連宮女受罰都不傳掌刮,她是晉了位的妃嬪,這麼做就是明擺著說她連奴才都不如。

門前侍立的孫獻忠接了主子的懿旨就要上前,叫崔貴祥悄悄拉了一下頓住了。崔貴祥垂頭逼手出列,衝太皇太後稽首回話,“老佛爺三思啊,這皮爪籬賞不得,關乎萬歲爺的體麵!謹嬪娘娘是萬歲爺的枕邊人,萬歲爺怎麼掛懷您也瞧見過的。”又對皇太後賠笑,“太後主子息怒,為她傷了母子情分倒不好,萬一萬歲爺問起來,主子也為難不是?”

皇太後臉色煞白,冷笑道:“她橫豎是個死,還能走得出這慈寧宮嗎?”

錦書怔忡抬起頭來,淚瑩瑩看著太皇太後,哀聲道:“老祖宗,老祖宗,奴才死不足惜,唯放不下您和萬歲爺。您要叫我死,我絕沒有一絲猶疑,隻求您給萬歲爺帶了話兒,就說請主子保重聖躬,奴才來生再報他的恩德……奴才不怕死,死了好去見我仙遊的姑爸,好好和她說道說道我心裏的苦。”

她趴在地上泣不成聲,太皇太後愣愣看著藻井有些躊躇了。她突然提起合德帝姬,倒像當頭棒喝把她敲醒了。

這事草率不得!要賜死她簡單,隻要動動手指,就能把她碾成齏粉。可她死了之後呢?自己是傷心透了,才忘了先帝和敦敬皇貴妃的例子。太子蒙塵已經沒法子改變,失去一個,難道還要搭上一個嗎?皇帝要是有個好歹,社稷就要動蕩,這滿朝文武都是血水裏滾出來的,隻有皇帝能鎮得住他們,倉促擁立一個嗣皇帝,真正臣服的有幾個?這會子隻顧撒氣,弄死了她,後頭隻怕要大禍臨頭了。

太皇太後若有所思,瞧著皇太後道:“茲事體大,咱們從長計議的好。”

皇太後那頭和太皇太後想法不一樣,提起敦敬皇貴妃,恨得人直打顫,厲聲道:“姑侄兩都是狐狸精托生的,這禍害不除,遲早要顛覆大英!額涅切不要婦人之仁,社稷乃是重器,難道要毀在她手裏麼?您不處置,就交給奴才來辦,不殺可以,挑了手筋腳筋,扔到北五所裏鎖著,由得她自生自滅去。”

錦書被嚇得喪了魂,抱著太皇太後的腿嗚咽,“老祖宗,您救救奴才……”

真真是令人發指,誰料得到一個吃齋念佛的人能有這樣狠的心腸?連太皇太後也怔住了,驚道:“不成!你也不怕造孽,哪裏來的這麼黑心的想頭!”

皇太後是橫下一條心了,拍著炕桌站起來,原本富態團團如明月的臉拉得老長,指著錦書,尾指上數寸長的鑲寶護甲劇烈的顫動著,“喊外頭慎刑司的人來,把這賤婢給我拖下去,照我適才的話辦。熬得過去是她的造化,熬不過去也別怨人,都是她的命不好!”

正殿裏的人都嚇得四肢發軟,皇太後平時雖不問事,到底是皇帝生母,天底下功勞最大的人,誰也小覷她不得。

壽安宮總管不見太皇太後發話,怯怯嗻了一聲領旨退出正殿去,崔貴祥慌了神,打著擺子跟出來,太陽明晃晃照著青磚地,他額頭的冷汗涔涔而下,失魂落魄地喃喃,“了不得,要出大事!這可怎麼好……”

往宮門前一瞥,慎刑司王保帶著四個太監過了影壁,直撲慈寧宮正殿而來。他攔不住,隻能眼睜睜看著他們惡虎似的上了台階。

蟈蟈兒麵無人色,退到牆根下借力靠著,焦急往門上瞧,哭道:“春桃怎麼辦的事……萬歲爺怎麼還不來?再不來就晚了……”

正泗淚橫流,遠處門腋跌跌撞撞跑進來一個人,舉著黃澄澄的令牌邊跑邊喊,“如朕親臨……如朕親臨……”

崔貴祥大大鬆一口氣,忙進殿通傳,“主子,萬歲爺有旨意!”

錦書早就被王保等人五花大綁捆成了粽子,倒在地上隻顧抽噎,崔貴祥跪到太後跟前叩頭,疊聲道:“太後主子,少安毋躁,萬歲爺有旨意了。”

皇太後紅著眼,衝發怔的王保罵道:“你這殺才,還等什麼?皇帝還能給他親娘頒旨不成?該幹什麼照舊幹你的,出了事自然有我頂著。”

太皇太後立起來高喝,“太後,你犯了痰氣嗎?公然違旨,你反了!”

太後全然不為所動,昂著頭說:“他還能廢了我這生母?真要這樣,他皇帝名聲就臭不可聞了!”

菱花門上舉牌太監跑進來,俯腰子喘了半天,斷斷續續道:“主子爺有特旨……給眾太監宮人的旨……金口曰:哪個狗膽包天的敢動謹嬪一手指頭,朕他娘的滅他全家……欽此。”

太監依葫蘆畫瓢把原話複述一遍,眾人聽得心驚,這是逼得急透了,皇帝向來儒雅,從沒有外頭混賬行子常使的粗口。這旨意頒得也妙,念著人倫不能朝祖母和母親下死令兒,卻給底下伺候的人套緊箍咒。

殿裏的王保領眾人伏地磕頭接旨,暗忖倒黴催的,這回捅了大婁子,上回是犯在太子爺手裏,這回得罪的是萬歲爺,還有活命的機會嗎?九成玄乎,午時就得打發人上家報信兒,讓家裏人來收屍了。

他打著哆嗦,臉白得象紙。手腳並用著爬到錦書身邊解麻繩鬆綁,瘟頭瘟腦的哀求,“謹主子,奴才對不住您了,奴才這就給您鬆開。您行行好替奴才求個情兒,奴才家有七十歲老母,守了四十年的寡,油都熬幹了……萬歲爺要殺奴才一家子……隻叫殺奴才一個吧!好主子……善心主子……您大人有大量,福澤海樣兒深哪……”

剛才捆綁時下了死勁兒的整治她,胳膊叫他們擰得脫了臼,這會子動都沒法子動。錦書死裏逃生般的大喘兩口氣,緩過神來覺得肩頭被人大錘子砸爛了一樣,痛得眼淚汪汪的,壓根兒就沒力氣應他。

上諭頒了不久皇帝急赤白臉地趕來了,聖駕往殿柱旁一站,也不請安,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地說:“朕來得還巧啊,再晚點兒,她該成肉泥了。”

說著彎腰去抱錦書,誰知一觸,她就針紮似的叫起來,哭著說胳膊折了。他愕然去摸她的肩頭,骨頭棒子果真是不在原位置上了。

“你別怕,我替你接上。”皇帝看她哭得淚人兒似的心痛難當,引她在杌子上落座,勉強笑道,“不是大事兒,接上就好了。”

太皇太後側目看皇帝仔細替錦書接骨,他一個眼神一舉一動,都是深入骨髓裏的疼惜,不到那個份上哪裏有這樣的刻肌刻骨?心裏不由得長歎,冤孽啊,他們兩個好得那樣,誰能有那本事拆開他們?太後要棒打鴛鴦,就算兒子是她生的,要做皇帝的主隻怕也不可能。

錦書咬牙忍得人打顫,隱約聽見“哢”的一聲,想是骨頭複了位,登時一氣兒鬆懈下來,才發現身上衣裳被汗浸透了,檻窗上的風一吹寒浸浸的。別過臉,委屈的悶頭倚著他,再不肯抬頭了。

皇帝憋了半天的火氣發作起來,一腳衝王保踢了過去,“狗東西,你長行市了?來幾個人把他叉出去,扔到滴水下扒了褲子打,打死了算完!”

王保哭喪著號起來,“主子……超生,奴才冤枉啊!主子饒命……奴才再不敢了……奴才奉命行事啊……”

鬼哭般的告饒聲在殿裏回旋,那廂皇太後坐不住了,拍案道:“皇帝,你眼裏還有沒有老祖宗?還有沒有我這個母親?你在長輩麵前這架勢,可不是打我的臉?我十月懷胎養了你,就換回來你的怨恨?你九五之尊,知不知道孝字幾筆幾劃?”

皇帝隻低頭道:“母親息怒,兒子自當是孝敬您的,隻是奇怪,前頭有鴿子劉,後頭有侍膳楊太監,都是活生生的筏子,竟沒有人怵,朕是百思不解的。”他轉眼看廊子下掛的鸚鵡架子,慢慢道,“從前是殺雞給猴兒看,現下就是殺猴兒給雞看,雞也不怕。朕這內廷真是亂,規矩體統全沒了,得好好整頓才是。”

皇太後和太皇太後麵麵相覷,一時聽他雲裏霧裏的,也鬧不清他琢磨的是什麼。

他臉色平靜,隻道:“朕讓內務府擬了詔,已經報宗人府上玉牒,錦書晉位皇貴妃。中宮出缺,章貴妃三月裏又薨了,沒人主持後宮,朕也放不開手腳辦事兒。”眼見皇太後要掣肘,他搶先一步道,“先頭朝中也有人置喙,朕摘了他的頂戴花翎下到大獄裏醒神兒去了,朕要叫他們知道,朕的家事兒容不得他們指手畫腳。自從金川平定後,朝政穩定下來,朕脾氣收斂了不少,倒鬧得眾人把朕當軟蛋,以為朕連個鵪鶉都不敢殺了。”他陰沉地笑,“把朕惹急了,朕也是個六親不認的主兒,請皇祖母和額涅顧念些朕的名聲吧!”

這些話像尖刀樣的捅人心窩子,兩位老主子打翻了五味瓶兒很不是滋味,太皇太後倒也罷了,皇太後卻是一千一萬個不稱意兒。她的嘴角微往下耷拉,直視著皇帝道:“皇後還在位上,你如今繞過她去,我也無話可說,隻是我和老祖宗都健在,你這麼的,忒視祖宗家法於無物了。”

皇帝眼裏有陰寒的波光,偏頭笑道:“額涅這話很是,隻是兒子聖旨已經發了,這程子要廢,就請額涅發懿旨廢吧!”

自古也沒有這個道理,皇帝的旨意頒了,皇太後另發懿旨駁斥,那不是成了呂後麼?皇太後給兒子回了個倒噎氣,癱坐在圈椅裏哧哧的喘,手指發瘧疾似的鬥起來,指著皇帝道:“好!真是我的好兒子!”

皇帝擰眉道:“額涅,錦書不是皇考皇貴妃,她有兒子護著,兒子絕不叫任何人動她分毫。”又衝太皇太後俯首,“皇祖母,當年皇考迎娶合德帝姬為嫡妃,孫兒給不了錦書那殊榮,隻能給她個副後的銜兒,請皇祖母成全孫兒。”

太皇太後悵然點頭,“事到如今,多說也無益。我老了,心神乏累,眼神也不濟了,上回說往清漪園的,後來遇著了東籬出了這檔子事兒,就給耽擱下了。趕明兒打發人送我過園子裏吧,我到了那兒心境兒也能開闊些個。至於你們……”她眼裏黯淡無光,瞧了眼錦書,“好自為之吧!我也盼著你們好,別再出幺蛾子了,踏實過日子才是正經。”

錦書離了皇帝蹲福,“老祖宗放心,奴才一定盡心伺候主子。您上清漪園,奴才給您扶轎去,得了閑兒也去給您請安。”

太皇太後困乏道:“你有這份心我就高興了,扶轎用不上你,你留神侍候你主子,強似在我跟前盡孝。”又對皇帝道,“你晉錦書的位份,我料著也是遲早的事,隻不過一下兒就讓她統管後宮,著實也難為她。以往宮中內務都是通嬪幫襯著皇後,這回給她晉個貴嬪,還是讓她和淑妃協理吧!通嬪是老人兒,緣故知道的也多,況且她家縣主配太子的事兒黃了,對她也是個補償。”

皇帝見太皇太後句句都是為錦書著想,心裏很是感念,自然沒有不答應的,躬了躬身道:“就依著皇祖母的意思辦。”

太皇太後瞥了瞥兀自愣神的太後,知道皇帝先前那話刺傷了她。甭管她以前使了什麼心眼子扳倒了合德帝姬,就衝她是皇帝生母這一點,自己心裏有怨恨也隻得裝傻充愣的蒙混過去。眼下皇帝已近而立之年,對老輩子裏的恩怨也摸得透了,怎麼會不知道他母親使的那些手段,所以那句“錦書不是皇考皇貴妃”,就要了太後的命了。

太皇太後撥著伽楠念珠道:“東西六宮好幾個都太監、副都太監都有了年紀,換一撥年輕幹練的掌事兒吧!錦書宮裏的總管也得換,那個丘八不成,不穩當,皮得猴兒頂燈似的,別說下等嬪妃們,就是個有臉麵的嬤嬤女官,抬起腳來都比他頭高。副後近前的人要鎮得住風浪,皇後往圓明園去,金迎福沒跟去,把他撥給錦書吧,我瞧妥當。”

皇帝遲疑道:“皇祖母想得固然周全,隻是金迎福是皇後一手提拔的,孫兒怕有閃失……”

真個兒是寶貝心肝,百樣替她張羅,怕這怕那的小心保護著。太皇太後歎了口氣,皇帝如今像足了先帝爺了。都說女人待人認真,執著勁兒幾輩子都撂不開手的,可男人到了這關口也是一樣兒。

“這個不用怕,金迎福打小兒進了南苑王府,和崔是換庚帖把兄弟。人也聰明伶俐,太監最會審時度勢,到哪山唱哪山頭的歌。皇後倒了台,他原該進內務府掛牌子供虛職的,你這會子重用他,他一定感激你,自然是兢兢業業的。”太皇太後抬了抬手,“成了,都散了吧!折騰這半天,我也乏了。”

殿裏眾人行禮,塔嬤嬤扶著太皇太後緩緩起身,往偏殿寢宮裏去了。

皇帝回身看太後,先前那些話說得過了些,兒子和娘總是貼心的,太後無上尊崇,保養又得當,人調和得像三十七八的模樣,今兒受了打擊,一下子蒼老了十歲似的。皇帝瞧了心裏也難受,百般掙紮著,放下麵子上前給太後跪下了,拉著她的裙裾,溫聲喊“額涅”。

太後一顫,方回過神來,轉過臉掖了掖眼睛,“你起來,你是皇帝,跪著像什麼話。”

“兒子到天邊都是額涅生的,給額涅下跪是應當應分的。”皇帝去拉太後的手,“額涅,兒子在您麵前是孩子,說話不知道輕重,您好歹別和兒子計較,傷了身子兒子心疼。”

太後的嘴角沉了沉,賭氣道:“你說得好聽,叫你心疼的另有其人,我可算個什麼呢!都說娶了媳婦忘了娘,今兒我算見識了。”

錦書忙在一旁磕頭,“太後主子,奴才往後一定孝順您老人家,奴才哪裏做得不好您隻管訓斥奴才。”

皇太後一哼,“皇貴妃言重了,我可不敢訓斥你,讓皇帝知道了,非活吞了我不可。”

錦書尷尬的地看一眼皇帝,他隻安撫一笑,也不在這上頭糾纏,隻道:“額涅以往多寬的心境兒,又慈又善菩薩似的。是兒子不好,給額涅和皇祖母添了那麼多的困擾,兒子著實的過意不去,額涅再不原諒兒子,兒子晚上連眼都沒法子合了。頭前兒那些事雖叫人傷心,好在總算都過去了,額涅就看著東齊他們吧!東籬在那裏也都安好,他身邊有馮祿和容升伺候著,請額涅放心。額涅還像從前那樣頤養著,兒子還沒在您跟前盡夠孝,往後時時去給您問安,額涅別嫌兒子囉嗦才好。”突而話鋒一轉,笑道,“倘或額涅在宮裏住膩味了,兒子送您往園子裏去也使得。和皇祖母一道住清漪園,還是另往玉泉山靜明園,由得額涅挑吧!”

皇太後頗意外地打量皇帝,他嘴上說得花好稻好,竟是打著算盤要把她送出宮去!是嫌她多餘,怕她在宮裏接茬難為他的心尖子吧?打發了她就沒有後顧之憂了,好個孝順兒子,手段果然比他父親精明一千倍去!

太後站起來,抬頭挺胸人站得筆直,“難為你一片孝心為我打算,兒子是娘身上的肉,你琢磨著把我當佛爺供的心我都領了。可惜我這人一個地方待久了就不願意挪窩,我在壽安宮住了十來年,換了園子怕認床睡不著,你不用替我操那個心。”說罷轉身招跟前嬤嬤扶著,雍容威儀的朝慈寧門上去了。

皇帝背著手目送太後,又氣又好笑的一哂。太後胸有城府之嚴,要擺布確實得花費一番功夫。目下權且這樣吧,畢竟天家骨肉親情,真要鬧起家務來不好看相。

他回頭瞧錦書,她怯生生站在熏香鼎子旁,眼睛淳亮得像雨後枝頭的水滴。皇帝心頭的陰霾霎時就消散了,過去撫撫她的肩頭,“胳膊還疼麼?能舉得起來麼?”

她點了點頭,“接上就好了,我小時候也脫臼過,大了想想有點可怕,虧得你會,湊手就合上縫了。”

他抿嘴淺笑,牽起她的手道:“咱們回去吧!”

她應了,溫順的跟他出了正殿。

廊廡下宮女太監們跪了一地,見他們跨出門檻齊齊磕頭,“奴才們給萬歲爺請安,給貴主兒道喜。”

這些人原來都是在一處當差的,處得姐妹一樣,打打鬧鬧隨意慣了的。現在身份變了,錦書看著他們臉上誠惶誠恐的表情,心裏也說不出的感慨。

皇帝不言聲兒,隻在一邊旁觀。錦書讓大夥兒起來,又去扶崔貴祥,感激道:“今兒我能正大光明叫您一聲幹爸爸了!您的恩德我到死都不忘記,往後我孝順您,還像從前似的侍候您。”

崔貴祥連連擺手,紅著眼眶道:“奴才萬萬不敢,貴主兒如今不同了,是統禦六宮的正經主子。奴才算個什麼,您別管奴才叫幹爸爸,奴才擔當不起,怕折壽,也給貴主兒臉上抹黑。”

錦書笑了笑,“我落魄的時候您護著我,眼下我得了高枝兒倒忘了您,那我成什麼人了!”又道,“您上清漪園去保重身子骨,我宮裏撂了手就去瞧您。”

崔貴祥一連應了好幾個“哎”,垂手退到了一旁。

皇帝搖著草蝦扇子吩咐長滿壽,“你過內務府傳個口諭,今兒給慈寧宮裏的人打賞發利市,也讓大家沾沾你主子娘娘的喜興兒……崔總管發雙份兒的,難為他一直把貴主子放在心上。”

長滿壽應了,狗顛兒的撒歡跑出去傳旨意了。眾人謝了恩起來紛紛給錦書道喜,皇帝難得有耐心地等她和幾個要好姐妹敘舊,一個人踱到福鹿旁,合上扇子極目遠眺——

天極藍,藍得吸人心魄。遠處殿宇層層堆疊,一片連一片的歇山頂在日光映照下泛出璀璨的光。

疲累了這幾天,總算能放下擔子歇一歇了。他長長舒了一口氣,好容易到了這一步,可惜是廢了這麼大的力氣得來的,還葬送太子的一生,想起這個就叫他傷心。

女孩們低聲交談,慈寧宮伺候的宮女們帶著謙恭的表情,錦書還是以前的做派,不驕不躁的掩口淺笑。不知說了什麼,回頭瞧他一眼,眼波婉轉柔美,是對最親密的人才有的關切。皇帝尋著了安慰,悄悄在一邊打量她,才發現她已經和從前大不一樣了。雖然依舊謹慎,卻不是如履薄冰的惴惴不安,臉上有了從容,褪了青澀,恍惚現出安逸少婦才有的和樂來。

皇帝喜滋滋地拿扇子輕敲掌心,她就像九月枝頭的果子,恰巧長到了那個火候,入口最是甜美的檔口。長眉秀目,麗質天成,真真是個心肝玉美人!

她過來碰了碰他的袖子,臉上笑盈盈的蹲福,“奴才逾矩了,叫主子等了這半天。可是熱壞了?瞧這一腦門子汗!”說著把疊得方方正正的帕子雙手呈上去。

皇帝接了抬手掖掖,問:“聊完了?聊完了回去吧,輦在外頭等著呢。今兒你受了驚,好好的歇一歇,回頭少不得有各宮的人來見禮,還有皇子皇女們,夠你受累的了。”

她嗯了聲,斂裙隨他出宮門上了涼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