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寶瑟餘音
蒖蒖抑製住笑意,入內朝沈瀚一揖,道:“沈參政,和寧門即將開啟,請到門外等候。”
沈瀚立即大步流星地朝百官列陣等候處走去。蒖蒖目送他,片刻後入堂中檢視,發現適才沈瀚拍於案上的笏板還在,立即拾起疾步出去追趕沈瀚。
此時和寧門已徐徐打開,朝士隊列開始朝門內延伸,沈瀚在最前方宰執一行中,蒖蒖被人潮阻隔,不得接近宰執,隻好踮腳揚聲喚:“沈參政……”
接連喚了數聲,沈瀚倒是聽見了,但並不想理她,冷著一張臉,倨傲地昂首,邁著四平八穩的步子,目不斜視地進入了宮城。
蒖蒖看看兀自在手中的笏板,朝著沈瀚消失在人海中的背影歎息:“好吧,這可是你自己不要的。”
這日垂拱殿中,沈瀚重提罷待漏院飲食之事,諸臣品嚐了這許久待漏院美食,已十分習慣,當即便有幾個出言反對沈瀚意見,直言希望這早點供應延續下去。沈瀚聞言愈怒,從禮法、規章、曆史等角度滔滔不絕地闡述自己觀點,堅決要皇帝接納自己諫言。提到史書中相關典故,有一些細節想不起來,語意便滯了一滯,沈瀚旋即伸手向腰間,想取出笏板查看自己之前記錄的內容,不想發現原來搢笏處空空如也,他愣了愣,雙手往腰間前後細探,也沒找到。情急之下感覺到袖中有物垂墜著,便又伸手進去,這回抓到了個長條狀物事,心下略鬆口氣,立即抽出來,以雙手握著,朝向皇帝,正欲侃侃而談……
他的眼睛霎時瞪得幾欲如銅鈴般大——此刻立於他視野正中的並非笏板,而是廣寒糕,還是缺了一截的那塊廣寒糕。
“這,這是……”禦座上的皇帝定睛看著,像是明白了什麼,忍不住展顏笑。
見官家都笑了,諸臣也不再拘著,殿內迅速爆發出一陣此起彼伏、連綿不絕的笑聲。
“沈參政怎麼會拿著待漏院糕點?這廣寒糕上似乎還有牙印?”曾玠先開口質疑,隨即故意皺眉擺首,“不對不對,沈參政一向對待漏院飲食深惡痛絕,絕不會背著人偷咬一口。一定是我昨夜睡覺姿勢不對,如今仍在夢中。”
“不不,以下官愚見,沈參政絕非痛恨待漏院飲食,而是比我們中任何人都要熱愛。”紀景瀾正色對曾玠道,“請看,沈參政現在就在向我們展示,什麼叫愛不釋手。”
那廣寒糕沈瀚拋也不是,藏也不是,隻得一直握於手中。群臣聽了紀景瀾的話,又著意看沈瀚窘狀,不免又是一陣大笑。
紀景瀾又樂嗬嗬地踱著步走至沈瀚身邊,道:“沈參政的心思,下官明白。無非是待漏院糕點太美味,參政想大快朵頤,又怕被人看見,有失身份,所以藏於袖中,想帶回家中細品……你我都是喜愛美食之人,理解理解!”言罷又轉而對皇帝深深一揖,“陛下愛惜臣子,體恤宰執,臣希望陛下今後特賜沈參政一食盒,專供將待漏院糕點帶回家所用,以免每次都塞於袖中,總有殘渣散落於衣袖內外,既不潔又不雅,這讓一向舉止莊重的沈參政如何忍受。”
不少人強忍著笑意故意躬身長揖:“臣附議。”
“眾卿言笑之語且到這裏,別再說了。”皇帝揚手一按,示意還在奚落嘲笑沈瀚的眾臣噤聲,然後轉顧沈瀚,含笑委婉地道,“不過既然參政自己都吃待漏院食品,那又何必反對它呢?”
沈瀚沒有就眾臣的嘲諷回應一語,但回到家中,立即洋洋灑灑寫下近千言,上書官家,請求致仕。皇帝頗感意外,親筆回複,好生撫慰,沈瀚再上一書,稱年老體衰,有病在身,希望告老還鄉,頤養天年。
這次皇帝沒有直接回複,而是私下請沈瀚入宮,來到嘉明殿,與之一同用膳。
“今日這禦膳與往日不同,不是禦廚所做,而是我讓裴尚食自宮外購來。”皇帝向沈瀚介紹,“你看,李婆婆雜菜羹、賀四酪麵、髒三豬胰胡餅、葛家甜食……都是汴京舊人做的。當年先帝宣索市食,最愛這幾樣,也曾邀你我同食,參政可還記得?”
沈瀚欠身道:“皇恩浩蕩,臣自不敢忘。”
皇帝歎道:“先帝惦念汴京,亦珍視老臣故人,常教誨我要尊恩師、近賢臣,尤其是自我少年時便一直輔佐我的沈先生。而今四夷未附,兵革未息,國中也時有弄權之奸人。我全心信賴的大臣不多,先生無疑是其中之一,麵臨如此內憂外患,先生舍得拋下君國,就此歸隱麼?”