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怎麼不說話了?”錦書聽不著回答,氣得連道兒都不肯走了。往路牙子邊上的石頭墩子上一坐,臉嘟得像隻鼓了氣的河豚。
皇帝撐腰在她旁邊站著,“你讓我說什麼呀?看看,老話說,人受擠兌本事高。這民諺用你身上正合適,三句話不對就上臉,你還真練出來了!成了,我打發人拿鏡子來讓你照照,快成灶王奶奶了!”
她扭過身去,不服氣的嘟嘟囔囔,“我是灶王奶奶,你是個什麼?灶王爺?你怎麼不拿鍋灰抹臉?一個爺們兒,還是皇帝,說話不算話,我都替你臊!”
皇帝歎了口氣,“你這脾氣真得改改,我這兒是和你打商量,是為你好,你怎麼不識好人心哪?”
她的心一直往下沉,漸漸紅了眼眶。喉頭哽得發噎,好不容易才把哭腔吞了下去,“我不要你為我好!你不帶我去試試,你前腳走,我後腳上昌瑞山鉸頭發做守陵姑子去!”她傾前身攔腰把他抱住,臉頰貼在他腰間的四方玉牌上,一徑的恐嚇利誘,“好親親,你帶我去,我比太監小子伺候得法。況且一去好幾個月,你就不想我麼?你帶上我吧,咱們夫妻也算患難與共了。我天天瞧見你,知道你好好的,我就足意兒了。我不吵著你,就給你端茶送水,成不成?”她又拉下了臉,“你答應我,咱們一切好說。要是不答應,你回來就見不著我了。”
皇帝歪著脖子愁眉苦臉,想起她叫“親親”,又覺得有些好笑。順手把她頭上的梅花簪子插好,歎息道:“我算是栽在你手裏了!如今怎麼樣?竟像市井裏怕老婆的窩囊漢子!你非要去,那就去吧!可有一點你要答應我,後宮不得幹政,你不住王庭,另有氈帳指派給你。”
她連連點頭,“我省得的,絕不給你添麻煩。你不必顧及我,就是叫我住窩棚也成的。”
皇帝扯了扯嘴角,眼下是千好萬好,到了臨了究竟怎麼樣也不知道呢!這會兒也不去認真計較那麼多,單調笑道:“剛才那聲親親叫得好,我如今掏幹淨了耳朵,你再叫我一回。”
皇帝足足的二十九了,照了老例兒來說雖是春秋鼎盛,卻也算不得年輕。這麼個身份年紀,擎小兒就沒得人叫過親親,現下聽了錦書這一聲,真個兒窩心到雲眼裏頭去了。含笑睨著她道:“你可別掃我的興兒,既張了一回嘴,也不在乎二回了,是不是?我答應帶你扈從,你也得給我點兒好處吧!”
錦書原想說他市儈,半點便宜不肯錯過。可心裏真的也待見他那樣兒,孩子氣的撲了過去,吊著他的胳膊一通揉搓,“小親親哥哥哩,想死我了!”
皇帝摟著她嗤地笑了起來,“這是什麼調調?哪裏學來的?還真有那麼幾分意思!”
錦書倚著他說:“上回我聽見小香香就是這麼叫芍藥兒的,親熱得不成話。”
“芍藥花兒?”皇帝臉上變了顏色,“你念舊,這是你心眼子好,可人好過了頭就成迂腐了。芍藥兒和他菜戶在你眼皮子底下,你要謹防著,曆來宮廷麵兒上光鮮,暗地裏髒的臭的也不少,件件關係重大,沒有一件事是不相幹的。牽一發動全身,裏頭的學問你也知道。那些奴才們紅了,人大心氣兒也跟著高,別好好的把翊坤宮弄成個淫窩。叫朕下手整治了可不是玩的,到時候或打或殺,半點情麵也不留。你如今不好生看管,到時候再來求朕開恩,那可是不中用的了。”
她被他一嚇,霎時有些怔怔的,隻囁嚅道:“芍藥兒有分寸,這點我敢打保票。他腦袋機靈,人家背後都管他叫‘金剛鑽’的。他在蘇州街那邊有住處,也不能在翊坤宮裏怎麼著。再說我把宮務都交代通嬪和淑妃了,有她們管著,我也避開了人麵兒。人口多,事兒瑣碎,雜七雜八的討示下,我原本就不是個能管人的人,頂在浪尖上是不得已兒,有她們代勞我就輕省了。貼身的人犯了事兒也交她們發落,她們要開革,我不會說半個不字。”
皇帝笑了笑,“你是清閑人,自然有你的福澤。堂堂的管家姑奶奶倒撂開手站幹岸,躲到一邊享福去了。”
她起身,沿著新築的宮牆緩行。抬頭看,那紅牆灰瓦綿延起伏,一直往綠意婆娑的林子裏去了。
外頭熱得一鍋湯似的,園子裏卻是清涼舒爽的另一個世界。日子過得愜意,她更不願意操心那些了,回頭怡然一笑,道:“什麼叫站幹岸?我不稀圖別的,守著你就夠夠的了。”
皇帝嗯了一聲,和她攜手漫步,笑道:“手上抓著大權沒什麼用,留著愛,鏈子似的拴住爺們兒,這才是最根本的東西。”
錦書在他手背上擰了一把,“你是變著法兒地說我厲害是不是?”
皇帝嘶的一下收口冷氣,“我哪兒敢這麼想!不過是說你懂得夫妻相處之道罷了。”
錦書慢聲慢氣道:“我享過富貴,也受過人白眼,如今跟了你,情願你不是皇帝。要是個普通百姓,小日子過得,我天天給你做飯,給你送到地頭兒上。晚上端洗腳水給你泡腳鬆筋骨,強過錦衣玉食見不著你的麵兒。”
皇帝低頭不語,她和宮裏別的女人不同,她們爭寵是為攬權,為壯大自己,也為壯大娘家。她舉目無親,能受委屈耐摔打,比她們惜福,得寵不恃寵,是極難得的。隻是前頭的傷痛才平複,再來一次,她還能不能像現在這麼想?
“等平定了漠北,你要想種地,咱們就上長亭的莊子上去,那裏全是莊稼人,整天為兩個承德哥哥勞碌。男人田地裏忙,女人圍著灶台轉。”皇帝勉強勾了勾嘴角,“這山望著那山高,活著都不易,等你到了那地界兒就知道了。”
錦書望著他,“不是還有你麼?你在,我就吃得了苦。”
皇帝緊緊把她攬在懷裏,歎息道:“我當然是在的,我們哪時哪刻都不分開。”
她嗯了聲,歡快道:“我要做你的尾巴,你到哪兒我就到哪兒。”又仰著臉兒,“你別嫌我累贅,回頭把尾巴切了,我就活不成了。”
他咧嘴笑,“我不能夠,切了尾巴要留血的,血流多了我也不能活。”他捏她的鼻子,“真是,我一個皇帝,政務堆積如山,偏和你這丫頭說這些不著調的話。這要叫人聽見,朕才是掃大臉子呢!”
她糯著聲兒說:“就我聽見,我不笑話你,我愛聽你說這個。”她噘著嘴伸脖子,“瀾舟,親親……”
皇帝素喜她俏語嬌憨,這會子腦子裏膩滿了糨糊,一把拖到背陰的地兒,捧著臉纏綿悱惻的一通蹂躪。
風吹葉動,夜已經深了。打更太監抱著木罄“托托”地敲著,從青石路那頭緩緩地來。兩人摒著氣,從樹根間隙裏瞧著一雙粉底皂靴走過,等梆子聲遠了才齊鬆一口氣。
錦書看皇帝那汙糟樣,忙掀翻了他坐起來掩衣裳,麵紅耳赤地嘀咕,“這算什麼事兒,當著天菩薩,作孽的!”
皇帝摘了她頭上的枯草,覥臉道:“誰說非在屋子裏了?我就覺得外頭挺好。”
“我不和你說,還上勾欄胡同,偷女人的積年!”她站起來擺布裙子,見他還光著膀子坐在地上,便跺腳,“你還窩著,仔細人看見,那時候老臉就顧不成了!”
皇帝慢吞吞穿衣裳,邊道:“叫李玉貴查查是誰打的更,他罪業大了,把朕嚇得不成事了,朕砍他的腦袋!”
她上去替他扣紐子,隻道:“你自己不好,還要怪別人,道理說出來跌份子。”
兩個人滿臉狼狽,互相一看,悶聲笑起來。打理好了往回走,皇帝說:“說到偷女人,我做藩王的時候進京朝賀,聽說過老爺子的一樁風流事兒。”
老爺子是指明治皇帝,錦書晉了皇貴妃,皇帝又是認準了她是當仁不讓的正經老婆,明治皇帝順理成章的就是老丈人。先帝不好稱呼,皇考也叫不得,隻好折中尋了這麼個親切的稱呼。
錦書一聽忙問:“什麼事兒?”
皇帝把半句話吞回了肚子裏,搖頭道:“不說了,說了怕你要惱,回頭又掐我。”
她皺起了眉,“你成心的?要是不說,我這會子就掐你了!”
皇帝無奈一笑,“我們藩王到一處喝酒,什麼話都說的。要論偷女人,老爺子是把好手……”他正侃得歡,冷不防胳膊上挨了一記。他“哎喲”了下,一縱身跳開了,“貴主兒,難怪春桃叫你賴子,你怎麼不講理?我是聽他們說的,你掐我做什麼?大夏天,衣裳少,貼著肉絞多疼!”
“不疼我掐你幹什麼?誰叫你挖我皇父牆腳來著!”她瞪他一眼,“別愣著,接著說。”
皇帝積重難返,離了她兩尺才道:“嘴上要聽,手上又不饒人,娘們兒家真難伺候!老爺子做王爺起就是花名在外的,賣相好,出手又大方,姑娘們都愛他。後來登了基,搭上……了個後扈大臣的正房太太。說起來是一家子,那位太太是正宮皇後一個娘的嫡親妹子……”
皇帝字斟句酌,錦書呆呆的也不知說什麼好,腦子轉得像紡車,一頭想著額涅受了多大的委屈,一頭憶起寶楹後蹬兒問的話,隱約覺得裏頭必定有緣故,等回去了要問清了才好。
“那是老皇曆了,不說倒好。”她輕輕一歎,“這裏頭或者是有隱情兒的,你也人雲亦雲!”
慢慢進了清溪書屋,禦前的人換了香放簾子,侍候著兩個人洗漱了,司衾的展好被子,丫頭們落下杏黃幔子,這才吹熄龍鳳燭躬身退了出去。
錦書盯著窗戶紙出神,皇帝看她一眼問怎麼了,她吮著唇說:“我在想寶答應,她怪可憐的。前頭咱們鬧,和她沒什麼相幹,卻攪在這灘渾水裏毀了一輩子。你給她晉個位份吧,好歹叫她享個貴人份例。”
皇帝道:“連翻牌子都沒有,怎麼晉?這個不是你好送人情兒的,敬事房記著檔,莫名的給位份,就像你說的,宮裏眼睛可多。”
她期期艾艾道:“那你翻她一回牌子?”
皇帝謔地坐了起來,“我瞧你是犯了痰氣!這是什麼事兒?我在你這兒算個什麼?是能送人的?”
錦書被他的大嗓門嚇了一跳,抱著被子說:“好好的,你撒癔症麼?磚頭瓦塊來了一車,顯得自己正經?你先頭又不是沒翻過,弄得委屈了你似的!”
皇帝一歪又躺下了,背對著她說:“我心裏煩,你別和我鬧。”
她瞪著他,直著脊梁坐了半晌,他也不兜搭她,她坐久了不由有些無趣。自己悶頭想了想,的確是有點過了,這種事怎麼勉強?他一心一意地待她,她倒裝起大度來。明明愛撚酸,還說那樣的話招他生氣。他國事繁重,內廷再囉皂,愈發讓他吃力了。
“你去和她說,她要願意,朕可以安排她出宮。隻是不能拿原來的身份活了,出四九城,遠遠的到別處去。”皇帝冷聲道,“要依著我,她前頭日鬼弄棒槌的和東籬折騰那出戲,冷宮裏待一輩子都是應該的。現在瞧著你的麵子想個變通的法兒,打發出去也就是了。翻牌子晉位份的話趁早別說,說了也是討沒意思。”
錦書坐著琢磨,放出去,不能在北京待著,不能回娘家,一個女人到外省怎麼活?
“你這麼的,放不放的有什麼區別?她出不出去兩難。”她小聲地囁嚅,“人說一夜夫妻百日恩……”
“別說這個!”他的手在被麵上拍了下,有點拱火的味道,“什麼夫妻?朕是和誰都能稱夫妻的?那些個媵禦不過是消遣的玩意兒,哪裏有那資格認真論?普通人家的妾都不上牌名,更別說皇宮大內了!你別替別人操心,安生過你的日子,有那些心思不如用在爺們兒身上,各人自掃門前雪的幹淨!”
他終究是個涼薄的人,不是外頭混賬行子,專在女人身上用功夫的。宮裏女人堆山積海,他相與一陣子,轉手就撂。各宮處得淡淡的,就是翻牌子也端著主子爺的架子,並沒有女人敢縱情貼上來。說得難聽些,遇見她前在房事上不苛求,和誰都一樣的。遇見了她就不成了,再像從前那樣是辦不到,她窮大方,他就覺得受了侮辱,立馬的拉臉沒好氣兒。
錦書縮了縮脖子,“你別急,看急得流汗!”忙拿湘妃扇來疾打,寬慰道,“剛才是我的不是,主子息怒吧!頭上青筋都凸起來,還說我驢脾氣,自己怎麼樣呢!”
他歎了口氣,“成了,時候不早了,安置吧!”說著又背身過去,再不言語了。
錦書怏怏躺下,翻來覆去的胡亂想了好些,一會兒寶楹,一會兒是姨母,混沌混成堆,近寅時才迷迷糊糊睡去。
第二天睜眼已經到了巳正牌,皇帝早忙他的去了。她撩起紗帳看,外頭明晃晃的。屋子鄰湖而建,水麵的波紋透過檁子折射在屋頂的灰瓦上,凍肉湯樣的顫動。
“主子醒了?”蟈蟈兒領著一幹近身侍候的人進來,卷了窗上竹簾,香爐裏換塔子,邊服侍錦書起身,邊道,“萬歲爺瞧您睡得香,沒讓叫醒您。聖駕回宮去了,軍機處接著了北地邸報,萬歲爺忙,留話兒給您,回宮還是在園子裏避暑,隨主子娘娘的意。”
錦書有些發蔫兒,他不在,她自己留在園子裏也無趣。要隨扈去了,還有些事兒要鋪排,清漪園裏也得跑一趟,和老祖宗辭個行是該當的。
“回去吧!”她扶了扶扁方,挑了個喜鵲登枝的釵插上,意興闌珊地問,“容嬪昨兒搬了?長春宮哪個殿指給她了?”
蟈蟈兒端了碗藥給她,冷笑道:“她自然是住西邊兒的,東間上屋有通貴嬪,西邊原本安置了一位貴人,礙著她位份高,隻好騰出樂誌軒,自己搬到耳房住去了。主子還是仔細提防著她吧,聽說她身邊的嬤嬤和皇太後宮裏的掌事兒嬤嬤有交情。這樣的人,無事都要攪起三尺浪來,萬一存了壞心的在皇太後麵前編排您,太後聽了她的挑唆尋主子晦氣,萬歲爺一個趕不上,主子豈不是要吃虧?”
錦書點點頭,“我省得,你讓金總管物色個伶俐人放到長春宮去,叫他給我盯緊了,有什麼就來知會我。”又哼了聲道,“我處處禮讓她,她安分也就罷了,倘或要攪和,我也不能縱著她。她是有位份的,上頭不發話動她不得,可她身邊的爪牙能夠隨意處置,沒牙的老虎再凶又能怎麼樣!”
蟈蟈兒捧著巾櫛在旁伺候,想了想道:“費那樣多的手腳做什麼?直接回了萬歲爺,出道上諭打發到東北三所去得了。”
錦書直著嗓子把藥灌了下去,一肚子水晃蕩,撐得人直打嗝。接了香片茶漱口,這才掖著嘴說:“朝廷正是多事之秋,況且她又沒犯什麼大過錯,萬歲爺不問緣由的罰她進冷宮,她老子兄弟麵上不好交代。那樣對我也不好,像是我這人不能容人似的。宮裏女人閑得發慌,正好叫人家說嘴。”
正說著金迎福進來回話,鳳輦已經在門前候著了,幾個人草草收拾了就上輦,車輪滾滾直奔紫禁城而去。
翊坤宮離養心殿並不遠,規製比毓慶宮大得多,進戶便是一扇“光明盛昌”屏門,台基下有銅鳳、銅鶴、銅爐各一對。前朝是鍾秀貴妃的住所,梁坊間飾蘇式彩畫,現今改成了龍鳳和璽彩畫。門窗也換了花式,萬字錦底五福捧壽裙板,萬字團壽步步錦支摘窗,宮殿大氣裏透出婉約旒秀。
“這是造辦處連夜趕治的,萬歲爺說了,要在貴主兒回宮前完工,不許惹主子娘娘不自在。”李玉貴迎她進門,沒戴頂子,叫太陽曬得眼睛都睜不開,還要賠笑,“咱們主子爺對娘娘真個兒沒話說了,奴才還記得前頭娘娘不願意近萬歲爺的身,趴在鳳彩門上死活不肯挪步兒。嘿嘿……想想那時候真是好笑。”
錦書莞爾,“諳達快別說這個,那會子小孩兒心性,什麼都不懂,叫諳達笑話了。”
李玉貴一迭擺手,“貴主兒別管奴才叫諳達,奴才萬不敢當。主子如今地位不一樣了,奴才該當巴結,受主子這一呼,奴才要折十年陽壽呢!”
錦書持重,也不再說什麼,一行人進了明間。屋子是仿著坤寧宮的擺設,正中間設地平寶座,後頭架著屏風,寶座兩側各有宮扇。朱紅立柱上的描金對聯熠熠生輝。
“主子爺說了,貴主兒在翊坤宮是屈就,鳳鑾照著先頭娘娘的排場來。”金迎福佝僂著腰送她上寶座,笑道,“崔沒看走眼,主子娘娘福澤果然厚。前兒奴才送崔出宮門,他心裏舍不下主子,叮囑奴才一定要伺候好主子。還說要把三個徒弟派過來,主子隨意兒給安排個差使,好替他在主子身邊效力。”
錦書嗯了一聲,一人得道,雞犬升天,這原就是順理成章的。她欠著崔貴祥的情兒,他這會子在太皇太後跟前當差,將來就算升不了十二宮都統太監,晚年必定是老來有依的。他沒有更親近的人,幹兒子像撒出去的鷹,自己混得不賴,用不著幹爸爸看顧。宮裏就剩三個徒弟要安置,她眼下晉了高位,提攜一把也合情理。
“這麼的,我三個師哥交給李總管,您給安排幾個好差事。”錦書衝李玉貴笑了笑,“我向來不問這些事,自己指派也不得法,就依仗您了。”
李玉貴誠惶誠恐,插秧似的紮了下去,“主子言重了,奴才給主子分憂是分內的事兒。奴才回去就找大總管查出缺檔,我記得造辦處少兩個采買,內務府裏少個秉筆,都是肥得流油的好差。高叢那老不死的九成兒是留給自己徒弟的,奴才說皇貴妃的師哥要頂缺,料他不敢不給。”
錦書點了點頭,“那就勞煩您了,這就辦去吧!”
李玉貴“嗻”的一聲領命退了出去。
金迎福垂手道:“要說崔的三個徒弟帶得真是好!個個都是沉穩人,麵上不外露,不哼不哈的心裏有數,辦事踏實靠得住。”
錦書笑道:“是我幹爸爸能耐高,名師出高徒一點沒錯。我後兒要去給老祖宗請安,您替我置辦點東西,我惦記我幹爸爸的身子骨,帶些補藥給他。”
“是咧!”金迎福打了個千兒,“主子勞頓,先歇會子。宮膳房回頭就排膳,嚴禦醫在抱廈裏候著,等主子用了膳就來請脈。”
錦書坐直了道:“甭等了,傳進來吧!”
金迎福應個嗻,卻行退出去,小跑往延洪殿傳鈞旨去了。蟈蟈兒伺候著她挪到偏殿裏去,放下幔子設起了屏風。嚴三哥隨後進來,身後還跟了兩個太醫,一溜隔著綃紗帳子趴在地上磕頭,“奴才們叩請主子娘娘金安!”
錦書讓起來,嚴三哥行動愈發謹慎,心頭暗道這位今時不同往日,先前隻是個嬪,現在一氣兒越過次序晉了皇貴妃。自己專職伺候著也水漲船高,臉上很有光。隻是位份越高,求子隻怕更心切,這毛病又不是一時半會兒能調理清爽的。想到這裏背上寒毛林立,不由又戚戚然起來。
左右副手退到一邊侍立,一隻皓腕從裏頭伸出來擱在脈枕上,襯著墨綠的枕袱,羊脂玉般的細膩溫潤。
嚴三哥跪在腳踏上,閉著眼睛歪著腦袋,專心致誌地把脈,一屋子肅靜得連聲咳嗽都不聞。
“奴才有話問主子。”嚴三哥伏下去,手指摳著磚頭縫道,“主子這月行經可是提前了?還有沒有痛經的症候?”
“提前了三天,還有些兒痛,破冰似的,一刹兒就過的。”
“奴才後頭的話大不敬,請主子娘娘恕罪。”嚴三哥的額頭抵在金磚上,頓了頓才道,“奴才要問主子房事,皇上臨幸,事後可會暈眩,有酸脹的感覺?”
錦書坐在屏風後也有些尷尬,支吾了半天才道:“有的,都有的。”
嚴三哥跪在地上喃喃訥訥不知嘀咕些什麼,隔了會兒說:“主子娘娘請放寬心,依著奴才瞧,這病症已經大大的改觀了,單就行經破冰這一項就值得高興。暈眩酸脹再行調息,隻要沒有寒意,龍精溫養得住,奴才就有法子醫治。奴才再開一付藥,吃上一個月,一個月後再進高麗參。這麼的長期頤養下去,奴才估摸著到明年開春前後就該有喜信兒了。”
錦書聽了歡喜起來,這是天大的好消息,她嘴上不說,心裏總是盼著有孩子的,倘或能懷上,那就是上輩子積了大德了。
嚴三哥領著徒弟退到外間開藥方子,後麵脆脆拿紅綢鋪漆盤,端著二十兩銀子到他麵前,笑道:“嚴大人辛苦,這是娘娘賞的,說謝謝大人這兩個月費的心思。等日後懷上了龍種,還要重重地答謝大人呢!”
嚴三哥惶恐道:“奴才職責所在,怎麼敢叫娘娘破費!”
脆脆道:“大人過謙了,貴主兒賞罰分明,大人有功,一定要賞的。”
嚴三哥忙跪下謝恩,稽首道:“奴才定不負娘娘重望,盡心盡力鑽研醫道,保娘娘早些個迎小主子來。”
“那您就是娘娘的恩人,是送子的活菩薩,咱們翊坤宮上下都感念您哪。”脆脆含笑,蹲了蹲福出了次間。
將近午正,日頭底下燥熱。廊沿的月洞窗前掛著個鸚鵡架子,那鳥兒也熱得受不住,撲騰翅膀上下翻轉,腳上的鎏金鏈子撞在銅食罐上嘩啦作響。
蟈蟈兒出來給鳥兒添食水,脆脆緊走過來問:“主子歇覺了?昨兒囑咐我收拾東西來著,箱箱籠籠裝了三車,你得了閑兒去瞧一眼,少了什麼再補足。”
蟈蟈兒說:“漠北遠,路上要走幾個月呢!入了秋凍掉鼻子,多帶禦寒的衣裳沒錯兒!”
兩個人正計較讓內務府趕工出過冬行頭,芍藥兒從出廊下過來,朝殿裏看了看問:“咱們主子歇下了?”
“才躺下。”脆脆覷他一眼,“看你賊頭賊腦,又出什麼幺蛾子?”
芍藥兒捋下馬蹄袖當扇子來回扇風,搖頭道:“我才剛往四執庫去,路上聽說寶答應出了岔子。”
蟈蟈兒和脆脆怔忡著問怎麼回事,芍藥兒咂了咂嘴,“昨兒寶答應從毓慶宮回去,道上衝撞了陳賢妃。那位主子是有名的刺兒頭,這會兒又挺個大肚子,就差沒躺著走了。見寶答應位份低好欺負,二話不說就給關到北五所去了,這會子還沒放出來呢!”
“嗬,這位小主兒好大的脾氣!宮裏誰不知道咱們主子和寶答應好?她分明是衝著貴主兒來的!”脆脆拔高了嗓子轉身進殿,嘟囔道,“我告訴貴主兒去,她一個妃子還想翻了天了!”
蟈蟈兒站在門檻前擰眉琢磨,上回各宮都來敬賀主子晉皇貴妃,就她沒來,明擺著是不給這裏麵子,今兒又整這出,存著心的尋不自在。隻是賢妃肚子裏有龍種,就是占著理,隻怕也不好拿她怎麼樣。
“芍藥花兒,主子有口諭,讓你上北五所把人帶到翊坤宮來,誰有異議,叫她來找主子理論。”脆脆悶頭從寢宮裏出來,在廊子下指派,“帶幾個人,主子說別理那些混賬行子,隻管辦你的差。”
芍藥兒“哎”了聲,勾手招來邱八和幾個青年太監,一群人惡狠狠出了翊坤門。
蟈蟈兒扭身進明間,看見錦書歪在榻上擦臉,上前蹲了福道:“主子怎麼毛躁起來?不問情由地去放人,陳賢妃肯定是不依的,回頭必定要鬧了來。”
錦書冷哼一聲,“叫她來,別打量懷著肚子我就奈何不了她!她既然愛出頭,我就拿她做筏子。我才晉位,原不想立威的,大家各自過日子,誰也不惹著誰,挺好的事兒,不曾想偏有人作祟不叫我好過,反正鬧了,索性大家都別想安生!”
蟈蟈兒看她氣得不輕,嘴上不好說,心裏卻覺得她太過仗義了些。到天到地論,寶答應和她沒有那麼密切的關係,就是有前頭太子那一層,到底促成那件事的是太子,她過意不去把責任攬了過來,這些時日對古鑒齋的關照作彌補也盡夠了,犯不著為個低等媵妾得罪賢妃吧!
她挨了過去接她手裏的帕子,小心道:“主子,奴才有句話想和您說。”
錦書調過頭來看她,“你有話就說,我聽著的。”
“我想和您說,別人的肉,再怎麼貼不到自己身上。萬事都有個限,就好比您和寶答應,哪裏能看顧她一輩子?走得太近惹人側目,再弄出些有的沒的來,對她不好,對您自己也有損耗。”蟈蟈兒舔了舔唇,臉上有難色,“您再過幾天就要隨萬歲爺往漠北,寶答應還得在宮裏生活,您前腳走,賢妃後腳更變本加厲怎麼辦?她孕了皇子或帝姬,地位是巋然不動的,要對付個小答應,簡直玩兒似的!依著我說,您在中間調和調和反倒好,說個情兒,大事化小也就罷了。”
錦書叫她這一提點回過味兒來——可不是嗎,救得了一回,救不了第二回,她總有落單的時候。宮裏人心險惡,她位份低,不能隨扈,留下來豈不任人宰割?
“我琢磨著你這話有理。”她蹙眉靠在引枕上歎氣,“我和萬歲爺求過,想晉她的位,也免得遭別人隨性兒欺負,可萬歲爺說什麼都不答應,怎麼辦呢?”她揉了揉額頭,“我得想個兩全的法子。蟈蟈兒,我也不知是怎麼的,對旁人沒那麼上心,偏對她撒不開手。按理說,我在吃穿用度上顧念她,叫她過得滋潤也算盡了意思了。可你看看,她一出岔子,我就急得火燒眉毛,這是怎麼回事!”
蟈蟈兒笑道:“您是熱心腸,加上她和您有幾分像,您就真拿她當姐妹了。”
她沉吟道:“大約是吧!她不容易,活得比我艱難。”
“那奴才這就去追芍藥兒?”
錦書搖了搖頭,“人是一定要放出來的,縱著陳賢妃,她越性兒放肆得沒邊兒了。還有淑妃和通嬪,把宮務交給她們,這倒好,比我還不問事。我先頭說把寶楹托付給她們,看來是靠不住的。”
“主子要傳她們來問話嗎?”蟈蟈兒慢慢替她打著扇子道。
“先擱著,回頭再說不遲。人多了反而不好說話,賢妃不來則罷,萬一來鬧,我也要挫挫她的銳氣!”
正說著,外麵蘇拉通報寶答應到了。錦書忙下榻迎出去,看見寶楹發髻散亂,由新兒和小宮女扶進來。上了台階自己抿抿頭,朝錦書請了個雙安,“奴才失儀了,貴主兒見諒。”
錦書滿心晦澀,看她狼狽得那樣,越發憎惡陳賢妃。
“這是怎麼回事?”她上去攜她,她卻往後退了一大步。
“奴才在裏頭關了一夜,身上髒的。”言罷笑了笑,“貴主兒自去坐著,奴才下頭給您回話兒。”
錦書無奈叫人搬了杌子來給她坐,方道:“是回去的路上碰見她的?”
新兒在一旁憤憤不平,接口道:“我和主子回古鑒齋去,過景耀門夾道正遇上賢主子的肩輿。正是拐彎的地兒,一個沒留神險些撞上,賢主子的輦晃了晃,又沒跌下來,她就說寶主子是成心的,要害她肚子裏的龍種。主子一味地賠禮說好話兒,她就是不依不饒,嘴裏夾槍帶炮的罵得難聽,還牽扯上您,說您有法術,把萬歲爺弄得五迷六道,害了太子爺,害了皇後娘娘,遲早要顛覆大英。主子和她理論,她發狠叫精奇嬤嬤抽主子嘴巴……”新兒哭得語不成調,拭著淚道,“後來就把主子和我都關到北五所去了,說沒她的令兒不叫放出來。”
錦書聽得拱火兒,這賢妃向來目中無人,仗著大肚子索性甩開膀子不顧情麵了。原先她在慈寧宮當差時就領教過她的利嘴,如今公然的編排她,這口氣斷不能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