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恨滿金徽(2 / 3)

寶楹叫他回個倒噎氣,這話是不錯,可她這種低等嬪妃誰當一回事?隔三差五的遞牌子進來,錦書那裏能包涵,別人怎麼說呢?

她又有些氣憤,這人不肯通融不算,還把她一通好數落。瞥他一眼,大耳、方唇、黑臉膛,五大三粗的莽漢子,長得惹人嫌,說話還不招人待見。

她心裏記掛著母親,想想她身子向來弱,在宮門上候久了,萬一中了暑氣怎麼得了!百爪撓心急得發慌,便推新兒,催促道:“你去……去貴主兒那裏討牌子,要快些……”說著就要哭出來了,“太太身上不好,上月才大病了一場,時候長了怕支持不住。”

新兒忙應了,轉身就要跑,達春略一猶豫出聲叫住了,轉身衝寶楹道:“奴才想個折中的法子,請小主上城樓,西邊是欽天監值房,您往東次間等著,奴才出去引太太從馬道上來,這麼的不算出入宮,算鑽了個空子。”

新兒呀了一聲,欣喜道:“達春大人就是心善,您是救命天醫星活菩薩哩!”

寶楹沒想到這麼個粗人還有這等好心腸,原先看他一身戎裝透出冷漠來,料定他是戰場上摸爬滾打練出來的,別說瞧著人家病,就是立時死在他跟前,怕是也不眨一下眼睛的,誰知道竟是個這麼好說話的人!

她感激的蹲福,“謝謝大人了!”

達春不敢抬眼,聽那聲音裏溢出喜悅來,說不出的一鬆泛。諾諾應了兩句,自己也有些納悶了,怎麼就敢冒險辦這種事,她的遭遇也曾聽說過一些,大約是瞧她太可憐,於心不忍罷了。

“奴才這回造次,下不為例了。小主登樓吧!”

他引她至城牆根下,抬了抬手,身上鑲釘嘩啦地響。待她登了城樓,方轉身高聲道,“開城門。”

寶楹扶著城垛子往下瞧,那身影一手按著扈爾特腰刀,大步流星的邁進門劵子裏去了。

站在下頭往上瞧,隻覺神武門巍巍天闕很是莊嚴。上了城樓才看清,廡殿頂下有五踩鬥拱,梁枋間飾有金旋子彩畫,藻井是金蓮水草紋。到底盛世富庶,城門樓子規格竟和正殿一樣高。

進了東次間在菱花窗前坐定,約摸也就半炷香工夫,隔著東山雙板門,隱約聽見有腳步聲,繞過漢白玉欄杆直往正門來。

寶楹迎出來,衝達春蹲了個福,“多謝將大人斡旋,我這裏記下了。”

達春拱手道:“小主和董太太長話短說,奴才在城垛子上候著。”言罷卻行退出殿去了。

董家夫人穿著蓮青對襟氅衣,手裏提個墨綠袱子,雖有些消瘦,氣色倒尚好,站在門前蹲了蹲,“給小主請安了。”

寶楹的眼淚一下子湧了出來,這是天家的規矩,女兒進了宮,開了臉,不管位份晉得怎麼樣,都是主子,家裏但凡包衣出身就得行禮,這是君臣禮儀,是亙古不變的法則。

話是這樣說,可真正受母親一禮,那心裏的酸楚,當真是無法用言語來表達的。她隻有側身讓讓,上去攙扶了說:“這裏沒有外人,做什麼還這樣?娘給女兒行禮,您彎彎腰,我就折十年的壽,越往後越折得我沒法子活了。”

董夫人寬懷一笑,“這是禮數,廢不得的。人後隨意慣了,人前也不仔細,落人口實的什麼好處?”說著上下打量她,“瞧著比上回胖了些,這很好,八成是我在佛祖跟前功課做得虔誠,佛祖聽見了,降福澤給你呢!”

寶楹笑著扶母親坐下,應道:“可不麼,我上回和你說的謹嬪娘娘,如今晉了皇貴妃位,她處處看顧我,我日子過得受用,自然就長肉了。”

董夫人點點頭,“果然善有善報的,這也是前世修下的功德,貴主兒真是個大善人。”又道,“今兒是什麼日子,你還記不記得?”

寶楹在母親麵前也不拘著了,一頭紮進董夫人懷裏,齉著鼻子道:“我知道今兒是我的生辰,是娘受罪的日子。”

董夫人一手撫她的發,一手去撥矮幾上的包袱,“那位將軍真是好人,我當還是像上回那樣,邊上一溜人看著,有話也說不著,今天這樣太難得了……我知道宮裏什麼都不缺,可膳房裏師傅手藝再好,吃著就是個口味,不像家裏做的有情義。你小時候愛吃‘貓耳朵’,我和你幾個姨姨連夜趕出來的,還蒸了兩籠壽桃,回頭送點給貴主子去,說我謝謝她照應你。”又捏起來一串小巧的三角粽,“這一掛味道各不一樣,醬肉、蜜棗、紅豆都有,才出鍋的,還熱乎的呢!給剛才那位大人一掛,人家頂著風成全咱們,要知道報人家的恩德。”

寶楹答應了聲,讓新兒把包袱收拾起來,自己和董夫人膩在一處閑聊家裏的事兒,說起了那個表哥不由惆悵,董夫人寬慰道:“好歹看開些吧,牽腸掛肚的又能怎麼?泓文家裏備著喜事,十六安床,明兒就是正日子,新奶奶過門兒了。你快撂開手吧,男婚女嫁的緣分也到了頭,以後別念著了,你心裏惦記他,他未必像你似的,何苦找不自在呢!”

寶楹心裏發空,半晌勉強笑了笑,“娘,我這會兒是真撒手了,想想活得白娘子一樣什麼意思!他掐了我的想頭,我心境兒反而開了,也不揪著了,這是好事。人總要往前頭看,情路走得一帆風順的十個裏也沒有一個,我這種人進了這深宮裏,想得再多也是白費。”

董夫人手指在她發間捋捋,歎道:“怪我不好,你著慌出來,頭發沒幹就結起來,仔細回頭鬧頭疼。昨兒老爺從軍中回來,說朝廷要和韃靼開戰了,萬歲爺還要禦駕親征,我心裏惦記你,這樣大的事兒啊!”

寶楹替母親整了整胸前的衣裳,應到,“這事我是不知道的,萬歲爺離我隔著九重天,我又不常出自己的屋子,外頭說什麼我也不留心。”

“也是,索性不過問倒好。”

董夫人抿嘴一笑,唇角便現出兩個淺淺的梨渦,模樣嫻靜,三十五歲的年紀,依舊麵目姣好,婷婷楚楚儼然年輕媳婦的光景。

寶楹愣了愣,和母親風雨在一起待了十幾年,她的一舉一動是再熟悉不過的,可今天竟發現母親低頭淺笑的樣子和錦書那樣像!怪道自己頭一眼看見錦書就覺得麵善,世上為什麼有這麼巧的事?

她呆呆的,董夫人也緘默下來,孩子大了有心事,現今出了閣,許的又是帝王家,後宮裏多少糟心事,不能說出來,隻有咬碎牙忍著。她探前把女兒攬進懷裏,溫聲道:“寶寶兒,娘知道你心裏苦悶,可沒法子,一切都是命。人活一世太多的無奈,女人的難處比男人更多,就是如今晉了高位的貴主子,她就沒有煩心事兒麼?要學著看開,執念放下了,自然就好了。”

寶楹幽幽一歎,“娘說得是,她早前也苦,我的遭遇和她比起來,真是連塊兒皮毛都及不上。我到天邊還有您呢,她是最可憐的,榮辱一個人擔著,難為她小小的年紀。”

董夫人是頭回聽她說起那位皇貴妃,上趟宮裏發恩旨著貴人以下家裏人上神武門見閨女,忌諱著邊上人多,說了沒到十句話就分開了,隻知道皇貴妃極拂照她,並沒有往細了說。自己是天天在佛堂裏吃齋誦經的,不常和外頭接觸,董老爺常年駐紮在西山也難得回來,一旦回來就吃個爛醉,她從骨子裏的不待見他,照了麵不過隨意打發,夫妻間不親近,無話可說。她原以為那位皇貴妃寵冠六宮,必定是有山一樣堅實的娘家做後盾的,誰知也是個苦出生。

“她娘家沒人了?”董夫人搖了搖頭,“可憐見兒的!人啊,果真是沒有十全十美的隆福,這裏短了,那裏才能填補上。”

“是這話,她娘家人不死,也就沒有這大英江山了。”寶楹茫然看著天花喃喃,“真不知道她這十來年是怎麼熬過來的,一會子帝姬,一會子雜役的。如今算苦盡甘來,萬歲爺疼愛她,拿她當個活寶貝的……”

她不經意轉過頭,猛見母親臉色煞白,生生把她嚇了一跳。慌手慌腳給她娘打扇子順氣,新兒倒了涼茶來喂,折騰了半天才換過勁兒來。一回神又死死抓住了寶楹的手,顫著聲問:“什麼帝姬?哪國的帝姬?是藩王的閨女?”

寶楹愈發的六神無主,“您糊塗了?藩王的閨女是郡主,怎麼好稱帝姬?她是大鄴的帝姬呀,明治皇帝唯一的閨女,太常帝姬。”

董夫人手裏的杯盞“咣”的一聲砸得粉碎,她扳著寶楹的肩使勁搖晃,“是真的嗎?太常帝姬十年前不就已經死了嗎?怎麼又成了皇貴妃?戲衣庫門前榆樹上吊死的那個孩子不是她嗎?啊……你快說呀!”

寶楹從沒見過母親那樣惶然失措的樣子,登時把她嚇傻了,她不明白母親怎麼知道戲衣庫有棵榆樹,更不明白母親為什麼一聽太常帝姬就失態成那樣。

她怯怯地拉董夫人的手,小心翼翼地說:“娘,您快醒醒神兒!什麼吊死的孩子?皇貴妃就是當年明治帝的遺孤,這是千真萬確的。”

董夫人癱軟下來幾乎暈厥,渾身顫抖著,臉上似喜似悲,嘴角扭曲著,直著眼睛看藻井,眼眶裏一瞬便盈滿了淚,要強忍著,卻還是走珠一般簌簌連串落了下來。

寶楹和新兒都怔住了,才剛還好好的,怎麼一下子成了那樣?

神武門臨著景山,城門樓子建得又高,隱隱有流轉的山風吹過來,吹得檻窗上的窗戶紙噗噗直響。簷下的大徑紗燈來回的擺動,鐵鉤和掛環吱扭的磨,叫人心底裏生出寒意來。

先頭屋子裏的聲音驚動了達春,他推開隔門朝裏看了一眼,拱手道:“小主,已經過了午時牌,宮裏主子們都起身了,奴才打發人送太太下城樓,時候長了怕叫人看見,奴才不好往上交代。”

董夫人忙轉臉掖了眼淚,款款站起來衝達春蹲福,“給大人添麻煩了,怪不好意思的。”

達春木著臉躬了躬身,“太太言重了,舉手之勞罷了。”

董夫人淺淺一笑,掂了掂衣角站起來,還是一派溫婉優雅,仿佛剛才的失控從未發生過似的,對寶楹道:“小主兒自己多保重,等下趟遞了牌子我再來瞧你。”走了兩步回頭,溫聲道,“和貴主兒多來往,跟前好生侍候著,她……很難得。”

寶楹滿心的疑惑,總覺得事有蹊蹺,又不好當著外人問,隻得葫蘆應了。目送母親跟著護軍下了城樓,方踅身取了一串三角小粽子和剩下的小銀角子,讓新兒往達春手上遞,隻道:“大恩不言謝了,這是一點兒意思,本來拿不出手的,大人別嫌棄,隨意買壺酒喝吧!”

達春推了推,謙恭道:“小主別客氣,奴才家道不艱難,一人吃飽全家不餓。爺們兒家攢不住錢,東手來西手去,再多的銀錢也是填了泥溝糞坑,您留著打賞下頭人吧!”又道,“您出來有時候了,還是即刻回順貞門上的好。神武門不在內廷,宮妃在這裏逗留久了欠妥當。”

達春微蝦著腰,照舊是畢恭畢敬的樣兒。寶楹瞧著那包小銀角子皺眉,“大人不收是嫌少?”

達春怔忡了下,提起了那串粽子掛在刀鞘上,打袖謝了賞道:“奴才家裏沒人做,怪稀罕的,奴才就拿這個吧,回頭夜裏當點心吃。”

寶楹聽他這麼說也作罷了,跟著下城樓,一麵道:“天熱,擱到晚上怕要壞,打發人吊在井口下頭,吃的時候再取吧。”

她是不經意脫口而出,達春心頭竟撲騰起來,耳膜隆隆的震得頭暈。太久沒有女人照料,猛聽見一句體恤的話便讓他找不著北了。

他如今是正二品的禁軍統領,家業不大不小,也有一座四進府第,五六十個家丁仆役,細論起來日子過得。虧就虧在他是個孤兒,早年北地鬧旱災,父母兄弟都餓死了,他靠著一個老太太施舍的半個饅頭活了下來,逃難到了南苑,投在南軍鍛造處掄錘子打兵器,調到夥房燒火挑水,轉而又進了綠營軍,複進神機營,慢慢一步一步爬到這個位置上。

他打小苦,富了也沒有一般人的驕逸奢侈。二十六歲上頭討了房媳婦,夫人姓夏,是他路上救的災民,死了丈夫,還帶個兩歲的小子。黃連對黃連,相憐相惜日久生情,一心一意地待人家,別說娶妾,就連個通房都沒有。他這樣的高官厚祿能潔身自愛的不多,夫人是個惜福的,寡婦封了誥命,天天說自己積了幾輩子的德,才遇著他這麼個菩薩,更是拿他當天一樣的供著。

原本倒也夫妻恩愛,可惜夏夫人到底福薄經受不住,舒心日子過了小兩年,後來莫名其妙得了病,眼見著身子一裏一裏弱下去,耗了幾個月就撒手去了。那時候起他就和那便宜兒子一樣,成了沒娘的孩子。一頭心裏舍不下死鬼婆姨,一頭想著自己命硬克人,朝中同僚做媒他也不要,獨個兒一過就是五年多。怕回家清鍋冷灶觸景生情,橫豎屋子有人打典,索性搬到值房裏住,自己府邸也很少回去了。

沒了貼心的女人伺候其實很難,大老爺們兒形單影隻,下了值無非和一群光棍吃酒賭錢。身邊的小廝奴才再伶俐,終歸和女人不同,伺候不得法。他有時候也動心思,想娶個填房太太做伴兒,哪怕是給他焐焐腳也好。無奈命格擺在那裏,誰和他親近誰就折陽壽,他不能隻圖自己快活,不圖別人死活,所以這事兒就耽擱下了。

太久沒女人,他腦子都不好使了。身後人輕聲細語的,他連寒毛都豎了起來,毛頭小子似的,腔子裏怦怦疾跳。下台階,每踩一步都是騰空的,頗有點雲裏霧裏的感覺。

這位也是苦人兒,在宮裏頭過得並不滋潤。萬歲爺一門心思在皇貴妃身上,白糟蹋了如花似玉的美嬌娘。要是這麼個體人意兒的寶貝叫他拾著,他一定當觀音菩薩似的供奉,天天盥洗齋素,剪幹淨指甲捧著她,絕不叫她受半點委屈……

正懵懂懂的飄忽,腦仁兒裏猛然一激靈,神思刹那清明起來,悔得直想抽自己大嘴巴子——

真是犯渾昏了頭!那是什麼人?是萬歲爺開了臉的主子!位份再低,他也當存著對天家威嚴的凜凜敬畏,怎麼敢動起那歪腦筋來?天爺,這可是剝皮抽筋的死罪啊!

達春鎧甲下的中衣都給汗浸濕了,也不知是熱出來的,還是嚇出來的。極力自持著退到城牆根下相送,等她翩翩然去了,才敢抬起頭偷覷上一眼。

癡癡目送她入了順貞門,他不由落寞長歎,這等的人物,真作孽的!洛陽花好,非我所有。他除了悄悄看她的背影,別的真連想都不敢想。

筆直的永巷那頭通景陽門,道上沒遮擋,看得見太監宮女們已經開始走動。

寶楹見過母親,心事算了了,可想起她剛才的樣子又不免犯嘀咕,車軲轆來回倒,猜測著錦書和母親一定是有淵源的,難不成是娘家戶族裏的宗親?真要那樣,當年之所以要逃,不單因為父親是大鄴高官,怕是更礙於皇親國戚這一層。

她胡亂琢磨一陣,轉臉兒看見新兒嘟嘟囔囔的不知在抱怨什麼,奇道:“誰惹你不受用了?”

新兒撇了撇嘴,“還不是那個達將軍!您沒發現,他偷著瞧您呢!這是個什麼人,眼睛像偷東西賊似的!”

寶楹窒了窒,胸口嗵嗵地跳,“混說什麼?敢情是你多心了,人家不是那樣的人。”

新兒哼了一聲,“您不知道,我舅是三王爺府上的管家頭兒,王爺和達將軍交好,我舅伺候著吃過幾回酒。這人是個鰥夫,老婆死了五年了,家裏又沒有姨娘小老婆,看見女人可不饞嗎?隻是他忒沒王法,瞧別人還成,怎麼敢瞧您?我回貴主兒去,稟告了皇上挖他眼睛!”

寶楹無奈道:“你講理不講?人家幫了大忙,你不分青紅皂白要挖人家眼睛,這不是不厚道嗎?快別說他偷瞧我的話,傳出去像什麼?”頓了頓又道,“我聽你編排他的那些道理倒覺得怪呢,人家是二品大員,死了婆娘不續弦,明明是個情深意重的好人,怎麼到你嘴裏成了見不得人的短處了?你這腦子怎麼想的?這世上男人在女人上頭大多靠不住,他這樣的還能有幾個!”

新兒噘著嘴說:“我打量他是有病!我舅說了,別看這人不哼不哈的,腦瓜子又靈又尖的,可不像麵上看著那麼老實。”

寶楹皺起眉頭,“越說越不著調兒了,在朝中處事,哪個不是又靈又尖的?外頭勾欄妓院遍地開花,律法不許官員宿妓,可有幾個是恪守的?他是沒俸祿沒冰敬,去不成那種地方?何苦饞得……那樣!”

撂了話,臉上不禁一紅,暗笑自己也閑得發慌,和個半大丫頭說什麼饞不饞的,犯不上啊!

抬眼朝遠處看,見梅嬪的肩輿出了景陽門,才想起來今兒錦書晉位,東西各宮的人都要去道賀的,自己不去顯得輕慢,便道:“回去換身衣裳吧,這會子烏泱泱全往毓慶宮湧,人多了我頭疼。咱們和她們錯開了,點個卯就是了。”

新兒知道她不愛湊熱鬧,應了聲扶她回古鑒齋,慢吞吞更衣梳妝了,直磨蹭了半個多時辰才往繼徳堂去。

頭一撥道賀的散了,錦書端坐在寶座上,下首是通嬪和淑妃,三個人喝茶剝杏仁,似乎相談甚歡。見寶楹進來了忙站起來相迎。

寶楹笑著蹲身請個雙安,“奴才來晚了,給貴主子和通主子道喜啦。”又對兩位主位請安行禮。

錦書淺笑著攜她坐下,下頭人給寶楹上了茶點,她溫聲道:“自己姊妹,不必客套。”

寶楹讓了讓,“主子別這麼說,您如今不一樣了,是副後的銜兒。奴才對您當栗栗然如對天地,可不敢再和您稱姐妹了。”

錦書站在一邊道:“瞧您說的!我還是原來那顆心,不論什麼時候都敬您是姐姐。”說著對那兩位笑,“往後二位協理後宮,我就賴二位替我拂照寶答應了,我有顧念不到的地方,請二位多周全。”

通嬪和淑妃對視一眼已經會意,忙起身蹲福,“請主子娘娘放心,寶妹妹就交給咱們,咱們自然料理得妥妥帖帖的。”

錦書斜倚著竹篾肘墊子,和那一妃一嬪閑聊宮裏的瑣事,寶楹在邊上也不搭話,隻細細地瞧她。越看越生疑,一忽兒辰光心頭動了百樣想頭,半是心驚半是惆悵,隻低頭捧著小茶盅出神。

正說得熱鬧,金迎福進來通報,說諸皇子上書房下了學,來給貴妃娘娘請安,這會子到了惇本殿,就要往繼徳堂來了。

錦書想起太子,心裏隻是難過,極力斂了神振作了,點頭道:“你上前頭迎爺們進來。”

金迎福領旨去了,通嬪臉上尷尬,對錦書道:“皇子們都來了,隻我們家十一爺缺了席,真叫我沒臉。怪惠妃姐姐失禮,自己一頭來,不知道讓奶媽子把老十一抱來見娘娘。”

錦書不是個計較的人,笑道:“你別這麼說,十一爺還小,那麼點孩子還要拿規矩壓著,多累得慌!”

通嬪原先怕她不痛快,聽她說了這話,又覷了臉色,這才放下心來。垂著眼轉手上的鑲寶套戒,不輕不重道:“主子,不是我說,惠姐姐雖厲害,卻不會做人,我們十一爺從皇後主子那裏抱給她養,我是一千一萬個不樂意的,她自己是個汙糟貓,別把我兒子養得和她一樣兒。依著我,不如把東陽抱到翊坤宮去,主子人品貴重,出身又好,我們十一爺要是有福氣長在您身邊,那才是幾輩子的造化呢!”

淑妃看看錦書,不由哂笑起來。但凡有腦子的人都看得透通嬪打的是什麼主意,後宮無後,錦書位份已經是這內廷獨一無二的了,傳聞她不好作養孩子,萬一這輩子沒得生養,十一皇子由她帶大,憑著萬歲爺愛屋及烏,說不定能奪嫡封皇太子。退一步說,最不濟也能掙個親王,做個載在王府的天之驕子。這是條通天捷徑,皇帝兒子多,不能個個封親王,總要郡公侯的分出個高低來。十一皇子由皇貴妃帶大,便有了最紮實的根基了。

“通嬪妹妹糊塗了,貴主兒年輕,哪裏會帶孩子?你說這個不是讓她為難麼!”淑妃掩口道,“況且你也知道惠妃那人,她可不是省油的燈,孩子她養得好好的,一氣兒又抱走了,她不得咬碎了牙的恨貴主兒?”

通嬪一怔,忙又換個笑臉道:“可不,我真是糊塗了呢!”

錦書不搭話,抬眼往祥旭門上看,一溜束明黃臥龍帶的貴胄魚貫進殿裏來,齊齊甩袖打千兒,恭敬道:“兒子們給貴妃娘娘請安!”

那幫皇子小的四五歲,大的十三四歲,認真算起來姐弟相稱才合適。這會子礙著輩分在她麵前自稱兒子,錦書略有些不自在,抬抬手道:“爺們快起喀,心意到也就是了。”

皇子們起身,複給座上三位小主行了禮。金迎福帶著蘇拉們搬杌子來給皇子們坐,為首的二皇子微前傾了身,道:“母妃晉位,兒子們本當一早就來的,可上書房是天下中樞之紐,規矩最是重的。兒子們隻好等總師傅放了話才過毓慶宮,請母妃恕罪。”

錦書笑道:“二爺言重了,課業政務頂頂要緊,我這裏多早晚來都使得的。”

七皇子東箢拱手應承道:“母妃賢德淑懋恩寬待下,最聖明不過的。兒子上年在皇太太宮裏和母妃有過一麵之緣,那時候就知道母妃是天下第一等大節端正的人!”

錦書這才想起來,的確是在慈寧宮偏殿裏見過他。那時候他和六皇子一道來找太子,太子嫌他們聒噪,仨瓜倆棗地打發了上景仁宮玩蟈蟈葫蘆去了。

一邊的六皇子原本還正襟危坐,突然忍不住悶聲笑起來。七皇子狠狠剜了他一眼,“六哥瞎樂什麼?拾著狗頭金了?”

六皇子笑得犯咳嗽,邊咳邊道:“難為你把師傅教的都記住了。我記得……上回在慈寧宮,你還說母妃……咳咳,沒規矩,壞了宮廷律例,要打板子攆出去呢!目下又成了……第一大節端正的人,你這麼的,叫兄弟我也沒臉!”

一屋子人麵麵相覷,聽見錦書撲哧一聲開了頭,轟然便大笑起來。

七皇子臉色憋得通紅,磨著牙道:“你等著,回頭咱們布庫場上見真章!我日你奶奶的,不打趴你個壞種,我就不姓宇文!”

六皇子拉著臉道:“我奶奶就是你奶奶!日我奶奶?你小子膽兒肥!回頭誰不下場子,誰就是孫子!爺怕你?非把你王八蓋兒揭開,看看下水是不是黑色兒的!”

這口罵得帶勁,錦書想笑,忙又吞了下去。

二皇子站起來嗬斥,“你們倆忒不像話,母妃跟前這樣撒野,還有沒有點自矜身份的念頭?混賬話滿天飛,給皇父知道了,你們還活不活?”

這凜凜痛批頗有長子風範,罵得那兩個半大小子呆若木雞。緩過神兒來離了杌子對錦書揖手,“兒子們昏聵,當著母妃的麵放肆,請母妃責罰。”

錦書麵上笑得極和煦,捏著流雲帕子掖嘴,篤悠悠道:“罷了,我不和萬歲爺說。往後各自警醒些就是了。回去了可別打架,顧全些尊貴體麵吧!”

兩位皇子彼此不服氣,忌憚著皇貴妃威儀不敢造次。嘴上諾諾稱是,和眾兄弟一並跪安退出了繼徳堂,路上拉拉扯扯的互不相讓,吵鬧著朝前院去了。

淑妃站起來蹲福,“奴才叨擾有時候了,貴主兒九成也乏了。眼瞧著要後蹬兒,您歇會子好進膳,我回去了,趕明兒做東,請您過我那兒坐坐。”

“那奴才也去了。”通嬪笑著撫了撫鬢邊的點翠,“老祖宗明早就上清漪園,宮裏零星兒碎錢使不上,過那頭有奴才匠人要打典,我備些小金爪子小銀角子呈崔總管帶上,防著要用的時候不湊手。”

錦書點了點頭,“那我不留你們了,蟈蟈兒替我送送。”

一妃一嬪相攜辭了出去。

脆脆那裏發了蘆葉上的紅線,把三角小粽子放在瑪瑙盤子裏敬獻上來,笑道:“寶主子的娘手藝真好,瞧這一個一個的多齊整!”夾了半個到凍蕉石碟子裏遞過來,“主子嚐嚐,可香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