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後的幾天,我遍山尋不到藏袍,回家後發現喬默正在家門口與野狗爭奪大旱獺。現在想來,以雄獺子的凶猛大塊頭,恐怕不是任何一隻草原狗獵捕得了的,可是,我們太篤信喬默的獵食能力了。當時天寒地凍,我尋袍心切,便帶著喬默上山,結果找到的是雙截棍的遺體。悲慟之下,我們收集雙截棍的骨骸塑成狼雕以慰狼魂。
第四隻兔子的出現是在十二月初,塑狼雕之後不久,被我們從家裏驅趕出屋的兔子於第二天清晨發現死在平台上。當時喬默被拴在家門口,鏈子根本夠不到平台。對於這隻兔子的死因我首次起疑,但那時我們沒有精力去回溯之前的獵物,因為更嚴峻的冬糧被盜問題亟待解決,隻好暫且擱下不想。
第五隻兔子是在我每天必去的小溪邊發現的,兔子就放在土垛子上,被喬默搶先叼走。我再次想起之前從未親眼目睹喬默捕獵,都是我們先入為主的臆斷。加上巡山時我看見了野兔,喊喬默去追,喬默卻並沒有出色的獵手表現,我的疑心發酵得越來越濃烈。
十二月十八日,我們在雙截棍雕塑前拍到格林、辣媽和幸存的飛毛腿。
十二月二十日,狼群集結,與我們呼應,格林和我們遙相對望。
十二月二十一日,也就是今天,同樣的清晨取水時間,我再次發現兩隻兔子疊死在同一個土垛子上,我窖藏已久的疑慮霎時啟封了。
—七隻野兔一隻旱獺!如果這些獵物不是喬默的戰利品,那麼是誰放在那裏的?
我們驚出一身冷汗!
“原來他早就知道我們回來了,從七月份就知道了!”
“不……可能更早,”亦風翻動日記的手抖得厲害,“或許從我們剛到狼山小屋,爬在屋頂裝太陽能板的時候,他就已經在山上望著我們了。記得嗎,當時我們看到山梁上有一個狼影,還在琢磨那是馬還是狼!還有,我們後來在水源地布控時,發現你遺落的礦泉水瓶被狼叼回了窩,說不定他那時候就悄悄跟隨過你,撿回了你丟在山裏的瓶子。你當時不也懷疑過嗎?”
我懊悔不已,“我那時候確實懷疑過,因為從前我每次帶格林外出的時候總是給他裝一瓶水。我那時對你說‘如果是格林叼瓶子喂小狼,我就一點兒不意外’。隻是後來我們在山裏觀察了兩三個月,自以為看遍了狼群的成員,可一直沒發現過格林的蹤跡,這種懷疑就淡了。哪知道這小子其實就躲在山裏,指不定在哪個‘灌木蒙古包’裏藏著看我們。你不是也有一次老遠感覺有個從‘蒙古包’出來的狼有點像格林嗎?”
“我那時候不敢確認,因為太遠了。”
“對了,我們在狼窩山裏沒撤下來的那一夜,不是聽見狼群嗥叫嗎?其中有一個聲音我就依稀覺得像格林的腔調,就是他哼的《傳奇》的那個調調,可是我問你,你說你沒聽見,我就以為是自己幻聽了。”
“你哪有問我啊?”亦風急了,“你隻問過我‘敢不敢喊格林一聲’,那大半夜的誰有膽子喊啊?你倒是把話說清楚啊!”
我又委屈又懊悔,囁嚅著:“還有啊,我放在斷崖上的那顆沾著我的眼淚的白色圓石莫名其妙地不見了。那斷崖是格林巡山時最愛去的地方,我咋就沒想到是他拿走的呢!”
“你真笨!”亦風把額前的頭發抓得亂七八糟,“唉,我也夠笨的,我現在才明白辣媽喂給飛毛腿的魚和鳥蛋是從哪兒來的了。那時候我就納悶,辣媽才出去不到一個小時,怎麼夠時間跑十幾公裏去水泡子那邊抓魚呢,那都是格林給她送的魚。辣媽不是打魚狼,她的老公才是!就算她也會,她那兩爪子都是跟咱格林學的吧。老狼也說過,草原上的狼一般不愛吃魚,辣媽和飛毛腿的口味隨了格林了,得,今後這草地上愛吃魚的狼多半跟格林有點兒交情了。還有,格林小時候不就是吃生雞蛋補鈣的嗎,他當然知道鳥蛋是好營養,他把你養他的那套法子都用上了。”
亦風歇了口氣,又說:“我還記得我在山裏拍到過一隻大公狼給辣媽送食,然後辣媽再接力回來喂小狼,那大狼光送食不進山,現在想起來一準兒是格林這壞小子。唉,就像給你送兔子一樣……”亦風感傷起來,“七月裏,我們遷場,格林也跟了過去,我們在他的領地生活,他在我們附近抓魚,他了解我們的生活規律,他悄悄看我們,悄悄送兔子,默默地盡一份狼心,不需要你知道。”
“也許他不是‘悄悄’,可能是他太高估我們了。他以為我們嗅著味道都能發現那些是他送來的禮物,我們悄悄留給他的信物,他拿走了,他也悄悄給我們留,是我們太遲鈍了。”我滿心滿肺的話不知如何說起,這一年裏的好多細節突然間找到了答案,可是越想明白了這些答案,我卻越糊塗了。
傻兒子,你讓媽媽找得好苦!你為什麼要悄悄來呢,你見見媽媽不行嗎?你不知道媽媽有多想你嗎? 就這麼跟老媽躲一年的迷藏?!你這家夥,小時候在天台就喜歡藏貓貓,你找得到我,我找不到你。壞蛋,你就藏好吧,要是讓我抓到你,哼哼!
想著想著,我又想抱住他使勁親,又想狠狠地揍他一頓屁股。
關於格林可能一直在我們身邊的這個情況,老狼也很意外,但他並不認為格林有心思用小一年的時間跟我們玩捉迷藏:“的確,你們在狼山守了小狼兩個月,他不可能發現不了你們。把你們整理出的線索仔細給我講講。”
老狼把我們理出的時間線琢磨了很多天後,作出了他的分析:
你們重回草原小屋的時候是春季,他老婆正懷著孕呢!這可能是格林第一次當爹,你們去得不是時候,他不敢來見你!因為他不知道你們要做什麼,他怕你們把他帶走!你記不記得,三年前,你最後一次和他在山梁重逢的時候還曾經給他套上鏈子想把他帶回來,他那個時候無牽無掛,還能狠下心跟你走,可是現在完全不同,他已經是野狼了,得養老婆孩子,萬一你們把他帶走了,這一家子就全完了。他不敢冒這個險。
他不見你或許也有他自身的原因。你想想,如果狼要掙紮,憑你們兩個人也帶不走他。可是對格林而言,他或許更怕見了你以後,他也舍不得你,他更為難!母狼要生小狼,這是頭等大事兒,他作為公狼,必須先顧家。
等到小狼出生,格林又得忙著打食養孩子,春荒時候本來生存就艱難,又要躲盜獵的,他分不出心來。直到七月,小狼們出窩了,野兔也多了。他能抓到好的獵物,趁著新鮮給你們送來。好家夥,七隻兔子、一隻獺子,算好時間放在你必去的地方,這多不容易啊,得關注到什麼程度才能做到啊!那隻大獺子多半也是他抓到的最肥最大的,他覺得這是好東西,應該給你!被你們發現的獵物有這麼多,沒發現的、被喬默叼走的說不定還有。這麼多的獵物送過來,可見格林有多在乎你們!但是在小狼長大之前,他隻能克製。這是狼之常情,你們必須理解,千萬不能怪他。小狼沒長大,他不能來,你們住在澤仁牧場的時候有外人,他也不能來,你們回小屋以後,丹增又住在你們旁邊,他更不能來。
現在是冬天了,小狼能捕獵了,沒有外人幹擾,狼群不就和你們公開見麵了嗎?你等著,格林一定會來找你們的!
原來是這樣啊,格林,我不會再把你帶回城市,我也很愛那些狼娃娃。我隻要看看你就好了……
我一陣陣地出神,試圖站在狼的角度去揣度格林的心思,想著怎麼讓他消除顧慮。老狼後來說了好多話,我都聽得恍恍惚惚,隻記得他最後長歎一聲,聲音有點兒哽咽:“微漪啊,等你們再見到格林,如果可能的話一定要拍下來,帶回來給我看看,讓我看看這孩子長大以後的樣子……”
老狼最後的話讓我心酸。我能感覺到盡管四十多年過去了,他對《狼圖騰》中逝去小狼的愛依然熾烈,他把那份未了之愛全部傾注到格林身上,能看到格林平安歸來怎不讓他觸動情腸。
格林,快回來吧,我們都在盼著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