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集芳園(1 / 2)

蒖蒖送馮婧經錦胭廊回尚食局。錦胭廊是一道長達一百八十楹的長廊,兩邊有可拆卸的木格長窗,漆成胭脂色,宮人可隨寒暑交替移動木窗以調節溫度。錦胭廊北端是後苑,兩側分列妃嬪閣分院落與六尚,其中間有梅林,南端則引向前朝大殿及東宮。

途中蒖蒖一直勸馮婧考慮接受官家指派,參與聚景園設計,馮婧默不作聲,目視前方緩緩走著,始終不允。蒖蒖忍不住道:“你學那麼多年算學、界畫與土木工程,又不是為太子學的,現在有機會用上,何必為了一時意氣而放棄施展才華?”

馮婧這才側首看她:“我與東宮之事,你知道多少?”

見她眉間微蹙,蒖蒖頓感適才提太子太過無禮,訕訕道:“不多,隻聽說,你們此前在集芳園相識之類……”

馮婧繼續前行,低垂雙睫,憂思恍惚。蒖蒖也不敢多言,陪著她沿著錦胭廊一步步走下去。

兩人各懷心事,不覺錯過了通向尚食局的出口,依舊緩步向南端走去,直到一位大璫昂首闊步地走來,迎麵擋住了她們的去路。

二人抬頭一看,認出來者是王慕澤,宮中最有權勢的宦者之一,如今的官銜全稱是入內內侍省副都知、東宮都監、主管左右春坊事。

二人退至廊下一側,欠身讓王慕澤通行,王慕澤卻不即走,駐足看著馮婧,用貌似客氣但隱含譏諷的語氣對她說:“馮掌膳留步,再往前,便是東宮了。”

他分明很清楚太子與馮婧的隱情,這話說得相當冷漠,明明二人同行,他卻直指馮婧,連蒖蒖都覺得刺耳,更遑論馮婧。

馮婧低頭不語,麵色蒼白,沒有應對。蒖蒖為她頗感不平,當即上前一步,直視王慕澤道:“王都知,這錦胭廊前方東邊是東宮,西側是前朝。如今官家在垂拱殿中,都知卻為何無端端提東宮?”

王慕澤著意打量蒖蒖,略一笑,朝她拱了拱手,未再開口,轉身繼續向後苑走去。

待他走遠,馮婧歎了歎氣,道:“我們並非獲官家傳宣,你怎麼用官家來懟他?”

“他用東宮來譏諷你,也隻有提官家才能瞬間壓下他的氣焰了。”蒖蒖朝馮婧笑笑,“別擔心,我隻說官家如今在垂拱殿裏,又沒說我們是去見他,王慕澤就算要追究也不能說我撒謊。”

馮婧淡淡一笑,輕聲道:“謝謝你,幾次幫我解圍。”

“這有什麼,舉手之勞而已。”蒖蒖笑道,一壁牽著馮婧往回走,一壁繼續勸道:“以往的事,你就當做了一場夢,過去就過去了,人總要往前看。做好官家交給你的任務,將來宮中人誰又敢看輕你?如此,今日這樣的糟心事也不會發生了。”

見馮婧還是沉默,蒖蒖又道:“以往種種,你還沒有放下吧?如果放下了,你的悲喜均與他無關,更不會一味回避與太子相關的事,乃至寧願荒廢多年所學技藝。”

“要放下,談何容易。”馮婧止步,立於廊下西側,目光漫漫,落於廊外千萬株開始落葉的梅樹之上,開始提及前塵往事:“我知道,宮中盛傳我與太子相逢於集芳園,我以詩文獲他青睞,因而過從甚密……其實不是的,論詩文,宮中誰能比得過太子?我這點微末功底,隻堪博他一笑而已……”

“那引起他注意的,是算學?”蒖蒖猜測。

馮婧頷首,繼續講述:“我的兄長馮鈞,是將作監丞。將作監主管城壁宮室橋梁街道舟車營造之事,我從小喜歡算學,又見兄長潛心研究營造法式與技巧,便跟著他學習,還隨他一起學了畫屋宇園林的界畫,多年下來,勉強算略懂些許。後來哥哥負責監督修內司修繕集芳園,我一時興起,給園中設計了一個曲水流觴的曲水亭,畫了圖紙。哥哥拿給修內司的人看,他們覺得不錯,便真照著建了一座曲水亭。去年上巳節,哥哥說帶我入園看看我設計的亭子,我便隨他去。為了不引人注目,哥哥給我找來宮中內人的衣裳,說若有人問起,便說我是長駐園中,打理內務的內人……”

她隱於錦胭廊窗格斑駁的光線下,眸光遂日影明滅,遙想舊事,唇邊泛起了清苦笑意。

那一天,風和日麗,集芳園中百花纖穠,芳菲不歇。但因尚未修繕完工,園中並無宗室戚裏前來遊春。馮婧清清靜靜地遊覽許久,忽聞園中響起輕微的喧囂聲,許多內臣內人皆疾步趨向正門處,包括自己的兄長。片刻後,他們簇擁著一位著青衫、戴軟腳襆頭的年輕男子入園,向他介紹每一處景觀,恭請他賜名題匾額。

從園中人的稱呼中判斷,那便是太子趙皙了。馮婧輕輕靠近,借著身上內人的衣裳沒於人群後,默默觀察他一言一行。

他從容揮毫,一個個美好的詞現於筆端:倚秀、挹露、翠岩、玉蕊、望江、清勝……她記住了他美妙的字跡,卻記不住這些詞對應的景觀。後來回想這一日,她隻覺園中美景有兩處,他凝眸是一處,他微笑是另一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