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8年(2 / 3)

但雷東寶心裏隱隱感覺到,其實宋運輝與他那個妖精老婆差不多,本質上否定他這個大老粗,否則宋運輝怎麼會說出他文化程度跟不上的話,還說他學不進去,當他的腦袋是大糞塞飽的嗎?雷東寶自尊非常受傷,摸出香煙點燃,也不回臥室,開燈下樓找吃的。

紅偉見此,現在很能理解千裏迢迢飛過來的宋運輝的心情。

走下樓梯,紅偉見雷東寶從堆滿禮物的八仙桌上拎出一包什麼餅,拆開來吃,雷東寶還問紅偉要不要,紅偉搖頭,他哪裏還有心思吃零食。他有點想開門離開,但終究沒走,從雷東寶的煙盒裏抽出支煙,點上坐雷東寶對麵悶吸。

雷東寶三口兩口吞下幾隻餅,搖搖熱水瓶沒熱水,隨便接了一些自來水喝下。雖然吃得不舒服,可好歹算是打發了饑餓。當然,生水喝進肚子裏總歸是不舒服,尤其是在這種天寒地凍的天氣。他見紅偉不肯走的樣子,隻好問:“你晚上和小輝吃的?”見紅偉點頭,跟他賭氣,他心裏反而好受,又問:“小輝他自己公司沒事了?那麼閑。”

紅偉替宋運輝不悅:“我問了,他們公司出口更麻煩。國外現在不承認人民幣的彙率,國內銀行彙率又不變,他們又是進口原料又是出口成品,每次報價都要再三討論,很影響利潤。”

“他們不怕,他們大國營有國家抱著,要錢給錢,要政策給政策。”

“聽說現在也沒了,現在一邊喊國企深化改革上麵不給錢了,一邊喊做好下崗工人安置工作,國家看來不抱了。宋總說他們公司算是有名的效益好,因此這回彙率動蕩,中央來人先到別的公司調研,最後才到他的公司,看了之後好像說東海公司都勉強,看來需要調整政策。宋總說政策總是會有的,國家不會扔下出口創彙企業不管。”

“唔。”雷東寶吃完餅,將包裝袋往茶幾上隨便一扔,見擱在煙蒂堆積如山的煙灰缸上的煙已經燃盡,掉下來將茶幾漆麵燒出一團黑,他懶得管,又抽出一支煙點上,“你有沒有跟他說隻要出口恢複,我們這邊就沒事?”

紅偉道:“書記,我開車載你過去一趟吧,不管好壞,多聽聽別人的意見總是好事,王老先生也在呢。”

雷東寶有苦說不出,他怎麼跟紅偉說那兩個人勸他引退,怎麼跟紅偉說宋運輝批評他不上進不好學,他隻好道:“算了,沒法解決內銷,也沒法解決外銷……”

“見朋友!朋友老遠過來,見見總應該吧。”紅偉忍不住怒氣,聲音開始拔高。

雷東寶還是有苦說不出,定定看著紅偉,道:“你知道他電話裏跟我說什麼?”

紅偉一愣:“宋總既然特意來,不管他說的話好聽難聽,單是衝著他的誠意,我看書記硬著頭皮也得去聽著。”

雷東寶冷著臉道:“你不知道別亂指派,回家睡去,我頭痛,我也睡覺,幾點啦!”

紅偉愣愣地看著了雷東寶一會兒,終於一聲不出,大力將煙蒂撳進煙灰缸裏,撳塌一座煙蒂山,招呼也不打就走了,開門關門,弄得地動山搖。紅偉滿懷憤懣,在門外悶站了會兒,沒有拐進去自己的家,取車直奔忠富的養豬場。

雷東寶默默看紅偉走出去,很久很久,頭發都沒動個分毫。一個人安靜下來,他回想王老先生說的話,回想宋運輝說的話,包括以前王老先生對他說的,以及宋運輝通過韋春紅傳達給他的話。今天王老先生說得更明確,連退路都給他想好。可他們為什麼這麼看死他?還有宋運輝今天說的更是新鮮,好像是他搞垮雷霆似的,他在雷霆才沒救。那他倒是要問一下宋運輝,雷霆到底是怎麼來的?宋運輝明明最清楚雷霆的來龍去脈,憑什麼睜著眼睛說瞎話?問問全天下的人,誰不知道,雷霆就是他雷東寶,雷東寶就是雷霆,他怎麼可能離開雷霆,宋運輝不笨,因此這麼說肯定別有用心,他不想撕破麵皮,也不願與宋運輝對吵。對,他為此才不去見宋運輝。

但雷東寶吸完一支煙上樓繼續睡覺,卻一時睡不著,腦袋裏翻來覆去都是宋運輝的質疑。宋運輝以前從沒說他跟不上雷霆發展,今天聽了紅偉他們幾個的話,哪兒看出他不行了?究竟是哪個問題讓宋運輝認為他不適合管雷霆?

雷東寶畢竟是重視宋運輝,將宋運輝的話翻來覆去想了好久,可他想來想去,還是認為宋運輝不理解他也不理解小雷家。比如他當年搞承包,起磚窯,哪件事做出來都有人反對,可最後結果呢?結果證明他正確,他完全正確。

雷東寶翻一個身,舒坦地伸直四肢。對,他應該相信自己,不能被一時困擾所迷惑。

他又想,好漢子敢作敢當,他要對宋運輝說個明白。可直起身子卻發現他忘了問紅偉他們住的是哪家賓館,更別說房間號,而且他多年不打宋運輝的手機,知道宋運輝手機早換號碼,他最多隻能打到秘書手裏。他猶豫一下,又沒好意思問紅偉,就找小三要宋運輝所住房間號。

雷東寶開門見山:“小輝,我剛才睡醒,腦袋還迷糊。我跟你說,你看錯我啦。我,雷東寶,這十多年,從做承包開始,用陳書記的話說,一路跑在別人前麵,不為世人理解。我每次領獎上台,領導都是表揚我敢為他人先。這點,你承認不承認?”

宋運輝看看身邊剛睡下的可可,不敢驚醒他,隻好壓低聲音道:“以前對。”

“現在還是對。你屁股坐在國營,你不知道我們這邊做事比你國營要艱難多少,說到底你不理解,你沒法理解,我們這邊太複雜。複雜程度,就像我是大人你是小孩,你小孩沒法看懂我大人在做什麼。但我不怪你,我給你半年時間,不用半年,我拿性命擔保你收回今天的話。”

宋運輝聽了發覺自己很無力:“我也最希望看到半年後我收回我的話。但我有個疑問,你除了憑過去經曆推斷你這回依然是跑在別人前麵之外,還有其他什麼依據來說明你現在依然意識超前?”

這還需要依據?雷東寶豪氣幹雲地道:“小雷家群眾的支持就是依據,我年前又拿來一堆獎狀就是上級部門的肯定就是依據。你還要什麼依據?過去大家都說,群眾的眼睛是雪亮的,你作為領導,你也應該培養一些群眾意識。”雷東寶此話出口,感覺說得暢快,而且感覺這些話的水平夠可以。

“都不是科學依據。”宋運輝繼續無力,兩人的對話完全牛頭不對馬嘴,“說到超前意識,我去年讓楊巡提醒你留意出口問題,調整產品布局,你做到沒有?但我不做事後追究,你也請好漢不提當年勇。我隻問你三點,你對今後一年的市場格局如何理解,你將如何調整產品布局,你將如何調配手下人事?”

“你不用問,我今天再怎麼說你都不會信,我說了你也不會懂,體製不同,但半年後我恢複元氣,我不說你都信。明天早上你們幾點去機場?我送你們。”說出這些,雷東寶躺床上挺了挺腰杆子。

“明天六點,你能起就來,起不了也沒關係,我已經訂下賓館車隊。”

雷東寶這回終於把宋運輝駁得無話,但是他短暫開心過後,卻又忐忑,心裏七上八下沒了底。但想到宋運輝問的三點,這真是太簡單了,這是企業最基本的套路,他怎麼會不知道,宋運輝說到底還是不理解他,看低他。半年,他咬牙切齒地想,半年後看宋運輝怎麼說。當兵時候就知道,穿皮鞋的打不贏穿草鞋的,他的雷霆是農村走出來的草鞋兵,別看樣子不好,可戰鬥力強,戰鬥意誌更強,不信,走著瞧!

宋運輝回想與雷東寶的對話,他想到幾個方麵,首先,自信到極端,便是盲目;其次,知己知彼,百戰不殆;最後,做企業的首要是市場意識。雷東寶資質有限,偏又現在盲目自大,他真拿雷東寶沒辦法了。

他想,他現在應該夠資格說句仁至義盡。多年管理經驗告訴他,資質差的人,多說無益。他一向是這麼做,但是他這回感性當頭,因此他出師不利,本身就是他自己的問題,誰沒個偏執的時候呢?就像雷東寶追著過去經驗跑,他則是追著雷東寶苦口婆心,都是癡人。他更灰心了。

紅偉也是灰心,指望宋運輝能夠對雷東寶有所為,沒想到雷東寶一意孤行。他跑到忠富養豬場,將已經睡下的忠富拖出被窩,滿屋子搜出一瓶酒幾塊餅幹一包豬頭肉,兩人對酌。

忠富倒並不覺得意外:“書記一向一意孤行,又不是今天第一天這樣。”

“以前沒那樣。”

“以前你跟書記臭味相投,沒覺得。書記為人,我敬服,但是要我跟他相處,我不行,我以前這麼跟你說過吧?說到原因,我當時說不適應書記的工作方式,其實就是不適應他的一言堂。書記一向不聽勸,他不跟你講道理,他隻服從自己的理由,也要別人都服從他的理由。別人別想說服書記,除非書記哪天腦袋開竅自己轉彎。我常幹著急,幹脆不跟了,我著急自己的,落個清靜。”

“可是書記以前走的路都對。”

“紅偉,我們今天說的你可別說出去,被人聽見顯得我沒良心,你看我的養豬場現在發展得怎麼樣?”

“好。我沒想到你這麼快連冷庫都有了。剛才也看了一下,一個春節下來,你這兒的豬賣得差不多。”

“不瞞你說,紅偉,我心裏有兩個字:踏實。我擴張得雖然不快,可是一步一步都是看準市場需求來走,每一步走出去,我都是心裏有底。不像過去,別看老大的沼氣池很噱頭,還全市第一家養牛蛙養羅氏沼蝦弄得轟轟烈烈,可我一直提心吊膽,總是摸不準書記決策的準頭。好像是遮住眼睛做事,蒙對一個是一個,沒有延續性的規劃,沒有可預見的長遠。可是我這話跟書記沒法說,一者他不會聽,二者他做的事好像總是抓大牌總是抓對牌。我隻有出來做自己的,起碼落個心裏踏實,你信不信,我的規劃都可以延伸到三年後。”

“你的意思是,書記這回抓牌沒抓對?”

忠富猶豫一下,道:“我不大方便說,你喝酒想想,對比對比我的三年規劃。”

紅偉依言不語,豬頭肉下酒,好好思考忠富的話。果然,他們雷霆的規劃除了銅廠因為以前由項東設計項東規劃,還有頭緒可循,其他的現在回想起來大多東一榔頭,西一榔頭,缺乏連貫。他以前有意不多管雷霆閑事,免得與其他人員衝突,因此沒覺得怎樣,現在還真不能回想,這一回想,他心裏不踏實起來:“忠富,你悶聲不響,蔫主意太多。”

“不敢,我跟你們不一樣,從開始就沒心服口服。紅偉,我在想士根的那三條,不能不說,士根以前做到老二,還做得讓人心服口服,水平到底是有的,你看這三條,眼光毒辣。”

紅偉點頭:“我也在想士根的話,你說大家會不會反?”

忠富道:“我不知道,沒人帶頭,我看難反。能帶頭的你或者正明,除非你們以後不想做事了,要是宋總不滿,你們以後還想做人?”

“我當然不會,於情於理都不會,做人這些義氣肯定有。我擔心正明已經估摸到宋總不滿書記,有些蠢蠢欲動,我回頭踢正明一腳,別以為書記上麵沒人。”

忠富卻道:“紅偉,你先自保。你們那個不歸屬雷霆的公司名不正言不順,要是別人捏了把柄,存心搞死你們的話,書記首當其衝,你老二。”

紅偉臉色大變:“你知道?你怎麼知道?”

忠富道:“憑我對你們幾個的了解,基本能猜個八九不離十。別以為村裏其他人都是傻瓜,總有幾個腦袋清楚的。”

“沒事的,關鍵的人都有股。”

忠富點頭:“那就好,書記僅憑這個公司,輕易抓住幾個關鍵人物的人心,高!”

紅偉搖頭道:“當時考慮鎮裏參股雷霆,不想讓鎮裏不勞而獲,而且我們手腳幹幹淨淨,每一筆賬都有規矩。不會像過去士根藏的那幾張白條,白癡看見都知道有問題。”

“這個出發點的話,大家都是自己人,一條心。紅偉,我們多年兄弟,還是提醒你,先自保,不要愚忠。”

紅偉從忠富那兒出來的時候已經是第二天黎明。酒早已喝完,豬頭肉和餅幹也早見底,但他拉住忠富不讓睡,終於把埋藏在心底最深處好幾個月的憂慮向老兄弟吐露。這些憂慮說起來很對不起書記,很否定書記,要不是忠富,他對別人還不敢說,可忠富不同,尤其忠富肯定了他的憂慮。

難道小雷家那麼大的家業,這回真的又將麵臨大劫?想到過去雷東寶坐牢時小雷家經曆的那次大劫,他這回該如何自保?

紅偉回家,車子開到車棚,卻想到節後追討貨款與雷東寶位置安穩之間的關係,心裏壓力很大,坐在車上發呆,從雜物箱裏摸出香煙來吸。可是抽刀斷水水更流,越想心越煩。

過了一會兒,朝著旁邊車位倒入的車燈打斷紅偉的思考,紅偉心說誰還這麼晚回,卻見小三從副駕位置跳出來。透過頭頂打開的天窗,紅偉聽到正明的聲音在對小三說:“你先走一步,我後腳再走。”紅偉驚異,看著小三離開,沒有吱聲,他立刻意識到,這兩人開車找地方一直談到現在,估計話題與他找忠富談的差不多。而從小三和正明的言談,可見兩人之間已經達成什麼諒解。

紅偉心頭思緒翻滾,等著小三走得不見人影,他跳下車,拉開那輛車門。正明顯然是一臉吃驚,捏著香煙的手緊張地停留在唇邊一動不動,兩眼滿是慌亂,兩人對視良久,紅偉俯身道:“收斂著點,別不給宋總麵子。”

“呃,紅偉哥你別走。”正明手忙腳亂,一個踉蹌衝出車門,緊緊扯住紅偉的袖子,四顧無人,才輕道,“紅偉哥,不瞞你說,我愁啊。你說今晚宋總提的那些個問題,有幾個是我們正經答得上來的?我回家將宋總那些問題與雷霆一比照,我們雷霆全是漏洞,我坐不住了,找小三商量該怎麼辦才好。我們總不能再盲目等著國家政策不知道什麼時候下來,萬一政策不下來呢?我們這樣東抓抓西扒扒得到什麼時候?我還想明天找紅偉哥談呢,要不現在就找個地方說話?我擔心雷霆,雷霆是我們大家這麼多年的心血啊。”

正明緊張地看著紅偉,他不知道紅偉這個鍾點一個人待在車裏究竟是什麼意圖,逮他和小三勾結的現場,還是等他回來說話?因此正明將話說得懇切再懇切。整個雷霆他可以得罪其他人,卻不敢得罪紅偉,因所有客戶都捏在紅偉手裏,這幾年一方麵是雷東寶有意放權,另一方麵是紅偉自己加意籠絡組合,雷霆的進出兩道口子全被紅偉掌握,這樣的人,除非得罪了就離開雷霆,否則以和睦相處為上。

紅偉聽正明所言正是他今晚所慮,心說英雄所見略同,估計小三也是一樣。想到還不肯接受諫言,甚至躲避見宋運輝的雷東寶,他不由歎了口氣,遞一支煙給正明:“我剛才睡不著,躲出來想年後怎麼做。催款還是要催,可是該怎麼催,該怎麼與你生產配合,我心裏沒底。我在想,能不能要書記開個會來協調年後資金安排,可以讓我們心裏踏實地照做,我愁死了。”紅偉說著,有點身不由己地被正明“塞進”駕駛座後麵的位置。

正明鑽進車子:“紅偉哥,我跟小三討論的就是這個,但是操作上……一言難盡。”

紅偉想了好一會兒,卻道:“你和小三討論了就好。”他伸手將車鑰匙一轉,拔鑰匙出來,交到正明手心:“別年輕氣盛,記得把方案隨時通知我。我困死了,睡覺去。為了雷霆,你們多辛苦。”

正明愣愣地看紅偉離去,心裏七上八下。他也知紅偉當然與小三不同,紅偉資格太老,不可能三言兩語便與他交心,但是細細回味紅偉今天跟他說的所有話,感覺前後半夜立場已經不同,似乎越來越善意。他眼看著紅偉的身影在路燈下轉來轉去,最後消失,不久,寂靜夜空中傳來關門的聲音,他又在車上坐了會兒才慢慢踱回家去。他心裏有一絲興奮,但也有被紅偉警告過後的警惕。

大概是因為白天睡得太多,雷東寶晚上睡得並不好,時時警醒,醒來則是看一眼手表,翻轉再睡。五點多醒來時候見外麵天色依然黑沉,他沒有猶豫,起身下床,他準備去送送宋運輝。他下樓從八仙桌上挑了幾件看上去比較登樣的禮品,飛車直奔市區賓館。到達時,正好見宋運輝在總台辦理退房。他大聲與宋運輝打個招呼,衝著外公走過去,但外公雙手支在拐杖上,一雙眼睛睡意蒙矓地看著他,麵無表情。

雷東寶當即很尷尬,將伸出想握的手縮回來,斯斯文文地招呼道:“王老先生沒睡好?”

外公斜睨雷東寶一眼,懶得說話,剛才宋運輝已經告訴他昨晚兩人的一次通話,他心裏早在後悔來這一趟,不該好奇心重,他懶得跟這種說不通的人白費勁。不像跟外孫女吵架,那反應多靈敏,吵起來才好玩,反而是可可站在一邊兒看著這個龐然大物,好奇地打量。

雷東寶見外公不理他,這才有空看到穿得小圓球似的可可。他稍微蹲下,與可可對視片刻,道:“叫我姑父。”

可可卻從太外公腿邊躲到爸爸腿邊去,一路叫道:“No,you are a big fat man。”

雷東寶頓時氣餒,雖然他兒子壯過可可,可是人家一口英語,豈是他兒子可以企及。他不知道小孩子說的是什麼,隻見板著臉的外公終於一笑。宋運輝也回頭笑道:“可可不認識你,以後多見見就好。”

雷東寶卻細心地想到幾年前他坐牢的時候,宋運輝帶著女兒去看他,見麵第一件事就是讓宋引叫他姑父,他一顆心溫暖至今,對了,那次也是春節,室外天寒地凍,他幹脆地對宋運輝道:“還沒聽你兒子叫我姑父。”

宋運輝道:“小引跟我打電話時問起你,說今年暑假回來不知道能不能見你一麵。”

“小引是個好孩子。”雷東寶隻好放棄,但心裏更生疑竇,因他知道宋運輝是個非常講究細節的人。“她在美國成績好不好?”

“還行,好了,我們走。大哥,你回吧,去睡個回籠覺,我們叫了賓館車子,謝謝你來送我們。”

雷東寶都聽出生分:“你前麵走,我後麵跟著。”他不由分說拎了一隻箱子出去。

外公慢吞吞跟上,走到外麵,看看雷東寶的奔馳,又看看賓館的半新皇冠,卻鑽進皇冠裏麵,又招呼一聲:“小輝,你來管著你兒子。”

宋運輝沒有猶豫,安置好行李,與雷東寶打個招呼,便鑽進皇冠車裏。雷東寶一愣,等前麵皇冠車子開出,他才鑽進車裏,氣得麵色鐵青。他沒依言跟上,方向盤一轉,去了韋春紅的那個家。但是見到小區大門的時候卻是發愣,對了,他跟韋春紅兒子保證不騷擾他們母子的。他將車習慣性地開進小區,熟練地停到樓下,卻沒法走出車門,他得說話算話,但是他看了宋運輝活蹦亂跳的兒子後,很想自己的兒子,他的寶寶。

他猶豫再三,考慮到韋春紅正帶著老少幾個在海南曬太陽,他下車上樓,即使看看熟悉的屋子也好。

但令雷東寶意外的是,防盜門應聲打開,他的鑰匙卻沒法插進房門鎖眼裏去。他還以為沒找準鎖眼,俯身看清,卻發現眼前的鎖眼呈十字形,與他手裏的扁平鑰匙全不相配。韋春紅難道這麼潑辣,將鎖換了?顯然是。雷東寶在賓館門口累積起來的火氣更進一步,狠狠一腳將防盜門踢上,噔噔下樓回去車上。他媽的,個個都是白眼狼,他餓著肚子開車回村,依然是冷鍋冷灶,但家裏有一整八仙桌的別人春節送來的禮物。

宋運輝沒見雷東寶跟上,臉上也沒流露出什麼,連外公也沒提起雷東寶,一行若無其事地上了飛機。

但上班間歇,宋運輝忍不住打個電話給老徐。一則開市拜年,二則通報雷東寶的情形。他並沒向老徐隱瞞任何雷東寶的近況,他也說了他的擔憂。老徐倒是沒有回避話題,還勸宋運輝放寬心,說有些事情有其必然發生發展規律,外人更多的隻能盡心,盡力還得看有沒有地方讓使力。老徐還說,他關注雷東寶本人,而不再如過去做縣委書記時候一樣關注小雷家。宋運輝豁然開朗,是啊,他這是給雷東寶的“雷霆就是雷東寶,雷東寶就是雷霆”的話給繞進去了。老徐的話提醒他,他前階段確實管得太寬。

04

楊家的整個春節在等待中度過,隨著任遐邇預產期的漸漸臨近,楊家上下軍號已吹響,鋼槍已擦亮,行裝已背好,部隊要出發。

楊巡早就摩拳擦掌,就等著兒子出生,早早讓他完成人生一件大事——向爸爸的升級。在焦急的等待中,他早已做好所有預備工作,包括與婦兒醫院最好的婦產醫生搭上關係,保證隨叫隨到;包括請來嶽父嶽母過年,幫忙一起照顧任遐邇。但他最樂此不疲的是給還鑽在娘胎裏的孩子起大名小名。

任遐邇提議,她和楊巡的名字都是走字底,弄得一生勞累,吃盡苦頭,孩子的名字一定要討個好口彩,不要再辛苦走路,而是要裝上四隻軲轆,選車字旁的字給孩子,當然如果有飛字旁的就更好。楊巡滿口叫好,當即請出任遐邇的字典,兩人好好挑選中意字眼。可惜沒有飛字旁,兩人隻好轉攻車字部首。

車字部首的字沒幾個。楊巡翻到那頁,一眼便將所有字看全了。他拍腿大叫難怪難怪,將其中一個字指給任遐邇看。任遐邇一看,也不由跟著大笑,那個字正是“輝”字,兩人不約而同想到了宋運輝。難怪宋運輝少年得誌,原來是名字裏麵安了四個軲轆,當然跑得飛快。楊巡當下對車字部首的字更感興趣,一個一個字地研究下去,將所有字的字意翻看個清楚,兩人一起選中“軒”字,又覺得蘇軾的“軾”字也很好。

說到小名,兩人這下就天馬行空了,到最後任遐邇想到男孩“小鍋”女孩“小碗”,楊巡不同意,小鍋小碗多隨便,沒一點雅致富貴氣,但是任遐邇說十月懷胎的老娘最有權給孩子起小名,非要堅持。而令楊巡奇怪的是,眼高於頂的楊邐竟然也非常喜歡“小鍋小碗”,直說這小名別致,楊巡無可奈何,非常不明白這小名好在哪兒。

說也奇怪,一等這對預備爹媽將大名小名確定,任遐邇如期給送進產房。楊巡在嶽父嶽母和楊速楊邐的陪伴下坐立不安等了半天,才等到母女平安被推出產房。任遐邇用盡最後一絲力氣,親口告訴楊巡:“小碗”!

楊巡原以為自己會失望,但一眼看到這皺成一團的紅皮小臉,他滿天地都找不到失望,隻有滿滿的喜歡。小碗易碎?不怕,他這做爸爸的有本事給小碗包上銅牆鐵壁,對,他有的是本事。但是他才一觸女兒小碗的小手,便知抱孩子是個大難題,這嫩豆腐一般的小身體怎麼經得起一抱?他隻好將孩子交給嶽母打理,自己手舞足蹈地在一邊觀摩,都沒留意楊邐神色黯然離去。

等任遐邇休息完醒來,楊巡已經在嶽母的教導下敢抱包成蠟燭樣的女兒。他小心把小碗湊到任遐邇麵前讓她看,信誓旦旦地說他其實心裏最想要的就是女兒,女兒好,女兒貼心,就怕說太多女兒,要是生出來不是,會讓妻子內疚,他才一直說要兒子。現在生下來真是女兒,他如願以償。楊巡說得如此真誠,令任遐邇都以為以前領會錯誤。尤其是見楊巡抱著小碗愛不釋手,恨不得事事親力親為,她更是心裏迷糊,產後還沒恢複精明的腦袋被楊巡攪得一團亂,心中漸漸相信,或許楊巡真心喜歡的應該是女兒。

但任遐邇此後陷入水深火熱,她媽媽豈肯在女兒月子時候離開,硬是盯在身邊,照著陳規將她的月子伺候得渾身瘙癢,人神共臭。任遐邇背後叫苦連天,幾番要求楊巡施展迷魂大法將她老娘騙回老家去,可是楊巡的三寸不爛之舌不敵任母的拳拳愛女之心,任遐邇隻好繼續忍受傳統月子大刑。

其間宋運輝與梁思申一起到楊家祝賀,任遐邇笑眯眯地在心裏轉壞念頭,她家小碗與宋運輝同屬車字輩。

梁思申是到日本中轉,跟市一機的日方會談後方才回國的。這回她身後沒工作追趕,隨心所欲地多逛了幾天。但外公可可都在宋運輝那兒等她去接。她用最快時間辦完辭職交接,立刻就在交接完當天乘火車趕去團聚。

她感覺辭職後好像眼光改換,原來的日本在她眼裏是個忙碌的地方,從機場開始就感覺那地方的人行色匆匆,她自己也是非常適應那樣的節奏。可是現在她行程安排寬鬆,心裏也是有意給自己放假,卻發現日本是個別有風情的地方,東西方的文化在這塊土地碰撞交融,孕育出的獨特市場令她流連忘返,返時則是添了一隻大行李箱,行李箱裏滿滿的別致趣怪小東西。

回來的路上她不由檢討,她在以前忙忙碌碌的工作中究竟幹了些什麼。她當然有所得,她從工作中得到學識、閱曆和能力的提升,令她自己都覺得沒白活這幾年。但是她在日本悠閑逛街中卻發現而今重撿情趣,找回對世間萬物好奇的眼光,學校出來後再一次能細心體味大千世界無處不在的美麗。

她此時在飛機上回憶忙碌工作的那幾年,有些不堪回首。那段時間,似乎工作生活都成了任務,而她則是女超人一般攻克一個個堡壘,速戰速決,絕無拖泥帶水地完成一件件任務,包括升級、結婚、生孩子這等人生大事。回首往事,她不知道該不該笑,她怎麼有本事過了那樣一長段的亢奮日子?

回來看到氣定神閑的外公,對比覺得丈夫宋運輝雖然看似氣定神閑,其實渾身每一塊肌肉都緊張,緊張得全無情趣。比如她才到家,宋運輝就給她一份時間表,總算第一天開恩,讓她休息,第二天周末,他安排的可選項是祝賀楊巡升級,非可選項是一大家子去新開外資連鎖超市購物,中午一大家子在外公住的賓館吃飯,下午參觀由東海公司資助的當地民間絕活展示,晚上請外公到別墅吃飯。雖然這些活動都是必須的,或者是有趣的,但是,情趣呢?

梁思申沒反對,因知道宋運輝忙,難得一個兩人在一起的周末,得分秒必爭地用足這段時光。其實,這又何嚐不是她過去的生活方式?因此她能很得體地按照日程表行事,而且並不會忙得披頭散發。

楊巡送走宋梁夫妻後回屋,卻一直疑問梁思申何以親自來他家祝福小碗兒降生,她當年拒絕了他送給可可的大禮,今天似乎也沒特意來看小碗兒一趟的理由。她哪來那麼閑?

任遐邇不知楊巡之慮,她抓住剛送走宋家夫婦回來的丈夫,道:“我剛才問宋太太外彙什麼的事情。她跟我說現在趁火打劫收購金融受災嚴重區的優質資產最合算,她跟我算了一筆彙率賬,還真是,問題那是境外收購,雖然知道利益肥美,可是我們心有餘而力不足,我們申請外彙都是大問題呢,這種好處隻有宋太太他們享用了。”

“怎麼算彙率賬?”

任遐邇找出紙筆,舉例演示一番,楊巡看了點頭,果然好。任遐邇道:“梁思申說,這種時候是現金為王,跟我們倆每天商量的一樣。我也跟她說了我們在看一些資金鏈出現問題的企業,準備接手,就是不知道底在哪裏。她說她也在看,她看中兩個目標都是國外的,公司因為業績所逼,需要對股東交代,會不得不做出一些大舉剝離附屬企業的行為。你看,她那境界跟我們比,真是不一樣啊。”

楊巡更是奇道:“他們外資公司上班那麼忙,她哪有時間做這些?就算讓她便宜買來,她有時間管理嗎?還是立刻轉手?”楊巡問出這些問題的時候,心裏轉出一個念頭,再度合作,可不可以?但心裏早又自我否定,那不可能,舊怨哪是容易遺忘的。

任遐邇想來想去,道:“不知道,我忘了問。老四還說聽我們講投資的事,好像很高深。我聽梁思申講她的投資,更加神龍見首不見尾。他們那種出國見多識廣的人到底不一樣,我以後看來得多看英文財經版,什麼都看才好。”

楊巡道:“我們起碼是地頭蛇,可以抵消一些經驗不足。其他很多事情我們即使有力也使不上,你看政策對外資對國企的優惠,還有政策對我們的限製,我就不明白了,為什麼能給老外的東西就不能給我們私企?他們老外的不也是外國私企嗎?還有你聽梁思申今天說的,她幾天時間美國日本中國一個來回,到日本都不需要簽證,她是美國國籍,我們能行嗎?我們去個回歸的香港都得辦那麼多天手續。辦事效率怎麼跟她比?稍有機會都讓他們搶了。”

“嗬嗬,由不得你不服氣,認命吧,你不是說了,以前還得戴紅帽子交管理費呢,現在已經對你從寬了。”

“越來越從寬是不錯,我就怕東海那樣的國營企業越來越強大,那就沒我們的活路了。你看市輕紡的打包上市,一下子圈來多少錢,他們國字號的公司來錢太容易了,投資起來氣魄那個大,我知道跟我聯係注資的人另一隻腳也都踩在那邊上市公司呢,那邊挖不到錢才來找我。好項目都讓國字號挑了,害我價格也壓不下來。”

任遐邇現在站在企業高層,很能理解楊巡的牢騷:“不過我們是野生的,生命力強,等我們長足了,看他們國家抱大的怎麼跟我們比。不過外資要是個個跟梁思申那樣國內國外好處均沾,我們也麻煩。我們私營企業真是前有狼後有虎。”

楊巡猶豫一下,道:“梁思申做事沒我們靈活,她條規太多。不過那是以前,現在不知道變化沒有。”楊巡沒說梁思申家族背後的權勢,哪是他敢望項背的。

兩人說話的時候,小碗睡醒了,兩人忙著給小碗喂奶,換尿布。這一折騰就是一個多小時。但是楊巡心裏一直在想一個問題,既然梁思申工作那麼忙,那麼那些收購後的具體操作需要由誰來做?另外,梁思申今天盡棄前嫌來他家看小碗兒,是不是事出有因?

楊巡做生意那麼多年,知道生意場上從來沒有解不開的結。梁思申現在為人做事比過去現實許多。他自己現在也是家大業大,收斂了跳脫。那麼為什麼不可以再談合作?楊巡決定慢慢接近觀察。

梁思申與宋運輝也在議論楊巡。可可跟著爺爺奶奶在新開的大超市裏蹦跳,宋運輝推著車子在後麵跟進。梁思申不當宋家,不知道要買些什麼日用品,就在旁邊跟著,隻有到毛巾床上用品區的時候才想起宋家的毛巾更換不勤,她抓了兩打毛巾一打浴巾扔進購物車裏,又抓來一打被套床單。宋運輝知道梁思申的生活習慣,見此隻有笑,他回頭又得跟勤儉的父母做半天思想工作,以期改變老人們常年養成的生活習慣了。

梁思申做了這兩件事後就不再幹涉,宋家主事的是公婆,她畢竟來得少,盡量不插手。宋運輝卻不得不提醒她:“呃,小姑娘,挽著手臂可以,不可以再做其他小動作。”

梁思申一愣,才想到剛才眼睛正對上丈夫鬢角的白發,就忍不住疼惜地伸手摸了兩把。她曉得宋運輝在這個小地方認識的人多,不想破壞形象,但她還是悻悻地脫口而出:“虛偽。”說出這個詞就想到,這個詞她最近想得最多,宋運輝當然也在她這個詞的打擊範圍之內。

宋運輝不疑有他,笑道:“別走開啊,這就生氣了?”

梁思申背著手走路:“沒勁。”

宋運輝還想說什麼,可正好旁邊一個局長過來打招呼,兩人握手熱情談了好一會兒。梁思申旁邊一臉賢淑地看著,依然覺得好虛偽,但她也無奈地知道,那是宋運輝那個階層人的普遍生態,而非宋運輝這個人有什麼特殊。爸爸當年也是這樣,哪像現在可以隨隨便便穿汗衫大褲衩戴一頂大草帽走過兩個街區隻為買一份報紙。就像她上班的時候,連裙子都不穿,一身裝扮盡量掩蓋性別,其實呢,外公罵得句句中的。

有些事情不知道便罷,一旦戳穿了,旁觀都是煎熬。看別人的,比如那個局長的做作,還可以當猴戲看,但看自己丈夫的,那滋味並不太好。梁思申提醒自己不要走向另一個極端,可提醒歸提醒,心裏總是有些不好受。

這麼忙忙碌碌度過兩天周末,梁思申才有時間與外公單獨相處。外公也等她久矣,周一早上一見她領著可可單獨出現,立即兩隻眼睛活絡起來,似是找到吵架對象。但事情也有美中不足,外公看到他帶了那麼多天的可可這個時候千呼萬喚不來他身邊,盡是鑽在媽媽懷裏做扭股糖。他隻好委屈自己坐到梁思申身邊去,以便就近接觸可可。

梁思申將她在日本接觸的兩家企業與外公談了一下,另一家是通過市一機日方引見,彼此才做了一個粗淺的會麵。兩人的目標都很明確,低價接手,分拆重組後快速出手。祖孫兩個談得難得如此合拍,外公更是談得興奮的時候,站到正對著市一機的窗口,眺望著市一機妙語連珠。外公給梁思申舉個例子,一農婦賣蔥,十斤的蔥,按平常價是一元一斤,銷路不過不失。農婦挑出好蔥四斤賣一元五一斤,剩下的賣八毛,卻正好迎合需求,賣得快了,而且反而多賺八毛,這就是市場。

梁思申當然知道市場是怎樣的,但外公既然愛炫,她就聽著唄,反正現在也沒急事在身後趕著。外公說得急了,讓口水嗆住,大大咳嗽了幾聲,可可立刻操起他的奶瓶無私地遞給外公,外公更笑更嗆,梁思申忙上前端水捶背,外公咳嗽平息下來,卻是有些黯然,老了,老了,小小嗆水都要興師動眾,說明他再也不能主抓大事了。他思慮之下,主動提出,有些事務性工作交給梁凡去做,梁凡公司坐落上海,手底下有素質不錯的員工一大堆,正好借用,他願意割一部分好處給梁凡。

外公的提議正中梁思申下懷。她立刻與梁大聯係,梁大正巴不得,非常樂意地就將國內部分的工作承接下來,而且立刻通知員工,將原屬李力的辦公室重新布置,交給梁思申使用。

外公等梁思申與梁凡達成口頭協議,便笑嘻嘻捅上一刀,說梁思申而今墮落,甘願同流合汙。梁思申嘿嘿地笑,沒法否認。以前她或許會說一句她借用梁凡公司是起稀釋作用,但今天她不會再說這種話,做人,還是實際點兒吧。她在以前的駐上海辦工作,又何嚐沒有利用身份的優勢?看開些,辭職之後,她的心很閑適,很踏實。

但是外公並不打算放過外孫女,即使中飯餐桌上有外孫女婿托關係叫主廚做的金牌豬手,他都不會喪失立場,不打擊外孫女,尤其見梁思申虎口奪食,幫同樣愛好豬手的可可趁熱搶食,是可忍孰不可忍。他故作得意揚揚地道:“你跟小輝結婚那麼多年,有沒有看出小輝其實是迷失青年?嗬嗬,他讓我三言兩語套出是個理想迷失的。想知道?不說,急死你。”

梁思申還真急,外公透露出的三言兩語充滿玄機,讓她非常想知道他們究竟談了些什麼,不過回頭一想,不急,她可以問丈夫。於是她反手一槍:“可可,外公阿太做了壞事還不說,還想急死媽媽,怎麼辦?”

“唱小兔子乖乖,十遍。”這是可可經常接受的懲罰。

外公笑得嘴唇亂抖,咬不住豬手,好久才正色道:“還是告訴你吧,省得讓我唱小兔子。”他把沒見到雷東寶那晚與宋運輝的對話轉達一遍,有些記憶偏差,但大致意思都在。“你呢,這回算是悟了,雖然來得晚了點,可我想你應該有很多新的想法,影響你的世界觀,對不對?”

梁思申不得不點頭:“對,不過我正在適應這改變,做人通達點兒才好。”

外公道:“你通達?我看是小輝慘了,你敢不敢承認你看他不順眼?”

梁思申看看可可,一時無語,果然她在外公麵前等於透明:“可是我依然愛他,隻是……偶像不起來了。”

“成長過程嘛,總是伴隨著一個個偶像的倒下,所以我寧可不要當誰的偶像,隻當誰的對頭。小輝是個踏實人,不過他受生活所迫,就跟我年輕的時候一樣,掙生活都來不及,偏偏生活也不放過我們這種聰明人,不讓我們安閑,所有的回顧啊總結啊對我們來說都是奢侈,我們沒有時間精力做這些。我一直到退休,甚至等你外婆去世,才想了些人生一世的大問題,小輝呢,我前幾天跟他提了一下,他還沒在意的樣子。我懶得跟沒開竅的人多說,你自己逮空跟他談吧。做人,怎麼做都行,但心裏一定要有個信念,明確自己該做個什麼樣的人。”

“可想清楚了之後沒法隨便怎麼做都行,那會讓自己很痛苦。可能還是渾渾噩噩比較好。”

“那你和小輝的關係準備怎麼辦?總得有個人轉變。我不管你們別的,我隻在乎可可。”

“不會怎麼辦,他是我的愛人,是我的親人。”

“自欺欺人。”外公並不多說廢話,“看金牌豬手分上跟你說這些,說完兩清。你別以為我還跟你們這種小毛蛋蛋談什麼人生理想,你不是對手。”

“誰跟你欺來欺去,這完全是我的問題,該調整心態的是我,小輝已經夠倒黴,受我無妄之災。”

“我傳給你的基因哪條是三從四德?受不了。”

“不是我想三從四德,是他事事讓著我,我好意思學你?”

“也是,你那段數跟小輝比,就跟小潑皮撞上林衝。”

“幸好,小潑皮眾多,每天跟我吵架的就有外公等人,不愁寂寞。”

外公難得寬容地笑笑,沒有說什麼,再接口就坐實小潑皮稱號。兩人鬥嘴時候,小王和保姆奮勇吃菜,可可則是兩眼滴溜溜看著兩個人,似乎學足一招一式。

可是梁思申話雖這麼說,心裏卻是對外公的話認真上了。她回國後對宋運輝一直有心理障礙,明知這樣不好,也明知自己很愛丈夫,可是她也不知道為什麼,總是左看丈夫不順眼,右看丈夫不順眼,她總以為是自己的問題,被外公一說,難道,也有宋運輝的問題?可是,晚上與丈夫關上門暢談理想信念嗎?她都覺得有些荒唐。

她終是想不出該如何開口,在宋家住了幾天,外公不願再住賓館,她隻好護送外公回滬。而後,她開始緊張的收購整合工作。其實,忙起來的時候,反而整個人正常起來,再沒時間精力胡思亂想。梁凡把他的資金也交給梁思申策劃,梁思申隱隱成了李力走後,公司的首腦。

05

小雷家人心惶惶。

春節過後第一個月的老年人勞保工資雖然發了,可是老人們湊一起曬太陽的時候,見麵第一句就是議論雷霆。大家心裏都有朝不保夕的感覺:這個月的工資是如期發了,不知道下個月還有沒有,或者會不會拖,大家都不敢大手大腳,一個個更加精打細算。

而雷霆的高層則是關注著人民幣的彙率會不會如外界猜測,調整向下,放外貿企業一條生路。中央台新聞都在說日本彙率失守,台灣彙率也失守,香港那邊則是苦苦支撐,也不知能堅持到什麼時候。周圍國家地區的彙率都跌,我們國家的彙率堅守不跌,那不是把自己往死裏整嗎?不是說國家需要外貿企業掙外彙嗎,大家都樂觀地覺得國家不會那麼沒考慮。人民幣的彙率應該也會順應民心地跌,跌到出口企業又有活路為止。

三月在大夥兒的焦躁中到來。雷霆的資金情況越發緊張,無數的口子等著用錢,每一筆錢進來,都得主事者掂量著輕重緩急,將錢安排下去,塞住其中最嗷嗷叫的一個口子。

三月初正好一筆錢進來的時候,供電局終於等得不耐煩,要雷東寶一定設法將電費結了。雷東寶對著最要緊的口子供電局和小雷家一眾老人的月勞保,還有雷霆工作人員的工資,著實委決不下,這筆錢給誰才好?給了供電局,其他就沒了,給了勞保,工資就得打折扣,反正處處捉襟見肘。

雷東寶還猶豫著,供電局在三道金牌之後,不客氣地出手了。當時雷東寶正在電纜車間,忽然隻聽一聲轟響,隨即整個車間歸於寂靜,隻餘頭頂一卷電纜在行車下麵沉甸甸地擺動,帶動鋼纜“嘎嘎”作響,於此寂靜之中顯得分外猙獰,終於等電纜擺動結束,小三氣喘籲籲打電話報告,說供電局來電下了最後通牒。

雷東寶無奈,隻有答應。過不久,電來了,來去就跟常見的停電或者線路故障一樣,車間裏除了陪同雷東寶的正明,誰都不知道這電的一來一去有其原因,車間旋即又陷入轟隆隆的機器聲中,但雷東寶再無心關心生產和原材料庫存,臭著一張臉一聲不響離開。

正明在初春的太陽下等雷東寶走遠,立刻遠遠走去車間外麵的空地,打電話給小三,問錢送去沒有。

“在路上,是沒到期的承兌,還得找朋友貼現。正明哥,沒辦法給你,供電局催得緊,都拖兩個月了,再大的麵子也給拖沒了,看樣子這回是來真的。”

正明道:“我的意思,你貼現後想辦法留幾萬下來,我看供電局那兒把大頭交上的話,應該可以混過一陣子。我們村那些老頭老太的勞保不能拖,那些人本來就沒幾個錢,急了會找我們拚命。小三,這事一定要辦到,你要是在供電局那兒應付不過去,給紅偉電話,供電局的人頭他熟。還有……這種苦日子我以前獨立支撐過,有經驗,你相信我。”

小三當然清楚當年雷東寶入獄,正明獨立支撐四麵楚歌的電纜廠的過往,他現在隻能相信正明的經驗。“行,要是成的話,我跟書記說一聲,這幾天已經有老頭老太找我要錢了。”

“你傻啊,書記是喜歡下麵人自作主張的人嗎?尤其這種緊要關頭,他能讓你亂動他的錢嗎?別讓他捏出你卵黃子。快去快回,回頭我們商量怎麼悄悄把勞保分出去。”正明頓了頓,又道,“小三,我前兒跟你說的話你忘了嗎?小心劃清界限。”

小三心裏一個激靈,連忙答應。大家都說他是書記的大管家,現在人們有氣不敢找書記,都是找他來鬧,要是如正明所言,以後有個萬一,書記怎麼樣不知道,人家起碼還有宋運輝保著呢,可他小三沒依沒靠的還不給當作助紂為虐的典型,讓全村人民生吞活剝了?他很快就將正明留下幾萬的提醒舉一反三,想到這是他偷偷劃清界限、留下活路的機會。

回頭他果然得叫去紅偉,才把供電局的頭頭腦腦擺平,雖然還差十萬,可供電局的領導還是大手一揮,放他們一馬了。請客吃飯後回到村裏,正明指示小三把這筆錢先捂幾天,讓村裏老頭老太著急幾天再悄悄發放,以謀求某些效果。大家都是在一條筏子上沉浮的人,總得給自己留條後路。小三借著酒意大膽地答應了,他在心裏一徑地告訴自己,答應的那些話是醉話,是不能當真的醉話,可是等他醒來後,他並沒找正明糾正醉話,而是默默將電費餘下的錢存進活期,默默觀察事態發展。

雷母從海南回來後便回了小雷家,連她都感覺出小雷家世態冷暖,回家後不敢多提海南的所見所聞。但村裏的老頭老太們在發錢那天領不到三月份的勞保,終歸是不會放過每天一同曬太陽的雷母,大家都追著雷母要她回家跟兒子好好要錢,大家說話的語氣一天比一天暴烈,越來越難入耳。雷母當然傳達給兒子,雷東寶讓她這麼轉達:先保證生產,有生產才有未來的勞保。但雷母回頭這麼一傳達,大家卻鬧上了,都罵幹脆停發勞保,先餓死他們這幫老頭老太,幫村裏一年省下幾十萬換什麼未來,都罵雷東寶這主意斷子絕孫。雷母起先還賠著笑臉解釋,後來聽怕了,知道這幫人不敢跟她兒子鬧卻敢跟她鬧,她索性閉門不出了。

但兩天關下來,她就給關悶了,她又無法說服兒子,隻好給能說會道的兒媳打電話,讓兒媳幫忙解決。

韋春紅回來後一直根據朋友和律師的指點,悄悄轉移她的家財。有朋友好心提供建議,說可以假離婚,可是韋春紅在家獨自想了三天,她好不容易擒來的婚姻,心裏非常不舍,而且她猜測雷東寶既然眼下如此艱難,她若是再拿什麼離婚去幹擾這渾球,這渾球還不知受不受得起刺激。

她最終想出一個主意,托朋友找關係,將所有的產權都轉到她兒子小寶名下,小寶的財產,並不屬於夫妻合有。

但是對於現婆婆讓她勸勸雷東寶的要求,她有心無力。雷東寶現在果然依言不來騷擾,她哪裏還敢惹這渾球。其實她知道的並不比婆婆少,她自家裏鬧一次狐狸精後,在小雷家安了樁腳,她隻要時時與樁腳聯絡,偶爾送個小零小碎,不僅把她的耳朵安插在小雷家,順便也把雷東寶給監視了,但她當然是不可能知道正明和小三的主意。

其實正明和小三也很顧慮,這種背著雷東寶做的事情萬一被捅出去,他們兩人的下場很慘,而他們又知道天下沒有不透風的牆,在一個村子做任何事情都捂不長。可是他們想到雷霆萬一下個月的工資再出問題,下下月的工資繼續出問題,以及已經開始的設備商接二連三的討錢訴訟經過漫長程序被判決被執行,到那時候雷霆將麵臨的慘況,以及眾村民對雷霆這幾個核心高層的集中憤恨,他們又不敢不預做準備。正明猶豫再三,把他的擔憂與紅偉交流,紅偉也是憂慮得臉色鐵青,沒有反對,隻說讓正明自己看著辦,眾人都意識到,再大的靠山,都不如不倒的雷霆。

但紅偉心裏有矛盾,這麼多年同學同事下來,不忍看著雷東寶一意孤行走上絕路。不過他得等又一筆款到賬,才有臉去見雷東寶。此時雷霆的債主們再也不謀求什麼途徑,直接留下專人每天盯著雷東寶車輪大戰般地要錢。紅偉還沒走到雷東寶的辦公室,便聽見吵鬧聲從總辦飄出,響徹整條樓道。吵鬧聲中,他有些費勁地找到雷東寶沙啞得如同破鑼一般的大嗓門,聽著卻是那麼陌生。

紅偉看了一會兒,知道進去也沒法與雷東寶說上話,隻好退走。等下了班,雷東寶從債主們的包圍圈中殺出,甩掉眾人走出辦公樓。紅偉這才跟上,才剛靠近,就聽雷東寶喉嚨如拉風箱,“呼嚕呼嚕”地氣喘如牛。紅偉與雷東寶並排了,賠笑道:“書記感冒了?”

雷東寶斜睨紅偉一眼,道:“上火。”

即使天色已經微暗,紅偉都能看清雷東寶的眼白布滿血絲,兩隻眼睛激凸如憤怒的牛眼。紅偉還是猶豫了一下,道:“書記,我手頭一筆錢到賬,你看是不是先付了勞保?”

雷東寶一天“戰鬥”下來,火氣衝頂,聞言道:“跟你說幾遍了,啊,沒見牆上貼著通知?先保證生產。”

紅偉依然賠笑道:“你收收火氣,我是紅偉,不是討債鬼。我說我們這些人的工資緩緩就緩緩,他們勞保沒多少錢,占不了多少經費,就算我們尊老愛幼一下?沒幾個錢。”

有來來往往的村民聽見兩人的大嗓門,都豎起了耳朵,聽雷東寶會給出什麼說法。

雷東寶一刻沒讓大家等:“就算停一個月,也死不了人。”他今天吵了一天,大嗓門刹不住,說出來的話如敲鑼打鼓一般,與聞者眾。

紅偉想到雷東寶的身心可能還處於戰鬥狀態,怕他再大聲說出什麼,隻好悶聲不響。

但禍不單行,紅偉還沒跟著雷東寶走進生活區,一個做外貿的朋友打來電話,說新聞已經出來,中國承諾人民幣不貶值。紅偉隻覺得眼前一黑,這麼多日子來,天天幾乎燒香念佛地盼著人民幣貶值,沒想到晴天霹靂。那外貿朋友在電話裏悲哀地說,承諾都出來了,看起來起碼三個月之內,彙率咬緊美元。

如今這樣的狀況再拖三個月,對雷霆意味著什麼?紅偉用腳指頭想都不會想錯。

紅偉發了半天呆,才要跟雷東寶說,卻發覺雷東寶早已走遠。他隻有歎一聲氣,他知道雷東寶也不易,忙得都一頭紮在小雷家不回城了,換他早挺不住,起碼得生幾天病。紅偉想了想,回到家裏先一個電話打給正明,再打給小三和其他相關人等,將承諾傳達出去,然後才敲響雷東寶家的門,告訴正捧著飯碗吃飯的雷東寶如此這般。

雷東寶的反應不出紅偉所料。他見雷東寶捧著飯碗的手一動不動,凝固在半空,而一張臉卻如充血一般,漲得通紅。紅偉心中擔心,真怕雷東寶出事,連忙伸手拍打,道:“書記,說話,說話。”

但雷東寶過好久才回過神來,手中飯碗“啪”一聲掉落桌上,一絲沙啞的聲音從喉嚨底部滾出:“沒指望也好,也好,索性無賴到底。”

紅偉趁機道:“看來要過一段苦日子,書記,先把村裏大家安撫好,把勞保發了吧。現在村裏已經沒一塊可種的地,大家都指著勞保吃飯,別處沒地方刨食。”

雷東寶卻並沒聽紅偉說什麼,自言自語地道:“真要把所有安裝停下?還是停下沒優勢的銅廠鑄造車間?”

紅偉隻得大聲道:“書記,我問你勞保發不發,這個時候不能惹眾怒,一定要發。”

雷東寶大掌一揮,道:“這幾天沒錢,等有錢立刻發。明天讓小三出個通知,說明一下情況。你不當家,隻看到你爹娘等錢用,你沒見我這邊每筆錢都是火燒眉毛才發出去。”

“書記,老頭們會造反。”

“造什麼反?雷霆要倒了,他們更沒飯吃,一個個隻看緊眼前一塊自留地,一點大局意識都沒有。這麼多年啦,從來不會自我改造改造,沒錢不發。”

“書記……”

雷東寶將紅偉從椅子上拎起,一臉凶神惡煞:“你還想說什麼?”

紅偉當即啞炮,怏怏而走。回到家裏長籲短歎,一個電話將正明叫來,想了想,又把小三叫上。三個人一合計,覺得雷霆再這麼被雷東寶搞下去,更沒指望,可是又不能推翻,雷東寶頭頂有無數光環,雷東寶身後又有不知道會不會出手的宋運輝等人。三個人密謀到午夜,初步決定架空雷東寶,第一步就是明天開始,小三和正明辛苦一點,晚上挨家挨戶分發勞保,再等有錢,逐個分發部分工資,以安撫人心,並引導人心向背。密謀結束,紅偉將口袋裏放了一下午的彙票交給小三入賬,以後雷東寶發雷東寶的令,他們三個做他們三個的事。

雷東寶看紅偉出去,隻覺得清心,這幾天他被追債的搞得一個頭兩個大,火氣上來,恨不得自己拿頭撞牆。今年不同以往,大家村口攔債主的火力不夠,於是他便遭了殃。

但即使紅偉離開,雷東寶也再沒端起飯碗。他一支接著一支地抽煙,考慮小雷家的未來該走向哪兒去。他越想越是心寒,耳邊盤旋的都是王老先生認準他雷霆必死的話語。而他現在是真的開始束手無策,不知道下一步該怎麼走才能帶領小雷家走出困局。他想來想去,發現可以走出的每一步都是關係一個“錢”字,而沒錢則是步步不通。

如今手頭的錢維持生產已經艱難,而設備商則是在法院要求訴訟保全。若是設備商得逞,小雷家被封一半,那麼他說什麼總得拿出一些錢出去打點,這樣手頭就會更緊,生產更加緊縮。唉,他每天就在錢眼裏打轉,白天黑夜腦袋裏都盤算著怎麼用好每一分錢。他不是不想發工資勞保,他自己自從沒法從韋春紅那裏拿錢後手頭都緊,可是哪來的錢?發了工資勞保就得少進多少捆料,其他人能知道嗎?而且市道不好,做出來的產品利潤微薄,不夠應付。所以無論如何,都得勒緊褲帶渡過難關,大家一起刻苦,他打算要小三起草一份報告,過幾天召開村民大會,跟村民們擺擺道理,讓大夥兒還是跟以往那樣跟著他使勁。

其實雷東寶心裏最想的是韋春紅手裏不菲的產業,還有正明紅偉兩個手裏曆年積累的錢財。如果這些錢都拿來,雷霆可以稍喘一口氣。可是韋春紅已經拒絕他,紅偉跟正明兩個也是側麵說起自家的錢不能動用。他斷無拿拳頭押著這幾個將錢取出的可能。紅偉家開會到半夜,雷東寶一個人也是想到半夜,可是依然沒有想出萬全之策。唯一的希望,就是小雷家萬眾一心,與他共渡難關。

這時候雷東寶頭皮嗞嗞地痛了起來,他握拳捶了腦袋兩拳,當然是沒用。頭痛起來想什麼都不再有思路,他無奈之下隻得上樓睡覺。可躺到床上腦袋卻反而清楚起來,他於是又想。可是越想越亂,想到後來也不知道是做夢還是清醒,混沌了一夜,折騰了一夜,天色卻是亮了起來,他隻好翻身下床,暈眩著腦袋出門上班。還有那麼多事等著他去辦。他不知道在這危難關頭,沒有他的話,這個雷霆會變得怎麼樣。

但是到了辦公室,卻又是那麼多債主來討錢。他應接之餘,通知高層開會,研討對策,然而現在的辦公室難容一張平靜的辦公桌,所以他們隻好撤到市區的集團辦公室開會。

看到久違的豪華裝修的集團辦公室所在大樓,雷東寶下車後怔忡許久才走進門去。他心裏冒出一個想法,是不是該把集團辦公樓賣了換錢?但這樣的門麵如果賣了,看在別人眼裏會怎麼想,會不會想到小雷家窮得當褲子了?還有他的奔馳他的佳美呢?可賣了那些都是錢啊。

但會議還有更重要的議題,雷東寶坐上主席位,便將自己的觀點擺上桌麵。

“今天開會,我們統一一下思想。昨天得到消息,彙率不會變了,那麼我們雷霆該怎麼辦?我有一個打算,今天開始把所有基建停了,安裝一半的設備擦上牛油封起來,隻開現在在轉的設備,所有的資金也全部收縮到電纜和銅廠,所有工作都以確保這兩家廠的運作為前提。我的意思就是這樣,你們每個人給我一個表態。”

紅偉聽了這樣的開場白,不由想到春節時候忠富跟他說的話。書記什麼時候聽過別人的意見?紅偉第一次認識到,原來以前的會議也是差不多形式,與其說是開會討論,不如說是表態同意雷東寶的意見,因此紅偉今天覺得說什麼都違心,不願表態。但是他又不能不表態,按照順位,他排雷東寶下麵的第一號,他得率先表態支持。他想到昨晚與正明和小三商定的架空決定,可還是希望他能說服雷東寶。

“其實現在在轉的設備也存在吃不飽的問題,而現在在轉的設備生產的未必是適銷對路的產品,我們可以考慮關停一部分掙錢少的設備。安裝接近尾聲的預3號車間的設備生產的產品,我看正是近階段市場需求量大的,一刀切停預3號車間的想法,我看書記是不是再考慮一下。”

“紅偉,你沒做過車間,你知不知道,預3雖然看上去已經像模像樣,但真想讓機器轉動起來,生產成品,這中間還要多少投入?我們哪來的錢投入?我們現在隻有依靠現有設備,掙錢保命,掙錢求發展。正明你表態。”

正明看看對麵低下頭去的紅偉,略一思索,便對著雷東寶道:“書記的講話給我指明方向。昨天我知道人民幣不貶值後心裏很亂,現在好了,就這麼幹,我回去立刻抓緊時間落實。”

雷東寶的臉色這才緩和下來,道:“正明在一線,還是懂生產的。下麵誰說?”

大家紛紛表態,有紅偉和正明兩個鮮明對比的例子擺前麵,大家自然是眾口一致。紅偉沒有再說什麼,整個會議期間一直擺弄手中鋼筆,但臉上一派平靜,他至此已經非常理解項東,他至此也已經決心堅定,不複動搖。

到最後,雷東寶才問:“你們看,集團辦公室要不要賣了?”雷東寶問話的時候,臉則是朝著正明,他對現階段正明的表現比較滿意。

正明道:“我有兩點考慮,一點是賣了的話,像今天這種情況,我們想開個會都找不到地方。再一點是現在還沒到完全過不下去的地步,我們前麵的路沒全堵死,我們還得整出門麵爭取貸款,爭取政策,賣了顯得我們實力出問題。”

正明的話正好是雷東寶所顧慮的,如今有正明與他合拍,他便更加肯定自己的想法,於是也沒繼續征求大家意見,拍案將會議結束了。正明說書記臉色不大好,勸雷東寶在集團清清靜靜地睡個午覺,雷東寶沒答應,他的身子還沒嬌貴到這地步。

紅偉開完會就先一步走了,他也並不滿意正明,看到正明堂而皇之地說瞎話,他並不讚同,可是又想到,正明不這麼說這麼做,又能怎樣。他都感覺得到,他如果再頂撞下去,雷東寶會當場一紙文件將他的職位免去。但紅偉開車沒走出多遠,就被正明一個電話請回去,接上正明和小三,在車上商議。正明問了紅偉很多工廠生產的產品係列哪個好銷哪個不好銷,又問小三好銷的毛利怎樣,不好銷的毛利又怎樣。小三還根據常規的資金周轉情況提出自己的想法。三個人一路議來,行至小雷家村的時候,基本統一了做什麼不做什麼的思路。邁下車子的時候,紅偉心中也有了忠富所說的“踏實”的感覺。

但紅偉心頭還是暗自歎息,以前雷東寶坐牢的時候,他堅持下來了,而現在路還沒走到頭,他反而不忠了,他心裏一時有些接受不了。但再難接受,小三主導派發勞保的時候,他有空就他跟著,正明有空就正明跟著,悄無聲息地將勞保先發了下去。他看到老頭老太們在怨聲沸騰後忽然意外地拿到這筆錢的時候,那神情和那語言都在說明同一個問題。而紅偉、正明和小三心裏都知道,從這個時候起,他們屬於另一陣線了。尤其是紅偉,開弓沒有回頭箭,這條路他得走到底了。

不久,再拿到另一筆錢並計算出盈餘之下,他們將工人的工資也發了。

所有人對紅偉正明幾個非常感激。

而這個時候雷東寶猶如孤膽英雄一般與眾債主纏鬥著,又因群眾向鎮上反映情況而與鎮政府縣政府一幹人說明著,他一身披掛所有的火力,依然忙碌得不可開交。而同時今年又是要緊會議眾多的年歲,開會,傳達文件,學習精神,總結經驗,有得他忙。他整天忙碌得像個陀螺,旋風般地飛旋於這事那事之間,累而充實。小三悲哀地覺得,一貫英明神武的書記這回真像堂吉訶德。

但正如大家並非堅貞不渝地忠於雷東寶一樣,大家拿到勞保拿到工資,保持一段時間的守口如瓶之後,便有了百花齊放。就像第三者的傳聞總是最後落入當事人的耳朵,雷東寶一直被身邊人刻意屏蔽著話題,但終於有隻言片語傳到韋春紅的耳朵裏,韋春紅憑東鱗西爪意識到問題有點不對,便一個一個電話打出去加意套取問題背後的實質,很快,韋春紅便敏銳地捕捉到問題實質:有人在背著雷東寶收買人心。

韋春紅心裏又生氣又悲哀,這種在小雷家村明晃晃做的事情,卻隻瞞住一個雷東寶,這說明什麼?即使她作為雷東寶的妻子,她現在都覺得雷東寶該下台了。可是她想,即便是死,也得讓雷東寶死得明明白白吧。她拿起電話想撥雷東寶的號碼,可事到臨頭,卻一個電話給紅偉打去:“老史,為什麼背著東寶做手腳?”

紅偉自開始做起,就想到有泄露的一天。他原以為泄露得很快,沒幾天雷東寶就應該拍著桌子找上他,可沒想到時間竟拖延了那麼久,而最先找上他的卻是韋春紅。以紅偉對雷東寶的了解,他猜知雷東寶一定還不知情,否則,雷東寶斷無讓老婆出馬拍桌子的可能。他這下倒是有些狐疑上韋春紅的態度,為什麼不先告訴雷東寶,而先找他問話。還有,韋春紅究竟知道多少?因此他先施緩兵之計:“春紅姐,你說的是哪件事?”

韋春紅冷笑道:“老史,這就是你的不是了,你和正明做的好事,怎麼反來問我。”

紅偉沉默了好一會兒才道:“春紅姐,雷霆再也拖不起了,我們再不行動,雷霆死掉爛掉就在眼前。”

韋春紅沉著地道:“隻因為這個原因?”

紅偉道:“還能因為什麼?如果是想造反,我們不會那麼曲折。不瞞你說,該做的我們都做了,包括請你春紅姐勸書記,可都沒用。你也知道書記的脾氣,你說我們還能怎麼做,等死還是行動起來?”

韋春紅當然清楚雷東寶的脾氣,隻得歎一聲氣:“你們好自為之,消息總有一天傳到東寶耳朵裏。”

紅偉卻反將一軍:“春紅姐既然已經知道,要不請你告訴書記。”

韋春紅道:“你們都已經架空他,你們還想怎麼樣對他?搞死他?還是他自覺退位?我看你們最後隻有這兩種選擇。”

紅偉雖然已經將事情做出,卻還是被韋春紅的話逼出一身冷汗:“我們沒那意思,我們都是書記多年的手下。可你說我們該怎麼辦?我們除了架空他,還能做什麼?我們都是提著腦袋還得好好做事,我們又跟誰喊冤?”

“可是總有一天你們要衝突。”

紅偉沉吟:“到那一天,我立即跑去找宋總說明原因。跟書記,我該講的理都已經講了。我看長痛不如短痛,春紅姐還是替我們把情況跟書記說了吧,也好讓書記有個準備,免得沒準備的話當眾出醜。”

春紅哀歎:“東寶做了那麼多年,為村裏做了這麼多事,就沒一個人記掛他的好?就沒一個人抵抗你們的架空?”

紅偉道:“工資麵前,爹親娘恩也得擱一邊放著。再說我們做的事不是陰謀,隻要是正常人,誰都看得出我們對事不對人,我們為的是雷霆。我們沒想逼書記退位,我們辛辛苦苦還得擔心書記逼我們做出什麼。所以,春紅姐,拜托你了。”

韋春紅根本就沒話好說,默默將電話掛了,坐在沙發上忍不住垂下眼淚。那個渾球,到底是怎麼了,要不要提醒這渾球?他畢竟是她的丈夫。她再不提醒,雷東寶更被人當笑話看待。她從紅偉的話裏已經聽出,大家用架空,還供著雷東寶這尊神,並不是因為雷東寶還真是個神,而是因著遙遠的那個宋運輝,為此,她真是替雷東寶徹底地悲哀。

她擦掉眼淚,打電話給雷東寶,她不要什麼大公無私地為小雷家全體著想,她隻要管住她老公。但是電話裏傳來雷東寶因上火而沙啞的聲音的時候,她又是沒原則地心軟。而雷東寶一看顯示中是家裏的電話,就道:“找我幹啥?”

韋春紅收起悲切,道:“跟你談件公事。”便將從小雷家媳婦們嘴裏聽到的消息一五一十告訴雷東寶,她暫時隱下紅偉的電話不說。但她說完,卻發覺電話那端反常地安靜,隻傳來明顯的“呼哧呼哧”聲。韋春紅急了,道:“東寶,你吱聲,告訴我你聽著。”

雷東寶卻沒吱聲,隻瞪著眼發呆,什麼?紅偉正明背著他搞鬼收買人心?這不是推他上架火烤嗎?他隻覺得熱血衝頂,好久說不出話來。這怎麼可能?清楚過來的時候聽韋春紅在電話裏喊他,他馬馬虎虎地道:“知道了……”

韋春紅才稍放心:“你準備怎麼辦,去撕了紅偉他們?你有沒有想過,本來大家還礙著麵子認你是老大,礙著宋總的麵子,大家還相安無事,如果你去點破,去鬧事,會不會大夥兒索性橫下心來趕走你?”

雷東寶卻是無法相信韋春紅說給他的現實,整一個村的人架空他?他問道:“哪幾個女人跟你說的這事,你耳朵沒聽錯?”

韋春紅因開飯館,與紅偉打交道多年,又是上回雷東寶坐牢時與紅偉危難見人心過,本來還想護著紅偉,聽雷東寶這麼渾,竟然還懷疑她,而不是發現苗頭即刻深挖,隻得對不起紅偉了:“我跟老史也談過,我看,要不你回市區一趟,我們找個地方說話,我要知道你怎麼做,你千萬別魯莽,別撕破麵子。”

雷東寶一聲“知道了”,卻將電話結束。韋春紅聽著“嘟嘟”聲響,隻會幹瞪眼。想來想去,一個電話打去雷東寶的靠山,但是雷東寶並不承認的宋運輝那裏。

宋運輝聽到韋春紅的描述,心中驚異,但轉念一想便是釋然。前兒剛與老徐說起過,雷霆是小雷家全村的雷霆,他因雷東寶而關心雷霆,而小雷家全體村民因切身利益而關心雷霆,小雷家村民對雷霆的感情比他深不知幾倍,雷霆是村民的命根。因此眼看雷東寶拖著雷霆走向深淵,村民豈能坐視?“大哥準備怎麼處理這事?”

韋春紅道:“他不肯跟我說,他最近脾氣壞得不像人,為了保護兩個兒子,我跟他事實分居了。”

宋運輝想到春節趕去小雷家聽說韋春紅去海南過節,心說原來如此。“事實上春節的時候我們已經建議大哥退出,讓他借口生病治療,體麵地離開雷霆,可大哥不肯。”

韋春紅急道:“你也認為他……雷霆不再要他?可你知道雷霆是東寶大兒子,寶寶都不如雷霆在他心中的分量。除非他死,否則沒人勸得走他。罷了,我現在趕去小雷家,我剛告訴東寶這事,不知道他要怎麼鬧,我得去看著,宋總,求你打個電話給紅偉,壓紅偉正明一把。”

“好。”宋運輝答應。

但是放下電話後,宋運輝卻想到,他跟紅偉說什麼?讓他們繼續擁戴雷東寶?還是讓他們對雷東寶手下留情?可問題是雷東寶能放過這幾個人嗎?矛盾激化時,以雷東寶的脾氣,誰敢手下留情,那麼傷害的就是他們自己。

宋運輝思之再三,想給紅偉打個電話,可鈴響半天卻沒人接聽。他預感,小雷家出事了,他也恨不得學韋春紅,立即趕去小雷家現場。

雷東寶此時卻是沉思:是真是假,怎麼會這樣?他扯起喉嚨叫小三問話,但辦公室和財務室的人同時回答,三主任出去辦事了。雷東寶打小三電話,問小三是不是背著他調度資金,小三接了電話便嚇得語不成調,卻是一口肯定。雷東寶又問主使的是誰,是正明還是紅偉,小三說好多人開會決定的。雷東寶無語,掛了電話。他最了解雷霆的人事,這事,除紅偉與正明,別人沒那麼大號召力,而小三自然是其中的骨幹,不抓住小三沒法調度資金。

雷東寶在辦公室暴跳如雷,衝去正明和紅偉的辦公室,都沒見人。而辦公室裏的同事見此早已第一時間電話通知紅偉和正明,通知他們書記衝天的火氣。

紅偉接到韋春紅的電話後,便知道今天無法善了,韋春紅不可能將這麼重大的事情瞞住丈夫,因此他十萬火急找到正明,通知正明避走或者如何。但是正明卻不肯走避,他反問紅偉,今天避了,明天怎麼辦?書記一直發火,他們難道一直走避?憑什麼?話雖如此,紅偉還是不忍與已被架空的雷東寶當麵對峙,可是接到電話卻知道對抗無可避免。他們隻好分頭行動,紅偉坐鎮車間,維持正常生產秩序,正明出去調運救兵。

紅偉緊張得坐不住,神經質地在車間辦公室繞圈。可他抬眼間卻見到聽聞消息的幾個村民工人已經持械攔在辦公室門口,說是由他們保護他。紅偉驚住,忽然之間明白人心的向背乃大勢所趨。工人們做到今天這一出,其實不僅僅是因為從他和正明手裏拿到一次工資,不,一次的工資還不至於有那麼強的效應,估計應該是他們也是明眼人,他們也早在心中否定了雷東寶。紅偉不知道怎麼說才好,他開始為雷東寶悲哀,這原是一個全村人民愛戴並尊崇的書記啊!

雷東寶在辦公樓上下找尋,不見幾個主使,又退回辦公室,捶著桌子考慮對策。罷免這兩人?還是怎麼辦?敢反他!雷東寶將因果胡亂考慮,拳頭捏得嘎嘎響。呸,不管怎樣,先揍死這兩人。紅偉且不說他,正明,肯定貓在車間。雷東寶跳起來黑旋風一般又衝出辦公室,耳邊隻聽有此起彼伏的聲音叫“書記”,但雷東寶一個都不理。走到樓梯的時候被一個男人攔住,他一看是正明的堂弟,頓時兩眼血紅,伸出大掌一把將那堂弟拍向牆壁,他滿意地看著那人不堪一擊,罵聲“媽的”,繼續前行。

衝下樓梯,衝出辦公樓,跨越小廣場,走向通往車間道路的時候,他血紅的眼睛發現前麵出現一層障礙。

然而這回雷東寶卻無法肆意拍出他的大掌。

密密麻麻排在雷東寶麵前,擋住雷東寶去路的,竟是小雷家村的老人。這些老人有男有女,站前麵的人憤然舉著早已鏽跡斑斑的鋤頭釘耙,站後麵的有兩個還得靠扶住鋤頭柄才站得穩,這些人,沒一個能擋住雷東寶的一根手指頭。

但那些人的目光非常堅定,等雷東寶離他們兩米之外站住,他們齊聲高喊:“雷東寶,退位。雷東寶,退位……”

在眾老的高喊聲中,雷東寶恍惚看到十多年前小雷家被縣裏清查,正是他發動全村老人對抗工作組的入住,令工作組無法正常展開工作。當年,也是個大夏天,那幾天太陽都很亮,小雷家老頭老太被他培養出反抗的光榮傳統。他們後來還圍剿拖欠小雷家工程款的市電線廠,力拒討債的進入小雷家村……而今天,沒想到他們反抗的卻是他,帶著他們找飯吃,找到好飯吃的他雷東寶!為什麼?

雷東寶忽然覺得今天的日頭也特別大,日光也特別亮,而忽然之間又如天狗吞日,眼前一片昏暗。

雷東寶龐大的身軀轟然倒塌在眾老麵前,潑出濃厚的一蓬灰土。

06

還是紅偉第一個打電話報告宋運輝有關雷東寶送醫院的事。但宋運輝此時已經通過安檢進入候機廳,準備出發去北京爭取一個項目的審批。看著窗外起降的飛機,他無法不想到命運竟是如此起起落落,無常輪回。他萬萬想不到,雷東寶會倒在眾老麵前。雷東寶帶領小雷家風風雨雨走過二十年,其紮根,在小雷家的肥沃土地;其成長,是小雷家村民的眾誌成城。而當小雷家眾老也揭竿而起的時候,雷東寶豈能不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