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的九龍肩輿是坐不得的,錦書知道規矩,婉拒了他的好意兒,登上了妃嬪份例的代步。小小的竹篾轎兒頂上是蝙蝠祥紋的華蓋,傘下燕飛柔軟,風迎頭吹過來,起起伏伏的飄蕩著。
這場風波有驚無險,她捏了捏肩頭,他要是晚來一炷香的時候,大約她就已經不在人世了。這會子好了,能暢快倒口氣兒,她眯起眼,兀自受用,小竹輦一路搖搖晃晃到了前星門。
“主子回來了。”早早候在房蔭下頭的金迎福曬得臉膛發紅,停了輦先就地磕頭,“奴才給萬歲爺請安,給貴主兒請安!”頭在青磚上重重一碰,又慌忙起來躬腰搭手讓錦書借力,笑得像朵花,“好主子,您真善性兒,還記得奴才呢,奴才好大造化!”
錦書下地笑了笑,“諳達客氣了,您也是我的恩人,我能認崔總管做幹爹,全賴您的舉薦。”
金迎福腰哈得更低,“主子千萬別這麼說,折煞奴才了!”說罷一笑,“果然佛家說得沒錯,種善因得善果,奴才原當這輩子完了,擎等著上安樂堂了此殘身了,沒曾想還有這一天。”
一行人進了惇本殿,遠遠一個太監悶頭過來打千兒,“奴才恭請聖安,請貴主子金安。”說完了抬頭咧嘴笑,看那滿臉皮相,竟是芍藥花兒。他邊卷袖子邊道,“萬歲爺恩德,準奴才來侍候主子娘娘穿戴檔。奴才老家祖墳上長蒿子了,樂得奴才直想打滾兒呢!”
皇帝道:“你少賣弄,朕要不是看你主子娘娘心疼你,早就一根繩子勒死你了。”
是啊,知情不報視同共謀,芍藥花兒冒了一頭冷汗。不過這金迎福是坤寧宮總管,他怎麼也安然無恙,倒著實讓人好奇。
他一麵覥臉應著,一麵偷眼兒覷金胖子,見他老神在在的模樣突然醒過味兒來了——敢情萬歲爺安排在皇後身邊的耳報神就是他啊!聽說萬歲爺前頭在太皇太後跟前,還像模像樣的擔心他對錦書不利,看來不過是替自己打掩護,怕人知道他處心積慮的算計皇後……乖乖,這萬歲爺也怪不容易的,做皇帝真要有兩把刷子才行啊!
過惇本殿上中路,卻不見容嬪跪迎,隻有身邊的兩個精奇嬤嬤伏在廊子下叩頭。那奶媽子泥首道:“奴才恭迎聖駕,給貴主子道喜了!我們主子原該親迎的,可今兒中了暑氣,吃了早膳突然厥過去了,這會子正請太醫診脈呢。容主子惶恐極了,說禦前失儀是死罪,爬也要爬來請安,誰知道實在起不來,就打發奴才們來請罪。”
錦書笑吟吟說罷了,心裏明境兒似的,這哪裏是中暑,分明是下不了這個氣兒。原本還是比肩的,自己越了品級一下子躥上去,她自然是極不舒坦的。
蔡嬤嬤又道:“容主子說了,回頭好些兒了就到萬歲爺跟前伺候。”
皇帝蹙了蹙眉,“叫你主子自去養病,朕這裏用不著伺候。”說罷繞過工字殿角門往後頭繼徳堂去了。
宮裏人備了冰湃西瓜和甜碗子給他們解暑,皇帝接了塊瓜慢慢吃了,漱口盥手拿巾櫛擦拭,盤腿坐在炕桌前,執起朱砂筆,邊蘸墨邊道:“你如今晉了皇貴妃,這裏的起居規製已經不適宜了。回頭讓金迎福上翊坤宮張羅張羅,你搬到那裏去。”
宮裏樁樁件件都有定例,這毓慶宮本朝是用來放皇帝藏書的,並不作妃嬪居住用。翊坤宮隻比坤寧宮略小,她現下統理六宮,再住這裏的確不合適了。
錦書起身蹲福應個是,隻道:“我怪舍不得這裏的,說實話不想搬。”
皇帝眼睛盯著通本奏章,嘴裏葫蘆道:“那不成,人說夫貴妻榮,朕是天下之主,倒叫婆娘住小屋子,又不是外頭糊塗官員的小老婆,沒有這個道理。”
錦書扭身過去收拾案頭的古籍,笑道:“這話說的!您不是混賬官員,我可不是小老婆嗎!”
皇帝不說話,提筆落禦批,半晌唔了一聲才道:“少混說,後宮無後,你就是內當家的。朕的主都作得,獨一份兒的體麵尊貴,誰敢說你是小老婆?你是朕的正經媳婦兒哪!”
錦書掩嘴笑,“奏性兒!叫人笑話!”
“當真的。”皇帝嘴角綻出自在的花,“我眼下是有妻萬事足,要是北方戰事能夠平定,就更齊全了。”
也說不清的,她心頭猝然一驚,囁嚅著想去問,又怕得個幹政的名聲,隻得抿嘴把話咽了回去。
轉身到月洞窗前坐下,搭著窗下雞翅木柵欄往外看,隻覺得腦子裏暈沉沉沒有主張,恍惚要出大事似的。
風漸大,前晌還響晴的,一轉眼陰雲密布,天上鼙鼓似的雷聲滾動。
她起身合上窗屜子,那格子上蒙的窗戶紙無聲的股脹了下子,她收回手悠乎一歎,要下雨了。
天一氣兒黑下來,驟雨打在雨搭上一陣緊似一陣,電閃雷鳴,猛一個霹靂就照亮半間屋子。
李玉貴掌了燈正準備送進來,走到門上聽見裏頭甕聲說話,腳下就頓住了。
皇貴妃喃喃,“嚇死我了……”
皇帝嗤笑,“這點子出息!他打他的雷,哪裏就劈得著你!”
“那你撒手,誰要你摟著!”皇貴妃使起性子來,窸窸窣窣的推人,“你上前殿去,人家發了痧,病中正要聖駕體恤呢,你杵在我這兒幹什麼?”
皇帝訕訕道:“沒見過你這麼大方的,自己的爺們兒往別人那兒推,這算什麼事兒?回頭又鎖門不叫我進來,你仔細了,再有下回我不饒你,我要……”
後麵那聲兒說不好,大約就是萬歲爺嘴裏念叨的“大雅之聲”吧!李玉貴摸摸鼻子退了出來,金迎福見他把燈擱在了明間條案上,不用問,什麼都知道了。背手咂了咂嘴,“馬六兒,你小子別發瘟了,小本兒呢?擎等著記檔。”
敬事房馬六兒抱著胸倚在大紅漆柱旁,笑道:“記什麼檔?你見過萬歲爺臨幸皇後主子還記檔的嗎?慕容主子的風光,就連皇後在時都及不上的,這檔啊,往後都免了。”
李玉貴歪頭嘿嘿一笑,“你們是沒瞧見,那語調兒,那舉止動作,真像尋常兩口子!以往咱們萬歲爺是什麼人啊?別說咱們做奴才的,就連那些開了臉的小主兒,在他老人家麵前也是提心吊膽的伺候,誰敢讓聖躬不自在?偏咱們貴主兒,發脾氣使性子,萬歲爺連一句重話都沒有,還要想法子哄著、捧著。這世上一物降一物,真真一點兒沒錯!”
幾個人拱在一起鬥牙簽子,馬六兒瞜一眼西洋座鍾,玻璃罩裏的兩個鎏金家雀兒來回的撲騰,子母針合上了,下頭的金坨坨噠噠的擺動,清脆響亮的鳴了十二下,午正了!
“主子爺好興致啊,時候還早呢,怎麼這會子寵幸?”
李玉貴呲達他,“管什麼時辰,你沒見天都黑了!這種事兒還要看風水掐點兒嗎?主子樂意,你敢多嘴,仔細主子爺賞你一頓好嘴巴,再抓你去立旗杆!”
馬六兒下意識揉了揉臉,“我就那麼一說,誰活膩味了捅那灰窩子!”
李玉貴拿肩攮了攮金迎福,“先頭娘娘在園子裏怎麼樣?”
金迎福一攤手,“橫豎就那麼的,能滋潤到哪處去?女人哪,前半輩子活男人,後半輩子活兒子。想頭都掐了,喘一天的氣兒算兩個半天的,還稀圖什麼?太子爺‘那頭’念經,先頭娘娘在園子裏敲木魚撥佛珠,大約也是苦熬。我前兒上那兒送阿膠去,皇後主子沒見我,倒和園裏管事兒宋太監混聊了兩句。那狗東西就會打哈哈,滿嘴黃腔,張口閉口的鬧了虧空,我估摸娘娘那兒也不怎麼受用,要點兒什麼,九成一大半填了那無底洞。”
馬六兒直歎氣,“可憐兒的!您沒和萬歲爺提一提?”
金迎福搖搖頭,“萬歲爺是能聽人勸的嗎?我一個草芥子樣的奴才,還不夠萬歲爺動動小拇哥的。再者這會兒有了差使,更不能說了。”
三個人唏噓一陣兒,看見一個大丫頭挑著提爐進來,金迎福嬉皮笑臉的招手,“小香香姑娘,來來!”
小香香放下手上東西來蹲福,“金諳達什麼吩咐?”
金迎福吊著嘴角傻笑,“芍藥兒沒和你在一處?才到貴主子跟前當差習慣不?這會子可好了,貴主兒多體人意兒啊,把你從乾東五所撥到這兒來,從今起也省得芍藥兒來回跑,饞嘴貓兒似的白惹人笑話兒。”
李玉貴這才明白,原來這小香香正是芍藥花兒的菜戶,那天芍藥兒摸的人就是這位。他沒正經起來,笑嘻嘻地湊過去嗅了一口,“這名兒起得好,芍藥花兒有福氣,得了這麼個齊全人兒。”
小香香也不是隨便人,和芍藥兒雖是搭夥過日子,時候長了也有感情,遇著這些不要臉的調戲當即就拉了臉子,“諳達們有話就好好說,要是沒示下,我就忙去了。嚼這些沒意思的蛆幹什麼?甭管芍藥兒怎麼,同你們什麼相幹?在一處當差大家謙讓,鬧起來好看相麼?”
三人被她一通數落悻悻的,金迎福清了清嗓子說:“大家玩笑話,別當真嘛!你不樂意,下回不說就是了,可別嚷,萬歲爺在裏頭呢!”又道,“你喊個人,兌一桶溫水抬來,擺在東梢間知不足齋門前,備著主子用的。”
這話倒叫小香香鬧了個大紅臉,青天白日的要溫水,那是個什麼事兒呀!金迎福這個爛腸子的,不派別人偏派她,她是針線上的,原不該管這些,不過既是主子要用,也不好說什麼,諾諾應了便去辦了。
雨點子把窗戶紙淋了個透,天還是暗,真像是到了夜裏似的。錦書掙了下,“我去掌個燈吧!”
皇帝緊了緊胳膊,重又把她拖回懷裏,“這麼的躺著說會子話。”
她扭了扭,出了一身汗,頭發裹著脖子,說不出的難受。抬手捋了捋鬢角抱怨,“怪熱的,這一身泥漿似的,埋汰死人。”
皇帝歎了歎,“湊合著吧,哪來那麼大氣性兒?”
她在他腰肉上擰了一把,那身條兒頎長,肌肉結實卻不顯粗獷,她真還仔細觸摸起來,碰到他身上斑斑傷痕,心裏又七上八下的不踏實。
這身傷是他攻打大鄴,把她的宗族趕出帝都落下的,自己嘴裏說恨他,到如今竟是須臾離不得他了。真是前世欠下的孽債,上輩子不知欠了他多少,這一生要拿所有來償還。
皇帝像太皇太後養的那隻大白貓,叫她撫得舒坦,熱乎乎的身子又貼上來,曖昧地在她耳邊低喘,“這樣指東打西的什麼趣兒?好媳婦兒,接著來……”
錦書推他那可惡的嘴臉,“你正經些,忒纏人我又要打發你了。我知道你的心,也待見你專寵我,可宮裏這麼多人巴巴兒指望著你,你還是勤翻翻別人的牌子,雨露均沾的好。”
皇帝沉寂下來,悵然道:“這事容後再議,也不是我說成就成的。”自己是個認死理兒的,既然得了寶貝,別人在他眼裏都是墊桌腳的木頭疙瘩,從此六宮怕是要守活寡了,單寵她一個都寵不過來,其他妃嬪就靠邊站吧!有了子息的是造化,沒有的,往後也別指望了。橫豎自己皇子皇女也夠了數,今後不生養也不打緊。
他又惦記起錦書的病症兒,隨手拉她的腕子來把,半晌問:“嚴三哥的藥有成效沒有?我瞧你的脈象平緩了許多,也不衝了,隻有點虛,調理調理就好了。”
錦書嗯了聲,“近來小肚子裏不太冷了,我想是那幾帖暖宮藥的功勞。”
“這就好。”他抽回手臂坐了起來,往窗上看,這陣雨更急,雷聲隆隆響得聒噪,他記掛起朝裏的事,心頭又不免煩悶。
錦書有些迷惑,看他那樣子,也吃不準是不是哪句話觸痛了他,忙掩了衣襟謹慎道:“怎麼了?是遇著了棘手的事兒?還是奴才說錯了話?”
皇帝緩緩道:“不和你相幹,前兒有外埠折子來報,說今年是奇了,陝北入夏之後多雨水,榆林大倉裏上年積的穀子竟黴了十萬石。正是剿韃靼的檔口,糧草損耗,真是天災人禍。”他撫了撫額頭,“愁死人了!朝局雖不動蕩,可大大小小的麻煩事兒實在是多,去年的秋賦、海關厘金、糧漕、鹽漕、各地義倉賑災、戶部虧空盈餘……樣樣兒叫人費神,長十個腦子都不夠用的。還有漠北戰事,看來少不得禦駕親征。那個弘吉駙馬是個不可多得的將才啊,用兵謀略不像遊牧民族,倒有些中土的習性兒。朝廷幾個車騎校尉,欽封的二品副將,在他跟前都成了手下敗將。節節敗退,城池一座接一座的失守,漠北大片都落進敵軍手裏了,我泱泱華夏,怎麼容得異族一再挑釁?朕要去會他一會,六七年沒上戰場了,當是練練手吧!”
他疊疊說了一車,朝政大事她不懂,也不好插嘴,可他說要禦駕親征,她猛地驚醒過來,不安道:“要打仗麼?你要出征?刀劍無情,叫我怎麼才好?”
皇帝笑著去捏她的臉頰,“你安生在宮裏主持宮務,等朕凱旋就是了。”
她卻緘默下來,靠著炕頭的什錦小槅子發怔。她活了這十六年,說長也不長,九年前紫禁城裏的刀光劍影還像昨天剛發生似的,脈絡清晰的刻在她腦子裏。她一夕失去所有親人,不能再經曆一次這樣的痛了。他曾經是禍害她全家的仇人,現在是她最親密的丈夫,她可以放下一切身外事,唯獨放不下他。
她驚慌失措地抬起眼,一頭紮進他懷裏,雙手死死摟住他的腰,喃喃道:“我不叫你去,打仗太可怕,要死好多人……你別去,要有個三長兩短我沒法子活。”
皇帝有些意外,她是個識大體的女人,尊貴的出身,矜持典雅是深深融合在血液裏的。端莊得久了,突然有這樣的小女兒情態,叫他措手不及又受寵若驚。
“怎麼還撒起嬌來了?”他拿手捋她如墨的發,“朕是皇帝,這家國都是朕的,驅敵剿寇義不容辭。你放心,上陣殺敵自然用不上我,我單在禦營行在裏指揮部署,不會有什麼危險的。”
她嘟囔著,“奴才要隨扈,路上照顧聖駕起居。”
“那不成。”皇帝搖頭道,“長途行軍,風餐露宿的,千軍萬馬都是爺們兒,朕還帶個妃子,像什麼話?”
錦書別過臉去,她也知道自己如今愈發小家子氣了,可他此去吉凶未卜,她怎麼能穩穩當當在這大英後宮,操持那些她並不願意接手的瑣事?
她暗自抹淚,恍惚天要塌下來了似的,固執地說:“你不願意帶著我,我自己想法子。”
他有點哭笑不得,“你能耐見長啊!想什麼法子?”
“那你別管。”她哭得抽噎,“你是什麼心腸?人家才……你就……”
皇帝無可奈何,抱在懷裏膩聲安慰,心頭隻一拱一熱的難以自持。她是舍不得他,不願意和他分別,要是他說出征,她照舊無動於衷才,那才叫人寒心呢!
他淺笑著瞧她,那半句話填實了,八成是“人家才和你貼心貼肺,你就要撂下人家”,這麼想來太叫他振奮了!二話不說先捧著小臉“叭”地狠親一口,一翻身壓在身下,吃吃笑道:“就會哭!怪道說女人是水做的呢,我都要被你淹死了!”
她不答話,伸手鉤住他的脖子,紅豔豔的唇輕輕貼上來。皇帝悶聲呢喃,“那冊子瞧了?想是收獲頗豐,眼見著大有長進呢!”
錦書看著他忙活,把胳膊搭在眼皮子上,噘著嘴道:“沒良心的,存心要臊我!”
皇帝拉開她的手,貼著她的嘴角低聲道:“別打岔,你才剛怎麼著?停下來算什麼事兒?”
錦書扭扭捏捏閉上眼,小小的梨窩裏裝著滿滿的甜蜜,別過臉道:“我怎麼著?我什麼也沒幹。”
“沒幹?”皇帝按住那纖腰輕淺的聳動,啞著嗓子道,“點了火就想逃,朕是叫你耍著玩兒的?”
她嗚咽應著,眯眼看他,他臉上的表情極受用,因平日調養修飾得好,二十九歲的人,還像剛弱冠似的年輕秀氣。那肉皮兒女孩子一樣細膩,和不修邊幅的莊親王放在一塊兒比,簡直一個天上一個地下。
外頭雨聲纏綿,他的汗滴在她胸口,溫和的,仿佛一直流淌到她心裏去。
“快說……”皇帝吻她,手臂緊緊圈著更加急促,“親親,快說!”
錦書腦子裏一芒璨然閃過,暾暾綻出耀眼的火花來,不由自主拱起了身子,指甲幾乎嵌進他背裏去,“瀾舟……”狂喜猛地將她淹沒,她脫口呻吟,“我多愛你……”
心都悸動起來,歡喜到了極處,又覺得塵埃落定般的踏實。他擁著她附和,“我也是……我也是……”沿著額頭一直親下來,膩得蜜裏調油,卻似乎永遠不足意兒,恨不得把她揉進身體裏,到哪兒都帶著,永遠不分開。
天漸次放晴了。
頭伏裏,變天擋不住,所幸來去都很爽利。這場豪雨約摸也就兩頓飯的工夫,雲卷雲舒,熱辣的日頭複照下來,枝頭草尖的水珠兒轉眼就蒸發得幹幹淨淨。樹頂上的蟬被雨一淋中氣更足,卯足了力道鳴叫,聒噪之聲連成片,直擾得人受不了。
大中午的,幾個小蘇拉舉著網兜在樹下蹦躂,寶楹跟前的大丫頭新兒卷起簾子朝外探看,不耐煩的嗬斥,“耍什麼把戲?不在蔭頭下待著,挑小主兒歇午覺的時候來鬧,腚上皮癢癢了?”
一個蘇拉哈著腰回道:“姑姑,我們奉了貴主兒鈞旨,來給寶主子院子裏捉知了猴。入夏了樹上招熱蟲子,養心殿裏清剿了一程子,貴主兒怕散到寶主子這兒來,擾了寶主子清靜,叫我們捉一個是一個,回頭蟬蛻送壽藥房入藥,知了猴咱們一通好造哪!”
新兒是錦書送來侍候寶楹的貼心丫頭,原本是毓慶宮茶水上的,因著人機靈,又很有些魄力,就送給寶楹使喚。寶楹處世淡淡的,吃了虧也不計較,有新兒在身邊,多少能替她周全些。
新兒見是先頭主子打發來的也不囉嗦了,隻問:“這知了猴能吃嗎?我怎麼沒聽說過?”
“姑姑出身好,不像咱們,窮山溝裏來的,害了饞癆沒法兒,挖空心思地找吃食。您不知道,這知了猴有一塊地方是寶貝,就是這兒……”蘇拉們笑嘻嘻指著蟬眼睛後頭那一塊說,“看見沒有?鼓鼓囊囊又沒接縫兒的,像個穿了胸擋的將軍。回去拿錐子從蟲子屁股裏穿進去,像串糖葫蘆似的,把那塊對著火烤,烤得吱溜冒煙兒,這就熟了,蓋兒一揭就能吃。那味道像鹿肉,又像是蟹螯,美著呢!”
新兒忍不住要反胃,啐道:“真饞出花兒來,也不嫌惡心!”說著縮回來放下了竹簾子。
寶楹才洗了頭發,坐在杌子上叫小宮女拿紗巾吸水,笑著道:“說什麼呢?外頭怎麼這樣吵?”
新兒過來接手,應道:“沒什麼,是慕容主兒打發人來給咱們捉蟬,怕蟲子叫得您歇不好。”
寶楹哦了一聲,“難為她想著我呢!那蟲子捉它幹什麼,這撥收拾完了又來一撥,多早晚是頭?”
新兒道:“沒事兒,那起子蘇拉才進宮的,手上沒差使,閑著也是起哄耍猴兒,叫他們逮去吧,說是逮著了還要吃呢!”
小蘇拉們年紀不大,也就十來歲,正是愛鬧嘴饞的時候,什麼都敢上口。寶楹撥弄玉鼎子耳朵上的小環,想起改朝換代那會子。那時候她和母親因為是大鄴官員內眷,叫南軍抓住了少不得下大獄,於是逃出來東躲西藏,住過破廟,還吃過白茅的嫩穗子,隻這知了還真沒嚐過。
“我聽說泉州有醉知了,大約他們是那麼的吃?”
新兒笑道:“下等的雜役,哪裏吃得那樣考究!他們是現烤現吃,小主兒別問,沒的叫您作嘔。”
正說笑著,外頭門上小太監進來打千兒,“回小主兒話,才剛北邊順貞門上來人說,咱們太太在神武門外頭候著,要往裏遞東西呢!”
寶楹愣了愣,這不年不節的,宮裏有規矩,召見家裏人得有主子娘娘口諭,報內務府,通知敬事房,並不是說見就能見的。
她忙讓新兒挽發,又囑咐,“你先上神武門去,請太太稍候,我這就到貴主兒那裏請旨去。”
新兒看看座鍾道:“這會兒正是貴主子歇午覺的時候,指不定萬歲爺也在,您這麼貿貿然去,貴主子是沒什麼的,隻怕惹萬歲爺不高興。”
她猶豫起來,進退不得,猛想起今兒是自己的生日,旁人不記得,自己的娘是時時放在心上的。又是感慨又是焦急,盤算了一下道:“你瞧瞧盒子裏,我記得還有五十兩小銀角子,全帶上,趁著宮裏各處都歇著,走動的人少,咱們悄悄給門上太監護軍填補些,或者能見上一見。”
新兒應了,開了炕頭矮櫃的門,搬出一隻檀木盒,把裏頭散碎銀子一股腦兒倒在手絹裏。寶楹順手抓了幾個,不能忘了院子裏的頭號霸王單嬤嬤,這個時辰在外頭跑,叫她抓住了把柄不是鬧著玩的。
好在單嬤嬤這人貪財,平時就愛四處打秋風,有銀子送上門,斷沒有拒絕的道理。裝模作樣的表示了為難,最後隻說“出了事兒我一概不論”,痛痛快快就讓她出了景陽宮。
過了承光門,遠遠看見兩扇實榻大門,縱橫九顆門釘,門扉緊閉,在日光下巍巍而立。
這道門是內廷通神武門的重要通道,門禁森嚴,寶楹放緩了步子,也覺惕然有些沒底氣。門腋兩側蔭頭底下,兩個大太監木樁似的佇立著,看見寶楹就地打了個千兒,“奴才給小主兒請安。”
聲音驚動了延和門上的掌事兒,高個兒米太監出來賠笑著一哈腰,“喲,小主兒來得挺快。”招呼門上道,“趕緊開開,貴主兒中晌差人來說過,看見寶小主要行方便的,你倆耳朵打卷兒了?”
寶楹和新兒麵麵相覷,新兒笑道:“貴主兒跟神仙一樣能掐會算,料定了您有這難處,早早就給您布置好了。”
米太監躬身引道兒,一麵說:“出了北橫街就不是內廷範圍了,對麵神武門上護軍是京旗步兵統領衙門管著的,是萬歲爺的親兵,貴主兒也不好指派的,您上那兒還得費些周折呢!”
寶楹點了點頭,示意新兒給銀角子打賞,米太監謝了賞就退回順貞門去了。
北橫街上沒遮沒擋的,青磚地上滾滾泛出熱浪來。寶楹從傘沿下看過去,神武門三個門券子左右兩腋各有六個護軍,一個個身穿甲胄,手扶腰刀,雄赳赳挺腰子站著,目不斜視。
她心裏直打鼓,三十六個護軍,自己手絹裏包的錢分派完了,一人也就一兩多,書茶館裏聽回小唱都不夠。人家當的是肥缺,誰能在乎這點子不夠塞牙縫的賞錢!
護軍統領達春迎上來打千兒,“給小主請安。請小主出腰牌。”
寶楹踟躕著讓了讓,“請將軍借一步說話。”
達春料想她是拿不出東西來了,魁梧的身子往下躬了躬,“小主有話就在這裏說,奴才聽著的。”
寶楹怔了怔,這人是個刀槍不入的,五大三粗的人,心思倒縝密,瓜田李下的知道避嫌,可她打算行賄的念想也就斷了。
“我想和將軍打個商量,腰牌我暫時沒有,可否先讓我見了人,回頭貴主兒起身,我再求了牌子來給您看。”她蹲了蹲,“天太熱,我們家太太等久了怕受不住,將軍賣我個薄麵兒,我忘不了您的好處。”
達春眼觀鼻鼻觀心,垂著眼皮子一揖,幹淨利落的回了兩個字——不成!
寶楹憋得說不出話來,和這種武將理論都是枉然,他們就跟鐵打的一樣,眼裏隻有法度,沒有人情味。
她歎了口氣,“請大人行行好吧!您家裏也有父母,大日頭底下暴曬著,您心疼不心疼?”
達春的濃眉一皺,低頭回道:“我要是小主,就該和家裏人說明白宮裏的規矩,探視不是不行,得講究個時候。辰時、午時、戌時,這三個時辰是要繞開的,往內務府遞牌子,裏頭準了,正大光明地進神武門,何苦鬧得眼下這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