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小雷家眾人雖然都看得出雷霆今年艱難,但時近年關,大家心裏都還是向往著年貨分發,多點少點都行,最起碼有個過年的喜氣,可大家沒等到一件年貨,更別提年終獎金,卻看到村裏由婦女主任正明妻子帶頭,把櫥窗紅紅火火地布置起來,將燈籠彩綢從倉庫搬出來掛滿樹梢屋簷,看上去似乎是熱熱鬧鬧迎新年的樣子。
大夥兒不知道年貨究竟發不發,當然一擁而上,去櫥窗看看有沒有透露一絲消息,消息沒有看見,卻見滿櫥窗的獎狀、錦旗和照片。大家對獎狀錦旗沒興趣,視線大多落在放大成一尺來高的照片上。照片上大多數是雷東寶紅光滿麵地接受錦旗獎狀,接受領導會見,與領導舉杯同慶等。大家都是一邊看著一邊心裏嘀咕,好個什麼啊,年貨都發不出,還吹吹打打,窮鬧。
也有心細的人看一眼照片右下角的時間顯示,更有心細的看到有兩張照片乃是新鮮熱辣出爐,分別是吃喝和唱歌,吃喝的那一張上,龍蝦的兩根長長胡須和旁邊的兩瓶XO洋酒觸目驚心。大家一傳十,十傳百,紛紛猜測上了,不知道這一桌需要多少錢。大家猜著猜著,都是悄悄嘀咕,花那麼多錢也不過是兩小時吃喝,若是拿來分年貨,每人足夠分一刀肉,可都還不知書記一年吃掉多少這樣的飯菜呢……難怪,吃得那麼胖。
眾人的情緒隨著發年貨的希望越來越渺茫,漸漸發酵。
既然說沒錢沒錢,連發年貨的錢都沒有,那麼聖誕元旦的那些吃喝玩樂錢是哪兒來的?每天雪亮汽車進進出出的錢又是哪兒來的?敢情大家夥兒沒年貨,都肥了他雷東寶一個人啊。眾人敢怒而不敢言,於是雷東寶經過的時候,大家原本迎候的笑臉都變得勉強,有些甚至遠遠避開。
小三一看到櫥窗裏的照片,心裏就說不妙,他想取下櫥窗的照片,但是考慮到布置櫥窗的是正明的妻子,打狗看主人,他可絕不能在櫥窗上亂動手,因此小三賠笑去村辦協商。村辦的辦公室現在已經幾乎虛化,因為村辦不用做實事,本應屬於村辦的事,現在幾乎都是雷霆兼管,村辦幾乎成了士根帶領的養老辦。小三進了小小一間不到二十平方米村辦的時候,裏麵有士根,有正明妻子,還有其他幾個老年村幹部,不過裏麵倒是溫暖整潔。
在這個辦公室裏,小三沒有受到常規的善待,他也不敢奢求,這些人別看沒權,可個個老資格,尤其是士根尚存三分餘威。因此小三賠笑進去,先跟士根打個招呼,遞上香煙,又跟其他幾位招呼遞煙斟水,完了才能坐下說話。
他斜插著坐正明妻子對麵,臉卻對著士根,笑道:“士根叔,村裏讓彩旗燈籠這一布置,過年氣氛全出來了,還是士根叔高,不用多少錢營造出節日氣氛。”
士根道:“小三客氣,本來我們也插不上手的,每年都是你們主動幫村裏把這些事做了,我們樂得偷閑。”
正明妻子脆爽地道:“是啊,我們等啊等啊,還等著看兩家戲班子唱對台戲呢,等來等去等不到,想到你三主任做事一向不會拖拖拉拉,那肯定是有原因了。看來我們沒法偷懶啦,隻好調集有限人力小打小鬧,三主任,不會衝撞你們的大布局吧?”
“哎喲,嫂子這話說的,謝都來不及呢。不過書記希望櫥窗內容盡量不要突出他個人,還是應該多宣傳宣傳集體……”
“喲,三主任,你這是假傳聖旨吧,誰都知道突出書記個人那是非常應該,我們村哪件大事不是書記帶頭領跑?三主任,別書記客氣客氣,你就認真上了。你回去跟書記說,說這是我們村集體對書記一年來辛苦工作的肯定和感謝。”
小三被正明妻子真真假假地指出假傳聖旨當然心虛,就衝著士根笑道:“士根叔,我另外拿些照片來吧……我們村去年變化很大,很多照片是專業人士拍攝的,跟我們尋常見的不一樣。”
士根卻是深深地看了小三好一會兒,才道:“我們肯定是堅決配合公司決定的。”他讓正明妻子把櫥窗鑰匙拿出來交給小三,“嗬嗬,小三,我們幾個繼續偷懶啦。”
小三千恩萬謝出來,心裏很感激士根的好。他回頭趕緊把櫥窗裏的照片扒拉下來,換上新的,再看煥然一新的櫥窗,他拍拍髒手心裏很滿意。
小三走後,士根過來。穿上冬衣的士根顯得壯實許多。他看看內容完全變換的照片,微微搖頭,一聲不吭地離開。他早看出剛才小三是假傳聖旨,雷東寶這個人他熟悉,估計那櫥窗掛上一年,雷東寶都不會看上一眼,然而小三畢竟年輕,做事考慮到一二,考慮不到三四,已經掛上的照片被這麼一換,那就更欲蓋彌彰,誰的心裏不是明鏡兒似的。正明妻子也過來,跟士根招呼了一下,想說什麼,但士根裝聾作啞地走開,也不去辦公室,直接回了家裏。
小三收拾完櫥窗,本想跟雷東寶打個招呼,但一想這事兒牽涉雷東寶寵信的正明,他要是萬一說的哪句話不中聽,被雷東寶罵了,那不是吃力不討好嗎。但想到剛才在村辦被正明妻子的一頓夾槍夾棒,他心中又是不快,櫥窗照片的事是一定要作為一個動向反映到書記耳朵裏的,可怎麼說才好?
小三想到韋春紅,老板娘一流的精明,書記還不一定掛心上的事情,老板娘定會領會其中三昧。
韋春紅離家之初狠狠關了手機,但一邊關著一邊掛牽,第二天晚上都掛牽得恨不得偷偷溜去看有沒人在屋裏。第三天乖乖把手機開了,雷東寶倒是打來電話要她立刻回去,韋春紅提出條件,要雷東寶發誓酒後不得喧嘩和不再問她要錢填小雷家虧空,她才回家。雷東寶心說多大的事兒,想答應,卻開不了口,大老爺們怎能被老娘們要挾,絕不。他就不信韋春紅能在外麵待多久,再說春節很快就到,他最清楚韋春紅過春節的時候那是非在小雷家的家裏出現一下,明示她的正房身份不可的。他不急,韋春紅愛來不來,他就回老娘家去住了,反正哪兒都有飯吃有床睡。
韋春紅當然不會自己送上門去,這回說什麼都憋著勁不回,但憋了幾天後還是忍不住將寶寶塞給找回的保姆,找個白天偷偷回去家裏,想幫雷東寶收拾一下,但進去屋裏,卻見屋裏幾乎沒動彈,而桌麵上都積起薄薄一層灰。韋春紅一顆腦袋空白了好久,他會不會在外麵亂來?她借著給婆婆請安打個電話,好在婆婆說兒子這幾天每天回家,她才放下心來,可心裏又憋屈上了,為了不發不問她要錢的誓言,雷東寶竟可以就此拋下她不理,後來連個電話都沒有。
韋春紅生氣,更是給自己打氣,發誓這回一定要爭氣,雷東寶不答應她的條件,她絕不回頭。
但韋春紅沒想到,小三卻找上她,告訴她小雷家現在的困境,村民們背後對書記的不好議論和某些人趁機做的手腳,包括正明妻子做的櫥窗照片。
韋春紅聽了立刻覺察出問題的嚴重性,她幾乎是在小三結束通話的那一刻,就想立刻給雷東寶打電話。但是她兒子這時候放學回家,看到媽媽皺眉看著手機,都沒留意到他回來,心中起疑,上前搶了媽媽手裏的電話,道:“媽,你想給雷叔打電話?”
韋春紅猝不及防道:“對,手機還給媽。餓不餓?媽先煎個蛋給你吃。”
小寶看看寶寶和保姆,懂事地將媽媽拉到陽台,關上門,才道:“媽,你看我們沒雷叔過得更好。雷叔不是個好丈夫,我同學爸爸都沒那麼對待同學媽媽的,我同學爸爸有的會炒菜,有的會整理家務,還有的會陪一家人玩,隻有雷叔從來不管家裏的事,而且現在還對我們沒好臉色,我常聽你們吵架。媽媽,我們都已經逃走了,你別再理他。”
韋春紅沒想到兒子會說出這些話來:“可他是寶寶的爸。”
“寶寶是他兒子,不是你的,他想要你退還給他。媽,你是不是缺錢用,等他拿錢來養家?我長大了,我可以去工作,我來養家。”
“媽有錢,你快別這麼想。雷叔最近公司有些問題,他心急。他那麼大老總又不好在別處胡鬧,隻好回家跟媽說。媽當時生氣,回頭就沒事了。媽隻是氣他喝酒傷身體,要他答應戒酒,否則媽不回去……”
“媽,你別以為我是小孩,你們是不是吵架我看得出來,你都是為了我和寶寶忍著他。我原以為你終於逃出來,我們終於可以過沒人欺負的日子,可是你還沒被他欺負夠啊?媽,我都不忍心看你總委曲求全,你要再回去,我不跟你,不,我跟著你,他再欺負你,我決心跟他對打。”
韋春紅驚訝地看著兒子,沒想到兒子會那麼激動,眼睛裏滿是倔強,還竟然閃著淚光。她一時愣在當地,說不出話來。好久,才道:“媽……媽跟他是夫妻啊。”
“我是你兒子,我更親。”
韋春紅看到兒子緊緊握著手機的兩隻手因用力過甚,手指關節發白。對於自己親生的兒子,韋春紅無法不愧疚。當年丈夫早亡,她為生活出來開店,怕兒子在三教九流的飯店學壞,不得不寄養在爺爺奶奶家,她虧欠兒子。而今終於生活安定,她最想給兒子一個父母雙全的家,可沒想到這個家這個繼父在兒子眼裏卻是如此不堪。兒子對雷東寶的抵觸,往韋春紅本已動搖的天平上加了一塊砝碼。她歎聲氣,道:“小寶,你當然是媽媽最親的人。手機你拿著吧,省得媽忍不住。”
她伸手拭去兒子忽然奔湧而出的淚水,自己的眼眶也濕濕的,該怎麼辦才好,她都有些拿不準主意了。她想,拖拖吧,拖拖吧,東寶不是尋常人,他能挺過去,她幫他管住寶寶這根獨苗便是。
小寶怕搶似的將手機插進自己的褲兜,怕媽媽一時心軟又是引狼入室。韋春紅拉兒子走進屋裏,準備晚飯的時候,心裏一直七上八下,一邊為兒子終於長大懂事,懂得維護媽媽而非常歡喜,一邊又為小三電話打來告知的雷東寶的險情而擔心,但又忽然想到,小三打來這個電話會不會是他們雷家人串通好挖的一個陷阱,看著她和雷東寶不和,他們找個理由軟化她,讓她主動放棄條件,總之最後又是她主動繳械投降,乖乖地回去?
韋春紅等保姆走後,與兒子和寶寶吃晚飯。考慮到兒子如今的成熟,她將小三的電話向兒子轉達了一下,算是試探也算是征詢兒子的態度,看看兒子會怎麼處理。小寶果然迷茫了會兒,道:“他那麼凶,別人真敢對他使壞嗎?”
“就是因為他那麼凶,大家都受不了他,連我們都逃開不回家了,你說別人會怎麼想。”
兒子道:“他那是自作自受,他犯錯應該受到懲罰。”
“可他怎麼說都是我們自家人,我們不理歸不理,可不能看著別人欺負他。我們不知道便罷,既然知道,我們卻沒幫,別人還以為我們無能呢,看扁我們。”
小寶思慮再三:“媽,我來打這個電話。我不讓你打,萬一你心一軟,我們又前功盡棄。”
韋春紅無奈,看小寶拿出手機,熟練地撥出雷東寶的號。那邊雷東寶正在請人吃飯,看到是韋春紅的號碼,本能地想摁掉,他吃飯工作時候她來騷擾什麼,但忽然想到現在兩人的處境,隻得接起道:“什麼事?”
小寶道:“是我。今天媽媽接到三主任電話,說是正明叔的太太故意把你大吃大喝的照片放櫥窗裏,三主任要求她換掉,她還不肯的樣子,但最後還是被三主任給換了,媽提醒你留意正明叔這個人,說那是個小人,沒了。”
雷東寶聽著又好氣又好笑,母子倆玩啥啊,真夠做作:“叫你媽廢話少說,早點回家。”
“我們不回。我們家都是媽媽在辛苦,吃的用的都是媽媽花錢,連煤氣瓶都是我和保姆拎上樓,你一點用都沒有,卻還要回家欺負媽媽,我今天跟媽媽說,我們不要你。這個電話是媽媽不願看到別人欺負你才讓我打的,因為媽媽說你被人欺負是丟她的臉,媽媽丟不起這臉,我們可不是低三下四來討好你,再見。”
韋春紅猜測著雷東寶在電話另一端的態度,哭笑不得,可又覺得解氣,沒想到兒子平時不聲不響,原來全看著呢。她不清楚兒子還知道多少,心說以後再做什麼,看來得參考兒子的建議了,兒子大了。
看兒子說完就警惕地把手機又掖進褲兜裏,韋春紅不再反對,反正,該跟雷東寶提醒的已經提醒了。
雷東寶被小寶的一個電話打得暈頭轉向,好一陣子回不過氣來。這年頭,誰敢這麼跟他說話,誰敢說他沒用,可偏他又無法反駁,首先他再有脾氣也不能跟小孩子一般見識,其次小寶說的都是實情,即使他這麼做事出有因,可是……雷東寶忽然發覺他所謂的事出有因的那個因,並不見得很站得住腳。
等飯局結束,他這回沒去老娘家裏住,而是讓司機把他載到市區的家裏,這個家裏當然是黑燈瞎火。他進去打開燈一看,前幾天離開時候沒疊的被子疊好了,桌椅擺放整齊了,脫下的衣服被洗好掛在陽台,所有的似乎都是井井有條,可唯獨沒絲毫人氣。
雷東寶躺床上回想小寶數落他的那些話,他現在無法不正視。他作為一個大男人,不往家裏拿家用,也不給家裏扛煤氣瓶,似乎該屬於一家之主做的事他都沒做到。或許他可以說他忙他沒時間,他要忙大事,搬煤氣這種小事可以花錢叫別人搬。可是,他也沒拿錢回家,不僅沒拿回家,他還想往外拿。小寶說不要他,是,要他何用,人說吃人家的嘴軟,他在家可橫著呢。小寶的話簡直比摑他耳光還狠,狠得他都沒臉見韋春紅。
可是,他是不是該向韋春紅承認他沒好好顧家?唉,韋春紅應該理解他最近工作上遇到的困難,她這回的做法怎麼這麼欠考慮呢,也不想想他最近心情很不好。換作往常,他或許可以粗聲粗氣地道個歉,叫韋春紅立刻回家,可現在他頗有底氣不足之嫌,他擔心他的道歉出去,會不會讓韋春紅給鄙視了,尤其是讓那個小小的繼子鄙視,大小兩個一起說他軟骨頭。
雷東寶終於不肯道歉。他想,等雷霆的日子恢複後再說,否則他依然不會有錢拿回家補貼家用,而且還得在家白吃白喝。在被小寶指出後,他還真沒臉再理直氣壯地做得出來。
但雷東寶很沮喪,沮喪得都忘記韋春紅兒子打他電話提的醒。
雷東寶難得睡不著覺了,雷霆目前的情況讓他第一次憂心得茫無頭緒。以為十拿九穩的韋春紅都會離他而去,那麼那些村民呢?還有宋運輝等親朋好友呢?
雷東寶憂心了一晚上,無法不想到他當年入獄的時候,那時候還有誰認為他會東山再起?可當時起碼有幾個人對他不離不棄,其中就有宋運輝和韋春紅。其實村民也沒離棄他,雖然不是很堅定,村民大多是有良心的,是知道這十幾年來誰帶給他們好日子的,他在獄中最大的安心和依靠就是整個小雷家村民的民心,因此當年宋運輝說他回不來,他才不信,他相信整個小雷家擁護他。這不,他不是回來了嗎?說明他說得沒錯,小雷家就是他,他就是小雷家。
想到這兒,雷東寶心頭一亮,整個人終於舒爽起來,對啊,相比過去他坐牢,現在這才多大的事兒,有什麼可擔心的?還有韋春紅那邊也是,他以前坐牢,他以前還出軌抱來一個兒子呢,韋春紅離開他了嗎?沒有。他何必把繼子的小孩子話太當真,這絕不是韋春紅的態度,韋春紅是他的人,這輩子離不開他。
還有宋運輝,不急,等他重拾河山,再找兄弟一起喝酒吃菜,宋運輝不會走遠。
這麼一想,雷東寶心頭敞亮,其他的問題都不是問題,關鍵隻一條,那就是他得千方百計把雷霆搞活了,隻要雷霆恢複正常生產,其他所有問題都迎刃而解。
於是,酒意立馬卷土重來,雷東寶躺倒就睡。第二天起床已晚,他打電話給韋春紅,沒想到還是繼子接的手機。他告訴小寶,讓母子三個今天搬回家住,他最近心情不好,不會再回家騷擾他們,讓他們安心生活。
韋春紅的手機被兒子沒收著,等兒子中午放學回來告訴她這事兒,她心中歎息,雷東寶說到底是不了解她,她要的是雷東寶的這個保證嗎?但她還是帶著兒子和寶寶當天搬了回去。她卻是非常了解雷東寶,即使雷東寶的話隻是對小寶這麼個孩子說,相信雷東寶說不回就不回,沒有含糊。
雷東寶果然是信守諾言。但雷東寶的借款大業也並無建樹,臨近春節,隻見請客送禮嘩嘩地數票子出去,卻不見貸款滾滾而來。而且春節前討賬的效果也是可想而知,小雷家出去的業務員千辛萬苦,要來的錢還不夠每天購買原料,春節前的生產規模一天小過一天,車間經常停工待料,搞得整個小雷家上下全無過節的喜氣。
然而,紅偉手下的那些業務員終究得回家過年,等待春節後再行出發。但是等那些辛苦的業務員打道回府,卻發現家裏沒有年貨進門,更無年終獎到手。所有人都看著雷東寶,希望雷東寶在最後一天大開金口,開倉放糧。
紅偉也隻能回家過年,他帶來一些討要來的承兌彙票,但這些彙票才到賬,就被背書一下,又轉出去交給原料廠商。人家上遊原料商已經了解他們雷霆的困局,再說雷霆名聲在外,生意青黃不接時候慣會賴賬,因此現在如果錢不到賬,上遊廠家概不肯發貨,非得一手交錢一手交貨。
紅偉回到小雷家,幾乎還沒坐穩,就有來人向他痛訴小雷家今天的困頓。連忠富都打電話給他,問他小雷家究竟是怎麼回事。紅偉應接不暇,連喝口水的工夫都沒有,卻又被小三請去雷東寶那兒。來到雷東寶辦公室,毫無意外地,撞進一室的煙霧,他自作主張地將門關上,將窗戶打開,眼看著一縷青煙嫋嫋穿窗而出,飛向戶外。
雷東寶並沒阻止,他轉著大班椅看紅偉來往穿梭,道:“紅偉,是不是其他企業情況也不好,今年收錢咋都很難啊,沒一個人回來不叫難的。”
紅偉道:“每年年底都一樣,今年大家都被我催著,一個個都是跑到對方公司關門放假才回,要來的錢已經比往年多,不過年前要來的錢多,年後的就得比去年少了。”
雷東寶無語,低頭看著腳麵,他的皮鞋已經不知幾天沒擦,可以在鞋麵寫大字,他好一會兒才道:“我年前沒要到貸款。”
紅偉道:“年後的貸款有沒有希望?”紅偉同時管著一半采購,最憂心的是錢。
“這回縣裏派專人跟我一起去省工行聯絡貸款,估計貸出來的話也得年後了。現在沒幾個現錢,用錢的地方倒是不少,每天追賬的……你看到沒有,財務室都是人,還從哪兒搞些錢來呢?我打算高息問個人借,拖過幾個月,等新車間上馬,應該可以好轉。”
“書記,聽說年貨一點沒發?我看,即使賬上隻有五萬塊錢,也還是發點吧,圖個熱鬧。剛才忠富跟我說,實在沒錢,先從他那兒拉幾頭豬,回頭年後把錢補上也行,再不行,我們幾個湊點錢。”
“忠富難得,以前問他拿幾頭豬,他都要我們先把錢打過去。算了,不發,這麼大個村,五萬能發多少東西。前幾天才好不容易把幾個結婚的錢給了,村裏賬上還是留點錢,免得誰生病誰什麼的拿不出錢報銷。你們的錢嘛……你能拿出多少?五萬撞頂了,多了不用說你,你老婆都得找我拚命,五萬能做什麼?”
紅偉鬆口氣,他到底也是不想從自己口袋掏錢的,他有些試探地問:“過年了,跟宋總那兒打過電話拜過年沒有?”
“打過,他大忙人,電話手機沒一次是他自己接,他秘書接的都讓我撂了,懶得說。”
“他們都那樣的,我們留個話就是,宋總會打過來。”紅偉心說,看起來他去楊巡那兒白說一趟,宋運輝沒伸手幫忙,他於是更不便跟雷東寶說起他去找楊巡的事。
“小輝已經直接找了市裏他那幾個朋友,可沒大用,原來市裏跟他合作的項目現在已經結束,人家也不買他賬了。放心,我們等省工行那筆貸款,縣裏出麵幫忙,不會沒結果。”
紅偉將信將疑,感歎道:“不知道今年開春出口會不會恢複,隻要出口一恢複,信用證一開進來,我們日子立刻好過。”但紅偉心中卻是犯疑,那麼看來宋運輝是接到楊巡傳達的,可是聽雷東寶的意思又似乎哪兒不對。他估計宋運輝那邊是抹不過多年情麵,幫忙還是幫,但已經沒過去的全心全意。也是,又不是血親,誰受得了雷東寶這樣的對待啊?紅偉現在都懷疑,反而如果是他直接上門請求宋運輝幫忙的話,所得的幫助還比雷東寶所得來得多。
雷東寶道:“我看很快會恢複。你看這麼多年來,我們雷霆哪年不是大災小難不斷的,哪次不是熬一熬就過去了?最難的時候我們都過了,現在沒啥,人都在,設備都靈,就少點錢嘛,放心,錢也會來,市縣兩級都說不會看著我們不管。鎮裏比我們急,他們也占著股份,現在每次跑市縣,他們都跟著。”
紅偉一想也是,多少次了,小雷家絕境逢生,大風大浪裏走來,這回還真算不得什麼,這回上麵領導還支持著,下麵雷東寶還帶著頭兒,小雷家的人也一個不缺,能壞到哪兒去?即便是出口有麻煩,可又不是隻他們小雷家一家出問題,國家能看著那麼多公司出口出問題而不管?如雷東寶所言,再熬倆月,應該出頭了吧。回頭狠抓外銷。
臨近大年初一,楊巡打電話過來拜年,紅偉反而讓楊巡放心,過年後百廢待興,小雷家照舊春暖花開。楊巡好奇他們春節後的市場定位,紅偉卻是文不對題地說,春節後還是老樣子,主抓外銷,但絕不放棄內銷。
楊巡沒話說了,都那樣了,還不放棄原來思路,難道就不能總結困難的原因嗎?總不會把原因都歸結為國外金融危機,而不反省自身為什麼對抗風險能力如此薄弱吧?他打完電話不住搖頭,總覺得雷霆那幫人思想落後了,竟然發展得沒頭蒼蠅一樣沒有準確定位。
任遐邇那兒也剛接了楊邐的電話,順口彙報一聲:“老四買好票了,明天回。”
楊巡也是順口道:“她剛來沒事做,要不住過來照顧你?”
任遐邇頓時頭痛:“你信不信,你敢讓你家老四關照我的月子,我一準給你生個很不保險的女兒。”
楊巡嬉笑,此刻任遐邇肚子裏孩子性別已經兒大不由娘,兩個播種的人所能做的事唯有等待揭盅:“其實女兒也好啦,女兒是爸爸小背心……”
“什麼叫也好?什麼叫也好?女兒哪點不好?生男生女從源頭追溯,都是你幹的好事。”
楊巡一說到孩子性別,心裏總是想到楊邐先前的流產。若是父母在世,看老四又是受騙又是流產,心中之痛切,隻有比他這個做哥哥的更添百倍,他不知道如果他的孩子是個女兒,他該如何保護他的女兒不受傷害,他倒說不上是重男輕女,他純粹是怕有一個難伺候不保險的女兒。
“女兒很好,隻要是自己的都好。如果是女兒,我第二天就去牽兩條大狼狗來守著。”
任遐邇看楊巡難得一臉緊張,知道他是當真的,不由好笑:“怕什麼?有你這麼個閱人無數的爹,你女兒還怕吃虧?男人接近三尺,壞心思還沒發動,大狼狗還沒嗅到,你一準靈敏上了。”
楊巡確實閱人無數,可壞也壞在他閱人無數,他作為一個過來人深知拿下一個女孩子是多麼輕而易舉,即便沒出楊邐那檔子事兒,他都擔心。女孩子要出事,老天都拉不回,他心裏求爺爺告奶奶地希望妻子生下的不是女兒。其實任遐邇心裏也希望生個兒子,她作為女孩,又是個心氣高能力也強的女孩,在工作中受製於性別天花板太多,深知做女孩的不易,她希望自己的孩子能活得容易一些,那就首先不要輸在性別這條起跑線上,她逼著楊巡承認女兒更好,其實那是給自己壯膽。
夫妻倆都是忐忑不安的,決定不再討論兒女的事,兩人繼續給紅偉電話前討論的項目選定事宜。申寶田介紹過一個房地產老總給楊巡,說是可以合作。楊巡當然知道經申寶田刪濾過的項目不會肥到那兒去,要不申寶田準得豁出性命拿下。不過後來聽那房地產老總說,申寶田本來確實有意,可申寶田的大本營目前受出口減少之困,手頭資金緊張,騰不出手做別的投資。楊巡這才熱衷起來,將項目拿來與任遐邇一起商討。
最近市道不景氣,從蕭然提出希望轉讓手中股權始,已經不斷有這老總那老總直接或托關係聯係上楊巡,詢問可否合作。楊巡從這一次次的接觸中嗅到強烈的葷腥之氣。但是他沒立即下手撿取送上門來的便宜,他得等待入市時機,確定他現在出手,算是抄底還是可能被一同拖向深淵。他不敢想當然地認定是東南亞一帶發生的事兒導致所有的那些送上門的合作,事關金錢,他需要確切答案。廣泛地從朋友中尋找答案,然後回來與任遐邇、楊速一起多方論證。
從討論中他當然也看出老二見識不如任遐邇,不僅底子不如,腦袋也沒任遐邇轉得快。但他還是每次都叫上老二,能提攜老二多少就多少,他相信老二多聽多講多參與,總能比別人跑前一步。
楊邐終於獲批可以離開上海,但她沒好意思跟兩個哥哥住,一個人住到由任遐邇設計楊巡布置的兩兄弟過去住的那套房子裏。楊巡沒讓楊邐躲避,叫上楊邐也跟進參與研討論證。楊邐至此才知,大哥什麼叫她參與提供經驗策劃項目的說法都是大哥客氣,她臨時跟進,幾乎聽不懂大家的討論,覺得從大哥大嫂嘴裏吐出來的字眼也是那麼高來高去,非她平時所能接觸。跟著任遐邇計算每個項目的得失,她也不懂從何下手,更不知任遐邇采用不采用某個數據的原因是什麼。她本來就已經沒了驕傲,這下更發現自己其實什麼都不是。她更蔫了,從此不敢小看大哥。
楊巡和任遐邇都覺得楊邐的驕狂已經被磨削得差不多,該是拉她一把的時候了。這才由任遐邇出手,選出合適的書籍交給楊邐翻閱。任遐邇的教導自然是不同於兩兄弟,有的是楊邐自來欣賞的理論高度,因此楊邐雖然情緒低落,卻從春節長假始,便一直翻看任遐邇給的書。
楊速當然也看出小妹精神空前絕後地不對勁,問大哥,大哥說是工作中受了嚴重打擊。楊速心裏認為絕不是那麼簡單,可是他問不出來,隻好作罷,但他見不得小妹一直鬱鬱寡歡,提出初三後帶楊邐去海南曬太陽,卻被兩個人拒絕。楊巡說老四有必要春節後立刻投入工作,幫兩個哥哥的忙,楊邐則說沒有興趣,楊速越發摸不到頭腦。
倒是韋春紅眼看春節臨近,既不見雷東寶登門道歉或改過自新,又不見兒子軟化態度,她騎虎難下,難以決定這個春節將怎麼過,總不能涎著臉自己送上小雷家,假模假樣過上幾天,再縮回陣地繼續冷戰吧。
她考慮再三,等到兒子考完試放假,她便非常高調地煽動得雷母跟她一起,老老小小一行四人風風光光乘飛機去海南度假去了,隻留下雷東寶一個人在小雷家過冷冷清清的年。
韋春紅光顧著掩飾自己與雷東寶的關係,解決今年沒法上雷東寶家門的大問題,卻沒想到她的高調觸及沒有分到一絲年貨的小雷家村民的痛處。以韋春紅的伶俐,她是怎麼都不會想到小雷家今年竟然會不分絲毫年貨,又不是一分錢都沒有,這麼不近人情的做法她是做夢都不會想到。雷母做人更是渾渾噩噩,兒媳煽動她去海南玩,她就高興地收拾行李,高興地遍告左鄰右舍,說她去海南是飛機來飛機去,最關鍵的是錢全部由兒子出。
於是所有的村民看著吃得肥頭大耳的雷東寶,憤怒的心燃燒了。春節又正是走親訪友的好時節,大夥兒聚一起悄悄議論,說敢情大夥兒沒分到的年貨,全都肥了雷東寶一家。雷東寶在眾人心目中的崇高地位,隨著眾人的竊竊議論,一分一毫地下降再下降。但是雷東寶不知道,他隻看到春節時節他家依然高朋滿座。
等紅偉等人也聽說此事,轉告雷東寶,雷東寶隻覺得好笑,聲明韋春紅開了那麼多年飯店,錢比他還多,但是沒人相信雷東寶的解釋,大家寧願一廂情願地相信自己的判斷。眾人拾柴火焰高,既然大家都這麼說,三人成虎,大家心裏更加確認雷東寶的貓膩,大家反而更憤怒雷東寶還想欺瞞於他們。
有人說,撈就撈了,當權的誰不撈,可賴什麼?
有人說一個人撈那麼多,也不說剩點骨頭渣子給同宗同姓的村人。
還有人說……
即便是雷東寶,都開始覺得這個春節變得有些詭異起來。
02
梁思申聖誕節的時候與外公一起去日本商談,但無果而回。她和外公都不死心,元旦回來繼續保持接洽,眼見得日本經濟形勢越來越圖窮匕見,那家日方企業的立場越來越動搖。外公玩得興高采烈,一步步地設局做出欲迎還拒的樣子,挑逗日本那家公司的神經。梁思申本來一本正經地做著,卻看外公玩得有趣,就罷手看著外公玩,配合外公挑逗。沒想到外公跟她吵架總能黑虎掏心,玩正兒八經的收購也一樣能牽著對方的神經擺布,搞得對方欲罷不能,一步一步地進入外公設下的圈套。共同經曆了,一起深入了,梁思申才能歎為觀止,這才明白外公雖然並不一定會她那一套中規中矩的辦事手段,外公卻有幾十年練就的老到眼光和過人閱曆。
於是她把搜集到的其他企業信息也說給外公聽,讓外公的業餘生活變得豐富多彩,令外公的眼神又迸發蓬勃朝氣,因此外公時常得意地摸摸自己因年老而頭發稀疏的腦門,故作深沉地問可可,外公是不是越來越像禿鷲?可可哪裏知道外公的意思,看到外公給的禿鷲圖片,對比研究之下,從媽媽衣櫥裏拿出一條毛圍巾在外公肩膀那兒圍上一圈,這才嚴肅承認外公像禿鷲了。
外公攬鏡自照,本來還是笑嘻嘻的臉一下凝住,看著和禿鷲一樣滿是皺褶的脖子和臉,很是不自在起來,竟然鬱悶了一整天。他想賴掉,偏偏可可已認準他是禿鷲,追著叫禿鷲阿太。梁思申不知,還以為外公自我標榜強悍的收購作風,心裏還覺得外公挺自戀,就沒阻止可可,弄得外公更是灰頭土臉。
梁思申本想帶上外公、小王和可可一起去宋運輝那兒包個賓館套房過春節,順便讓外公看看宋運輝的公司,沒想到總部發函讓她回去一趟,有事相商。既然梁思申不去,外公自然是不肯屈尊去宋家的,那似乎顯得他老無所依太彷徨。他也不讓宋運輝帶走寶貝可可,害得宋運輝隻好兩頭跑。
梁思申被通知回總部與人力資源相關人員談話,說是談她的職業安排。梁思申想到的是吉恩的禿鷲盛宴邀請,一路好笑地想到,難道吉恩三番兩次勸誘不成,幹脆直接從大本營著手挖牆腳了?她當然不能答應,她現在安家中國上海,雖然最近諸多不快,可她已經變得逐家而居……可是,梁思申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她乘上飛往美國的班機,想到彼岸熟悉的環境風情,心情卻是那麼愉悅甚至暢快呢?
她似乎是衝出什麼令她呼吸艱難的羈絆,她好像迫不及待地想登陸那另一片陸地。
但令梁思申驚訝的是,吉恩並不知道她來的消息。這下梁思申有些糊塗了,與吉恩無關,那麼有關她的工作安排究竟是怎麼回事?
答案並不需要太久等待,梁思申如約上去談話,但是她沒等一小時約談結束,已經變臉出來,可梁思申的心裏在笑,抑製不住地笑。她沒想到,人事叫她來所謂詳談她的職業安排,竟是希望她回來美國,接受短期培訓,原因……哼,梁思申心裏還是笑,不用笑別人,這回隻笑她自己,笑自己的幼稚。
她沒有逗留,她哪兒都不想去,熟悉的華爾街已經在她眼裏變得可笑,她頂著寒風匆匆回到酒店,在溫暖的浴缸浸泡良久,繃緊的肩膀才鬆弛下來,她茫然地望著天花板,心裏卻是再也笑不出,隻餘濃濃的沮喪。原以為自己英明神武,臂可跑馬,卻原來隻是該死的無知的眼高於頂。水冷了,她才出來,拔掉電話捂頭睡覺。隻覺得橫貫全身,令她幾年來精力充沛地享受工作、享受生活、工作生活兩不誤的一口真氣全泄了,此刻除了睡覺不想做任何事。
醒來時候梁思申腦袋空空蕩蕩,伸手開電燈,才發覺這裏不是她的家,她又是發了好一會兒呆,才打電話到錦雲裏。她撥下上海區號的時候,才想到撥的是外公的電話,她腦袋裏猶豫了一下,手上卻順勢撥下去,沒有停止。她想到,她似乎應該先跟丈夫說,而不是跟討厭的外公說,但外公已經接起電話。
“什麼事啦?小輝明天才來,你算算時差,別搞錯。”
聽著外公一如既往的強悍和不耐煩,梁思申反而感覺親切,似是怕被電話那端外公看見似的,偷偷伸手輕輕揉開凝固了不知多久的顏麵,盡量平靜地道:“外公,我決定全職與你合作做禿鷲。”
“少來,給人開除了還想我記你情,珠算沒學,算盤倒是天生能打,怎麼回事?”
梁思申這回沒頂回去,老老實實地道:“沒被開除,我好像還有點用,他們想把我調離中國,還想讓我深造,給我升級,可是我忽然不想做了,其實都是一回事,是我原來無知。”
“到底怎麼回事?說痛快點。”
“沒,沒事了。今天進去就問爸爸的事,我說不知道不知道不知道,我全不知道。然後他們說我什麼能力很好,過往的工作考核也很好,總部需要我這樣的人……我全知道了,他們的潛台詞是我不再適合待在中國……”
“你們上海辦事處不也早先因為這種事請走一個子弟?這種事情是遲早的,你難道不知道?”
“我原以為上海辦是入鄉隨俗。”
“天下烏鴉一般黑,因為什麼派你到中國,當然有同樣原因讓你回去。很簡單,你以為你能力超群?比你強的人多的是,比如我和小輝。不過你還行啦,老美沒把你就地正法,還把你調到美國高升,算是沒辱沒我王家血統,怎麼,哪兒不對?把你就地正法才對?”
“不是,我沒想到全不是這麼回事,我沒想到事實跟我想的全不一樣,我還以為這邊都很職業,很講規則,我沒想……”
“那是你傻。”外公都不要聽梁思申的申訴,“我走遍全世界,哪兒都一樣,什麼事隻要跟錢搭一起,都沒個幹淨的。你們那行當算計的都是大錢,即使規則也是黑的,你還什麼講規則,你是給洗腦了才不覺得黑。你跟我說禿鷲,禿鷲是幹什麼的?你做禿鷲玩得高興,你想過被禿鷲吃的人是什麼想法?股票又是什麼?衍生品又是什麼?都是內行人空對空玩外行人的遊戲。隻有你才以為是數字是科學,笨蛋!難怪你一會兒控訴你爸一會兒又控訴小輝,敢情你學校出來還沒長大過啊,會不會太弱智,難道以前是我高看你了?”
梁思申被外公罵得無法應答,無奈地道:“原來我比我能想象到的更傻。”
“幸好隻有我發現,要是你那些老美同事也知道,你一早給就地正法了。”
“我再好好想想。”
“想什麼啊,有什麼好想的?一清二楚的事,你又不是可可,這麼簡單的判斷都沒有?早點辭職回來最好,我調教你。你別告訴我你厭惡這個黑暗世界,從此關門做家庭婦女,有閑了去證券公司玩數字,你別告訴我,我警告你。做人現實點,都是讓迪士尼教傻的。”
梁思申放下電話哭笑不得,她又不是不知道外公是什麼德行,卻還第一個打電話給外公,難道她正是討罵去?可是她心裏卻明白,外公把答案打包給她了。不,其實她已經知道答案,外公隻是點穿而已。現實地說,確實哪兒都是一樣,她再不用把這邊當作天堂當作最後的精神家園,除非她是精神病。那麼她對此還有什麼可留戀的?
隻是她的心裏很失落,理想呢?幻滅了?那麼容易?還是她早等著這一天?
她辦完辭職手續,毫無懸念地直飛邁阿密。爸爸媽媽在等著她,等了一年,幸好還趕在春節,但願爸媽不會拒她於門外。
飛機向南,陽光越來越明媚。但世界的色彩看在梁思申的眼裏,已經褪盡瑰麗。想到正要去見的爸媽,她硬下心腸堅持了那麼多天不去探望的爸媽,可她到今天才知道這個堅持非常可笑,到今天才知道以前這二十多年的認識都是被她人為地塗上理想主義色彩的假象。二十多年,人家楊巡等人估計早在童年時期就適應了的世界,她今天才看清。其實爸爸不是……的,媽媽不是……的,宋運輝不是……的,所做的工作不是……的,所接觸的規則不是……的,遍數下來,似乎隻剩下小小的可可是真的。對,還有碩果僅存的外公,外公率性得徹底,倒是有屬於外公自己的真實的世界觀。梁思申不由得深深懷疑,她第一時間給外公打電話,是不是潛意識中早認定外公的真實。
時至今日才能體會外公的可愛,理解外婆一輩子對外公的縱容。
而原本高大的爸爸,原本睿智的丈夫,還有那些原本偉岸的親戚們,反而都不是那麼回事。她自己也不是,她隻是個外公說的理想主義傻瓜。這些人是怎樣,包括她是怎樣一個人,其實外公早就跟她提起過,而且一直掛在嘴邊,果然她愚鈍,她以前反而還認定是外公嘴壞。其實外公嘴上雖不歌頌禮義廉恥,做人倒是說一不二,最不虛偽。
她想到事後給宋運輝打的電話,丈夫很理解她的選擇,也支持她的選擇。但是宋運輝的意見與外公的不同,他說她逃避,沒有挑戰現實的勇氣。梁思申心說挑戰也要看挑戰什麼,她現在厭惡那種滿嘴標榜高尚的企業文化,實則百無禁忌的虛偽,話說竊鉤者誅,竊國者侯,後者偏要擺出道貌岸然的職業精英狀,她以前不知道便罷,現在知道了,既然活在這個世上避無可避,她寧可學外公直來直去。
梁思申一路胡思亂想,看看這個西裝筆挺的可能是衣冠禽獸,看看那個笑容可掬的可能是道貌岸然,一下子忽然看出去似乎都沒了好人。即便是下了飛機坐上租來的車子,也依然不知道該如何去麵對父母。一生做人的行為準則忽然成了虛妄,那麼她現在該如何言如何行?再加今天去看爸媽,本來就是一件高難度的事情。
她將車子開到爸媽住的地方,一眼便認出已經在照片上多次見過的建築,她沒敢下來,就坐在貼膜的車窗後麵深呼吸。她不知道該怎麼開口,該解釋還是道歉?還有,爸媽會怎樣地怪罪?她甚至有了臨陣退縮的打算。
而此時爸爸走了出來。爸爸顯然是詫異自家院子外怎麼停了一輛車子,不免多看了幾眼,看得梁思申心裏“咚咚”打鼓,更想逃避。但是爸爸沒過來,爸爸精神很好,他出來是來剪花,但才一刀下去,屋裏的媽媽也衝了出來,梁思申從微降的車窗後聽出,媽媽在“教育”爸爸插花用的花應該剪長柄,別總不舍得下刀子,爸爸唯唯諾諾。梁思申看著,眼淚抑製不住地流淌。
眼看爸媽剪好花轉身進屋,梁思申腦袋發熱,便衝出車去。爸爸媽媽這時也看到了,媽媽比爸爸反應快,衝在前頭,三步兩步,便與女兒撞在一起,抱在一起,哭成一團。
其實見麵很簡單,什麼話都不用說,爸爸還是爸爸,媽媽依然是媽媽,女兒就是女兒。
最簡單的關係,梁思申發現她給搞得複雜化了。
她陪爸媽住了幾天,幫他們買了台電腦,連上網絡,教會他們發送電郵,瀏覽網頁,又跟著爸媽與幾個華裔見麵吃飯,還陪爸媽去醫院做了一次全麵體檢。上飛機去日本前,又被媽媽用美食喂得無法彎腰,但是她一直沒跟爸媽說她工作變動的事,自然更不會與爸媽說梁凡出事大家亂成一團,此時的爸媽在她眼裏已成了需要她照料的老先生老太太,那些傷筋動骨的事情,她擔著。
03
宋運輝沒料到梁思申速戰速決去了父母那兒,他跟外公一起接到電話後,聽外公自言自語,他沒聽清楚,他忽然也有了去看一個人的衝動,他看看手表上的日曆,對外公道:“外公,我想去看看東寶大哥,你有沒有興趣一起去?”
外公猶豫一下:“我這老保姆得替你們看著兒子。”但又忍不住道,“那邊冷,吃不消,呃……有沒有好點的賓館?”外公也好奇那個魯莽的雷東寶究竟做了些什麼事,而且外公閑不住。
“有賓館,還不錯,我讓人給外公訂個套房?”他說話的時候撥電話打聽得今天有航班過去,又讓紅偉訂房。
外公點頭,立即讓小王著手準備行李。宋運輝則是自己上去收拾行李,他還得收拾可可的東西,偏偏可可跟著上來一定要蜷在行李箱玩密室藏寶,宋運輝將他拎出來,他笑嘻嘻地又爬回去,他嫌箱子逼仄,就把爸爸收拾進來的東西扔出去,弄得宋運輝手忙腳亂。外公看上麵兩個人總是沒個完,心裏奇怪,讓小王上去瞧,小王看見就笑死了,轉達給外公聽,外公連連誇獎可可幹得好。
宋運輝終於拖拖拉拉下來,可可還興奮得嘎嘎亂笑,抱著爸爸的頭亂搓頭發。宋運輝一手拎箱子一手抱可可小心覓著樓梯終於走到平地,才看清楚外公已經換上一件黑色貂皮領子呢大衣,手套圍巾帽子戒指一件不少。宋運輝不由看看自己隨意套上的羽絨服,趕緊把可可放下,自覺衝上樓去換了一件大衣,也是黑的長大衣,是梁思申給他的配置。外公這才滿意地點點頭,一行帶著可可保姆浩浩蕩蕩地出去。
兩個人心照不宣,尤其是外公,他喜歡出眾,喜歡權威,因此不等人家認識他的心靈美,他先裝備齊全壓倒眾人。宋運輝則是知道此去必與雷東寶交談,他不免想到上回雷東寶見他時那妄圖壓他一頭的念頭,因此他也需要裝備。
飛機到達便見到紅偉吊著脖子等待,但宋運輝沒見到雷東寶,心裏失望,外公則是不客氣地問宋運輝:“東寶為什麼不來接我?架子那麼大?”
宋運輝見紅偉為難,就道:“我隻說我來,沒說外公來。”
“才初六,正月初六,他有多大屁事拖住,你來他也不接?擺臉子給我們看?”
宋運輝自己心裏也生氣,就沒回答,隻對紅偉道:“你們稍候,我去看看回程機票。”
紅偉忙拖住宋運輝,內疚地道:“宋總別生氣,機票的事情都交給我,我們先去賓館,我開著書記的車來。”
外公跟宋運輝道:“你去看機票啦,我們休息一晚上,明天去你家。我看你東海公司去。”
宋運輝衝紅偉笑笑走開。紅偉異常尷尬,又不好說什麼,隻好一直賠笑。他來前通知雷東寶接機,但雷東寶春節沒人給他燒飯,這幾天一直吃東家喝西家,他去人家家裏,當然都是好酒好菜,起碼酒要喝足。他聽說宋運輝來,但宋運輝不是直接給他打電話,令他心裏很沒意思,就屁股黏在椅子上不動,將車鑰匙交給紅偉讓紅偉看著辦,因此就不高興地多喝了幾杯,躺在家裏睡午覺了。
紅偉很無奈,他不用轉身都能猜出外公一定是黑著一張老臉。宋運輝買好機票,一行上了雷東寶的奔馳車。紅偉隻好對宋運輝說實話:“宋總,書記大概是喝醉了,小三打門叫不醒。最近他本來心情就不大好,還不知什麼原因,大過年的韋嫂和書記媽扔下書記去海南玩了,這幾天我看書記每頓喝醉。”
外公明辨秋毫:“媽媽的,孬種,怕我罵他,裝醉做縮頭烏龜。”
紅偉辯解:“書記不是做縮頭烏龜的性格。宋總,書記最近難,我看著他酒量也不如從前。今年春節上門的人倒還是挺多,但大多是要債的,像你們這樣專程來看書記的今年不多。書記要是沒喝醉,不知道該多高興!”
宋運輝原是想學梁思申,放棄其他雜絆,專心兄弟感情,麵對麵地與雷東寶商討麵臨困難,為此他特意拐來經驗老到的外公,沒想到他的主動換不來雷東寶的接待,他也懷疑雷東寶佯醉避他。但紅偉說得那麼懇切,他也不便說什麼,就道:“我們先住下,外公需要休息,回頭還得勞煩紅偉哥帶我去小雷家轉轉,很久沒來了。”
外公道:“不去小雷家,我睡午覺。”
宋運輝衝外公賠笑:“小雷家冷,外公就賓館待著,我去請大哥來。或者……外公有沒有興趣去我老家看看?”
“不去,哪兒都不去,我累啦,別跟我說話。”
紅偉也跟著賠笑,但是沒敢插嘴,知道這老頭脾氣暴。宋運輝安撫下外公,才問:“紅偉哥,春紅姐與大哥……沒什麼吧?”
紅偉卻不知道那茬:“能有啥事,韋嫂還帶著婆婆一起去海南,婆媳好著呢。對了,聽說書記最近倒是一直住村裏,忙得沒時間去市裏住。”
宋運輝聞言,不由自主地點了點頭,看來那兩夫妻有問題了,也看來雷東寶現在工作生活全都一團糟。一念及此,他隻好又一廂情願地替雷東寶開解,因為雷東寶工作生活都不如意所以才避他,並非其他原因。
安頓下了外公和可可,他跟紅偉去小雷家。但宋運輝心不在焉,他已經準備調整思路,將來此獻計獻策改為糾正雷東寶的不良心態。紅偉則是一路感謝,又不斷告訴宋運輝現在小雷家的困難,以及村民對雷東寶的誤解。
宋運輝從來就沒指望村民能服服帖帖,有議論才是正常。他聽了半天,看到麵目全非的小雷家出現在眼前,他這才能將看過的報表、梁思申的描述和小雷家的發展聯係在一起。他讓紅偉停車,步行走進村子。紅偉後麵緩緩跟著,開著車窗大聲指點給宋運輝聽,這是什麼,那又是什麼。
宋運輝自己是做工程一步步進階的,看著這麼大規模的安裝場麵,又想到紅偉找楊巡所說的技術人員紛紛離職,他連連搖頭,安裝工程千頭萬緒,需要一個極其內行的領導班子,類似小雷家的現狀要搞好眼前這一大攤子,他憑經驗覺得難。他又回頭向紅偉確認:“你說的那個技術骨幹沒回來吧?”
紅偉道:“那個沒回來,但等我回來,工程師又走了三個。”
宋運輝點頭,心說即使資金不出問題,這麼大規模的安裝工程也肯定是問題不斷,進度必然是跌跌撞撞。沒想到小雷家搞了十多年,至今依然保持土法上馬的風格不變,這種管理意識,若不是過來親眼看了,還體會不到。
路上照舊的髒,風吹起來撲麵的細灰。宋運輝且行且問,紅偉將車子開到空曠處也停住下車,跟著他一起步行。他們不急著去雷東寶家,兩人一起先將幾家工廠大致繞了一圈,才往回路走。
紅偉避開來來往往的村人,輕聲問道:“宋總,你看呢?怎麼救才對?”
宋運輝搖頭,“沒救”這兩個字在舌尖轉個圈,又咽回去:“需要動大手術。”
紅偉卻鬆口氣,道:“隻要還能動手術就行,等下我讓其他幾個人也一起來聽你指點。”
“不敢說指點,紅偉哥,我們討論。可是……我擔心的是大哥,他能不能轉變觀念。”
“書記說你曾叫他削掉一半產能,組織最精銳力量強攻,他說他絕不。”
宋運輝笑:“以前我沒號脈,亂開藥方。紅偉哥暫時不要請其他幾個,還是讓我跟大哥單獨談談。”
“好,你們慢慢聊,我讓我老婆做幾個菜。”
宋運輝點點頭:“大哥會發動群眾,卻不大會團結群眾,幸好還有紅偉哥你這樣的兄弟朋友不離不棄。嗬,門口的樹都長這麼高了,你們都沒鑰匙?”
紅偉站門口打門再三,又仰頭叫好半天,都沒聽見雷東寶在上麵有任何動靜。宋運輝仰頭站著想,雷東寶究竟是真沒聽見,還是假沒聽見?這時候他注意到,雷東寶家的窗戶還是過去的那種老式木框窗,風吹雨打,木框上的油漆早已脫落,老舊不堪。而周圍其他人家的大多已經改頭換麵,換成鋁合金窗。宋運輝想,雷東寶或者是做人不拘小節,也或者是跟不上時代,但總之是對潮流變化不敏感的。
不斷有人聽見叫喊聲探出頭來瞧,又看到紅偉身邊的宋運輝而好奇,好多人認識他,自認有頭有臉的就趕緊過來握一下手。但來人如士根、正明者,都秘密小心關注著宋運輝的神色,揣測他與雷東寶的互動。畢竟宋運輝自雷東寶釋放後,再沒來過小雷家,今天還是第一次,但細心的來人也從態度較以前和藹可親的臉上看出宋運輝更加權威,因此更加留意宋運輝的一舉一動。
宋運輝可比雷東寶細心得多,他跟每一個說話握手,都是不加掩飾地觀察著握手的人,一圈兒下來,他對紅偉道:“還沒應聲?”見紅偉搖頭,他斷然道:“砸塊玻璃,誰爬進去開門。”
小三連忙找磚頭砸碎玻璃,又舉起另一個精壯小夥子,扒開插銷,翻窗進去,將房門打開。宋運輝當即走進去,拍拍那小夥子的肩讓他出來,他跟大家說聲不好意思,就關門落鎖將自己關在門內。他心裏有個不好的推測,他懷疑雷東寶裝醉避他,估計讓大夥兒活捉現場的話,雷東寶這傻瓜本來現成可用的宋氏虎皮大旗就此失效。他有時還真厭憎雷東寶,可讓他今天當著那麼多人給雷東寶沒臉,他做不出來。那麼,就關上門,做成人民內部矛盾。
他走上二樓,就聽到樓上鼾聲如雷。循聲源找去,見雷東寶大冷天手臂露在外麵手掌放在腦袋下麵正睡得痛快,模樣就跟圖畫中的放牛娃似的。宋運輝看清楚這些,轉身下樓,開門對外麵還站著的眾人道:“有什麼辦法解酒?”看到雷東寶是真醉真睡,宋運輝心裏釋然,雖然依然清楚雷東寶明知他來卻喝醉,無非是借喝醉不與他麵對。
正明笑道:“書記喝醉了叫不醒,叫醒了也沒用。”
宋運輝道:“以前不是號稱千杯不醉嗎?我記得他中午喝醉午睡一會兒就可以上班。”
紅偉如實道:“書記現在酒量差了點,喝醉了也比過去愛睡。有次喝醉了我們沒注意,他自己滑桌底下躺著睡著了。”
“得睡多久?”
紅偉看向小三,小三道:“現在書記隻要喝醉躺下,一般都得第二天早上才起,不管是中午喝醉還是晚上喝醉。”
宋運輝當眾拉了好一會兒臉,才道:“紅偉哥,你安排個人看著大哥,他如果醒的話……我們幾個先過去賓館,士根哥,正明,還有這位三主任吧,我們一車過去,難得見麵,我請大家吃飯。大家……跟嫂子請假沒問題吧?”
士根訕笑道:“我還是不去了吧,我現在半退休,喝酒不會,聊天說不到一塊兒。”
宋運輝拖住士根,笑道:“士根哥若肯賞光,我開車接送。”
士根不好再說,但臉上顯然是皺紋緩和,揚聲與站在不遠處的兒子打個招呼,跟宋運輝一起走向車子。宋運輝搶了紅偉手裏的車鑰匙,眾人客氣一番,見實在拗不過宋運輝,也隻得魚貫進入坐下。宋運輝這才道:“大哥不管怎麼起落,最後跟在他身邊的總是你們幾個,說起來,除了三主任,我們幾個已經認識十多年了。”
小三忙道:“宋總請叫我小三,我才多大,當不起三主任。”
士根坐在前麵,聞言隻是笑笑,但是沒說話,紅偉道:“說起來這十幾年變化還真大。”
宋運輝道:“士根哥,你兒子上初中了吧?看著他長大了。”
士根才道:“剛上高中了,強得不行,每天跟我爭長短,什麼事情都要辯個高下,宋總女兒還沒初中吧?”
“還沒,不過快了。你說他們這麼瘋長,我們還能不老?士根哥有五十了吧?”
“明年,明年請宋總過來喝酒。”
“剛才說大哥現在酒量減少,也該是時候了,我都忘了大哥也奔五十了。印象裏大哥好像一直是那樣子,每天使不完的精力。”
士根笑道:“書記以前可沒那麼胖。宋總倒是一直不胖,宋總生活有規律。”
“太太管著。”宋運輝嗬嗬一笑,“士根哥,不瞞你說,我今天來想討教你這個旁觀者,小雷家到底是怎麼了?剛才跟著紅偉哥一路看下來,一路都是問題。”
士根也不由看了看宋運輝,但士根現在也無所謂,他已經是給壓到底層的人,他就直說:“小雷家現在看上去麻煩很大,但書記看上去沒有辦法。原因追究起來,根子還是出在書記個人身上。宋總找我們誰都沒用,最應該是好好找書記談,讓他不要一意孤行。我以前仗著老麵子找書記提過意見,書記沒聽,看來還得宋總出馬,其他具體我也說不上來,我離開雷霆很久啦,他們怎麼操作我沒權過問。”
“哦,士根哥能否把以前跟大哥提的意見和我說說,方便嗎?”
“方便,以前我提的時候想單獨談,不過書記說公開談,大家都聽到我提問書記解釋。一條是村原有豬場魚塘沒歸在雷霆,那部分承包收入由誰保管的問題;二條是征用村土地後的土地征用費由誰保管的問題;三條是在雷霆上班的村民隻拿有限工資,上繳獎金由雷霆支配是不是合理的問題。”
不用等士根說出雷東寶的解釋,宋運輝就已經知道依雷東寶的性格,那些錢會流向哪裏,由此,宋運輝不由深深擔憂起雷東寶在小雷家村的群眾基礎來。雷東寶對他都這樣,對村民還能有什麼好辭色?如此看來,這雷東寶別說是活路沒有,連死路都被他自己堵死了。宋運輝無心開車,也無心掩飾,將車停到路邊交給小三,自己退到後座。
他做企管多年,最清楚錢在大家眼裏的分量,因此每到加工資或者崗位工資調整時期,他都是嚴陣以待,再三再四擬訂調整方案,小心掂量各方平衡,可即使這樣,每次依然麻煩不斷。那麼那些已經記在村民名下不菲的錢卻被雷東寶強行占用,村民該有多少不滿?而如今又眼看雷霆陷入困境,村民被雷東寶占用的錢眼看將陷於泥淖,大家將如何憎恨占用他們的錢又管理不善讓他們的錢有去無回的雷東寶?他不知道雷東寶還做了那麼多蠢事,果然士根旁觀者清,三個問題直指雷東寶死穴。而雷東寶卻笨到要求士根公開對話,而非私下解決,真是無知到狂妄。
一旦雷霆有個風吹草動,這三筆錢歸還成疑,那些村民都得揭竿而起。
車上眾人都沉默,都偷偷看宋運輝臉色。紅偉以前出差沒親耳聽到士根諫言,隻是風聞士根與雷東寶吵過一架,今天詳細聽了,又見宋運輝嚴陣以待,他不由想到楊巡的提醒,他錢多,對那些個錢不是太在意,但是別人呢,連正明都再次回頭認真品咂士根這三個問題的滋味。
車到賓館,宋運輝安排他們幾個在他的套房歇息喝茶,他則是上樓找外公說話。他將雷士根的三個諫言一說,外公奇道:“東寶腦袋灌水泥了?”
宋運輝沒有回答,又把他見到的小雷家一幕跟外公詳說。外公認真聽著,一直搖頭。等宋運輝說完,外公道:“東寶還待在村裏幹什麼,趕緊轉移資產逃走,我看沒辦法。”
“隻有救活一個完整雷霆,大哥在小雷家才能好好待下去。外公你看……”
“他待小雷家幹什麼?繼續禍害?到一定規模後,他不是管小雷家那料了,他該被曆史拋棄了。我看你現在被傳染笨病了,這麼簡單的問題你還沒看清?你現在隻有一件事能做,給東寶留條後路,讓他有地方投奔,其他沒了。”
“外公能不能下去跟小雷家的幾位大員談談?”
“去幹嗎,醫死馬?我才不幹那蠢事。你趕緊打發了他們,找輛車帶我四處看看,別白來一趟。”
宋運輝隻好放棄,他打電話要賓館派一輛車,他寫下地址,讓司機趁天還亮,帶外公、可可、小王、保姆去幾個地方轉轉。他則是下樓與小雷家四個聊天。至此還有什麼可聊?宋運輝也沒了幫忙的信心,他不信失去民心的雷東寶能有本事力挽狂瀾,再度帶領小雷家村民絕境逢生。但既來之,則安之,他還是找話題與眾人談了兩個小時,又一起吃了頓飯,才親自送他們幾個上車離開。
宋運輝回到自己房間,單獨想了半天,越想越燥熱,將窗戶打開透入冷空氣。他在寒冷的窗口站了好久,才回身給正在海南度假的韋春紅打手機,他告訴韋春紅,雷東寶可能會在小雷家待不住,他要韋春紅做好最壞打算。
韋春紅大驚:“為什麼?又是坐牢?”
“我今天到小雷家,情況不樂觀,坐牢不坐牢還是次要,最嚴重的是眾叛親離。”
韋春紅失色:“宋總,你說這話要負責任。”
“我負責任地建議你,轉移所有財物,靜觀事變。對大哥我已經沒建議了,你可以轉告他,他沒處去可以找我。”
韋春紅無法抑製地問:“這麼嚴重?有這麼嚴重?”
“對,你好好考慮。你任何選擇我都會尊重都會接受,但希望你跟我打個招呼,讓我有所準備。”
韋春紅聽著那邊掛斷電話的“嘟嘟”聲音,一直倒吸著冷氣沒法接受宋運輝所言。
但外公說他打草驚蛇,弄不好韋春紅就此卷鋪蓋離開,雷東寶落個人財兩失。宋運輝覺得韋春紅應該不會離開雷東寶,當年雷東寶坐牢時候韋春紅的表現讓他印象深刻。但他也不知道韋春紅這次會如何選擇,無論韋春紅怎麼做,他相信自己言行一致,都能接受,隻是,心中則是最希望韋春紅別離開雷東寶。
外公卻不管宋運輝心不在焉,拖住宋運輝道:“你好像在老家挺是個名人嘛,問路隻要提到你的名字,十有八九不會落空,你家那房子是你工作後造的?”
宋運輝應聲“嗯”,轉頭應對付可可的糾纏,良久才又回答一句:“我出錢,大哥代我去世的姐姐出力。”
“你那時候工資夠造房子?”外公驚奇,“現在工資反而少得我都替你叫屈。”
“我自己造肯定不夠,揩大哥的油,不過那時候出國一趟省下來的生活費兌換成人民幣,數量可觀。”
“那倒是,以前國內外生活水準相差巨大,有錢先修祖屋,這想法倒是鄉土。”外公在宋運輝背後眯起眼睛,冷不丁問一句,“你當年在那麼個偏僻的農村,心裏的理想是什麼樣子的?今天的發展在不在理想之內?走到外麵後,有沒有忽然發現以前的理想全部很可笑?”
宋運輝被外公問得一愣,定下心來回想,但得再細看外公表情,確信外公問題之後沒有陷阱,才道:“還在農村的時候理想很局限,書本教育多少,我的思維空間也就多少,我家庭成分不好,當然不敢奢望能有今天,那時候的理想是做個科學家,當時想隻要好好讀書逃出去。”
“不過我聽思申說好好讀書對你來說是奢侈的想法。”
“好在恢複高考。那時候坐著火車去上學,火車輪子滾一圈,我的眼界擴一圈,到了學校更是被那些有經曆的大同學和紛至遝來的信息打得眼花繚亂。大學四年就是海綿一樣吸收知識,以期跟上大城市同學的腳步,腦袋裏的想法被快速發展的社會裹挾著劇變,經常在現有認識上確立一個理想,卻很快被下一波思潮否定。畢業後社會正等著我們去創業,忙得都沒時間想太多,等到一定程度,更多是回顧總結,展望未來,再也不會有不切實際的幻想。”
外公聽了點頭:“我也說,哪來那麼多理想信念,我當年戰亂時候最想的是活命保本,除了漢奸什麼都可以做。媽媽的,所以說能堅持理想、信念到成年的人都是蜜水裏泡大不知世事艱難的幸運兒,以後再看思申一把鼻涕一把淚,我啐她。你以後也不許寵著她,養個好高騖遠的老婆,你累不累?”
宋運輝不同意:“自己辛苦,不希望再看到親人重蹈覆轍。做男人的有能力讓妻兒享福,算是本事吧,可惜我的收入跟不上思申的開銷。”他至此才明白外公為什麼問他這麼古怪的問題,外公從來隻關心自己,即便關心他,也不可能關心到心裏去,交流思想還是第一遭,原來是為思申。看起來老頭子不聲不響挺在乎外孫女。
外公道:“你這想法老派,我喜歡老派男人。不過別矯枉過正,養出一幫不事稼穡的寄生蟲來,可可的教育我得盯著,你才脫貧,不懂高深教育。思申自己還是小孩子,小孩子帶小孩子玩還行,教育?呸!”
宋運輝哭笑不得,又不便揭發外公養出兩個大好兒子,至今有家歸不得,隻得道:“外公經常當著可可麵非議他媽媽,應該不是好教育。”
外公老臉一紅:“你別管我,你還是教育你那好大哥去,想辦法怎麼給他自己在小雷家留條活路。你千萬別妄想通過你那些官朋友拉東寶過這一關,不過我相信你不會笨到沒救,搭上自己得來不易的地位。”
宋運輝不死心地問一句:“真沒希望了?”
外公道:“你腦袋還正常吧?”
宋運輝訕笑:“此一時,彼一時也,時勢造英雄,時勢毀英雄。”
兩人議論的當兒,一車回家的小雷家四個骨幹卻是各懷心事。尤其是士根,更不可能在這幾個人中間隨便說話。但快到小雷家的時候,正明卻開口了:“你們有沒有看出,宋總到賓館後態度有變化?”正明說完很久,見大家都不搭話,就點名道:“小三,你說士根叔的三點是不是對宋總影響很大?”
小三不敢亂說,但又不能不答:“我光顧著開車看路,沒怎麼留意。”
正明輕“哼”一聲,又對紅偉道:“紅偉哥,看了宋總的變化,我很擔心。本來……我是把宋總當救星的……以前小雷家最難時候,靠宋總提攜才活過命來,這回我看他後來吃飯說的話都是繞圈子。”
紅偉斷然道:“那是因為宋總還沒跟書記談話,我們算什麼,他跟我們拍胸脯拍錯地方了。”
正明道:“也是,你看我心急的,眼看一根救命稻草在眼前晃,心急得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抓住再說,也不看看自己是不是這角色。士根叔,還是你最有資格,老資格,沒說的。”
士根卻是在黑暗中閉目打盹,一言不發。該說的他都倒給宋運輝了,從宋運輝的態度,他看得出宋運輝比這一車其他三個都明白,他倒是看不出宋運輝前後態度的變化,估計那是正明杜撰,宋運輝不是那麼膚淺沒城府的人,顯見正明別有用心。他絕不會敷衍正明遞來的探詢,正明是什麼貨色,他旁觀幾年更看得明白,小雷家落在正明手裏,更沒他的好。
紅偉也煩正明,見車子拐上村道,不得不抓緊時間道:“今天與宋總的談話,我看局限我們四個人小範圍知道,都別傳出去。”
小三立刻答:“我有數。”其他兩個都沒回答,紅偉也不好強求。
但小三回家卻是好好琢磨正明車上說的這幾句話,再琢磨紅偉與士根的態度,心裏越發感受到雷東寶的權勢猶如比薩斜塔,岌岌可危。
紅偉回到家裏也是回想宋運輝的態度,但他想來想去,宋運輝除了將方向盤交給小三之外,看不出態度有什麼變化,可是又不能由此認定正明沒看出什麼,他又何嚐不是擔心得恨不得宋運輝當場拍板表態,他自己也很失望於宋運輝的態度一直模棱兩可。
紅偉想來想去,走出家門,站在寒風中對著這一溜五幢與眾不同的房子發呆,過去的四大金剛,如今還剩兩個。其間有人來了,有人走了,走的人都是讓人如此遺憾,但是他無力改變雷東寶的決定。原以為今天宋運輝終於肯來,會是小雷家的轉機,他沒想到雷東寶知道宋運輝來而喝醉,純粹是故意,書記為什麼故意回避誰都看得見的救命稻草?
紅偉皺眉看著白天被宋運輝敲碎的玻璃窗,不甘心機會就此錯失,他從家裏搬來凳子,拔開插銷跳進屋去。屋裏鴉雀無聲,紅偉驚異一下,忽然意識到,雷東寶如雷的鼾聲呢?他輕手輕腳地摸上樓去,才到臥室門口,就聽幹澀的聲音道:“幹什麼,小輝走了?”
紅偉嚇了一跳:“宋總回賓館了,書記剛醒?哪兒開燈?”
“不開,你們說些什麼?”
“宋總隻問我們一些雷霆存在的問題,他可能有話隻肯跟書記說。”
“他不說,你們也不問?”
“宋總架子大得很,正明看見他都兩手自覺放腿上,跟幼兒園孩子似的,誰敢亂問。”紅偉說話的時候,自己摸出手機撥打宋運輝所住賓館的電話,卻不料被雷東寶伸手將手機搶去。紅偉奇道:“書記,你真不想見宋總?”
雷東寶不語。黑暗中,紅偉看見雷東寶好久不眨眼睛。“書記,多個幫手多條路。”紅偉不知道雷東寶究竟什麼想頭。見雷東寶依然長久不語,紅偉火大了,“書記,宋總請來王老先生,老老少少專程來一趟不容易,為此他明天得耽誤春節後第一天上班,你不說別的,起碼見個麵請頓飯,盡個道理。他們明天早上飛機走,你說吧,你想不想明天早上六點醒,送送他們。你要想送,今天不管多晚過去一下最好。你要不送,你這個親戚從今算沒了。”
雷東寶沒料到紅偉捅出他急欲回避的話題,他終於開口:“我家的事,你少插手。”
紅偉不依不饒:“宋總早已跟你不是一家,你們關係跟宋總和我一樣,隻是朋友。我幫宋總問你,你到底見還是不見,做人不能對不起朋友的好意。”
雷東寶翻身而起,炯炯雙目盯著紅偉,即使在黑暗中,紅偉都能感覺到其中之壓迫。“不見。”但是雷東寶無法說出理由,他旋即又鑽進被窩,他有些被動地希望紅偉趕緊離開。
紅偉卻追著問:“書記這麼對待朋友?”紅偉終究不敢用小雷家安危來擠迫雷東寶,怕雷東寶臊了翻臉。
“給我拿點吃的來,快。”
“書記是對朋友說話,還是對下級說話?”
雷東寶被逼得躺不住,摸出手機一把塞進紅偉懷裏,道:“你看著辦吧。”
紅偉看看雷東寶,稍做動搖,旋即穩定心神將電話撥打出去。很快接通,但沒人,紅偉讓總機轉接到王老先生房間。果然是宋運輝接聽。“宋總,今天這麼累還沒休息?有個人倒是睡醒了……”
“紅偉哥,多謝你今天一直幫忙,大哥就在你身邊?”
“是啊,書記不知道你賓館電話……嗬,你看我廢話這麼多,我讓書記接聽。”說著趕緊將電話塞回雷東寶手裏。
雷東寶無奈接了手機,耳機裏卻傳來宋運輝並不客氣的聲音:“大哥怕見我?”
雷東寶沒想到一向對他說話婉轉的宋運輝來個黑虎掏心,但他既然已經接了電話,也就硬撐著場麵,不知不覺又坐了起來:“對,這兒的閑事你別多管。多大的事兒,讓你大忙人操心。”
雷東寶沒想到電話裏卻傳出的是外公的聲音:“我不忙,但我了解情況後也不想為你操心啦,看起來你還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沒救,幹脆不給我們添煩。東寶啊,最後一句忠告給你,趕緊安排個接班人,你啊,這麼胖的人多的是病,借口來上海治病住院吧,以後雷霆的事與你無關。別等大夥兒明白過來撕碎你。”那邊外公拿著分機說完,就把電話擱了,因為他知道宋運輝不會跟雷東寶說得那麼直接。他搶著說了,省得看宋運輝磨蹭,他眼睛出血耳朵生繭。他擱下分機,對宋運輝道:“違心的話易說,肆意的話難說,難說的話我替你說,急病用猛藥,你不用謝我。”
“你這幾乎是休克療法。”宋運輝不置可否,因電話那端的雷東寶一直沒有出聲。
雷東寶果然被外公的話打擊,但想了會兒,卻道:“王老先生也有看錯的時候。這兒不比別的工廠,這是小雷家村,村裏大多數人是不出五服的親戚。打斷骨頭連著筋,這邊的人隻要我一聲令下,立即抱成團。”
“你不要自欺欺人,我已經找紅偉、士根、正明和小三談過話,看來不是雷霆沒救,而是你沒救。你在,以你的經營思路,雷霆一定沒救。你不許忠言逆耳掛斷我電話。”
“他們說什麼?士根懂什麼?”雷東寶焦急,一點都沒感覺身上隻穿一件棉毛衫,室內天寒地凍。
“大哥,你有局限,這麼大規模企業不是你能掌控的。你的文化程度跟不上,你的學習能力跟不上,還有你的觀念更新也跟不上……”宋運輝不知不覺也跟著外公下了猛料,但他終究不如外公的生猛,“該是你放手的時候了……”
但是雷東寶聽不下去,將電話塞回紅偉手中,自己跳下穿衣,衝去衛生間。
宋運輝聽到紅偉的聲音響起,不得不中止:“紅偉哥,大哥十幾年來沒有功勞也有苦勞。”
紅偉也無言以對,他不知道兩兄弟電話裏說了些什麼,可是雷東寶這種態度,他無可奈何,隻有放棄,頹然看著雷東寶出去的方向。
雷東寶沒想到宋運輝這種時候嚴厲指責他,將他鞭撻得一無是處。他當初坐牢時就感覺宋運輝有否定他的嫌疑,當初就有指揮他的意圖,被他抵製了。但這回果然,他不過是遇到點困難,好了,宋運輝又急著跳出來說他不適合。他都懶得說,他不是今天才空投到小雷家的,他自己打造的企業,他跟不上?笑話。他最清楚自己的雷霆,如果不是出口受阻,什麼事都沒有,但雷東寶沒話跟宋運輝說,誰讓他總是倒黴的時候被宋運輝逮到呢。他不想再說什麼,就跟過去在牢裏一樣,不解釋,事後做出來就是最好的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