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係我一生心 負你千行淚(1 / 3)

錦書懨懨閉上眼蜷縮起來,仿佛這樣能減輕痛苦似的。身體抱恙,腦子不清明,走馬燈樣兒地想起以前的人事。想起皇父,想起額涅,想起老十六和他的生母。

她和永晝年紀相仿,不像和別的哥哥們那樣疏遠,他們時刻玩在一起。大鄴沒有換子教養的規矩,永晝長在他母親身邊,端肅貴妃是個恬靜平淡的人,沒有驚人的美貌,卻有海子一樣寬闊的胸襟。她愛女孩兒,常感慨地說永晝要是個閨女有多好。她不喜歡她的孩子生活在勾心鬥角裏,她會在春日裏帶著他們坐在大柏樹下做草蟈蟈兒,講她老家的故事,語言生動,引人入勝。錦書覺得她對自己比額涅對自己好,額涅性子冷,高高在上端著她的威儀,對她沒有笑臉子。每回找她,除了檢點課業就是訓誡。她兒時所有對母親的想象,都是從端肅貴妃那裏得到完善的,所以在她的思維裏,永晝該像他母親那樣善良溫和。可如今他變成了韃靼人,為奪回河山不擇手段。

她翻個身,成串的淚從眼角滑落下來。永晝,弟弟!倘或知道她成了宇文瀾舟的妃子,他還能原諒她麼?

迷迷糊糊想了好多,身上一陣熱一陣冷,似乎要打起擺子來。沒多會兒李玉貴端藥進來,小聲道:“主子,藥好了,奴才伺候您用吧!”

她頭都沒回一下,隻說:“擱下吧,我回頭再喝。”

李玉貴垂手歎了口氣,憋了一會兒道:“萬歲爺吩咐一定要瞧著娘娘用藥的,娘娘就念萬歲爺對您的心,別和自己身子過不去。”語罷不見她回答,又道,“娘娘,萬歲爺也有苦處,您是他的枕邊人,好歹顧念些兒吧!奴才昨兒伺候爺洗腳,看見他腳上凍瘡都潰爛了。這鬼地方,比北京城冷上好幾倍!大人們說萬歲爺金貴之體,在禦輦上保重方好,萬歲爺不聽,執意騎馬行軍,要和將士同甘共苦。他肩上擔著事兒不和您說,他勞心勞力,您不心疼他,咱們做奴才的披肝瀝膽也隔了一層不是?”

錦書心裏抽搐,又叫他說得生恨,斥道:“總管仔細了,我這兒輪不到你來教訓!你沒聽見嗎,他要誅殺我兄弟,到了這田地你還要我顧念他?他何嚐赤誠待我來著?”

李玉貴訕訕住了口,也難怪她發火,確實是難事兒,難得人陷在裏頭挪不動步子。依著皇帝的立場是殺好還是不殺好?不殺,慕容家的男丁就是個疽瘡,放著早晚要爛到骨頭裏去;說殺,好歹算是小舅子,皇貴妃麵兒上交代不過去……

正是焦灼著兩難,突然眼前一黑,“咚”的一聲就倒下了。

錦書聽見聲響回身看,也沒鬧明白是怎麼回事,倏地看見個大個子韃靼人,包著頭巾,隻露出兩個黑黝黝的眼睛。她被這突來的意外嚇得縱起來,張嘴要喊人,一塊帕子兜臉捂了上來,隻覺眼睛發酸,鼻子衝得喘不上氣來,隻一瞬,便什麼都不知道了。

這是間茅草屋,正梁上架著根小腿粗細的毛竹。雪積得厚了,簷子往下凹著,隨時要把屋頂壓塌的樣子。

窗上沒有窗戶紙,拿兩塊牛皮蒙著,光透不進來,屋裏陰沉沉的。好在炕是暖和的,炭火燒得也勻,偶爾聽見嗶啵的聲響,四周靜悄悄,連聲狗吠都沒有。

錦書頭暈眼花地坐起來,四下打量。屋裏沒別的擺設,炕前有張柏木八仙桌,四圍是模樣不太齊整的條凳。屋子正中間豎了根圓木,大約是用來支撐房梁用的,上麵掛了個水囊。北邊牆上供了張財神年畫兒,香爐裏積滿了灰,蠟簽兒上是兩截燒剩下的紅燭,一邊泄了蠟油燒空了,耷拉著幾乎要倒下來了。

一個人也沒有!她有些慌,隻記得是被個韃子擄走的,先頭還吸了麻沸散,這會子手腳也是酥軟的。想出門瞧瞧力不從心,隻有等恢複了力氣再說。

鬧不清韃靼人是怎麼從三十裏連營中把她劫出來的,她擁著羊皮褥子悚然呆坐著。一定是永晝吧,一定是他派人把自己弄到這裏來的!隻是人在哪裏?怎麼不來見她呢?

不知南軍現在是怎樣一副光景,皇帝發現她不見了必定是雷霆震怒,這場戰爭避無可避。她不知道自己未來的路怎麼走,像是到了十字路口,往哪個方向邁都不對。

這時有靴子急踏地皮的聲音傳來,腳步很繁雜,大約有五六個人的樣子。漸次到了屋前,嘭的一聲就把門推開了。

錦書嚇了一跳,那些韃靼人長得很彪悍,穿羊皮褂子,腰上別著彎刀。頭發披散著,零星結了幾個辮子,辮梢兒上掛著彩色的珠子,耳朵上是牛鼻環那樣大的鐵圈兒,在門板兩腋站著,五大三粗麵目可憎,活像門神夜叉星。

她往炕角縮了縮,一個個的審視過去。韃靼人五官扁平,顴骨很高,眼睛很小,不如中原人秀氣。永晝在韃靼生活了十年,不論怎麼喝羊奶吃牛肉,也不至於長成那個模樣。她覺得恐懼,恍惚像掉進了狼窩裏。也不知道他們能不能聽懂漢話,小心地說:“請替我通稟,我要見弘吉駙馬……見你們台吉,弘吉圖汗。”

那些韃靼人充耳不聞,仍舊一手按刀佇立著。她有些灰心,連說帶比劃的表示想找個通漢語的人來交流,似乎也沒有人搭理她。

正失望著,卻有個四五十歲,麵貌平和的人走進來,抖了抖身上的駱駝皮大氅,地上立刻積了一灘冰碴子。

他抬眼看錦書,笑了笑道:“太常君受驚嚇了,昨天是不得已,失禮之處請海涵。”

是中原話!也許說得少,磕磕巴巴並不流利。她好奇地瞧他一眼,“閣下是哪位?怎麼知道我的封號?”

那人衝她鞠了一躬,“我從前是端肅貴妃娘家兄弟府上的西席,叫冼文煥。”

錦書一聽直起了脊梁骨,那天南軍攻城,老十六正是到佟國舅府上吃席才逃過一劫的,這麼說就是他把永晝帶出京畿的。

她喜出望外,正急著要問永晝境況,那西席比了個手勢止住了她的話,隻道:“帝姬少安毋躁,我有幾句話和您說。”

這會子不見永晝總有些蹊蹺,她略平了心緒方道:“先生請講。”

冼文煥在條凳上落了座,示意侍從都退到簷下去了,才道:“這是個荒村,沒有人煙的。大汗眼下有族務要忙,過一會兒再來看您。我知道你們姐弟相見,少不得要抱頭痛哭,隻是請帝姬留神,倘或有旁人在場,好歹要克製些。十六爺坐上這把交椅很是不易,老台吉雖沒有兒子,可那些兄弟子侄們比狐狸還狡猾,表麵上臣服,一逮著機會就要把人掀下馬去。韃靼人的老祖宗是一窩狼崽子,連骨頭縫裏都是心眼兒。族內人能者居上,絕不能容忍一個漢人做他們的可汗,萬一露了馬腳,隻怕死無葬身之地,帝姬記住了嗎?”

錦書霎時感到脊背發冷,她自然知道他一個外臣當上首領有多難,前頭單是憑想象,真到了這環境裏才有了切身的感歎。就像每天行走在刀鋒上,哪一步落錯了便會粉身碎骨。

她下狠勁兒抓著身下的墊子,半是心疼半是遲疑,何必非要複國呢?或者是自己太過安逸忘了以前的痛苦,十年了,大鄴王朝已經成為曆史,黎民百姓早習慣了宇文氏的統治,沒有苛政,日子過得富庶,所有人都滿意眼下的生活,為什麼還要挑起戰爭?她沒法理解男人,也不能對他們圖謀的大業做出評斷,隻是說不出的難過。她不願意看見永晝和皇帝開戰,哪方戰敗對她來說都是滅頂之災。到那時候,她除了一死,也沒有別的出路了。

她朝外看了一眼,大雪紛飛,對麵的屋子沒人打理,雪堆了六七尺高,把窗戶和門都封住了。

“什麼時辰了?我是昨兒到這裏的?”她輕輕歎息,“還放我回去麼?我嫁了人,想必你們都知道了。”

冼文煥並不回話,起身到門前,躬著腰說了聲台吉。門外人舉步跨進來,背光站著,麵目看不真切,隻覺得個子很高,頭上戴著皮帽子,身上穿著虎皮坎肩,不言聲兒擺了擺手,冼文煥領著眾侍從退出去,倏地關上了門。

“我扮成茶商,好不容易才把你帶出來的,你還念著回去幹什麼?”他緩緩踱到桌前,火鐮哢哢地打出火星來,聲音低啞地說,“嫁過就算了,我猜你也是不得已,我不計較。往後跟著我,把以前的事都忘了,有我一口吃的就餓不著你。”

油燈點燃了,微微的一芒。他拔出匕首撥了撥燈芯,跳躍的火光照亮了他的半邊臉。錦書愕然怔住,一道傷口從他的眉梢斜劃至耳下,似乎才上了藥,刀口兩側的皮肉翻著,血水把藥泡成了黑色,猙獰得令人心驚。

他轉過臉來,精致的五官,有慕容家最典型的長眉薄唇。原本還應該有明媚的眼睛,溫暖的眼神,可是看不到,觸目盡是陰冷狠戾。她的心直攥起來,並沒有想象中骨肉重逢的悲喜交加,隻感到陌生。這不是記憶中的人,以前的永晝不見了。她的眼淚不受控製地流下來,像丟了最重要的東西。

他笑了笑,嘴角滿含苦澀,“嚇著你了?我不是故意的。前頭遇著一路追兵,沒留神叫他砍了一刀。”

“永晝……”她哽咽著,有很多話,卻怎麼都說不出口。

他走過來,低頭看著她,眼底有綽約的淚光。伸手撫她的臉,慢慢蹲下身子和她平視,他說:“錦書,我唯一的親人!”

兩個人顫抖著擁在一處,錦書的哭聲隱沒在他肩頭的裘皮裏。闊別了十年,誰能了解其中的疼痛?沒有父母、沒有家,隻有彼此。像風雪夜的棄兒,凍得渾身冷透,心中仍有一點靈光尚存,隻要能夠著對方的手,就還有呼吸的力量。

她抽噎得幾乎背過氣去,“永晝,我多想你!日日夜夜地想!”

他輕輕替她捶背,嗓音扭曲,“我知道,我也是!再也不分開了,我拿性命守護你!誰敢搶走你,我就殺了他!宇文瀾舟,我絕饒不了他……”

他說著,忿恨得發抖。那個不共戴天的仇人殺了他的父母,搶占他的家國,派禁軍滿世界的追殺他,如今又奪走錦書,他憑什麼這樣一帆風順?天底下的優厚都叫他占了,他的成功是踩著別人的屍體得來的,隻要他還有一口氣就要和他鬥,即便血肉模糊同歸於盡也在所不惜!

錦書極力自持,怏怏和他分開了,低頭掖淚,想起皇帝又割舍不下。事情遠沒有結束,他這樣做更讓皇帝坐實了殺機,下回交鋒必定要鬥個你死我活,那時又當如何?

永晝摸摸她的額頭,“冼文煥的藥果然有用,這會子不燙了。”

她勉力一笑,“可不是嗎!我先頭病了半個月,吃了那麼多的藥不見好,到了這裏病根兒就除了。”

姐弟倆嘈嘈切切說起這些年的際遇,掖庭裏怎樣掙紮度日,大漠裏怎樣命懸一線,免不了又是幾番傷感彈淚。

永晝在炕沿坐下,背靠著牆頭一歎,轉眼看她,話裏帶了些孩子氣,“找回了你,我的心事就了了一半。隻要天天能看見你,我也就知足了。錦書,你小時候小鼻子小眼的,長大了倒好看了。”

錦書傻愣愣勾起嘴角,“黃毛丫頭十八變嘛!”想了想又覺得不對,嗔道,“你這小子就是這麼同姐姐說話的?小鼻子小眼也是你說得的?”

他抿唇不語,直直盯著她看了半晌。錦書被他瞧得發毛,下意識上下打量自己身上,嘟嘟囔囔道:“你要瞧也不在這一刻,這麼的可沒規矩。”

他扯了扯嘴角,像是牽連到了臉上的傷,疼得一通齜牙。錦書嚇白了臉,不知道怎麼料理才好,慌忙道:“怎麼不包起來?天冷愈合得慢,萬一哪裏碰著了是鬧著玩的?”

“不礙的。”他倒是不以為然,“上年韃靼搶汗位內訌,我胳膊上的肉都給削下來一大片,咬咬牙也就過去了。”

“我喊痛,終歸沒有人心疼我。”他垂下眼說,“娶那韃子不是我的本意兒,不過是借著她這陣東風,好成就我的複國大業罷了。我心裏有愛的人,那麼多年了,一刻都沒有忘記。”

錦書趨身問:“你是說詠梅麼?那時候充軍的外戚好像都遣往寧古塔戍邊了,你沒有想法子打探嗎?我料著不是充作阿哈,就是歸到披甲人門下為奴了。”

永晝很認真地想了一會兒,“誰是詠梅?”

錦書瞥了他一眼,狐疑道:“你不記得了?詠梅是你的表妹呀,佟國舅家的大姐兒。”

永晝臉上表情古怪,調過頭去看那盞油燈,聲音冷漠,“誰記得那些無關痛癢的人事兒!這麼多年我跟著師傅習武,雞起五更的沒日沒夜,腦子裏除了你,就是騎馬射箭。舅舅家的人,我壓根兒顧念不上。”

錦書嘴上不好說,暗裏也腹誹他,舅舅是她母親那頭的,也是親得不能再親的人。他們拚著命的托人把他護送出去,到現在竟被他忘得一幹二淨了。

“寧古塔離蒙古不遠,你沒打發人去找找他們嗎?”她探著身說,“你還有娘家親眷,我姥姥家人一個都沒剩下,否則我就是死,也要把他們救出來。”

永晝蹙了蹙眉,下炕到炭盆子邊撥火,寡淡道:“冼文煥沒同你說嗎?韃靼人不知道我是漢人,既然要混在那群韃子裏頭,就不能留著漢人親戚叫人做筏子。”

她似懂非懂地點頭,既然不能認親戚,那把她抓來,怎麼向那群虎視眈眈的部落頭人們交代?

“是把我做質子扣押起來麼?”她眨著眼睛問,“難道還要拿我逼宇文瀾舟就範?”

永晝回避她的視線,猶豫了半晌才道:“韃靼人寧願揮著腰刀血戰,也不會在女人身上做文章,這是勇士的氣節。你既然是大英皇帝的女人,到了這裏就是戰俘。戰俘隻有兩條道兒可走,要麼送到人集子上估價變賣,要麼進王庭充可汗後宮。”

錦書怔忡著有點找不著北,這是怎麼話兒說的?充後宮?充誰的後宮?眼前人是自己的弟弟啊!

她笑起來,像小時候一樣在他頭上拍了一下,“咱們哥兒還是這麼不著調!這話叫人笑掉大牙的,下回不許說了!”她低下頭,鼻子隱隱發酸,“我什麼都不會,這些年就學會伺候人了。我做你的使喚丫頭,針線茶水都成。”

永晝霍地直起身,眼神凜冽得冰似的,沉聲道:“你把我想成什麼人了?想了十年,盼了十年,好容易把你接到身邊,不說錦衣玉食的供養你,反倒讓你做奴才侍候我?”

錦書被他一斥忙噤了聲,低頭揉著衣帶說:“我是怕你難做人,萬一有個閃失……”

他氣得微喘,也不知是被她那句話觸怒了。他知道自己性子暴戾,有時候會控製不住。他隨性慣了,做塔布囊(駙馬)時就是這樣,對誰都能撒氣,三句話不對就抽刀搏命,那是蠻族的處事方法。可她不是韃靼人啊,她是至親,是另一個自己,就像是他身體裏分離出來的另一半,這世上沒有人比她更重要。

他趨前把她小小的身子按進懷裏,“你不做我的閼氏,左右兩翼的首領來討人,讓你做他們的小老婆,你願不願意?你是跟著我,還是跟著那些臭烘烘的韃子?”

怎麼需要做這樣的選擇?這是她始料未及的,一邊是韃靼人,一邊是親弟弟,真叫人哭笑不得。

她無奈笑道:“這麼的可不像話,就是做樣子也說不過去,還是想別的法子吧!”

他不言聲了,沉默半晌方道:“非我族類,其心必異!你不知道那些韃子,到了一塊兒像集市上的牲口,亂糟糟吵得人腦仁兒疼。他們不講什麼綱常,喜歡就搶。你要是不在我的王庭,怕一個不留神就到人家帳中去了……罷了,我再想轍吧!其實單做做樣子蒙混過去也沒什麼,成大事者不拘小節,你也別太在意了。”

“我到底是他的妃嬪。”她垂首低語,這點名節也不光為自己,更是為了他。她擔心皇帝,又赫然發現在永晝麵前毫無置喙的餘地。悻悻然閉了口,視線落在炭盆裏,思緒也隨著一明一滅的火光起伏。

不會有事的,他絕頂聰明,多大的困難都能應付。她見過他聽政辦差,果敢勇毅,那樣讓人心生向往,仿佛天上地下沒有能難住他的事兒。

“永晝。”她躊躇著叫了一聲,他低頭看她,眼裏盡是探究之色。她無端瑟縮,思量移時才試探道,“明兒你也出戰嗎?這裏離禦營行在有多遠?”

外頭天暗了,屋裏豆油燈昏暗,他的臉翳在陰影裏,神色不明,聲音顯得分外清晰,“這冰天雪地,你別打什麼逃跑的主意,跨出村子十步就得凍死。我是你最親的人,難道你要扔下我,回那殺父仇人身邊去?”

漠北廣袤,多是丘陵土坡。入了十月就是連綿不斷的雨雪天氣,雪下得厚了,莽莽堆積在平原上,往哪兒看都是一馬平川。沒有標識人煙稀少,饒是行過軍的老人也拿捏不準。

盧綽頭子活絡,得了皇帝示下,轉頭就找了十來個當地人做向導。這些邊民過冬沒收成,銀子喂得足,一身的邪火錚勁兒聽使喚。

皇帝丟了皇貴妃,一天一夜沒有安睡,熬得兩個眼睛發紅,這會子招了個蛇頭進來問話。那蛇頭知道住行在的必定是大人物,向上覷一眼,顫巍巍如履薄冰。

皇帝眼角烏沉,精神倒不萎靡,撫著案上黃玉鎮紙問話:“你們牧人靠天吃飯會瞧天象,依著你,這雪還得下多久?”

蛇頭縮了縮脖子,賠笑道:“回帥爺,我之前看過風眼,照這態勢,至少也得三五天的。”

皇帝靠向,低頭琢磨著也不說話。寶座兩側的隨扈大臣們悶著頭,暗揣他這會子氣八成還沒消,誰也不敢隨便說話去捅那灰窩子。

帳下眼風如箭矢穿梭,昆和台是直臣,他忍了會兒,抬頭拱了拱手道:“主上,東烏珠穆沁旗在新巴爾虎右旗西南,咱們這會子調頭往那兒攻,勢必過哈剌孩衛。韃靼遊牧,拔起帳篷扛上馬背就能跑,他們帶著主子娘娘往巴爾斯和逃竄,那頭有蒙古駐軍,咱們的騎軍總要和蒙古軍遭遇。”

皇帝撫了撫發燙的前額,隻道:“你修書給蒙古阿特汗,並瓦刺、兀良哈各部,詔告朕嚴討韃靼,三衛各領其所部,以安畜牧。沒他們什麼事兒,安生擠他們的羊奶。要來攪局,朕就順勢把大興安嶺以東都收回來,把他們趕出大英版圖。”

盧綽撓著頭皮,磕磕巴巴地說:“主子,奴才這兩天想了又想,弘吉圖汗擄走主子娘娘,是不是要拿娘娘頂在刀尖兒上同主子談條件,這蠻子辦事也叫人費琢磨,到這會子也沒個說法。”

皇帝搖了搖頭,“皇貴妃是他姐姐,他就是逼上了絕路,也不至於在她身上打主意。”又問繼善,“撒出去的哨子有信兒沒有?一晝夜了,朕就不信,他們有通天徹地的本事。大雪封了山,肯定走不遠。”

繼善躬身道:“請主子少安毋躁,四隊人馬搜查方圓三十裏內,目下還沒有回奏,必是一處一處挨村挨戶的盤問,奴才料著回程就有好消息的。主子一夜沒合眼,還是趁這當口歇會子。奴才們外頭候著去,一有信兒就來謁見回稟。如今大戰在即,萬歲爺萬事一身,好歹保重聖躬,龍體安康,便是三軍的福澤。”

皇帝歎道:“朕省得,隻是牽腸掛肚,著實的合不上眼。”

她在永晝身邊,性命是無憂的,可他們姐弟相見了,憑著錦書對這位弟弟心心念念的情分,這輩子還能回他身邊來嗎?想起這個就叫他喪魂,他在她心裏地位遠不及永晝,不論先頭怎麼個恩愛法,終究是差了一程子。

他捏著拳頭慢慢敲打把手,要把她搶回來,否則就要永遠失去了。要指望她自己回來,他沒有那樣篤定的信心。他愛得戰戰兢兢,內心深處總是不自信的,她始終忘不了滿地屍骸的紫禁城,就像烙印一樣深深刻在腦子裏,成為橫亙在他們之間的鴻溝。她一直向往外麵的世界,如今有機會逃出生天,還會有留戀嗎?

事情那樣的巧,她前腳知道了弘吉駙馬的身份,後腳就被那群假扮茶商的韃靼人帶走了。她正恨他要殺永晝,這麼一來就真成了離弦的箭,再不會回頭了。他的一片癡情付諸東流,手腳無力得幾乎要癱倒。四下打探毫無回音,在這漫天飛雪裏束手無策。他覺得自己就要支持不住,心頭壓著千斤大石,喘不上氣來。

帳下軍機們瞧他愈發憔悴,暗裏著急卻不好出言寬慰。那是日月高懸的天子,尊崇無上,便是善意的規勸也要講究分寸,不能縱著性兒來。天威難測,萬一不留神哪句話觸了逆鱗,傷了天子臉麵,這火頭子上澆油,那可不是鬧著玩的。

皇帝乏力地揮手,“你們跪安吧!仔細留意些,旗下的士卒雖是身經百戰的,到了極寒之下也有鬆懈。韃靼人蠻夷,冷熱都受得,要防著他們抽冷子叫陣。”

眾人忙起身打千兒卻行退出去,順帶手把嚇傻的蛇頭也拉出了行在。

風卷著雪胡天胡地的迎頭撲來,落得人眼睛都睜不開。幾個內侍拿板刮金帳四圍的積雪,鋪在地上的猩猩氈才露出點紅色來,眨眼又被覆蓋住了。

阿克敦叉腰子在營房門前站著,頂子上結了冰淩,他就手一敲,跟瓦楞下的淩柱似的,哢哢地往下掉。

“這鬼天兒!”他啐了一口,回頭對富奇道,“公爺,水囊子都結了冰,沒日沒夜的下雪,連口水都喝不上了。周圍能點著的東西都燒完了,總不能一直捧著雪嚼,您說句話吧!”

富奇斜眼打量他,“這麼點子事兒就難壞你了?行軍打仗,一酒二醋三水,沒水?就著喝醋,兩口下去準保不渴了。”

旁邊懵了半晌的蛇頭往北一指道:“軍門,我知道前頭克孜湖盡頭有個荒村,沒辦法了就往那兒拆房子當劈柴吧!”

繼善愣了愣,壓低了嗓子喝道:“有個荒村?怎麼這會子才說!”

那蛇頭麵露難色,吞吞吐吐地說:“那個地方不吉利,我們漠北人不愛提那地方。好好的村子,一夜之間人都死絕了,聽著就瘮人得慌哩,咱們領路都繞著那地方走。”

“好小子,你活膩味了,銀子塞得打嗝,還給老子藏著掖著!”阿克敦在他的駱駝皮帽子上抽了一把,“我叫上人,你前頭引道兒。”

繼善思忖道:“韃靼人不是神仙,我就不信帶著個女人能跑多遠。你先別忙,調上標營一隊人馬往那荒村裏去,細細地查檢,連牆縫兒也別放過……我估摸著,主子娘娘不定就在那地方呢!”

阿克敦領命去了,昆和台撚須道:“先別和萬歲爺說,等有了眉目再奏報的好。”說著回身看那巍巍牛皮大帳,帳頂上標杆矗立,明黃行龍旗迎風招展。他悵然一歎,“萬歲爺如今是有了軟當,女人啊,真是誤煞英雄漢!”

繼善道:“我擔心的不是這個,弘吉圖汗是當年的慕容十六,皇貴妃到了他身邊,姐弟通著了氣兒,貴妃娘娘臨陣倒戈,就是找回來了,萬一對主子不利該當如何?”

這話說得眾人一凜,麵麵相覷著沒了主張。隔了好一陣兒昆和台才道:“人總是要找的,咱們食君之祿忠君之事,主子娘娘丟了,萬歲爺臉上無光,君辱臣死,這個道理大夥兒都知道。後頭的事兒,等把人找回來了再說不遲。”

克孜湖其實離南軍大營並不算遠,一來一回統共花了一個時辰。阿克敦找著了引火的幹柴,還帶回來個令人咋舌的消息——

弘吉圖汗要納女俘為妃,要奉大英端禧皇貴妃做韃靼閼氏!

皇帝被這突來的噩耗猛地擊中了,他愕然怔在那裏回不過神來。天底下有這樣的事?這個永晝難道瘋了不成?要娶親姐姐,要壞了三綱倫常嗎?千算萬算也沒料到會有這種事,先頭說性命無憂,結果竟是比落進敵人之手更可怕。

“你哪裏得來的消息?”皇帝定睛瞧著阿克敦,臉色慘白,形如鬼魅,“你探到了皇貴妃的行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